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
彭国梁 诗人、作家、画家、藏书家?一九八一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零陵分院中文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曾任《创作》杂志主编?已出版《盼水的心情》《感激从前》《跟大师开个玩笑》《长沙沙水水无沙》《中秋》《书虫日记》(一至四集)、《近楼书更香》《前言后语》《民国名人在长沙》《不到永州岂有诗》《胡思乱想》等诗文集三十多部?主编《悠闲生活絮语》等悠闲系列、中国文化名人真情美文系列、百人侃丛书、新青年与千年论坛等电视丛书、《跟鲁迅评图品画》等鲁迅系列、《名作家的画》中外卷、中国传统节日系列等各类图书一百多种?
彭国梁的画,很奇妙。
这个纯粹由线条构成的奇幻世界、缜密、完整、成熟。这是一个由直觉本能表达构成的世界,也是各色人们,同样可以由直觉本能感受的世界。面对它,我们虽然不能一下子说清楚道明白,但我们都能喜欢它。彭国梁此前不画画。一个圈外人,在那个当口,没有预兆,突然间就汩汩流出,滔滔涌涌,绵绵种子不绝,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开出了一个内涵外延清晰规整的奇丽世界,异象纷呈,天然可待。
彭国梁先前读书、编书、写书、藏书,是标准文人。他的画,不是文人作文之余的文人画涂鸦,不是附庸风雅的套路,不是余兴剩才的点缀。它一出世就自成一格气象,恐怕连彭国梁自己也没想到。这是一片下意识流淌的天地。我要说的就是它:直觉,一个让艺术久违了的词。
开林兄说彭国梁是中国的达利。那是他把彭画和达大师画的梦幻梦境感,相提并论。这当然没有错。但我觉得,与其说彭国梁是中国的达利,还不如说他是中国的凡高。在运用直觉创造上,凡高比达利更纯粹。达利是画梦高手。但达利的画,肯定不是睡梦中完成的,是醒来画梦。这用得上一个中国作家的话: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了。画梦亦然,必定要有理性参与。凡高则不然。凡高的画就是一个直觉世界。他用旋转的短线条构筑形象,把柏树、山峦、星星,把一切物体都画成燃烧的火焰一般。他把夜咖啡馆画得摇摇欲坠,更不用说金焰欲流的向日葵了。在凡高眼里,星空、大地、内室,到处都有天火、地火和鬼火在燃烧。那是因为,凡高的心灵在燃烧,在焦灼。所以他的画一样充满焦灼感。这就是直觉表达。直觉是一个心理学名词。柏格森为此下的意义是:“挣脱了理性分析而能直接、整体、本能地把握世界精神和人类意识的能力。”柏格森还有一句话:“直觉能使我们抓住智力所不能提供的东西。”凡高的画为何知音众多,就是因为它完全用直觉构建,欣赏者也能用直觉和本能感受,无须借助智力。这是形象思维的恒定规律。直觉,才是艺术表现的本质特性。
我还愿意再展开一下。柏拉图说:“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直觉不仅仅是灵感。过去我们的一个误区,是把它仅仅限制在这里。其实最关键是在于“失去平常理智”。也就是说,艺术的整个创作过程都应当与理性保持距离。文人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介入了太多理性,这是背离纯粹艺术的。譬如塞尚和修拉,他们对艺术走向现代有贡献,塞尚被尊为“现代艺术之父”,但他们的画过于理性。塞尚的椎体变形组合形象,对推进绘画形式语言有贡献,但太专业,因而失去了广大知音群。修拉《大宛岛的星期天下午》,造型思维杰出,但由知性分析出来的隔膜感,同样曲高和寡。在直觉对于艺术创造的重要上,余秋雨倒讲了一句到位的话:艺术的意蕴,应该是以生命化、本能化、感官化的方式呈现的。只有这样的呈现,才能引燃欣赏者的感官和本能,通达生命深处。艺术世界应该是这样:人人都能直觉别人,又被别人直觉。
我觉得,彭国梁的画,在直觉表达和引燃直觉理解上,是更接近凡高的。
在彭国梁的画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自然、民俗、生活、文化,它们以碎片形式,组合拼接,这其实是彭国梁心灵世界的直觉呈现。它是本能表达的,我们也能本能感受。所以,我们就看到书籍组合的人脸,看到书本砌筑的石柱、台阶、亭阁,看到陶壶人形,纺车家什,看到种种民俗零碎、文化残简、俗世鸡毛。这是彭国梁用线条和形象构筑的人生心灵絮语,又由于这种形象和指向的不明确性,同时和欣赏者自己的人生心灵世界重合了。这就是由直觉构建的艺术世界的妙旨所在。
在此,我愿意披露一段彭国梁人生以解读其画。彭国梁大面积喷涌图画,源于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在他的画中,有时可以看到小圆圈,或一个,或多个,那是挂在墙上的一面钟。这面钟,就是一个喜剧符号。他的画中还有很多小家什,坛坛罐罐,布片摆设,图案花纹,厨房灶台一角,方桌扫帚撮箕,这是与前爱妻相处的林林总总,拾不起也拾不尽的一地鸡毛。整整十年,忽然说分手就分手了。分手了,又有好多的不舍,还要扶上马,送一程。一个说近楼(彭宅藏书楼曰近楼)书趣远,一个叹寂寞恨更长。苦痛,恐怕追凡高了。艺术出世了,刹那间创建一个自成一格体系,高标独立,睥睨画坛。这与凡高创作是不是很相似?
回到直觉,依靠自觉,才是造型艺术创作的不二法门。
南朝谢赫提出过绘画“六法论”,其他五条都涉及技巧技法,惟第一条气韵生动,横空出世,不着边际,历来众说纷纭。说白了,我以为气韵就是指直觉表达追求,是造型艺术的核心和根本,六法提出的就是养气要求。
彭国梁的画,也告诉了我们一条养气之途。
他画得最多的,是书和人。这是构建他绘画体系的基本要素。
他写书编书,一本一本写,一堆一堆编;他也藏书,一柜一柜藏,甚至一屋一屋藏。他还喜欢泡茶馆,找年轻漂亮有品味的女士聊天。若即若离,柏拉图似的精神寄托。这就近乎“气韵生动”的养气,有距离感,氛围熏陶,潜移默化,远离功利目的。
又譬如读书。彭国梁收藏了大量中外画册,但通常只是翻翻,始终只是翻翻,只看不练只动眼不动手,这才是氛围熏陶。为了功利目的读书,那是攻关或者求学,是科学理性,是逻辑思维,所以有些科学家学问家可以终身是画盲乐盲艺盲,与直觉悟性表达无缘。
艺之道的上乘,正与老子“空为用”之道相通。
这就是彭国梁之前不画画,出手自成一家的缘由所在。
我自己画展前言中,有几句话,可以用在这篇文章里:“二百来年前,郑板桥有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这是化境,亦是至境,是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神遇迹化。神遇,是直觉,是情感,是人性人心人情,是无法至法,是大象无形大巧若拙,是绚烂至极的归真之态,是欲辨已忘言的喜悦无垠;迹化,则是结果和呈现,是作品。”相比较而言,彭国梁的画,没有“冗繁削尽留清瘦”这一个过程。但某种意义上,“出手生时是熟时”,其直觉表达和对于欣赏者的本能感官引然,更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