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拾零

2016-05-30 06:34韩少功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期

无我之我

一个人不在乎与别人活得一样,也不在乎与别人活得不一样,便有了真正的自由。我记得方方曾经写得很俏皮,动笔就密植刻薄话。她也能玩魔幻,跳大神似的兴云布雨以假乱真。

读者鼓掌要她再来一个的时候,她却早已卸装。她似乎没想到要按照读者和批评家的订货单,保质保量地信守什么风格,不负众望地坚持住名牌造型,永远沐浴在聚光灯下。

洞明之人永远是有啥就说啥,想啥就写啥。近几年,“新写实”小说瞩目于中国文坛,方方又被誉为这一潮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成了读者须重新认识的一张面孔。说实话,“新写实”的名目有点缺乏含义,这顶帽子不能套住各种各样的脑袋,即便补上“生活流”“后现代”“生态小说”之类缀饰,尺寸还是过于宽大,不成其为帽子。不过,方方应该由此而感到高兴。当批评家没法从前人的帽店中挑出合适她的一顶,这证明她已经有点不伦不类。 超群者不伦,独特者不类。批评家为难之日,常常是小说家成功之时——创造的性灵已高高 飞扬在批评框架之外。

其实,方方的近作很容易理解,只是容易到了有点难的地步。可以想象她动笔时毫无竞技心态,喂过孩子洗过碗筷之后,把近旁的什么随便瞥上一眼,拿起笔就写。她就近取材,不避庸常,特别能体会小人物的物质性困窘,也不轻率许诺精神的拯救,其作品散发着俗世的体温,能使读者们联想到自己的邻居、同事、亲朋及自己。文学与生活已没有界限,就像某些后现代艺术家,能使往后的观众把任何平凡琐屑之物都疑为艺术展品。她力图避开任何理性的价值判断,取消任何创世启蒙的隐喻象征,面对沾泥带土的生活原态,面对亦善亦恶亦荣亦耻亦喜亦悲的混沌太极,她与读者一道,没法借助既有观念来读解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经验,也就把理解力逼到了死角。“这有什么意义呢?”《桃花灿烂》中星子的一句话足以问倒古今哲人。

好的小说总是像生活一样,具有不可究诘的丰富、完整、强大,从而迫使人的理解力一次次死里求生。方方的近作似乎也没有什么高新技术,只能使某些热衷于形式的批评家含糊其辞。她像个群众文化工作者,使用公共化的语言,平易近人直截了当的方式,既是俗事便干脆俗说。她的故事是步行,实用,耐久,自然,便于把读者引向各种视角和各种景观,出入往返十分自由。这种叙述显然不是狐步、蹉步、太空步,没法让读者惊心动魄并盯住局部细看。这有什么不好吗?据说现代人主张创作主体的强化,作者应该成为作品真正的主角,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最好的内容应化作形式……这些当然是十分益智的见解,被我多次热烈拥护。不过,还有另一条见解现在很少有人说,也是应该好好说的。那就是,最好的形式应该化作内容,最好的“怎么说”应该化作“说什么”,最好的作者应该在他们的叙述对象里悄悄消失,从而达到“无我”之境。

无我便是大我。古人的《史记》《荷马史诗》等多是无我亦即大我的作品,以其天真朴素的气象,奠定人类心灵的基石。换句话说,无我之我,说到底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态度。它意味着不造作,不欺世,不哗众取宠。它意味着作者不论肤浅与否,聪慧与否,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种诚实的声音。当越来越多的面孔变成谎言的时候,诚实是上帝伸向我们的援手,是一切艺术最可靠的出发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方方像其他优秀作家一样,不属于任何文学流派,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心魂。

(此文为英文版《方方中短篇小说集》序,中国文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

一个有生命的萝卜

我与张柠还没见过面,只是看过他几篇批评文章,又因为《天涯》一篇文稿的关系,与他有过一两次电话的交谈。老实说,对于他的研究,我还不具备评价的资格。他的很多阐述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他的博学常令我惊异。从我已读到的有限几篇文章来看,这位批评家至少已经配置了结构主义的、历史主义的、存在主义的、东方神秘主义的(如佛学与易经)等多种批评方法,学接今古,识涉中西,理法操演不拘一格。对多种知识资源的汲纳和占有,使他的批评总是不时洞开文明史的纵深空间,接引读者与人类的智慧相遇。

更使我感兴趣的是,作者似乎并不执迷于方法,在使用这种或那种方法时,表现出了应有的审慎。他不是方法的仆役、发烧友或者宣传推广机构,一方面是大胆运用各种方法,另一方面则较为注意特定方法对于特定批评对象的适用性,眼药水不会抹在脚上。他也明白方法的局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解读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角度进行”,他的批评“不过是众多互文的一种”。这种实践者的通达当然赢得了我的信任——因为看破了方法之短,所以最有可能用好方法之长。

二十世纪从独断论之下解放出来,加上文化资本的超常膨胀,一串串的新主义、新学派、新方法正从学院里涌现出来,让人目不暇接。随手捞上一个作家,都可以变成课题,然后养活几个文学教授。随便摘取文学作品中的一只蝴蝶、一纸病历,或者两个特异的修辞句型,也足以让某些批评家展开言之凿凿的逻辑体系和话语空间,在学术讲坛上建构流派。这是一个众声喧沸的时代,方法辈出和方法超产的时代。照理说,方法没有什么不好。方法是以逻辑组结起来的知识体系,既是认识的成果,也是认识进一步逼近事物真相的手段。没有相应的方法,我们如何能够检测出萝卜里面的维生素?没有其他方法,我们如何知道萝卜里面还有糖?还有氨基酸?还有水?还有空气?对文学的深度分析就是这样展开的。但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文学是这样一种萝卜,并不是萝卜中各种成分简单的相加,更不仅仅是其中的某一种成分。测出维生素固然很重要,但维生素这东西萝卜里面有,白菜里面同样有,而且臭烘烘的垃圾里面也会有。执迷者最常见的错误,就是“维生素主义”治天下,于是杰作与垃圾无从区别,真前卫与仿前卫成了一回事,优质解构与蹩脚解构成了一回事。他们甚至会把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把最可笑的学生腔,也当作文学的流行品牌,来印证自己方法的胜利。

由此可见,批评的方法并不能等于批评。批评的方法载舟覆舟,即便是最高明的方法,也有它的边界,也有它的陷阱,弄不好就有可能使批评离艺术更远。批评最重要的功能是知心见性,是美的发现。在这一点上,万法同宗,批评家也许更需要倚重于他自己用来创造、选择、运用、超越乃至扬弃各种方法的生命感受。这种感受是他们与作品最本质的相互关切。张柠潜心于他的作品论,并且说过,他对忽略“文学性”的批评抱有警惕,也不赞成“用不合国情的西方术语来强说”中国的作品。我不知道他这些说法的全部具体所指,但我相信他正在获得一种驾驭方法的眼界和能力,正在保护和复活理法中的智慧,器识中的性情,方便多门之下精神的无限丰富性。

一个成熟的作家或作品常常是多解的代数式。如果要借用“主义”来抽象,这个作家或作品可能既是现实主义的,也是现代主义的;既是古典主义的,也是浪漫主义的;既是形式主义的,也是历史主义的;既是理性主义的,也是直觉主义的……严格地说,优秀的文学总是超主义的心智奇迹——至少是一个有生命的萝卜。

其实,优秀的批评何尝不也是如此?没见过面的张柠也许能同意我这一点感想。

(此文为张柠《叙事的智慧》序,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出版)

傩:另一个中国

《圣经》中记载了人类远古时期的洪水故事,中国很多民族的古代传说里同样有洪水的故事。《圣经》中的人类始祖叫NOAH(诺亚),中国传说中的人类始祖则叫NOYA(傩亚)。这些巧合和相似意味着什么呢?

