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补锅”到“铸鼎”

2016-05-30 10:48康式昭
上海戏剧 2016年1期
关键词:李莉萧何道德

康式昭

认识江南才女李莉二十多年了。我曾经称她善于“补锅”,堪称“补锅大师”,这是源于相识的最初几年,总听到她在玩“接力棒”——接过半成品,或合作或单干,独运匠心,自辟蹊径,巧手玉成。《风氏彝兰》如是,《白洁圣妃》如是,状李贽云南之旅的《童心劫》也如是。记得她还向我讲过,当年领导曾经交下一个禁毒题材剧目的任务,剧团组织人左弄右弄,总也不成器。局长马博敏把她叫来,不许讨价还价地派下这桩“苦活”。她接了,上了,拼了,硬是交了上佳的答卷,剧目上演了。也许正是这一次,我想到了她的特异功能“补锅”。不是么,锔缸补漏,重捏重塑,不啻大手笔也。

不过,这“补锅”么,内中的讲究大了。要慧眼独运,深挖题材内涵,处理好各种矛盾,寻找最佳舞台呈现。我想以白剧《白洁圣妃》为例,作点剖析。

应大理州民族歌舞剧院白剧团之约,李莉为白族民间传说中的圣女、被奉为苍洱“本主”的白洁夫人立传,便遭遇了一大难题,历史评价和道德评价的抵牾。我以为《白洁圣妃》的最大亮点,是处理好了历史评价或道德评价的复杂关系,破解了这一难题。

白洁原本是邓赕诏主夫人,是美丽、善良、机智、多情的象征,丈夫被皮逻阁烧死之后,她奔赴火场,用手扒灰烬,寻找丈夫尸骨,血染十指。为了抗拒皮逻阁的逼婚,她纵身洱海,保全了节操,进而受到白族民众世世代代的尊崇。相沿至今的火把节、洱海赛龙舟,便始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遗体。而用凤仙花染红指甲,则是纪念她双手滴血扒灰烬的壮举。这一切,见于世代相袭的民间传说,也见诸多种野史记载。

于是,历史和道德的二律背反,便摆在了剧作家李莉面前。

面对这一难题,剧作家毅然采取了新的视角和新的思维方式,突破非此即彼的两极思维,着力地运用彼此包容的辩证逻辑。本来,历史事件就由多种因素构成,历史人物也是多侧面、多重性的。那种非此即彼、非善即恶、非功即过、非美即丑的思维,往往会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简单化、表面化、粗鄙化、疏陋化。为什么不能既善且恶、既美且丑、既是且非、既功且过呢?为什么不是复杂而多样地融于一体呢?当然,不是要去抹掉事物的质的规定性,而是说选取不同视角、依据不同准则,完全可以得出多样化的结论,作出超越单一化平面化的,能发人深思的诠释。而这,也许更接近事物的本来面目,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质。李莉大胆地这么做了,《白洁圣妃》也就得以崭新的面貌立于白剧舞台!

皮逻阁是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他身上更多地体现出作者新的思维和新的追求。作为六诏中最强大的蒙舍诏诏主,他眼光深远,胸怀大志,既有统一六诏的雄心,又有南面称王的野心;既是开国安邦的英明君主,又是心狠手辣的阴险小人;既深明一统归唐的历史趋势,又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魔!照白洁夫人的话就是善良与罪恶融在一处、仇恨和道义混在一起、英雄与魔鬼合成一体!但,仅仅表面地列出这相悖的两个侧面,仅仅展现人物的这一双重性格,那么,就根本上说,这个人物还没完全脱离表面化、脸谱化的窠臼,也只是脸上多抹了几笔黑白相间的油彩!剧作的高明在于在双重性格的前提下,深入挖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了复杂的心理依据,特别是写出了他身上的“大恶”向“大善”的辩证转化。

写好了皮逻阁,白洁夫人的塑造,就便当得多了。这里的关键是如何处理她的政治眼光即对皮逻阁政治目标“一统归唐”的支持,以及为夫复仇、坚守节操的关系,换个说法,也还是如何处理顺应历史和坚守道德的两难选择问题,只不过,它具体而微地落在了女主人公白洁的身上。《白洁圣妃》中白洁夫人身上最大的亮点,是剧作为她作了重新定位,她不仅是美丽、善良、忠于爱情、以死抗争的复仇女神,更是具有远见卓识、明大体、顾大局、眼里有乡亲、心中有百姓的杰出才女。

