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下

2016-05-30 06:34刘玉生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槐树大院老太太

大槐树是老宅大院儿内那棵大的国槐树。此槐树龄不详,不知谁人所种。但从外观看,树冠参天,枝繁叶茂,估计至少有几百年了。我还是幼童时,那树围之粗,一个高身量的大人展臂环抱,两手也不能合拢。老北京旧时多有国槐,有“先植槐,后安宅”之说法。国槐为过道树,因“槐”字偏旁边有鬼,人多忌讳,所以大都种在街头巷尾,院落外围。这棵古槐生长在长方形宽敞院落的西南角。当时院落约有两个篮球场相连大小,有个七八百平米吧。大院紧南端一溜房屋后山,只有一户人家门道坐南朝北,大槐树恰在其街门右首四五米之遥的死角。

这户人家姓何,亦是回回。从我记事时起,何家的老太太就是街道主任了。何老太太那时六十来岁,面庞清癯,一腿微跛,走路如风摆荷叶。虽然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却也深谙为官之道,面沉官气,笑而有度,话语深沉,不怒而威。

姜二先生

印象颇深的姜二先生是大槐树下的常客。闲暇时,二先生常常拿一马扎,怀抱着手风琴到大树下演奏。二先生时年三十岁许,身量不高,背微驼,走路两臂摆得很开,双脚也呈外八字。圆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白边眼镜,形象上有些猥琐,然而,这不影响二先生文化人的声望。

通常他到大槐树下会客气地点头示意,然后放好马扎,坐西朝东落座后,就小心翼翼地打开固定琴箱的扣子,双手依次插入手风琴两侧的带子,调整好演奏姿势后,就进入状态拉将起来。嗡嗡作响的旋律会立刻吸引孩子们围拢上来。大伙儿熟悉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曲调音符,会随着他晃动的身体,屈伸自若的收放及灵活十指的点弹欢快地流淌四溢。这时再看二先生,闭目凝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一副非常享受、怡然自得的样子。

二先生兴致好时,会对身边的孩子提问和传授一些知识。大多的时候孩子们会直勾勾懵懂地看着他,这时他会更加起劲地进行讲解。

某日,二先生停下了演奏言道:“过去老北京人有句俗语:‘东单、西四、鼓楼前,五坛八庙颐和园。你们哪位知道北京的五坛八庙?”

记得我曾怯生生地答道:“有地坛。”

“说得对,还有呢?”

“听好啊,我告诉你们,有地坛,就有天坛,有日坛,也有月坛,几个了?”只见他伸出一只手,从大拇指至无名指逐渐屈至手心,“一、二、三、四,四个了。” 不厌其烦地自问自答地说着。

“五坛还差一个呢?”他伸着独立小拇指的手继续说道:“还差一个,你们记住喽啊,是先农坛。”说完小拇指闭上。接着五指全部张开,翻转,手心朝外,一闪一闪的眼镜玻璃片后面鼓鼓的眼睛瞪得很大。

“五个,五坛:天、地、日、月,外加先农坛。”

接着,又见他手形一变,手已成枪状,也是八的表示,“该说八庙了。”

“八庙有太庙、奉先殿、传心殿、寿皇殿、雍和宫、堂子、文庙和历代帝王庙。太庙,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是明清皇上们供奉祖先的地方;奉先殿,也在故宫里,专门祭祀皇帝的祖宗;传心殿,在故宫文华殿;寿皇殿,在景山公园;雍和宫,在安定门那边;堂子古称‘国社,过去在东长安街,是祭祀土谷神的地方;文庙呢,又称孔庙,在国子监街成贤街;最后是历代帝王庙,在阜内大街。”

二先生如数家珍,说得唾沫星子四溅。我们这帮孩子如坠雾里,听得稀里糊涂。即便我很用心去记,也只记得五坛,至于八庙只记住了太庙和雍和宫,因为知道劳动人民文化宫以前叫太庙,雍和宫还是熟悉的,其它的几个庙即便现在也只有上网查询才能知晓,心里不由地感叹二先生是多么的博闻广记和诲人不倦。

而今,四坛安在,依旧是公园,惟有先农坛的神祗坛和一亩三分地都已不存在,原址现在是北京市育才学校的操场。至于八庙,除堂子‘国社1985年北京饭店扩建全部拆除外,其它的庙基本得以保留。

某日,姜二先生一脸怒气,摆动着双臂,快步来到了大槐树下的老地方,一猫腰就蹲在了地上。没有手风琴,甚至连时常携带的马扎也没拿。大伙儿都感到奇怪,正在诧异,忽听二先生双手扶着两膝,双眼透过镜片对着地面怒道:

“没说上两句,还想打我,啊?”