这仅仅是很多历史谜团中的一个,也是林河先生这本书极力要探明的问题之一。本世纪以来,有助于揭破这些谜底的文化人类学获得了长足发展,改写和重构了人们的一个个历史观、文化观、哲学观、艺术观。但对于很多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还相当陌生,以至他们在大谈弘扬传统或反叛传统时,在投入中西文化比较一类时髦话题时,甚至还没有听说过或还不大认识这一个字:傩。

傩,音nuo,或no,意为神鸟,后引申为以鸟为图腾的民族及其原始宗教活动。中国广大农村至今还十分活跃的傩戏、傩祭等,显示出这个字极强的生命力。林河先生研究“环太平洋傩文化圈”,把他以前的楚、越文化研究纳入了傩文化这个更大框架中,为清理中国古代文化资源提供了一个新视角,进而做出了有关的新解释。

除了少数学者认为中国文明源于西方之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华文明发源于黄河流域,似已成了学界定论。北京周口店六十九万年以前的“北京人”,陕西一百万年以前的“蓝田人”,曾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中华民族的祖先。但七十年代以来一连串考古新发现大大拓展了人们的眼界,特别是长江流域金沙江畔元谋地区,发现了距今四百万年以前的直立人化石,继而又发现了大溪文化、高庙文化、屈家岭文化等,使“黄河源头”说出现了根本性的动摇。林河先生从考古学取“死”证,从民俗学取“活”证,重新梳理和描述中华文明发展脉络,包括把“龙文化”与“旱粮文化”连接,把“凤文化(傩文化)”与“水稻文化”连接,以丰富的材料,证明后者就是神农氏族的原始宗教文化,从长江流域发轫,辐射全国,最后登堂入室,在商、周时代达到了权威的顶峰并且统一中国。在“龙”与“凤”的文化融合过程中,“凤”文化是更早熟的文化主体,只是到了周代以后,礼制确立,神权旁落,“傩”才被驱逐到中华文明圣殿之外,成了文人雅士们不屑一顾的“乱力怪神”,被两千年来的宫廷正史所遮蔽。

在林河先生看来,周代以后的文化已经分为上、下两层。作为上层的儒家正统的礼制文化当然是重要的,但它的深度影响范围,毕竟只在占人口百分之五以下的士大夫之中;而作为下层的傩文化,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中一直长盛不衰直至二十世纪,更能引起他的同情和关注。换一句话说,后者是他心目中的“民间中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更重要和更真实的中国。这将导致对有关中国文化的一系列结论的挑战:中国是雅驯的?是君臣有序的?是男女有防的?是重农轻商的?……凡此上层文化的特征,一旦到了宽阔的傩文化世界里,无不可以被迥然有别或截然相反的结论所替代。于是,中国到底是什么,不得不重新成为一个问题。

如果说,文化人类学曾经或正在破除文化史上的欧洲中心“一元论”,那么林河先生的傩史研究,至少也在中国范围内显示出消解性和颠覆性的力量——一个是“黄河文化中心”,一个是“儒家文化中心”。这两点不再是无可怀疑。

我曾随林河先生作过一些田野调查工作,在民族文化史方面尊他为师,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度过了一些难忘的日日夜夜。当然,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对他在今后研究中更多注意方法论的希望,更多注意西学资源及相关工具的建议,只是出于一个局外人的感觉,仅供他参考。同样是从这种感觉出发,我一直相信,林河先生的研究——尽管眼下还不是特别完善和周密,是人们至今重视得远远不够的一笔宝贵财富,终将使我们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别开新局,获得一种革命性的拓展和推进。

(此文为林河《古傩寻踪》序,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出版)

治学的道与理

本科毕业以后,觉得自己英文太烂,我经常骑着脚踏车回母校去外语系旁听。其时谢少波先生正在那里执教,给过我不少方便,还定期为我私下辅导,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我们在杂乱破旧的教工宿舍楼里曾醉心于英文的诗歌与小说,共享湘江之滨一个文学梦。

稍感意外的是,他出国留学和工作以后,由文学而文化,由文化而历史与社会,成为了一个视野日益广阔的研究者和批评家,近年来更是活跃在国际学界,对一系列重大议题常有忠直发言,是全球性文化抗争中的一名狙击手和爆破手,一位挑战各种意识形态主潮的思想义侠。

他出于“后现代”师门,操持现代西方的语言学、解构主义、文化研究一类利器,擅长一套西洋学院派战法。但他以洋伐洋,入其内而出其外,以西学之长制西学之短,破解对象恰恰是西方中心主义,是全球资本主义体制下的话语霸权。对“现代性”语义裂变的精察,对西方特殊性冒作“普适性”的明辨,对不同品格“人文主义”的清理,对“新启蒙”与“新保守”暗中勾结的剖示,对跨国资本以差异化掩盖同质化的侦测……都无不是墨凝忧患,笔挟风雷,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思想杀伤力。

作为一位华裔学者,神州山河显然仍是他关切所在,是他笔下不时绽现的襟怀与视野——这既给他提供了检验理论的参照,拓展出一片创新理论的疆域。不难理解,他以多语种、多背景、多学科的杂交优势,穿行于中西之间,往返于异同两相,正在把更多的中国问题、中国经验、中国文化资源带入英语叙事,力图使十三亿人的千年变局获得恰当的理论显影,以消除西方学术盲区。

这当然是一项极有意义又极有难度的工作。想想看,一个没有亚里士多德、基督教传统、殖民远征舰队的中国,在内忧外患中惊醒,一头撞入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迷阵,不能不经历震痛和磨难——其难中之难,又莫过于陌生现实所需要的知识反应,莫过于循实求名。迄今为止的争争吵吵证明,中国是二十世纪以来最大的异数,最大的考题。无论是植根于欧美经验的西学话语,还是植根于农耕古史的国学话语,作跨时空的横移和竖移,恐都不足以描述当今中国,不足以诊断现实的疑难杂症。因此,援西入中也好,援中入西也好,都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像很多同道学人一样,少波十分明白这一条。他有时候多面迎敌,一手敢下几盘棋,不过是在杂交中合成,在合成中创新,正在投入又一次思想革命的艰难孕育。

在本书的一篇文章里,他谈到庄子及其他中国先贤在理论中的“模糊性、歧义性、不确定性”。这涉及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也涉及知识生产的基本机制。其实,中国老百姓常说“道理”,“道”与“理”却有大不同。道是模糊的,理是清晰的;道是理之体,理是道之用;若借孔子一言,道便是“上达”之物,理只是“下学”之物——下学而上达,方构成知识成长的完整过程(见《论语·宪问》)。可惜的是,很多学人仍囿于逻各斯主义旧习,重理而轻道,或以理代道。特别是在当前文本高产的时代,一批批概念和逻辑的高手,最可能在在话语征伐中陷入无谓的自得或苦恼。他们也许不明白,离开了价值观的灵魂,离开了大众实践的活血,离开了对多样和多变世界的总体把握,离开了对知识本身的适时信任和适时怀疑,在一些具体理法上圆说了如何?不能圆说又如何?在纸面上折腾得像样了如何?折腾得不像样又如何?

