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文人画的最高典范

陈传席

齐白石早年家境贫困，他正式读书和学画的时间都很晚。青年时期，他的绘画主要是临摹，他还学过民间的肖像画法。50岁前，他的主要精力又用于学诗。因而，一直到他60岁，绘画尚不足觀，不但没有个人风格，而且笔墨也不甚成熟，但尚能看出他的画里有一股清气，也不俗。60岁至70多岁，他忙于生计，作画大部分为了卖钱，大部分画是为了迎合买主的需要，为人祝寿，为人说吉祥话，因而他的画中，寿桃、世世平安、世世清白、鸳鸯、富贵、大吉大利之类内容特别多，但他在艺术上并不从俗，不过在色彩上仍有浓艳的倾向，但也形成了他的特色。齐白石的画，越老越佳，90岁前后，他的画境界已超越前人，那时他的生活已很优裕，不再为生计操心了。95岁至97岁，尤其是97岁时，他的画出神人化，炉火纯青，登峰造极，非人力所能为，他自己称是“鬼神所使非人力”。这是他的天赋、修养和功力达到最高境界时使然。因而评价齐白石的画应以他晚年的作品为主。

齐白石所以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天赋是第一要素。他虽然出生于贫苦之家，少时读书不多，但他的记忆力好，据科学家研究“记忆力是聪明的核心”。他27岁后，刻苦阅读古代文化的精华，读后大多能背诵出来，这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很多人说齐白石读书少，从他的题跋和诗文看来，他读书并不少，比现在画家读书多得多。

其次，他很刻苦，很努力，不让时间浪费。他有一方印“痴思长绳系日”，他希望用长绳把太阳拴住，不让光阴流走，可见他的勤奋。他除掉生大病和家中死了人时，都在画画、写字、刻印，坐车、卧床时构思诗句。

再次，齐白石得到很多好人的帮助，名士胡沁园、陈少藩、樊樊山以及官界的郭葆生等，都在齐白石歧路徘徊时帮助过他，使他正确地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在进入艺术创造期，更重要的人物陈师曾、林风眠、徐悲鸿都帮助了他。

齐白石的自信心，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因素。一个民族只有自视优越，才能强大。如果自己认为自己是劣等的，这个民族肯定没有大希望。一个人只有自视优越，有很强的自信心，才能成功。如果自己认为自己资质很差，能力低下，这个人肯定没有前途。齐白石的自信心是十分强的，好胜心也自然很强。他在做木工时，先是做大器作（粗木工），后来知道做小器作（细木工），更高人一等，但学起来更难，他马上就改做小器作，而且确实很成功的。他的文中经常提到“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秦汉人，人子也；吾侪，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如今昔人见之，亦必钦佩。”当樊樊山和夏午诒要推荐他做官或到宫廷画画，可“弄个六七品的官衔时”，他坚决拒绝了。他的联句有云“一生长笑折腰卑”、“幸喜平生未折腰”。后来他画不倒翁，喻之为官（“俨然官”、”虽无肝胆有官阶”），其中一首诗云：“长安市上摆三干。”意指，你这些官儿，到处都是，“长安”意指皇城，有官儿三干，但齐白石就我一个，可见他自视优越，认为自己是超过朝中大官的。自视优越，才有奋斗的动力和精神，才能成功。

但齐白石并非狂妄之徒，他在向前人学习的过程中还是十分虚心的，他的虚心学习，也是为了超过前人。他70岁前写诗，要做八大山人（雪个）等人门下走狗。85岁后，他写诗“前身非雪个”、“冷逸如雪个……轻弃一千年”，不再做走狗，而要平等了。中国美术馆收藏齐白石1920年画的虾，当时的题字气尚不盛。晚年补题：“即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似乎朱雪个已不在他眼中了。他的《自嘲》诗说“一笑长安能事辈，不为私淑即门生”，这就颇自负了。实际上，他在很多方面已超过了前人。

齐白石对中国花鸟画的发展做出巨大的贡献。中国的花乌画到了五代时期，出现了徐熙、黄筌二大家。宋初至中期，花鸟画发展了黄筌一路。北宋末综合了徐、黄二家法，更走向深刻，精致到了极点。南宋牧溪作禅画，蔑视一切古法，放笔横扫，尽情抒发自己自发的行为和直接而强烈的感受。他画花果，不求形似，随性点染，“意思简当，不费妆饰”，被人骂为“粗恶无古法”。但却被明朝的沈周所重视，临摹亦鼓吹，形成写意一派。陈淳是文徵明的学生，但却推崇沈周（石田），他在《书石田图》有云：“小子亦何言，往往拜后尘。”又云：”不敢求社中视我作小石田也。”又在《老圃秋容图》上题：“谈及石田先生尝作老圃新容，盖欲仿佛之也。”所以，明人汪石可玉评吴门花鸟画：“沈周开其端，道复与叔平为拔萃二家……”道复是陈淳的字。王世贞也评“画家写生，右徐熙……明兴，独吾沈启南入熙室，而唐伯虎于黄氏有出蓝之美，陈复甫（淳）后出，以意为之，高者几无色，下者遂脱胎矣”。陈淳继承沈石田而有所发展，使牧溪、沈周一派写意花乌画更加写意化，导致了徐渭的成功。清初则有八大山人和恽南田二人，南田创没骨法，八大山人把大写意花鸟画推向极致。清中期则有“扬州八怪”，但“扬州八怪”的画过于草率，海派中赵之谦、吴昌硕都继承了“扬州八怪”，但画都高于“扬州八怪”。齐白石继承了徐渭、八大山人、“扬州八怪”至吴昌硕一系，去其草率得其精练，去其狂放得其潇洒，去其粗浊增其清润，集古今之大成，成一家之法。

齐白石的画大胆泼辣，随意点染，但骨秀、天真、宁静、清润。中国的传统以秀为才，以清为高，以静为境，故有“秀才”、“清高”之说，齐白石的花乌画在传统的基础上，用笔骨秀，突出“清”和“静”。他把传统文人画推上一个新的高峰，成为20世纪最杰出的画家，而且他诗、书、画、印四绝，也是文人画的最高典范。

我曾给大师下过定义：“包前孕后，树立一代楷模，开启一代新风。”齐白石的画“包前孕后”，之后的花鸟画几乎都是学齐白石的。他树立了一代楷模，开启一代的新风，堪称一代大师。

齐白石不仅影响了中国的绘画，也影响到国外。毕加索学习中国画，惟把齐白石的画临摹了20册，岂偶然哉？而且毕加索画和平鸽十分著名，可谓驰名全球，但他画的鸽子远远不及齐白石画的鸽子。齐白石看了毕加索的鸽子后说：“他画鸽子飞时，要画出翅膀的振动。我画鸽子飞时，画翅膀不振动，但要在不振动里看出振动来。”这就是难度和高度。至于齐白石画鸽子的笔墨情趣，水色的润味，那更是西洋画无法达到的。当然，中西画各有特点。可以说，齐白石不但是中国最杰出的画家，也是全世界最杰出的画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