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楼随笔(三题)

2016-05-30 13:05梁由之
读书文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怀沙陈寅恪

郭松龄与樊耀南

读毕 《张作霖传》,同时参阅了多种相关书籍,这段历史与人物算是比较具有立体感地清晰显示出来。

民初政局,有点像东周列国,也有点像三国,更有点像五代十国。但拿得出手的人与事则很少见,精彩程度远远不及。这是什么原因?难道真是陈寅恪所谓的“退化论”作怪?

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近代名人传记,我有关于曾国藩 (朱东安著)、袁世凯(侯宜杰著)、张作霖(徐彻、徐悦著)的三种,质量和可读性都还不错,朱著尤佳。曾、袁、张分别是湘军、北洋军、奉军 (后称东北军) 的开山鼻祖。曾出身书生,袁出身混混,张出身土匪,他们的道德、学问、才干和功业都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等差数列,每况愈下,一蟹不如一蟹。这是毫不奇怪的。

张雨亭当过棒子,老粗一个,政治野心极大,果于杀戮,不识大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但在军阀堆中,他又算是颇具特色的,可谓是庸中佼佼者。

直、皖、奉三系军阀,奉系后起,僻处一隅,条件最差。但却最为抱团,维系时间最长,对时局影响最大、最持久。这与张作霖个人的才具与作风,自然关系极大,密不可分。环顾当时东西南北大大小小一干军阀,张作霖自己虽然死于非命,却是惟一完好无损地将衣钵基业传给儿子而获得成功的,这需要非凡的手腕。而张学良后来在中原大战和西安事变的两次石破天惊的选择和举动,极大影响乃至决定了国家走向及国共两党势力的消长,在历史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奉系有过两次较大的内讧。张作霖及身所见的一次,是郭松龄兵变。

郭松龄很受张作霖器重,与张学良关系也极好。他似乎深受其夫人韩淑秀影响。韩给人的印象,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倘郭成功,韩的活跃程度,恐怕比后起之秀、她的义女邱毓芳有过之而无不及。盛世才主政新疆后,邱毓芳风头强劲,有“新疆的宋美龄”之称。

顺便说一句:有名的新疆特克斯八卦城,就是盛的岳父、时任伊犁屯垦使兼守备司令的邱宗浚主持建造的。

我注意到,郭叛张时,盛世才正在郭军中任职。这位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郭颇为倚重的新锐力量。郭松龄终于失败,除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失策外,日军直接介入干预和基督将军冯玉祥本其一贯作风背约未践是不容忽视的两大原因。结果郭、韩夫妇双双死难,著名才女林徽因也因此役遭遇了丧父之恸。

郭松龄滦州兵变的失败,常常使我想起同样功败垂成的樊耀南在新疆发动的“七七政变”。樊、张不乏相似之处:使命感极强,自视甚高,留日学生出身,身居要位而对现状严重不满,有挫折感,周边认同率不高,敢作敢为而虑事不够周密……等等。樊的结局,尤其令人惋惜。实际上,刺激他采取断然行动的,很可能只是一个误会,他和杨增新都很冤枉。两雄火并,同归于尽,最终捡到便宜的却是金树仁这等庸才。历史的发展往往就是这般吊诡。“六国嗤嗤,为嬴弱姬”,此之谓欤?

樊耀南和郭松龄都是兼资文武的一时人杰。但他们肯定没能顾上悉心研习一通历史上成功的政变案例,比如唐朝初年的玄武门之变和明代中叶的夺门之变。

黄沾与文怀沙

与两位香港朋友在沪江轩小酌。谈及近年港岛影视产业的快速衰落,均有不胜今昔之感。

当年,大陆尤其是广东的电视台转播香港影视节目,实属家常便饭。即如我辈,只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往往也不肯放过无线台 (翡翠还是明珠?)的9:30。现在倒好,好像唯有《富贵逼人》 系列片每年春节还总被翻出来重播应应景。香港影视在大陆冷清得近乎沉寂,当是不争的事实。周润发去了好莱坞,吴耀汉入了英国籍,钟楚红寡居,张曼玉半隐退,肥姐死了,骠叔死了,沾叔也死了……

席间又聊到当下的热门话题:李辉炮轰文怀沙。

某甲说,文某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堆,有人跟他较较真,没什么不好。某乙转述网友妙论说,文老长须飘飘鹤发童心,西装剪裁的也得体,端坐在那里,至少看上去还像个文化人。

这两位老兄都读过李辉写胡风事件的书,印象不错;也认为李对文的质疑和批评似乎有理有据。但依然想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李辉何以将炮口对准炮文怀沙而且火力如此猛烈。他们问我怎么看。

我说,文老嘴巴比较大,裤裆比较紧,肚子比较空,基本是一江湖老混混;“百岁老人”、“政治犯”、“国学大师”云云,笑笑就好。但他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旁门左道还算颇有涉猎和心得,加以年届耄耋,大张挞伐,不无过分之嫌。

我接着解释说,根据李辉的说法,“最直接原因”, “源于两年前的一次刺激”:2007年,吉林卫视制片人李冬冬告诉他,采访文怀沙时,谈到黄苗子、郁风等人也是她主创的栏目“回家”的拍摄对象。文一听,马上就说:“哦,我和郁风是好朋友。干校时候,她还找过我,为我画裸体像呢!”