历史上的各种流行伪学,其失误常常不在于它们不能言之成“理”,而在于它们迷失了为学之“道”,在大关切、大方法、大方向上盲人瞎马。比如作者在本书中谈到的“他者”之说——在成为一个概念与逻辑的问题之前,它更像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吧?若无一种善待众生的宏愿,相关的细察、深思、灵感、积学等从何而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我敬重谢少波先生的思辨之理,不如说我更推崇他的为学之道;与其说我欣悦于他做了什么,不如说我更欣悦于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能这样做。

在一个大危机、大震荡、大重组日益逼近的当下,他也许做得了很多,也许做不了太多,这都并不要紧。但他与诸多同道共同发起的知识突围,他们的正义追求和智能再解放,已经让我听到了希望的集结号,看到了新的彼岸正在前面缓缓升起。       (此文为谢少波《另类立场》中文版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

知识危机的突围者

作为一个琢磨文学的人,当一个经济学的合格读者尚且不易,为一本经济学论文集作序当然更是十分不合适。抱愧地说,我缺乏相应的知识准备来评价这本书里的观点和思路,还有背景和影响。

好在这些文章并不都是为专业读者而写的,好在经济学本身关乎大众的世俗生存,是一门社会性很强的知识,一般来说常常透出日常生活的体温。一个普通读者即使不熟悉某些术语,仍可大体感受到字里行间的亲切或冷漠、坚实或虚浮、准确或紊乱,甚至用鼻子一嗅,就不难判断些说道能否与自己的经验接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些理论家越来越多文字的空转和语言的迷宫,是必要的高深还是无根的病相?说是谈中国,但有英国公式而没有中国农民佝偻的背影,有美国概念而没有中国工人汗渍的气味,有某种学术规范所要求的大堆图表、引征、注释、索引,却永远没有中国老百姓的惊讶、迷惑以及一声叹息。这种从书本到书本再到书本的中国经济操典,岂能不让人生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诸多前辈所尊崇,在现代却继之不易。一个现代学者可能是这样生存的: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博士后,除了偶有假日旅游,几乎大半辈子都封闭在语词和书卷里,然后有了高薪、轿车、网球、出国签证以及高尚社区寓所。他们研究军事却可能从未经历战火,研究政治却可能从未斩获政绩,研究经济却可能从未在车间、农田、工地、货栈、股市、海关那里摸爬滚打,甚至从未独立地赚过一分钱。英国一位著名学者D·莫里斯说过:将军一旦可以远在后方,一旦不再直面鲜血和尸体,是否会使战争变得更加轻率和残酷?这一悬问其实点破了现代知识的严重危机:不仅仅是理论正在远离实践,而且理论者正在更多地受制于利益分配区位的局限。

知识是生活的产物。丰富多样的当代中国正在孕育人类新的大知识和大学问。作为一个具有独特而深厚文化传统的国家,一个资源、人口、地理、历史等国情条件迥异于西方的国家,中国这个庞然大物卷入了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正盛产各种新的经验和新的想象,使无论欧美左派或右派的思想遗产,都无法准确描述这样一个发展中大国的现实。这是一个正常的空白,也是知识界千载难逢的机会。人类新思想和新学术的增长点之一,最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最可能出现在中国、印度、非洲等这些沉默之地,而不是某些案头的精装译本里。可惜并不是所有学者都敏感了这一点。可惜现代知识体制和现代生活模式常常阻碍某些人看到这一点。对于这些人来说,迈开两腿、出身臭汗,走出书卷局限和身份束缚是很困难的。他们的真理永远在别人的嘴上,在流行和强势的话语那里。他们宁愿鹦鹉学舌,一万遍重复“买跌不买涨”的所谓一般需求定律,而无法像本书作者那样,在一个服装厂那里发现靠涨价反而促销的另一种真实;他们宁愿邯郸学步,一万次重复所谓“边际效用递减”的一般满足公式,而无法像本书作者那样,在一个富有的收藏家和一个饥饿的打工者之间,发现了价值的曲变,发现理论的断裂,发现了经济学后面深深隐藏着的利益制约和文化制约——因此一个生活领域里的真知一旦进入另一个生活领域,就完全失效(见本书内文)。他们似乎并不缺少知识,比方昨天曾熟悉报纸上的莫斯科,比方今天正熟悉电视里的纽约曼哈顿,他们只是对自己身边的穷乡僻壤和穷街陋巷总是盲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折腾一些空转和迷宫,他们还能说出些什么?

卢周来先生在这本文集里奔波于社会的各区域和各阶层,出入于古今中外的各种学理和感受,知行相济,道术相成,展现了一位中国年轻学者知识创新的勃勃生力和闪闪锐锋。我再说一遍,我几乎无法具体评价他的成果,而只是信赖他的治学态度。我相信,作为现代知识危机的突围者之一,周来与他的众多同道者一起,正在做一件大事,一件继往开来于人间正道的大事。

因此,他的理论求索无论长短得失都弥足珍贵。

(此文为卢周来《穷人经济学》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

找回南洋

海南岛在汉代已设置郡县,并入了中央帝国的版图,但仍是“天高皇帝远”,与中原的关系处于若即若离和时密时疏的状态,于是才有南北朝冼夫人率一千多黎洞归顺朝廷的故事。没有疏离,何来归顺?

