此时此刻

2016-05-31 09:57张艾嘉
读者·校园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电影圈罚站芭蕾舞

张艾嘉

我不太满意自己上幼儿园时照的那些尖嘴猴腮的照片,但儿时的每一张相片都如此珍贵。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回顾过去的人,未知的前景总是令我的脚步无法停下来,但当我看到这张斜眼嘟嘴的脸,我也不得不承认,之所以会爱上表演这一行,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相信当时的我一定自我感觉颇为良好。有男生的私家三轮车跟着,表演总是有份儿,可以不用午睡,在大树下的滑梯边和另一名男同学练唱歌,代表学校到广播电台表演唱歌。这一点小小的天赋给我带来的就是懒惰和不专心。热爱舞蹈的我也曾被送去学芭蕾舞。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应该说我的模仿能力很强,但对单调重复的训练我却毫无耐心。这是我儿时最大的特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但凡事都只学到皮毛。

我的芭蕾舞老师发觉我经常在课堂上故意耍宝地跌倒,还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引同学们乐得跟我一起不专心,没多久就终止了我和芭蕾舞的缘分。

为了学钢琴,妈妈特意买了德国好琴来培养我。但有很多次我因为不好好练琴,在钢琴老师家被罚站。其他同学出出入入,我羞愧极了,并不是因为没有练琴而惭愧,而是因为被罚站很难看,尤其是在男生面前。我一直不懂为何自己如此喜爱钢琴、小提琴、吉他……我喜欢任何一种乐器,但我那么憎恨练琴。我会爱上会任何乐器的男生,但我依然不愿意苦练。一年半后,妈妈听完我自学弹出来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后,立刻决定把钢琴卖了。

这些都没有影响我对舞蹈和音乐的喜爱,我依然着迷于它们创造出来的氛围,甚至会因为自己做不到但他人能做到而仰慕和钦佩他们。这是一种情结,一种对美好、浪漫的渴望,就这样,尖脸、大眼、瘦小的女孩慢慢成为厚嘴唇、方脸的少女。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双好奇的双眼。

有人形容我的眼睛充满智慧,有人说我有一双会说谎的双眼。其实每个人的眼睛都有自己的语言,而且是骗不了人的。连一个人心里在偷笑时,眼睛都会闪过一丝笑意。由于瞳孔是有光点的,所以无法让人不立刻注意到它的变化。我相信应该是我智慧的双眼弥补了我在其他方面的不足。

我曾经和凌波姐合作过一部古装片:《打金枝》。当然是黄梅调,凌波姐反串,我演刁蛮公主。每逢有这种角色出现时,我都会陷入苦恼:到底古时候美女的标准是什么?如果你看所有宫廷资料中的图片,那些皇后、妃子的长相多数可以吓死人,当然皇帝、将军、风流倜傥的侠士或书生也长得不怎么样。所以,电影是用浪漫的想象去重新创造真实的艺术,而我绝不是大众心目中的古典美女。当凌波姐唱出那句“你那樱桃小嘴”时,全场笑翻了。虽然它是一部喜剧,但也伤了我的自尊心。

在疗伤的过程中我学会了独处,独立思考。我窝在巨蟹座的硬壳里重建自信。我拒绝自恋,虽然我认为那是许多演员必有的特质,但我觉得那只是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那种自我膨胀的感觉是很飘飘然的,会让人不想走出来,或是会害怕走出来。天啊!我才不要一辈子躲在这蟹壳里呢!

千万不要期望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你。千万不要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最完美的人。

当我接受了自己的缺点时,我反而更轻松、更坦然地去做我有能力做好的事。一直缺乏的专注力竟然在此时悄悄地出现了。电影工作教育着我、锻炼着我,别人对我任何的褒贬,都不会让我放弃自己的内心。

40岁生日的那天,我走进了眼镜店,很诚实地要求验光师替我验远视,因为当我捧起饭碗时,米粒失焦,我必须要把碗拿远一些才看得清楚。当我佩戴好眼镜,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是一张严肃的面孔,少女时代的神采已消失。我有没有想过离开电影圈?有!但绝不是要放弃我的这份工作。大家形容我的这种态度为“低调”,其实对于我来说,我只是真的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应付电影圈的交际、假礼貌、真义气……尤其在新闻媒体的大转变之下,更是令人分不出何谓尊严。此时我只能更认真地把关,要求自己,审查自己。这个过程有时极为痛苦,自信心可以如股票指数般起落:一时会一头冷汗,满心焦虑;一时又有强烈的冲动去实现心中的念头。在跷跷板的两头来回上下,总是可以找到中间的平衡点,如果你愿意去找的话。一旦木板停顿下来,我就发觉自己又跳上一端去摇动它了。这个应该就是我,躲不掉的我。就算我的黑色瞳孔已逐渐褪色,但我能够看得更远,好奇心更强,接受的范围更广。每一个阶段我都这么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最好的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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