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散文二章

2016-05-30 08:53李光彪
参花(下) 2016年1期
关键词:主人家客人村庄

村客

一个人进入村庄,不论是哪路神仙把你请来,还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都是村庄的客人。

村庄里的每个人,最先总是以“客”的身份加入村庄。不管谁家孩子呱呱坠地,第一件事就是向娘家“报喜”,由姑爷抱着只大红公鸡,带着烟酒糖茶,到岳母家告知岳母,她的姑娘喜得贵子,生了个男孩或是女孩,并双方商定好“送鸡酒”的日子。时间一到,岳母家就会邀请三亲六戚,挑着鸡、糯米面、甜米酒,新生孩子穿的衣服、垫褥被盖,组成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姑娘家祝贺“送鸡酒”。为了筹办“鸡酒筵席”,招待好岳母家来的“鸡酒客”,主人家就少不了要请邻里乡亲帮忙,杀鸡宰羊体体面面待客,热闹一两天。转眼间,新生孩子像雨露阳光喂养的小瓜、番茄,胖嘟嘟的满月,主人家就会把“坐月子”婆娘吃的所有鸡蛋壳倒在村口,让出入村庄的众人踩踏。目的是通知村庄,谁家又添人增口,迎来了一个小村客。

村庄里的女人生孩子,从不说“生”,只说“捡”。小时候,我常莫名其妙,问母亲:“我是从哪儿捡来的?”母亲总是说,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下地干活回来,从大路上走过,发现一个像“红耗子”一样血淋淋的小生命呱呱哭,就脱下衣服把他捡回了家,长大后就变成了今天的我。所以,村庄里不论谁家的孩子出生,都有人好奇地相互打听:“捡了个男孩还是女孩?”不论是“满山跑”放羊、犁田耙地的男孩,还是“锅边转”烧火做饭、绣花插秧的女孩,人们都会以客看待,相互照应。从此,捡来的孩子就像一棵出土的果树苗,伴随着村庄的一切客居成长,成为村庄的主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村庄里不论谁家的媳妇,都是以“客”的身份娶进门的;不论谁家的姑娘,都是以“客”的身份嫁出去的。娶的嫁的,来的去的,都是村庄的客人,村庄总会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操办婚宴,迎客送客。哪怕是上门女婿,村庄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迎接入赘,以“客”的身份过门后,才能成为村庄的男主角、家里的顶梁柱、家族香火的传承人。因此,村庄里的人,无论是外出求学,还是外出当兵打工,或是外出工作,安身立业,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不管像哪片树叶,漂泊多远,离家多少年,根仍在村庄,魂仍在故里,回到村庄都是村庄的贵客。

村庄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身份也多种多样。有拜干爹、“打亲家”认干儿子、干女儿的,有回娘家探望父母的,有你来我往走亲戚的,有互相称呼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姑爹、姑妈,老表、表姐、表妹的……各种不同身份的客人,就像村头那棵老核桃树上的每一个果子,都是树的亲戚,“根”都与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是谁家的亲戚,谁家的客人,村庄里的人几乎都一清二楚。来者都是客,不论是慕名而来,还是匆匆过客,进入村口,都是村庄的客人,听到狗咬,就会有人开门迎客。

村庄里的每个人,有时是村庄的主人,有时是村庄的客人,角色在不断地变换着。“远亲不如近邻,远水不解近渴”。不论哪家操办红白喜事,父老乡亲都会不约而同来到主人家,互相帮忙一两天,按照分工,同台唱戏,七手八脚,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直到客人散去,才各自回家料理生产、生活。可每次事情圆满结束后,主人家为了答谢前来帮忙的村邻乡党,还会自办一顿筵席,请大家喝酒吃饭,待村客、谢相帮。包括杀年猪、老人做寿、孩子上大学、逢年过节之类的一切喜事,主人家也会量力而行,请几桌村客,互相祝贺,高兴一番,分享喜悦。