北宋以后,在蒙古、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板块的挤压之下,华夏文明中心由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转移,帝国对海南的控制和渗透渐次加强。特别是从明朝开始的大批移民,沿东南沿海推进,渡过琼州海峡,汉人群落在海南形成了主导地位。“闽南语系”覆盖闽南、台湾、潮汕以及海南,给这一次移民留下了明显的历史遗痕。丘浚、海瑞等一批儒臣,后来都是在闽南语的氛围里得以成长。

至此,海南最终完成了对华夏的融入,成为了中原文化十分重要的向南延伸。但观察海南,仅仅指出这一点并不够。处于一个特殊的地缘区位,海南与东南亚相邻与相望,与南洋文化迎头相撞,同样伏有南洋文化的血脉。所谓“南洋”,就大体而言,“南”者,华夏之南也,意涉岭南沿海以及东南亚的广阔地域,其主体部分又可名之为“泛印度支那”,即印度与支那(China,中国)的混合,源自南亚的伊斯兰教与源自东亚的儒学在这里交集并存,包括深眼窝与高颧骨等马来人种的脸型,显然也是印度人与中国人在这里混血的产物。至于“洋”,海洋也,从海路传入的欧洲文化也,在中国人的现代词汇里特指十六世纪以后的西风东渐,既包括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第一批海洋帝国的文化输入,也包括英国、法国、德国等第二批海洋帝国的文化输入。“洋火”“洋油”“洋葱”“洋灰(水泥)”等,就是这一历史过程留下的各种新词,很早就被南洋居民们习用。

眼下从中原来到海南,人们会常常发现岛上风物土中寓“洋”。街市上的骑楼,有明显的欧陆出身,大概是先辈侨民从海外带回的建筑样式。排球运动的普及,同样有明显的欧陆烙印,以至文昌县为全国著名的“排球之乡”,几乎男女老少都熟悉这种洋体育,对太极拳与少林拳倒是较为陌生。还有语言:“老爸茶”频频出现于海南媒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爸”是bar的误译。体育习语如“卖波(我的球)”,“奥洒(球出界)”,当然也分别是my ball 与 out side 的音译。如果有人从事跨语际比较研究,肯定还可在海南方言中找到更多隐藏着的英语、法语、荷兰语——虽然它们在到达海南之前,可能经过了南洋各地的二传甚至三传,离原初形态相去甚远。

有些历史教科书曾断言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前一直“闭关锁国”,其实这种结论完全无视了汉、唐、元、明等朝代的“国际化”盛况,即使只是特指明、清两朝,也仅仅适合于中原内地,不适合同属于中国的东南沿海。当年郑和下西洋并非一个孤立的奇迹,其基础与背景,是这一地区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的越洋移民,一直在对外进行大规模的文化交流和商业交往,并且与东南亚人民共同营构了巨大的“南洋”。据说海南有三百多万侨胞散居海外(另说为五百多万),足见当年“对外开放”的力度之大,以至于现在还有些海南人,对马尼拉、新加坡、曼谷、西贡的某些街巷如数家珍,却不一定知道王府井在何处。

南洋以外还有东洋,即日本与高丽。两“洋”之地大多近海,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曾经是中央帝国朝贡体系中的外围,受帝国羁制较少,又有对外开放的地理条件和心理传统,自然成了十六世纪以后亚洲现代化转型的排头兵。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在西方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理念广为流播之前,亚洲多数国家的管辖边界和主权定位并不怎么清晰,海关、央行、国籍管理等诸多国家体制要件尚未成熟——以至于中、越两国的海陆边界到二十世纪末才得以勘定签约。在这种情况下,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民主主义革命最初以南洋为基地,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场革命以改造中国乃至亚洲为目标,但最初完全依赖南洋的思想文化潮流、资金募集以及人才准备,几乎就是南洋经济和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政治表达——海南的宋氏家族以及黄埔军校里一千多海南子弟,自然成为了革命旗下活跃的身影,其倡导现代化的纷纭万象,非后来的海南人所能想象。南洋人民相互“跨国革命”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侨民们穿针引线和里应外合,新派人士天下一家,与法国大革命以后欧洲的各国联动颇为相似,直到反美的“印支战争”期间仍余绪未绝,比如在胡志明的人生故事里,国界就十分模糊。

不过,“民族国家”的强化趋势不可遏止。以蒋介石为代表的江浙资产阶级,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湘川农民大众,成为革命政权的主力,是中国现代史上后来的情节。这是孙中山革命阵营的进一步扩大,是从南洋开始的革命获得了中原这个更大的舞台,当然也是中国革命者们“民族国家”理念初步成型的表现。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细节:孙中山先生正是在获取内地各种革命资源之后,才放弃了文明棍、拿破仑帽、西装革履等典型的南洋侨服,创造了更接近中国口味的“中山装”。他肯定有一种直觉:穿着那种南洋侨服,走进南京或北京是不方便的。也就是从这时开始,随着民族国家体制的普遍推广,东方巨龙真正醒过来了,只不过这一巨龙逐渐被分解成中国龙、越南龙、泰国龙以及亚洲其它小龙。九龙闹水,有喜有忧。印尼、马来西亚、越南等地后来一再发生恐怖的排华浪潮,而中国岭南地区的很多革命者,也曾在“里通外国”“地方主义”“南洋宗派主义”一类罪名下,多次受到错误政治运动的整肃。作为一个民间性的共同体,“南洋”已不复存在。“南洋”不再是一个温暖的概念,而是一段越来越遥远并且被人们怯于回忆的过去。

南洋历史,南洋与中原的互动历史,还有南洋与中原互动历史对现代中国的影响,其实都是了解中国与世界的重要课题——其深入研究需要更多人力投入。眼下,随着欧洲殖民主义从香港和澳门最终撤走,随着“10+1”(东南亚十国加中国)互助蓝图的展现,随着经济跨国化与文化全球化的大浪汹涌,重提“南洋”恐怕并非多余。这并不是要缅怀往日中央帝国的朝贡体系,而是在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之外,获得一种人类共同体多重化与多样化的知识视野——还有善待邻人与远人的胸怀。

(此文为蔡葩《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序,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出版)

镜头够不着的地方

影视产品挤压纸媒读物是当下一个明显趋势,正推动文化生态的剧烈演变。前者传播快,受众广,声色并茂,还原如真,具有文字所缺乏的诸多优越,不能不使写作者们疑惑:文学是否已成为夕阳?

没错,如果文字只是用来记录实情、实景、实物、实事,这样的文学确实已遭遇强大对手,落入螳臂挡车之势,出局似乎是迟早的事。不过,再想一想就会发现,文学从不限于实录,并非某种分镜头脚本。优秀的文学实外有虚,实中寓虚,虚实相济,虚实相生,常有镜头够不着的地方。钱钟书先生早就说过:任何比喻都是画不出来的(大意)。说少年被“爱神之箭”射中,你怎么画?画一支血淋淋的箭穿透心脏?同样的道理,今人同样可以质疑:说恋爱者在“放电”,你怎么画?画一堆变压器、线圈、插头?

画不出来,就是拍摄不出来,就是意识的非图景化。其实,不仅比喻,文学中任何精彩的修辞,任何超现实的个人感觉,表现于节奏、色彩、韵味、品相的相机把握,引导出缺略、跳跃、拼接、置换的变化多端,使一棵树也可能有上千种表达,总是令拍摄者为难,没法用镜头来精确地追踪。在另一方面,文字的感觉化之外还有文字的思辨化。钱先生未提到的是:人是高智能动物,对事物总是有智性理解,有抽象认知,有归纳、演绎、辨证、玄思等各种精神高蹈。所谓“白马非马”,具体的白马或黑马或可入图,抽象的“马”却不可入图;即便拿出一个万马图,但“动物”“生命”“物质”“有”等更高等级的相关概念,精神远行的诸多妙门,还是很难图示和图解,只能交付文字来管理。若没有文字,脑子里仅剩一堆乱糟糟的影像,人类的意识活动岂不会滑入幼儿化、动物化、白痴化?屏幕前“沙发土豆(couch potato)”式的恶嘲,指涉那种声像垃圾桶一般的大脑,越来越奇葩的大龄卡通一族,岂不会一语成谶?