看到皮逻阁的攻略,以及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谋杀五诏主的内心直白以后,带来的是她对皮逻阁的极端对立的两种态度、两种选择的内心的痛苦撕拼:“他半是人杰半是鬼,我半是仇恨半是悲!”“怎么办?助他么,夫君亡灵怎面对?毁他么?谁解六诏眼前危?”思来想去,她只能够“辨大势,量进退,吞下仇,抹去泪,为践夙愿、拼死挣扎这一回!”而正因为她性格中的这种双重性,让她时时处处居于矛盾的巅峰,时时刻刻处在两难的境地。戏却因此而更好看了,情节因此而更曲折了,人物因此而更丰满了,内涵也因此而更厚重了。剧作对民间传说以至野史逸闻中白洁形象的提升,由此而得到了实现。

我以为这是处理历史题材的杰出之作。这是讲她的“补锅”。

“铸鼎”云云,则是指她的原创剧作、舞台精品。这方面,也可以列出一长串。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京剧《成败萧何》、《秋色渐浓》(越剧版我没看过)、《金缕曲》,沪剧《挑山女人》等等。试选两出说说。

《金缕曲》是在第七届中国京剧节上看到的,我钦佩郭启宏原著话剧《知己》为知识分子呐喊的真诚,也敬佩李莉改编本显示出的人文关怀。特别是关注人性、关注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的碰撞。

《知己》是启宏的新作。是他历经沉浮、洞察世态、省视内心、感慨系之的作品,是他“老而弥坚”、顽固依旧、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作品。这出描写清初知识分子命运遭际、思想性格发展、或坚守或被扭曲的戏,在我看来,是一出让人感慨万端的作品,一出令人浮想联翩的作品,一出使人深长思索的作品,一出叫人回味无穷的作品。是一出一眼看不透的戏,一出看后各有所悟的戏。说它是启宏椎心泣血之作,当不为过。他实实在在是在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内心的块垒。

李莉改编是成功的。既忠实于原著,又略有差异。特别是和启宏相比较,她显得更为“心慈”,更加“手软”。经受了流放宁古塔的非人折磨,昔日狂放不羁的江南才子吴兆骞,已经蜕变为苟且偷生的卑琐小人。李莉却给了他一线阳光。她“因为深爱”,“更愿意看到吴兆骞,在经过磨难后闪现出的心底明光”,“尽管这明光一闪即灭,但至少能让人因此而感觉人心向善向美的渴望”;因而,她“在改编中掺和进了些许人心本善的向往和执著”。全剧结局便和话剧原著有明显的不同。对此,我举双手表示赞同。

有学者声言,该剧是真正引领京剧走向现代的作品,实现了从话剧到京剧的完美转化。此话极是。作为京剧节评论组的成员和召集人,观赏了全部参演剧目,点评了一批佳作,我更想说:从剧本主旨内涵开掘的深沉厚重,人物形象的鲜明丰满,舞台呈现的精致完美,李莉的改编本《金缕曲》,完全可以视为本届京剧节的扛鼎之作,当之无愧的翘楚。

令我更为敬佩的是上海京剧院特约定制并隆重推出的佳作《成败萧何》,这是李莉创作达到的巅峰。自该剧问世,赞誉不断,好评如潮。我只想说明一点,就创作思想探索,它和本文前边谈到的白剧《白洁圣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都关联着道德评价和历史评价的关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道德评价范畴的谴责——“萧何的道德,对不起韩信!”而“成败岂能由萧何!”则着眼于历史评价了。此乃客观趋势使然,个人无能为力!李莉巧妙地回答了这一难题。

两剧相联,总体上看,都是唯物史观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说,《白洁圣妃》难度更大,更富开创性,在作者剧作史册上,更具里程碑价值。基于剧种受众的局限,演出阵容层次的差异,更由于宣传推荐的不等同,《白洁圣妃》的影响远远不如《成败萧何》就是了。

我的想法是,《白洁圣妃》的价值,很值得重新认识,《白洁圣妃》的创作经验,很值得认真总结。

当然,一孔之见,终归上不得台盘。姑往说之,说说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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