在我们老家,还有一种请柬之外前来贺喜添乐的客人。村庄里不论谁家有娶嫁喜事,婚日的当天晚上,亲戚朋友们都会自发组织,跳一种自编自演的土著民族舞蹈。此刻,邻村近寨“腊肉不沾干盐”的姑娘、小伙子们也会带着月琴、二胡等乐器,不约而同来到主人家,手牵手唱“左脚调”,跳“左脚舞”。早有准备的主人就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烧起熊熊篝火,端出茶酒招待前来“撵脚跳”(参加跳舞)的人。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跳“左脚舞”的人越多,舞蹈的圈子越大,则预示着主人家人缘好,人气旺,喜事有脸有面。

村庄里的客人,不仅有地上来的,还有从天上来的。那些与生俱来和村庄有缘的燕子,不需请,也不必送,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就会从远方归来,如一对对打工归来的情侣,相亲一样,选择心满意足的人家。有的把窝筑在门楣上,有的筑在堂屋顶下的楞木上,像猪鸡一样与人为伴,朝日相处,下蛋孵化,“生儿育女”。燕子来到谁家,就是谁家的客人,叽叽喳喳,像村庄里的民歌手,对唱如潮。燕子的歌,不仅人喜欢,就连猫也喜欢,狗也喜欢,总是能和睦相处,从不侵犯。因此,一些细心的人家,还特意在屋里门旁钉上马掌,吸引燕子前来垒窝安家。若有燕子入住,主人家就会家和万事兴。年复一年,燕子如客,不请自到,呢喃而来,高歌而去。正如那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来的是客,走的也是客。村庄里的每个人,都是一茬茬村客,曾经一次次被人招待,又一次次招待别人。直到生命终结,哪怕是遇到天灾人祸、患了绝症夭折的“少年亡”,在世的村邻乡党都会按照传统风俗,体体面面地为他举行一场葬礼。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高龄老人去世,几乎家家都会把丧事当作喜事来办,排场更为壮观,择个黄道吉日,请来亲戚朋友、父老乡亲,杀猪宰羊,像嫁姑娘一样,吹唢呐、炸炮竹、敲锣打鼓,前呼后拥、又哭又唱,依依不舍地把死者送入祖祖辈辈那块风水宝地的坟茔,让死者入土为安。

离家多年已成客的我,像一粒被风从村庄吹走的草籽,飘落在城市的缝隙,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今住在虚拟村庄的“金时代华庭”别墅小区里,南腔北调的住户们和我一样,都是来自乡村栖居城市的匆匆过客,不论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事,谁也不登谁家的门。偶尔有老乡登门,相见如故,贵客一般亲切。我偶尔回到乡村,也成了父老乡亲牵肠挂肚的村客。聚在一起,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喝不够的酒。

回到村庄的候鸟

如今,我们老家的村庄,不论是读书有出息、在外上班拿工资的人,还是进城打工、开铺摆摊站稳脚跟的人,只要有条件的,都带着父母“农转非”进城去了。就连村庄里那些成家立业顶梁柱的男人,为了儿女能读上好学校,将来能住上钢筋水泥砖房,改变几代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也怀揣城市的梦想,进城“淘金”去了。原本很小的村庄,走的人多了,也忽然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了。

于是,满身泥巴味的男人们成了憩居村庄的候鸟。村庄里那些老弱病残的人,包括吃奶的孩子,上学读书的娃娃,全都丢给了“带拖斗”的女人。

从此,“带拖斗”的女人成了村庄的“皇后”,经营着村庄的四季,饲养着村庄的家禽六畜,哺乳着村庄的果蔬庄稼,主宰着村庄的山川河流、空气阳光……

随着季节的轮回,每年大春再种时节,漂泊在外离乡不离土的男人们,就像些春天归巢的燕子,被村庄召回。此时的农家,油菜、蚕豆、小麦等待收割,水稻、烤烟等待栽插,包谷、黄豆等待播种,一片片收割完小春的田地,正等待男人驶牛犁耙翻耕,布置来年的生产……