一条是文字的感觉承担,一条是文字的思辨负载,均是影视镜头所短。有了这两条,写作者大可放下心来,即便撞上屏幕上的声色爆炸,汉语写作的坚守、发展、实验也并非多余。恰恰相反,文字与图像互为基因,互为隐形推手。一种强旺的文学成长,在这个意义上倒是优质影视生产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

我从事文字写作多年,眼高手低,乏善可陈。感谢四川文艺出版社热情关注,以汉语实验为选材角度,以文体变革为谋划焦点,在二零一一年有关台湾版本的基础上,推出这一套三卷集,并借用我多年前的一句话:“想得清楚的写成散文,想不清楚的写成小说”,以作散文与小说的各自题示。这种编辑思想和编辑手法,在我看来都别具一格,其复兴汉语写作的大志也令人欣慰。

至于实际效益,则有待读者检验了。

(此文为三卷本《韩少功汉语探索读本》序,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

思想史的侦探者

侦探小说常被归类为俗文学,大多配以花哨或阴森的封面,堆放在流行读物摊位,吸引市井闲人的眼球,被他们心惊肉跳却也没心没肺地读过即扔。如果有人要把思想理论写成侦探小说,如同一个经学院要办成夜总会,一个便利店要出售航天器,在很多读书人看来纯属胡闹。

本书作者刘禾却偏偏这样做了。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她是第一个这样做的。

这本书的结构主线,是考证纳博科夫小说中一个叫“奈思毕特”(NESBIT)的人物原型,因此全书看上去仍是文学研究,西方学界常见的文本细读和资料深究,教授们通常干的那种累活。不过,作者的惊人之处,是放弃论文体,换上散文体;淡化学科性,强化现场感;隐藏了大量概念与逻辑,释放出情节悬念、人物形象、生活氛围、物质细节……一种侦探小说的戏仿体就这样横里杀出,冠以《幽影剑桥》或《魂迹英伦》的书名都似无不可。这也许不是什么学术噱头。用作者的话来说:“(文本分析)不是普通的阅读,而是智力游戏,和下棋、推理小说和数学的博弈论差不多,这些领域之间既隔又不隔。”“任何人只要获得文本分析的诀窍,运用起来则放四海而皆准,适用于历史、法律、经济、文学以及任何需要诠释的生活对象,为什么?因为文本分析是思想的侦探仪,而思想和罪犯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显然,作者对拆字法的兴趣并非动笔主因。她对历史人物的知人论世和语境还原,对生活暗层和时代深处幽微形迹的细心勘验,对权力和利益在相关语词后如何隐匿、流窜、整容、变节、串谋、作案的专业敏感,如此等等,与柯南·道尔的业务确实相去不远。去伪存真,见微知著,很多学者要办的不就是这种思想史上的大案要案?不就是要缉拿文明假相后的意识形态真凶?因此,一部思想史论潜入侦探故事,其法相近,其道相通,两者之间并无太大的文体区隔。

“奈思毕特”几乎是一个隐身人。据传记作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透露:巴特勒,一个保守党政客,曾任英联邦副首相,就是柰思毕特面具后面的那一个。传说纳博科夫自己就有过这样的指认。但本书作者很快找出一系列重大疑点,证明这一指认很不靠谱,颇像纳博科夫的文字游戏再次得手,伪造现场后脱身走人。

从这一些疑点开始,飞机一次次腾空而起,作者混入熙熙攘攘的旅行客流,其侦探足迹遍及英国、法国、瑞士等诸多历史现场,寻访证人,调阅证词,比对证物,一大批涉案者随后渐次浮出水面。作者看来也不无惊讶,这个以“牛(津)(剑)桥故事”为核心的关联圈里,竟有地位显赫的科学家贝尔纳、李约瑟、沃丁顿、布雷赫特、霍尔丹等,有人文界名流普利斯特利、里尔克、奥威尔、艾略特、海耶克、徐志摩、萧乾、尼卡(纳博科夫的表弟)等,几乎构成了二十世纪初一份可观的知识界名人录,一大堆彼此独立又相互交集的人生故事,由一个神秘的NESBIT从中串结成网。有意思的是,这些人一旦走出声名和地位的世俗光环,都有政治面容真切显影,后人无法视而不见。在那个资本主义如日初升的年代,全球知识界似乎初遇现代性裂变。无论是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如贝尔纳、李约瑟、魏丁顿等),还是诺贝尔奖得主(如布雷赫特等),这些大牌科学家清一色左倾,“剑桥帮”几成红色老营,被英美情报机构严防死打。这是一个疑问。人文界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普利斯特利、里尔克等走左线;奥威尔、尼卡等向右转;艾略特不太左却恶评《动物农场》;纳博科夫相当右但又与同门诸公格格不入。当毕加索忽悠“四维空间”艺术时尚时,似乎只有徐志摩这样的穷国小资,才对西洋景两眼放光,小清新萌态可掬,未入住剑桥也未在剑桥正式注册却写出了一大堆剑桥恋曲,其文学观却七零八落,跟风多变,能对齐主流舆论便行。这又是一连串可供思考的疑问。

一幅五光十色的知识界众生相,一种几被今人遗忘的政治生态图谱,较之于百年后全球性的理想退潮和目标迷失,较之于当下阶级、国家、文明、种族、性别的冲突交织如麻,能给我们什么启示?作为一部献给中国读者的重要备忘录,作者在这里以小案带出大案,从小题目开出大视野,终于走向政治思想史的世纪追问和全球审视,重拾前人足迹,直指世道人心,再一次力图对人格、价值观、社会理想、思考智慧给予急切唤醒。

因大量采用叙事手法,作者轻装上阵,信笔点染,灵活进退,以一种东张西望处处留心的姿态,布下了不少传统文论所定义的“闲笔”。其实闲笔不闲。剑桥高桌晚餐时男士们一件件刻板的黑袍,与默克制药公司职员谈及任何专业研究时的吞吞吐吐,看似两不相干,如联系起来看,倒是拼合出当代西方社会的某个重要特征:既有宗教的顽强延伸,又有商业化的全面高压。当年波斯米亚风气之下的裸泳和开放婚姻,与美国校园里“光身汉”吃官司与狱中自杀,看似也是些边角余料,开心小桥段,如稍加组合与比对,却也轻轻勾勒出西方文化的差异和流变。更可能让中国读者感慨的是:当年有仆人给学生们一一上门送饭的奢华剑桥,仍让出身于俄国贵族的纳博科夫难以忍受,当然是比他锦衣玉食的魏拉公馆寒酸太多;而中国明星学者梁启超只能蜗居巴黎远郊,差一点被冻死,成天须靠运动取暖;他的同胞北岛,一个瘦削和忧郁的流亡诗人,近百年后仍只能静守北欧冰天雪地的长夜,“一个人独自对着镜子说中文”……在这里,表面上平等而优雅的文明对话后面,书生们最喜欢在书本中编排的国际名流大派对后面,有多少利益、财富、资源的占有等级早已森然就位,有多少当事人困于阶级和民族生存背景的深刻断裂——看似细微末节的这一切,难道不也在悄悄说破重大的历史奥秘?