“你打,你打,你打——”说着“啪!”忽然站了起来,用右手一拍自己的右腿,“你照这儿踢,你有本事就照这儿踢。”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我要经不住你踢,我就不是男子汉。”接着,双手倒背,弓背在原地转起了圈儿。

“这是怎么了,他二叔这是,跟谁啊?这么大火。”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跟谁,还不是跟自个儿媳妇,瞧这样,肯定在家又受气了。他媳妇也够厉害的!”麻家二嫂子小声附和着。

“啪”二先生又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接着吼着:“有本事你照这儿踢……”边说边又想蹲下,话音未落,身体还未蹲实,却见二先生忽然蹦起,飞快地跑到了大树后面。

——胡同口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苗条女人,杏眼圆睁,一手拿着一把炕笤帚,一手叉腰,莺声唤道:“姜瑞和,你跑,我让你跑,看你能跑到哪去?有本事你甭回来。让你去把煤末子和了,剁点煤块,你说你干不了这粗活。让大伙儿评评这理儿,难道这活儿也让我干不成。”说着已快步追了过来。二先生见状,先是一脸惊恐,围着大树兜起了圈子。旋即,已换上一副笑脸:“别,别这样,我剁还不行吗,我现在就回去剁。”说着绕过大树小跑着闪进了胡同口,姜二夫人扭头冲大伙儿一笑,手拿着炕笤帚也跟了回去。麻家二嫂子扑哧就笑了,所有在场的人也被逗得笑逐颜开。

两个时辰不到,二先生笑呵呵地怀抱着手风琴,手提着马扎又现身在大槐树下了……

二先生和夫人在同一单位——某房管局上班。有人曾问过二先生:“二哥,你媳妇比你漂亮,比你个子高,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

二先生诡秘地一笑,不无自豪地答道:“文化大革命人家都捞稻草,嘿!俺捞了一个漂亮媳妇。”究竟怎么捞的,别人还是无从知晓。

批斗会

六十年代中期,大槐树下也曾演绎过政治斗争的活报剧。

某日,街道通知全院居民晚上到大槐树下参加批斗大会。当晚,大院儿南端乌压压挤满了男男女女许多群众。大槐树下拉了盏100度的灯泡,把树下照得分外明亮。一张八仙桌上垂头丧气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书“军统特务杨连增”。对这个人大家已经不陌生了。此人外号:“包儿杨”,文革以来已属台上常客,不知批斗多少次,早已批倒批臭了。包儿杨浓眉微蹙,呈八字状,双眼无神,一脸晦气。灰溜溜如丧家之狗。久经这种场面,批斗的程序包儿杨早已烂熟于心。自己带来的牌子,准时到批斗地点,按照指令自己伸腿跨步爬上桌子,低头肃立,眉眼低垂。一副绝对老实逆来顺受的熊样儿。

在德胜门外一带,包儿杨这个人无论是在解放前,还是在史无前例的当年,都可以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解放前加入了中统,横着膀子走路风光没几日就赶上了解放,随即就被列为被管制对象。之后,历次运动都在劫难逃,特别是文革以来,那罪受的:红卫兵抄家鞭打体罚;众人唾弃精神上的歧视;没黑没白日的批斗;如今想来,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煎熬啊!

人这一辈子,谁知道自己哪一步会踏空呢?谁又会料到在未来的日子里,为踏空的这一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要知现在,何必当初。这段冤孽估计他自己把肠子都悔青了。没几年包儿杨就窝囊死了,这是后话。

大槐树下的会场虽然简陋,但并不影响广大革命群众群情激愤的斗志。

“打倒——了地头蛇——!”

一个叫连众的老者自发地领喊起了口号。或许是不善于出头露面的缘故,再加上过分激动,喊这句口号时,声音虽然响亮,可多出来一个“了”字;“蛇”字的尾音也拖泥带水。

“打倒—了——地头蛇!”弄得跟着喊的人很别扭,口号声变得参差不齐,松松垮垮。连众自觉领喊口号的水平确实不行,就按捺住了跃跃欲试的欲望,不再领喊了。

细一琢磨,这口号加个“了”,意思也变了,“打倒了”变成了完成时句式。更有趣的是谁也没料到,这次批斗会之后,这句口号风靡一时,熟人见面,就会来上一句:“打倒——了地头蛇!”,“蛇”字的尾音拖得很颤,也很长。然后是开心戏谑的笑。

话说批斗包儿杨的大会正在如期进行,忽听台下一声女人断喝:“包儿杨,你交代,你那小巴撸子(手枪)呢?”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从不甘寂寞的活跃分子艾娘们在向包儿杨发难。倒腾这陈年已结案的烂账,一则显示她知道包儿杨的底细,二来出于她唯恐天下不乱卑劣的小人本性。

站在桌子上的包儿杨依旧霜打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谁发言,先说说自个的出身。”台下人群中有人做出了回应,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蔑视。

出身问题可能直捣艾娘们儿软肋,艾娘们儿哑然。她究竟什么出身,我不清楚。不过知道她女儿、女婿是解放军医务人员,她依仗军人家属的身份一直肆无忌惮,到处兴风作浪。不一会儿,自讨没趣的艾娘们儿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那个时期,大院儿相对而言算是平静的,召开批斗会也只此一回。母亲曾客观地评价过:何家四嫂子是个有德行的人,知道护着老街旧邻。

