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会娜
摘要:《闹馆》、《闱窘》、《钟妹庆寿》是蒲松龄创作的三部杂剧作品,这三部作品每部虽只有一折,却简而有致,生动有趣,意蕴丰富。无论是在语言风格上,还是在创作选材上抑或是在思想倾向上都与《聊斋志异》异曲同工,拥有着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和鲜明的蒲氏印记。
关键词:蒲松龄;《闹馆》;《闱窘》;《钟妹庆寿》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6)02-0112-04
蒲松龄一生著作甚丰。除众所周知的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外,尚有大量诗、词、曲作品以及《闹馆》、《闱窘》和《钟妹庆寿》三部杂剧。这三部杂剧作品都是单折短剧,既有现实市井生活题材,又有虚幻幽冥的鬼怪内容,不管是游戏之作《钟妹庆寿》,还是科场闹剧图《闱窘》或是训蒙先生的辛酸求职图《闹馆》[1],都有着明显的同一性:其语言生动有趣,雅俗兼具;其内容短小精悍,简而有致;其情感意蕴更是寓哭于笑,丰富深沉。因此,深入解读这三部作品不仅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蒲松龄的文学创作观念,更有助于我们对蒲松龄本人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笔者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三部作品进行解读:
一、以雅俗之语,展言语之才
蒲松龄的作品除《闹馆》、《钟妹庆寿》和《闱窘》三部杂剧及《聊斋志异》外,尚有诗文458篇,诗929首,词曲102首及俚曲13种[2]。作为一位杰出的多产作家,蒲松龄在其杂剧三种创作中展示出的巧妙灵活、诙谐有趣、可雅可俗的语言艺术值得我们反复品析。比如在《钟妹庆寿》一剧中,无论是“昏沉冷月淡黄天”、“血染红裙冷黛修”、“皂袍象笏乌巾软”等单句,还是“眶深腮骨瘦,顶缩领毛蜷。”、“诏试金銮,群惊海内无双士;名通玉笱,曾折蟾宫第一枝。”等对偶骈句,抑或是“挥髯一笑百神惊,小鬼啾啾大鬼鸣,扫尽群魔千里雾,放他日月昭阴城”、“满庭中竹树萧然;又何须门内笙歌,座上管弦?”、“冷习习回风舞霰,白茫茫天移地转,意沉沉身摇体颤,首涔涔神疲力倦”等行文诗词,都充分展示着蒲松龄深厚凝练、雅而精准的文字功力。
而在《闹馆》一剧中,其行文的语言风格却一扫《钟妹庆寿》的典雅工丽,转而用浅白晓畅的日常言语构建全剧。如上场语:“沿门磕头求弟子,遍地碰腿是先生”以及剧中角色礼之用的自我介绍:“我先人他从无入过学馆,看文书银钱票甚是作难”,还有主人公和为贵对自己困窘境地的自我调笑嘲弄:“你看那皮匠手锥鞋补袜,只是那锢炉子锯盆锯碗,还有那木匠家打箱打柜,铁匠家打锄头还打刀镰,锡匠家打灯台又打锡盘,窑匠家烧黄盆又烧黑碗。手艺人吃的是肉肥卤面,可惜俺念书人饿的可怜。”包括礼之用与和为贵两人在谈论雇佣薪酬时的交谈:“清晨时不吃面小米干饭,到晌午高粮面包些菜团”,等等,其文词都轻浅通俗,鲜活生动,几近于日常口语。蒲松龄一生混迹于社会底层、行走于乡土坊间,因此创作中有意无意吸收了民间文化养分。
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杂剧创作灵活自如、巧妙生动的语言艺术不仅仅体现在语言的典雅与通俗的自由转换上,更体现在本色当行的语言编排上。在《闹馆》一剧中,和为贵是一位落魄的私塾先生,礼之用是大字不识的一介凡夫。在整剧语言风格保持通俗的前提下,这两个人物的语言风貌表现得迥然不同。和为贵的话语多是读书人惯有的之乎者也句式。他在感叹自己贫困饥饿时唱的是:“陈仲子三咽李螬食过半,孔圣人在陈国绝粮七天;君子穷不必那小人穷斯滥”;在与准雇主礼之用讲述自己的学识时唱的是:“弟子博学多文,五经三传,诗词歌赋,大家文章,无不精通,岂但识字而已哉!”;在与雇主礼之用谈论薪资待遇时唱的是:“谋道不谋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圣人云虽蔬食菜羹四时行,未尝不饱,何况于我乎?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这些唱词语言虽简易晓畅却有典有据,处处透露着知识分子的气息。这与和为贵私塾先生的身份是非常相符的。