由此说来,闲笔也是主旨,叙事也是论说。由氛围、形象、故事组成的感觉传达同时也是理性推进,更准确地说,是对理性的及时养护与全面激活。很长一段时间来,理论是有关苹果的公式而不是苹果,更远离生长苹果的水土环境和生态条件,于是很容易沦为概念繁殖概念,逻辑衍生逻辑,一些公式缠绕公式的封闭性游戏。但文科理论的有效性在于解释生活,解释人与社会,不在于其它。如果我们不仅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些说法,还要知道这些说法是何人所说,在何种处境中所说,因何种目的和机缘所说,从而真正明白这些说法的意涵和指涉,那么就不能不把目光越过说法,抵近观察当事人的活法,去看清构成某种活法的相关氛围、形象、故事——也许,一种夹叙夹议的文体,理性与感性两条腿走路的方法,或可为这种观察提供便利。

形式从来都是内容的。本书作者的文体选择,与一种还原语境与激活历史的治学思路,看来是写作的一体两面。

据她所述,侦破之旅一开始并不顺利。第一次叩门剑桥的英国海外圣经公会档案部就吃了闭门羹。因一封联系信函石沉大海,反复解释和恳求最终无效,冷泠的管理员不给她任何机会:

“对不起,没有事先预约,就不能进档案馆。”

她只能绝望地离开。

读到这里时,我觉得这一小事故如同隐喻。我们都没拿到幽灵的回执,永不会有历史彼岸的邀请,只能在黑暗中与自己相约,奔赴永无终点的求知长旅。

(此文为刘禾《六个字母的解法》序,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

回答一个世纪之问

欧洲进入工业化时人口不足一亿;而眼下中国起码相当于那时的十个欧洲。美国经济起飞时每桶原油价格一美元左右,而当今中国正遭遇这个价格百倍以上的疯涨。可以比较的悬殊条件远不止于此。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极乱、极贫、极弱的烂中国,在辛亥革命后的一百年,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九十年,其经济总量连续超越法国、英国、德国、日本,直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机构不久前预测:中国将在五年(按PPP计算)或十五年(按GDP计算)后取代美国,实现经济总量全球第一。

环顾全世界一百多个曾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同类国家,这样的成功并不多见。其原因是三十多年来的改革开放吗?当然是。但答案不会这样简单。因为非洲早就有市场经济,东欧早就放弃了“阶级斗争”,拉丁美洲、南亚等早就开始与国际社会接轨,甚至全盘复制西方的宗教、政体、教育、文字以及土地私有制,但那里并未出现全方位的持续快进,甚至很多国家至今仍困于饥饿与战火。被誉为世界“最大民主国家”的印度,一九四九年尚比中国略富,二零一零年却是总量和人均GDP均只及中国的四分之一——两个人口大国应该说都有不错的发展,但差距不幸被一再拉大。印度的腐败指数,在西方有关机构的一再核查下也比中国难看许多。

这样看来,对中国式成功的原因探索,须延展到市场经济之外,须延伸到改革开放之前,即从“后三十年”延伸到“前三十年”,延伸到更为久远的一九二一或一九一一。历史是一张无法剪碎的大网和一条无法割断的长河。百年苦斗之下国人的一系列成果,包括民族主权独立这样的政治遗产,包括“两弹一星”“全民扫盲”这样的经济和文化遗产,作为改革开放的基础打造和条件依托,作为中国特色的另一剖面,不应排除在视野之外。同样,百年苦斗之下国人的诸多学费,包括惨痛的“大跃进”和“文革”,作为改革开放的教训资源和校正依据,也不可讳言。这就像我一位朋友的比喻:一个人吃到第三个馒头的时候感觉自己饱了,但问题是:如果没有第一个、第二个馒头,你那第三个馒头的神力何在?

哪怕前两个馒头里夹杂了糟糠甚至泥沙。

可惜的是,近年来对历史的虚无化乃至妖魔化,在某些人那里几成时尚。他们清算革命代价,指斥革命过程中的失误、过错以及假革命之名的罪恶,这都没有错,不失为总结经验教训的直言和善言。但如果这样做,竟是一心让中国换轨为菲律宾或乌干达的道路,有什么智商可言?如果说革命的代价令人揪心,但革命前是否就没代价?不革命是否就免代价?革命所针对的极乱、极贫、极弱,革命所终结的国土沦丧、军阀混乱、饿莩遍地、流民如潮、欺男霸女、烟馆娼楼、买办资本独大等等,岂不是人民更加难以承受的大祸?显然,革命并不能许诺一个馒头就吃饱肚子,更不能许诺一个馒头就是天堂的门票,但革命是卑贱者最后的权利,是各种两难选择之下的迫不得已和特事特办,是救国救民者的慷慨赴义和替天行道。少数后人置身局外的夸夸其谈,其历史“洁癖”如果不算幼稚,便是居心不端——他们无法接近中国革命的最大真相,也必然曲解当今时代的丰富内涵。

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琼崖红色记忆》,编选了一百多位作者回忆父辈革命史迹的纪念性文章,重温琼崖革命斗争的艰难历程和激情岁月,扩展历史眼界,再现先烈的音容风貌,表达了新一代人崇高的时代礼赞,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认识视角——当今中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历史深处一步步拼出来、扛出来、磨出来、熬出来的,几乎在每一寸土地都烙下了痛苦与牺牲。事实上,如果说这个千面中国难以琢磨,实为当今全球学界公认的一大谜团,那么求解这一谜团的最初线索,也许要从很多年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某个深夜开始,从很多年前一个儿子或母亲离家远行的某个拂晓开始,从很多年前一些普通男女泪流满面或血溅五步的生死一刻开始。这本书朴素地讲述一个个这样的时刻;换句话说,是与长眠地下的千万亡魂今夜重逢,共同回答一个世纪之问。

(此文为《琼崖红色记忆》序,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出版)

直面其心

一平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两人务农之地相近,后又分别供职于县里两部门,仅一墙之隔。他天资聪颖,书法、美术、文学、声乐、象棋、篮球、乒乓球等无师自通,上手即高手,友人无不惊羡。但聪明人的风险是什么都玩得转于是什么都玩,时间一长也就成了广谱药丸和游击大侠,能遍地开花,专业识别度却稍显模糊。