确实有过几拨红卫兵杀气腾腾地登何家的门,向老太太了解当地阶级斗争动向,借以兴师问罪。都被老太太巧妙地劝走了,从这一点上看,老太太绝非等闲之辈。母亲曾为大院儿北端一户独门独户小院住的马二奶奶家担忧过,马二爷过去曾有几亩薄田,成份被划为小地主。好在何家老太太暗中庇护,老俩口始终平安无事,直到寿终正寝。

街道主任一职虽说只是一级群众组织的管理者,芝麻大点儿小官。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年月,它却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有着不能小视的地位。关键之时,它能够决定你的福祸与悲欢离合际遇。

穆哈哈小混蛋

如果说何主任是仁义之人,住在六枝胡同里的穆哈哈肯定会激烈反对的。因为文革后期,穆哈哈的母亲曾被街道上责令义务清扫整个大院卫生,历时一、二年。穆哈哈的父亲旧时干过保甲长之类的差事。老头子一直没在北京,那笔旧账就由老太太来偿还了。

时常看到穆老太太在沉默寡语地扫街,脖子上围着一条紫色旧头巾。日复一日清扫偌大的一个院子包括两条胡同,对一个六十多岁小个子的老太太而言,劳动量是可观的。有时我碰到她会习惯地叫一声:穆大妈。老太太会抬头看我一眼算作回应,接着低下头继续认真地清扫。当时我年龄虽小,但我似乎明白穆大妈有难言之隐。

后来在外地下乡的穆哈哈返城了,回到家没两天就站在大槐树下拧着眉毛指着何家大门一顿狂骂,以何老太太的残疾冠以其姓叫阵,足足问候了何家三代有一个多时辰,无人回应。穆老太太自此也不再扫街了。

说起穆哈哈上中学时也是个玩闹的人物,当时学校里还有一个叫“哼哼”的小子也是折腾主儿。二人人称“哼哈二将”,打架斗殴,持刀寻衅,猖狂一时。穆哈哈曾与文革初期号称“小混蛋”的米长利混迹一处。小混蛋与一帮军队大院的子弟结怨后,被几十人围堵,群起攻之,死于乱刀之下。

据传闻小混蛋死时的情形有两个版本:一是,小混蛋被围中间,那帮子弟扎了他几刀后,让他叫爷爷,就饶过他。小混蛋奋起反抗,吼道:我叫你们丫的孙子,你们今天要留老子一条命,老子绝不会放过你们的。几十号被激怒的人手持菜刀、刮刀、军刺,砍的砍,剁的剁,刺的刺,毙命。

另一种说法:小混蛋的表现就没有这么英勇了。说他一看这么多人马上跪地求饶。就有人说:这小子心狠手辣,今天这是装怂呢,要是让他活着离开,他得了手,就有咱们好看的了。今儿个必须干死他。几十号被激怒的人手持菜刀、刮刀、军刺,砍的砍,剁的剁,刺的刺,毙命。

不管哪个版本真实都没什么意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大庭广众之下瞬间成为刀下之鬼,倒是那个疯狂年代一笔不光彩的写照。

穆哈哈给小混蛋收的尸倒是真的。那之后有一天,穆哈哈坐在六枝胡同的东口一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讲了那次经历,我恰巧是听众之一。穆哈哈两眼红肿低声言道:小混蛋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我用手指将棉花堵住刀孔,一大包棉花都用完了。又用缝衣针大致缝上大的伤口,给穿上一身新的军装入的殓。

小混蛋我见过一次,在他死之前不久,他来大院找祁家三儿,他骑着一辆26自行车,车座子拔出很高。身着一件很白的衬衣,下摆掖进军裤里,足蹬一双懒汉鞋(带松紧口的条绒布鞋),头戴一顶新军帽,帽沿接缝处捏的很高。是那个时期青年人最时兴的打扮。小屁儿悄声对我说: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顽主小混蛋,来找他哥。我就格外留意地打量了小混蛋。他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蹬住大院废弃游泳池的边缘,一手扶把。个子大概有1.8米左右,长得很英俊,一脸的狂傲。

穆哈哈虽说也混,但穆哈哈还是挺有里儿有面儿的。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见他走过来,我就淘气地唱道:“东方升起了美丽的彩霞,我赶着穆哈哈离开了家……”这绝对属于一种冒犯,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搭理我这个老街坊家的小屁孩。他要是真混,他扇我个嘴巴也不为过。

他站在大槐树下破口大骂何家老太太绝对是在为他自己的母亲“拔创”(出气),作为儿子,为自己的母亲所遭到的不公待遇表明立场无可厚非。至于其方式局外人无从评论。

后来,大院儿的空地被房管局盖满了房子。人口不断地增长,连居住需求都难以满足,谁还顾得上大院儿的格局。出来进去不再通畅,到处显得杂乱无章。连那棵大槐树也被围在密不透风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日渐萎靡。

许多人故去了。又长起来新的一茬,依旧在大槐树下有限的空间里嬉笑玩耍。

刘玉生,男,现居北京。致力于老北京京味文化及京味美食文化的发掘,2011年起任《北京纪事》特约作者,有散文刊于《北京纪事》《中国老年》《北京晚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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