李辉对郁风熟悉而敬重,并为她写过传记。他脱口骂道:“王八蛋!”,说这决不可能,“文怀沙完全是胡说八道”,且对不久前刚刚去世的死者大不敬。因此,他决定发难。

这倒让朋友感到很意外。他们转述了黄沾的一桩旧事:

大约是2001年,黄沾在电视清谈节目 《三个光头佬》 里熊抱以“长发玉腿”著称的美女、齐秦的绯闻女友王祖贤,热情洋溢地夸赞祖儿是他自渎时的“头号性幻想对象”,笑眯眯地告诉她:“成为男人的绮梦对象是女人至高无上的光荣。”王祖贤不以为忤,观众更是乐不可支。

黄沾1941年生于广州,2004年11月24日因肺癌在香港病逝,享年63岁。

同为好事好色之徒,文怀沙与黄沾的表现及其反响何以如此反差巨大呢?

除性格、人品外,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及异质的制度性背景,或许更值得探究。

从经济角度读名家书信

喜欢阅读名人日记和书信。本篇单说几通书信,而且仅从经济角度着眼。管窥蠡测,不贤识小,此之谓欤?一笑。

《王国维全集·书信》 写给罗振玉的大概超过了一半,其中又有泰半内容涉及经济,包括大大小小的报账及形形色色的清单。罗王之间控制与依附的人际关系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陈寅恪诗曰: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旨哉斯言。

陈寅恪1930年5月9日致陈垣:

前呈拙文 (梁按:指 《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 首段,误检年表,致有讹舛,可笑之至,疏忽至是,真当痛改。乞勿以示人,以免贻笑为幸。

这封信 《陈垣来往书信集》 只有系年,《陈寅恪集·书信集》 则详系于1930年5月9日。

三十年代,二陈相互请益,彼此推重,关系亲密。作为名父之子世家子弟,陈寅恪不惟自视甚高,而且相当爱面子。

陈寅恪1961年8月4日致吴宓:

弟家因人多,难觅下榻处。拟代兄别寻一处。兄带米票每日七两,似可供两餐用,早晨弟当别购鸡蛋奉赠,或无问题。

吴宓日记1961年8月18日:“(是日)复函广州陈寅恪兄、嫂八月四日航函,告宓约于八月二十六日到广州,粮票所带甚多,每日可有一斤,无需另备早餐,云云。”

“受教追陪四十秋,尚思粤海续前游。”67岁的西南师范学院教授吴宓想念阔别多年、年过七旬、时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陈寅恪,打算远出蜀道,南下探视。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陈寅恪固然很爱面子,待客礼数一向也是很周全的。何以琐屑乃尔?初读时不得其解。一贯“好读书不求甚解”,也没有深思。

日前读 《李劼人晚年书信集》,一下子有了答案。都怪自己疏忽:1961年,正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嘛,国内物质供应极度匮乏。难怪,难怪。寅恪先生晚年目盲足膑,书信均由夫人唐筼代笔,叮咛周至,正是其特色。

李劼人是我喜欢的作家和人物。有料,有趣,有种,此公庶几当之。余生也晚,不能亲至菱窠一品厨艺,尤觉抱憾。下次到成都,一定要去李劼人故居博物馆学习观摩一番。

《李劼人晚年书信集》 编排有点乱,开本稍小,纸质欠佳。但它具有多方面的史料和研究价值,读起来也津津有味。从李劼人1961年前后与子女及亲友的通信,可窥见北京、成都两地物质匮乏的程度、不同特点及物价消长情形。李劼人身兼著名作家、文艺界头面人物、无党派爱国人士、成都市副市长、市—省—全国三级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等多种虚实头衔,尚且深感饥绥之威胁,无力卵翼儿女周济亲朋,至于平头百姓及底层民众承受的现实痛苦,可想而知。

这里挑点轻松有趣的话题,不及其余。

李劼人1961年5月8日致朱良辅:

曹稚云花鸟屏一台,既已成议,此十二元,随时来舍,随时面交。郭復翁对联一副、王引之对联一副,前已共还过一十六元,兹再酌加四元,凑成二十元。如前途承诺,此二十元短期内亦可清付,如不承诺就算了,多一元也不要。至第二批字画,已斟酌如下:沈□□对联一副,开价十四元,还九元;钱梅溪短联一副,开八元,还六元;蒋花龙画兰小条开六元,还五元;赵之谦字条开六元,即照还六元;黄宾虹字条开八元,还六元;顾印愚字条开九元,还七元;竺重光字条开二十八元,还一十六元。此一批开价中平,还价总数亦在七折以上。如前途尚不满意,则全部退还。即使前途答应,而此五十五元,亦须老实缓一下才能付出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劼人虽然困窘,毕竟有些积蓄,手头活泛。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不去想它,送上门的名家字画以这等价格标售还可以讨价还价,难免令后辈扼腕兴叹。

李劼人对卖家心理的揣测非常到位,笔墨功夫和议价能力更是了得,攻守有度,进退自如。这笔买卖估计是成交了。

近年涨价最厉害的是什么?

不是农产品,不是石油,不是学费,不是房子,不是人民币VS美元汇率,不是黄金,当然更不是股票。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答曰:非艺术品收藏莫属。

姑举一例,以概其余:6月3日晚,北宋黄庭坚的墨迹 《砥柱铭》 以3.9亿元落槌。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达到了4.368亿元。这一成交价远远超过了2005年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 《元青花鬼谷下山图罐》 创造的约2.3亿元中国艺术品成交纪录。

古剑藏有一幅张大千画作。施蛰存曾一再催他“脱手”,说是“过了97年,会大跌!”。

现在看来,施蛰存未免言之过早。如果那个时候真的卖掉,就亏大了。下次当记得问问古剑兄,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是否听从了老师的意见。

施蛰存也提过颇有远见的建议。他1994年2月24日致函古剑:

13/2信收到,看了很纳闷,你为什么急急于退休后的事?香港现住房子已是你的了,退休何必躲到珠海去?我劝你即使要在大陆买房,以上海为妥,还可以分期付款。再不然,可以到松江、嘉定或青浦去买一座旧式宅院,佳更廉,可以莳花种竹,亦有诗趣。如在上海,还可以开一个小店,亦足贴生活,《文汇报》 有一记者在西门开了一个小书店,生意不坏,我把四五百本英文学术书托他卖,第一个月他送来1000元,说是只卖了三四十册,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 (三十年代版),居然卖了50元。

2006年深秋,在苏杭一带转悠了几天。苏州的朋友介绍说:这个那个院子原来只卖多少万,某年某月港台某人买去,现在值多少多少万。

施蛰存早年曾与鲁迅论战并且不落下风,端的了得。北山四窗,非比寻常。一直仰慕此老。他又是众所周知的“拗相公”,垂老意气不曾少衰。

1979年1月17日,施蛰存致函茅盾,首称“雁冰先生阁下”,末署“五十年前老门生”。 “拗相公”何以对茅盾如此俯首贴耳?有点诧异。

其实,多翻几本书就会知道,二十年代前期,施蛰存在上海大学中文系求学,茅盾正是他的座师,主讲希腊戏剧和神话,两人确有师生之谊。如此称呼,不足为怪,其来有自。

有趣的是,施蛰存那时正好坐在丁玲后排。才女的背影,让他经久难忘。北窗晚年曾吟诗感旧:六月青云同侍讲,当时背影不曾忘。

这又让我想起孙犁晚年致丁玲的一封信。节录如下:

信,今天果然收到了。我们小小的编辑部,可以说是举国若狂,奔走相告。您的信又写得这样富有感情,有很好的见解。您的想法,我是完全赞同的,我们这些年龄相仿的人,都会响应您的号召的。

我自信,您是很关心我们这一代作家的,也很了解我们的。不只了解我们的一些优长之处,主要是了解我们的缺短之处。我们这一代人,现在虽然也渐渐老了,但在三十年代,我们还是年轻人的时候,都受过您在文学方面的强烈的影响。我那时崇拜您到了狂热的程度,我曾通过报刊杂志,注视你的生活和遭遇,作品的出版,还保存了杂志上登载的您的照片、手迹。在照片中,印象最深的,是登在 《现代》 上的,您去纱厂工作前,对镜梳装,打扮成一个青年女工模样的那一张,明眸皓腕,庄严肃穆,至今清晰如在目前。这些材料,可惜都在抗日战争和土地改革时期丢失了。

丁玲是二十世纪能分别让鲁迅和毛泽东为她吟诗作词的惟一女性,她的才气和她在那个时代的影响力,刻下恐怕是被大大低估了。

(选自《天海楼随笔》/梁由之 著/海豚出版社/ 2015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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