术业专攻其实也有风险。古人曾说“内美”与“修能”。专攻者勤学苦练一大堆知识和技法,实质上是传承前人经验,对接文化成习,以求作品接受面最大化。但旧识易壅蔽心灵,匠技易淹没情志,一旦入而不出,“修能”便伤其“内美”。这里有内外兼修的两难。太多从艺者一辈子克隆前贤,高仿古法,更像是一些业务兴隆的复制专家。

从艺术史的谱系看,一平远离宋元,趋近明清,重意而轻于形,求道而慎于术。用他自己的话说:“道高于术,道法自然。”“艺术中的法非永恒不变,先有法,后有变法,最后无法生万法。”其实他对于明清前辈也仅取其神,并不愿亦步亦趋。因此,他的书、画、印皆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天马行空,很难纳入任何批评程式的框架——包括明清文人写意传统那一路。

换句话说,与其说这里是一些可供观赏和解析的作品,勿宁说更像作者心境的随机成像,一个人内心密码的纷纷裸示。与其说观众可读他的手,可读他的脑,勿宁说更须直面其心。

比较能给我感觉的作品有:《回家》的飘忽步履必定是指向草庐之门。《渭城朝雨》恍如石匠字和铁匠字,是劳动号子一声声砸出来的。《焉能摧眉》充满民间野性,恰似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大出一口恶气。《知行合一》有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雄强。《楚风寻我》形如披头散发上天入地的楚徒。《出入平安》都给人一种紧张感,布下某种易爆的危机气氛。《酒》《随意》《两幅泼写的字》像神魔并出,大闹天下,驰骋万里。《佛魔一念间》《生生不息》等初看如胸透胶片,或噩梦截屏,黑压压的致人惊骇,但一种浑身是胆金刚怒目式的威猛尽出其中。《阿哥阿妹在深山》的亲昵娇憨实在太可爱了。《毛古斯》隐藏了小屁孩顽皮捣蛋的劲头。《我》和《虎寿》分明是笑出来的字,与《乐》和《心如月性似风》那些醉出来的字相映成趣,都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乐。《开心》是跳动和踊跃,相当于管弦锣鼓交织的欢腾。《悠悠寸草心》无异于乖孩子想家,小眼睛眨巴眨巴,襁袍之梦忽在目前。《天涯比邻》的寥落感和孤独感让人恻然不已。《逝》是一曲幽幽通向远方的阳关三叠。《自强求缺》有一种俭朴、低调、清高的隐形标高。《守正出奇》掩不住淡定、慎独、大巧若拙、外圆内方的悄悄自许。《卜素朴素》放达而飘逸,宠辱两忘,目无今古,禅定不为,差不多是一声声云外鹤鸣。《无穷》《给弟弟路平的酒字》等则有亲切的点染,柔情的流淌,阳光的泼洒,空阔而静寂的逝者如斯,一瞬即万世的时空凝固……

这些视觉造型有的朴拙,有的狂放,有的萌态可掬,有的仙气回环,还有些意蕴亦虚亦实,忽近忽远,才上眉头又上心头,我也难以寻找和捕捉。合上画册,一声唏嘘,一平还有多少胸中块垒需要在纸上燃烧与迸放?

艺术是寂寞的,“无法生万法”的艺术家更有寂寞长途,与齐声鼓掌万众欢呼市场天价注定无缘。他想必对此已有所准备。

我与他见面不多,联络也疏,遥想当年乡下的雨夜对床已恍若隔世。好了,谢谢他一册《莫非》抵达,让我有机会重返当年,在想象中点燃一盏油灯,听他在雨声中把自己此生娓娓道来。

(此文为刘一平书画印作品集《莫非》序,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年出版)

语言之外还有什么

敬文东先生兼事小说与理论,在这本理论里不免流露出小说家的余兴和积习,不时冒出比喻的嗜好、形容的冲动、戏说与大话的口吻,差不多上演了一出理论脱口秀,或是说书人嘴里的章回哲学。

令人捏一把汗的是,这位说书人选择了一个艰深得不能再艰深的话本,玄奥得不能再玄奥的回目——向“话语拜物教”发起挑战。

自西方学界的“语言学转向”以来,人们发现世界只能在语言中呈现,主流哲学因此几成语言学,文本学,话语学。但大破诸多存在幻象之后,很多人也兴冲冲一头扑进了语言囚笼。他们的理由是:既然对不可言说的东西只能闭嘴,那么文本之外一无所有,连假定的客观真实也缺乏依据和毫无意义。这样,在他们那里,世界开始消失,镜片而不是景物成了观测对象,耳膜而不是声音成了倾听对象,传统定义下的自在之物如果偶尔还被谈及,却已渐失人间气息,渐失触感和重量,眼看就要坠入虚无黑洞。

我理解敬文东此时的不安,包括他对某些同路人的敏锐生疑。在他看来,同样不安的那些人虽然重提社会与历史,摆出了一种针对话语崇拜的另类姿态,但他们的社会与历史仍限于纸面叙事,只是一些符号和修辞的浮影,其反叛无异于窝里斗,体制内造反,以逆子之名行孝子之实——这种疑问同样深得我心。

事实上,“窝里斗”本身就是社会与历史的产物,也只有在社会与历史的背景里方可得到辨认。时值现代社会,一时间院校猛增,印刷机狂转,书本知识爆炸,科层化与专业化一统天下,白领与蓝领的社会鸿沟日深……这些活生生的现实事件,使大多文科雇员只能寄生于文本,呼吸于文本,想象历史和社会于文本。对于这些文本生物而言,真要从文本的十面埋伏中杀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尤其是某些长期浸淫于西方逻各斯传统的一根筋人士,若想一步跳出自己的肉身,谈何容易!

话语崇拜教差不多就是校园产物,是文本过剩时代的产物,却并非纸老虎一只。需要自警的是,如果我们没法找到非语言的认知通道,没法找到超逻辑的实证坐标,没法测出隐在文本纵深的实在之基,实在之根,实在之重力,那么一不留神同样会深陷话语迷阵,不一定比我们的对手走得更远。

在这里,敬文东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尽力充分准备——这表现在他对各种理论资源,尤其是现代西学资源的广泛涉猎和梳理。他尽力周到谋略——这表现在他在笔下稳打稳扎,瞻前顾后,细心布局,重阵推进,哪怕在某些细节里死缠烂打也在所不辞。他当然还有乾坤独断一往无前的气概——这表现在他不吝赞许也不避挑剔,大胆学习也大胆怀疑,时时活跃着一个独立的大脑,与各种学术经典平等过招,从严对练,即便在光环闪烁的前辈面前,也有六经注我的大志,决不心虚和腿软。我匆匆读完此书以后的感觉,是胆大后生竟一个人发动了淮海战役或平津战役,一心要面对人类的千年难题立言,要在存在论和认识论的神圣王国里再度立法,其志不可不赞,其创新的活力不可不奇。

