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东
看到朋友买一幅旧扇片,成扇使用后的斑驳与岁月的久远,仍难掩画面绚丽丰满的色彩,不大的尺幅挤满盛开的各种鲜花,却疏密有致,宛若天然。有题款日:久荣先生属画。吉菴写兰、锡蕃作迎春柳、研香绘长春、光甫为蝴蝶花写照、桂岩补梨花、石如衬以桃花、剑吾画绣毽、镜如之春梅、文杰之玉兰。蕊仙为月季添桩,共成春色。
聚于这一尺扇面,整整10人。这阵势,这水准,可见民国时没落的扬州,书画一门尚存清代繁荣的余绪。黄宾虹曾记述19世纪末他20余岁初到扬州:“闻七百余人以画为业外,文人、学士近三千计。”
题字者:王虎榜,字蕊仙,江都诸生,其父王柘村,清代画家,专摹新罗山人一派,传自王小某。王虎榜擅花乌,得其家传,书法王文治,特工小楷,可以乱真。
以下大致按序齿先后:顾让(1857年-1931年),字吉安,也作吉菴,扬州人,不第,多才多艺,诗、词、曲、骈文、绘画俱工,擅人物、花鸟。
陈康侯(1866年-1937年),字锡蕃,湖南人,随其兄任事扬州府,就读江都县学,定居扬州开画室收徒。工山水、人物、花鸟,尤擅草虫。他亦引入西画的透视关系,写其形神,栩栩如生。
杨文煜(1871年-1940年),字光甫,又字朴斋,号凌道人,室名琴研山房,浙江绍兴人。任职满清官员,总管江都地区安全事务,移居扬州。工诗善画,亦精昆曲、医理。多作花卉,写怪石。
郁桂岩(1859年-1930?年),名榘,字桂岩,扬州人,擅仕女,亦工山水。
高石如,名钧,字石如,以字行。父高芸生,扬州著名谜人,工书善画。高石如幼承家学,工诗、书、翎毛花卉,尤善写菊。
金健吾(1891年-?年),名纯,字健吾,也作剑吾,盱眙人,寓扬州,又至上海。山水、人物、花卉,无不工致,应是天不遐年,未至艺事峰巅。
其中:研香、镜如、文杰,无考,还有那能召集当时扬州一流好手的久荣先生,也不知何许人也?古人行文落款名和号并用,偏偏省略最重要的姓氏,究竟是谁,不熟知相关文献乃颇费周折。而晚清民国扬州经济地位衰落,虽然绘事仍繁盛,但新兴的报纸、珂罗版印刷等现代传媒都在海上,这里的画家、文人如偏寓世外,平静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缺乏新鲜的热点,便无人记载。许多画家生平均不可考,幸亏民国年间扬州名士董玉书《芜城怀旧录》和杜召棠在台湾出版的《惜余春轶事》,零星记述了一些这一时期扬州书画家的信息,不然我们今天面对大量署作:邗上、广陵、江都、蜀岗等属地款的画作更要空留遗憾。
一幅画,国人的基本习惯是先看署名,如一个人说话,先要知晓他的地位,然后再听他说什么?有没有用?没有地位的人讲什么至理名言都是白搭。即使我等对画面优劣具有判断能力的,看完了画还是要看作者。准备变卖,没有名头无法出手;准备收藏,起码要与自己有点关联;什么都不是,除非好到极点。不管怎么说,一件艺术品,出身、流传依据确实是很重要的,如同样的商品,品牌大致能说明多重性能,毕竟不是鸡蛋,不需要弄清是哪一只鸡生的。
這扇片既经得起时光磨炼,确有颇耐把玩处。可能是王虎榜起笔画了一株月季;顾吉安往上画兰花,兰叶与月季交汇穿插;文杰在兰花之外重叠玉兰;陈康侯顶边作迎春,灌木如藤,横向延伸;研香于月季丛中再植长春花,我觉得是金盏花,还待问植物专家。五人各钤题款所述名号印,第一方阵告成。杨文煜另起炉灶画一株蝴蝶兰,不忘逊于月季之后,以为主次,以为呼应;我以为是高石如先补桃花,郁桂岩再补梨花;金健吾添绣球,岁月沧桑,白粉反铅,就这一种白绣球变成了黑团团;镜如虽不可考,却手笔不凡,春梅根植在蝴蝶花旁,花枝一直伸向扇子边缘,神龙见首见尾,只是身段隐在花丛中。第二方阵五人,钤印集中呈上二下三,与前上三下二对称。王虎榜最后题字,确实延长了一截月季树桩,以呈有根之本。
如此旧物,如此严谨,才如此和谐,如此被人喜爱,如此被人不弃,被人辗转收藏。它原本的载体折扇,早已破损无存,而作为非功用的装饰却留了下来,这里用买椟还珠、合本求末却没有错。
这扇片至今如此鲜活,还因为一个重要艺术特征:写实。晚清民国西学东渐,中国画受西画影响,引入写实的色彩和光影关系,是为时尚与潮流。扬州的经济地位虽已衰退,但它毕竟不是闭塞的偏远城市,从这幅扇面可以看出,扬州画家与时俱进,不输新兴的海派。问题是处于政治、经济中心的城市,文化和信息可以播散到它影响所及之处,而偏处一隅的地方,文化和信息只能赖于过去的惯性,繁衍、传播,终而自生自灭。所以很多画家作品虽在,却声名不彰,甚至被埋没,这是扬州晚清民国这一时段众多画家的悲哀!这也是对所有在非中心地域从事文化事业者的不公,因为这些行当自身评价标准是弹性的,影响力和传播范围即是成就的组成部分。
2014年7月13日于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