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开了秧门,灌满水的田,被男人和那些男人一样的牛,犁耙成了亮汪汪的水田。然后被女人插上一排排绿油油的稻秧苗。那秧苗,仿佛春天写给大地的一篇篇诗行,献给男人,送给村庄。

此刻,农家小院不时有酒肉的香味飘出。那是女人对男人的慰劳。入夜,村庄累了,躺在静谧的夜色中,只有房前屋后田间沟渠潺潺不息的水声,似女人正在没完没了地向男人吹枕头风,缠缠绵绵说着悄悄话。村庄的夜空,夜鸟鸣唱,蛙声如潮,到处是泥土发情、种子发芽、庄稼发育的声音。

经过十天半月的忙碌,男人犁耙完最后一丘水田,女人插完最后一簇秧苗,关了秧门。喝过了秧酒,候鸟似的男人又脱下羊皮褂,洗去脚上的泥土,穿上皮鞋,离开了村庄。

庄稼在阳光和雨水的哺育下,如一茬茬女人怀里吃奶的孩子,一天天逐渐长大成熟。转眼,又到了秋收秋种、犁“老板田”的时节,还没有忘记“二十四节令”的男人们,又像些闻见稻香的麻雀,陆续回到村庄,和女人一起收获硕果累累的秋天。没几天,一片片黄灿灿的稻谷,就倒在了女人和男人的镰刀下。此起彼落的打谷机声,仿佛一首女人和男人共同谱写的秋收乐章,演奏着丰收的喜悦。那音符,多像女人唱给男人的山歌,一曲又一曲,深情而动听。

该收的收,该种的种,水稻、包谷主粮收进家,还不等那些向日葵、老南瓜、荞子之类的杂粮收完,男人又像一片秋风吹走的落叶,飘离村庄,飘向远方。

男人走后,秋收挂锄,万物被冬天渐渐脱去衣服。田地一片沉静,油菜苗、蚕豆苗、小麦苗如女人肚子里的胚胎,静悄悄地生长着。女人的心情如土地等待犁铧耕翻,泥土等待种子播入,手里的一切活计,都在为男人回家过年做准备。

转眼,油菜花开,蚕豆结荚,小麦抽苔。时间被撕书声的山风一天天翻过了腊月二十几,男人又如满载归来的蜜蜂,回到了村庄。此时回到村庄的男人,大多数都是包车直达,刚进村口,还没等车停稳,就掏出手机,不停给家里打电话。很快,女人带着孩子笑盈盈地前来迎接,帮男人提那些大袋小袋问候女人、问候孩子、问候村庄的年货。

此时回家过年的男人,不需要再帮女人干那些犁田耙地的重活累活,主要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杀那些女人养得壮如驴的年猪。相互请杀猪客,吃年猪饭,喝年猪酒。因为那些女人喂养得膘肥体壮的年猪,只有满身牛劲的男人才擒拿得翻,宰杀得死,腌制成火腿腊肉,让远离集镇的农家,远离男人的女人,一年到头挡门立户有肉吃。

杀完年猪,村庄过年的一切已经被女人准备就绪。过年的那几天,村庄最幸福,女人最幸福,男人最幸福,整个村庄到处都弥漫着幸福的年味。还不到正月十五,串过亲戚的男人和女人说完最后一夜悄悄话,依旧把村庄的一切交给女人,又如迁徙的候鸟,飞走了。

就这样,村庄的男人和女人,就像拴在同一根草上的两只蚂蚱,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村,不停地挣扎着。这滋味,只有篱笆桩似的女人知道,候鸟般回到村庄的男人明白。

作者简介:李光彪,笔名虎三。云南省楚雄州政协秘书长,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苑》杂志签约作家。执著于乡土母爱亲情散文。散文见于《彝族文学报》《云南日报》《云南政协报》《金沙江文艺》《散文百家》《读者》《中国建设报》《工人日报》《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青年作家》《当代华文文学》《西部散文家》《中外文摘》《乡镇论坛》等。已出版文集《随笔漏拾》《沾满泥土的情绪》和《母亲的气味》。

(责任编辑 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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