在一百多年来西学东渐的单向运动格局里,这种宽辐和深度的反思并不多见。至于他是否赢得了这场战争?或者说他斩获了什么又丧失了什么?其装备有何优越又有何缺陷?其战法有何成功又有何失误?其攻势在何处强劲有力又在何处虚弱不支?……这一切尚需行家们事后仔细评点,非此处一篇短序所能详叙。作为友人之一,我从这本书里得到很多启发,也有不少问题需要向作者讨教、商榷以及争辩,只能留待日后饶舌。重要的是,提出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开始,着手行动才有赢得胜利的可能,敬文东已置身于知识危机的突围前沿,已奋不顾身跃出掩体,投入了一次文本深处的求真之旅,一场重新为人类找回真知与真相的方法之争、智识之争、意义与价值之争。

在我看来,面对一个人文知识界越来越无根化和空心化的时代,这一场意义深远的世纪之战无可回避。

愿有更多的志士前来关注和参与。

(此文为敬文东《随贝格尔号出游》序,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

为语言招魂

学语言,其实是最简易之事。一个人可能学不好数学,学不好哲学,学不好园艺或烹调,但只要没有生理残障,又有足够的时间投入,再笨,也能跟着姥姥或邻童学出流利的言语。即便是学外语,一般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天赋和才华,你把几百个或几千个小时砸进去,何愁不能换上一条纯正的伦敦皇家之舌?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加速现代化建设,出现了举国上下的英语热。近两亿学生娃娃哗啦啦大读英语,热得也许有点过了头,在英语发展史上也算罕见的奇观。但英语热了多年,有些中国人一旦用英语,还是挠头抓腮,半生不熟,有七没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于是自觉愚笨无比——其实,这种自惭也过了头。

英语难学至少有以下原因:

汉语以方块字为书写形式,是一种表意语言,与英语一类表音语言有天然区隔,在历史上风马牛不相及,长期绝缘,基质大异,各有固习和定规。比较而言,印欧语系虽然品种繁多,但同出一源,其中有拉丁语一分为多,有日尔曼语一分为多,分家兄弟仍分享着几分相似的容颜,是大同小异或明异暗同。此后,英语在英伦三岛上形成,作为“三次入侵和一次文化革命”的产物,被丹尼尔·笛福视为“罗马/撒克逊/丹麦/诺曼人”的共同创造,其中包括了日尔曼与拉丁两大语流的别后重逢,可视为发生在欧洲边地的远亲联姻。由此不难理解,英语虽为混血之物,仍承续着印欧语系的自家血脉,与各个亲缘语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位南欧或中欧人学习英语,或多或少仍有亲近熟悉之便,不似中国人一眼望去举目无亲毫无依傍,没有进入的凭籍。

另一方面,汉语曾被沙漠和高山局限在东亚,是十六世纪以后一个民族逐渐沦入虚弱时的语言,虽有一份恒定与单纯,却缺乏在全球扩张的机会。可以比较的是,英语凭借不列颠帝国和美利坚超级大国的两代强势,在长达近三百年的时段内,由水手、士兵、商人、传教士、总督、跨国公司、好莱坞影片、BBC广播、微软电脑软件等推向了全球,一度覆盖了和仍在覆盖着世界上的辽阔版图。在这一过程中,物种一经遗传就难免变异,规模一旦庞大就可能瓦解。英语离开母土而远走它乡,实现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结果,竟是变得五花八门和各行其是。尽管“女王英语”通过广播、字典、教科书等,仍在努力坚守标准和维系破局,但不同自然条件、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形态的有力推动,使散布在欧、美、澳、非、亚的各种英语变体,还是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到最后,世界上不再有什么标准英语,只有事实上“复数的英语”——包括作为母语和作为第二语的各式英语,包括贫困民族和贫困阶层那里各种半合法的“破英语”。高达五十万的英语词汇量,比汉字总量多出十几倍,就是分裂化带来的超大化,大得让人绝望。一个英美奇才尚无望将其一网打尽,中国的学习者们又岂能没有力不从心的沮丧?

更重要的是,生活是语言之母,任何绕过相应生活经历的语言学习必定事倍功半。当英语仅仅作为一门外语时,在学习者那里常常只是纸上的符号,无法链接心中的往事,于是类似没有爱情的一纸婚书,没有岁月的一本日历,庭院房屋已经消失的一个住址,没有生命感觉的注入,不是活的语言。学习者们不一定知道,英语中所有寻常和反常的语言现象,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过都是历史的自然遗痕。在过去的十几个世纪里,英语是先民游牧的语言,是海盗征战的语言,是都市和市民阶层顽强崛起的语言,是美洲殖民地里劳动和战争的语言,是澳洲流犯、南洋商人以及加勒比海地区混血家庭的语言,是南非和印度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语言,是资本主义技术精英在硅谷发动信息革命的机器语言……中国人置身于遥远的农耕文明,没有亲历这诸多故事,对英语自然少不了经验障碍;如果对这一切又没有足够的知识追补,真正进入英语无异于缘木求鱼。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一切学习英语的人来说,眼前这本《英语的故事》十分重要。作者罗伯特·麦克拉姆等人给学习者们提供了必要的补课。它拒绝语言学中的技术主义和工具主义,从语言中破译生活,以生活来注解语言,用一种近似语言考古学的态度,将读者引入历史深处,其细心周到的考察,生动明快的笔触,恢复了语言与生活的原生关系,重现了语言背后的生存处境和表达依据,使一个个看似呆板和枯燥的词语起死回生。这是一本为词典找回脉跳、体温以及表情的书,是为语言学招魂的书。它甚至不仅仅是一本语言史,而是以英语为线索,检索了英语所网结的全部生态史、生活史、社会史、政治史、文化史,在史学领域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文化史当然包括了文学史——读过此书之后,像我这样的文学读者,对莎士比亚、尤利西斯、惠特曼等西方作家想必也会有新的发现和理解,对一般文学史里的诸多疑团可能会有意外的恍然大悟。

因此,在一个中国全面开放的时代,一切对西方有兴趣的读者,一切知识必须涉外的学者、记者、商人、教师、官员以及政治家,都能从这本书中获益,都能透过英语之镜对西方文明获得更加逼近和入微的观察。

本书的译者欧阳昱,长期旅居英语国家,是一个诗人兼小说家,有汉语写作和英语写作的丰富经验,在此书的翻译中经常音意双求,源流兼顾,形神并举,有一些译法上别开生面和饶有趣味的独创,颇费了一番心血。个别词语如“币造”(coin 原意为币,引伸意为生造或杜撰),出于词汇上援西入中的良苦用心,虽不易被有些读者接受,却也不失勇敢探索之功,为进一步的切磋提供了基础。

(此文为欧阳昱所译《英语的故事》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

韩少功,长沙人,1968年初中毕业后赴汨罗插队务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先后任《主人翁》杂志副主编、《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现任海南省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韩少功作品集》(9卷本)。另有翻译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台湾《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最佳图书奖、法国文艺骑士奖章、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鲁迅文学奖、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首届萧红文学奖等。有30多种作品译本在境外出版。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