相比之下,礼之用的语言则俚俗草率、充满了市井乡土之气。如其讲述雇佣和为贵所开出的薪资待遇:“绻子破罩篱盛上三个,用饭汤小碗满满一端,无筷子须得你自折梃杆,渴了时喝凉水使一木碗。”再如“一床破被子又窄又短,土炕上无有席半截破毡”等。礼之用是没有文化的农夫,这些话出自他的口中也就非常地自然贴切。
再如在《钟妹庆寿》一剧中。钟馗肝肠似锦、满腹才华,因此张口便是清丽典雅的文人式语言,如“开封烹了传书犬,一刀断却回头雁?” 或是“醍醐浇顶骨,玉露洒心田,入脑钻鼻馀香穿,又只见卷晴丝画檐前。”而剧中跑腿的小鬼傻虫因胸无点墨,其语言特点便是通俗上口的俗语歌谣,如“为奴只喜担磨肩,重担子去时轻担子还。酒食唱得个膨膨乍,还赏子二十个大黄边”。
蒲松龄的杂剧作品虽然只有三种,但所涵盖的人物范围却相当广泛,自人至鬼,自农夫至先生,自应考考生至监考陪侍,上天入地,从古至今,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由此,能否对不同类型人物的语言做到恰当又本色地安排直接揭示了蒲松龄杂剧创作水平的高低,而不同剧本之间,不论是生动的白话叙说还是雅致的文言表达无一不在展示着蒲松龄高超的语言技巧和出色的文学才华。
二、不平则鸣,抑不可止的自我倾诉
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3]。诚然,自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第一次乡试起至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被授例虚职贡生,蒲松龄满腹实学却屡试不第。“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4]。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5],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和卓尔不群的才华百般折辱于僵硬的社会制度之下,成为蒲松龄展开写作的直接原因,也促使蒲松龄不断地将自己的个人经历渗透进杂剧作品之中。
《闹馆》一剧虽刻画的是为了求得生存,免于饥馁,在礼之用再三减少报酬的条件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让步,终于被礼之用勉强雇佣的落魄私塾先生和为贵。但是主人公和为贵塾师为职、择业艰难、经济困窘的遭遇已然是蒲松龄终身执教、坐馆于人、一生穷困的真实写照。蒲松龄以自身生活为蓝本,借戏剧人物倾诉个人心绪的现象也同样出现在《闱窘》、《钟妹庆寿》等作品中。如在《闱窘》一剧中,以科场考试为背景,从一个考生的视角对考试现场及科举制度进行观察和思考。面对试题,毫无头绪,束手无策时,这位考生的行为反应是:“把笔空摇,把笔空摇。”、“伸手摩挲眼,抬头摇摆腰。”,并且认为主考官的出卷动机是:“冒冒失失,糊糊涂涂,硬出这一等枯涩题目,难为这些举子。”而当听到临近两位考生偷窥对方试卷并相互夸赞时,更是:“听他得意之状,添我心焦”。这些行为和心理形象生动、真实可感。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对考生动作行为的描绘,还是对其心理活动的刻画,蒲松龄都把握得异常全面且细致,而这与他自身所经历的数十次科举考试不无关系。
在蒲松龄另外一部杂剧《钟妹庆寿》中,主人公是折辱于荒诞的社会制度之下,化为鬼魂仍不忘初心的钟馗。钟馗“才能吐凤,气可吞牛”,而可恨荒唐的朝廷铨司竟然只凭相貌而选择士子。钟馗因面目不扬而被丢落,满腔怨气,冤抑难平,遂撞死金阶,“真乃好恨人也!”。在这部作品里,与其说是蒲松龄将自己的一腔怨愤注入钟馗之腔,倒不如说是其借钟馗“死亦为鬼雄”的遭际为典范,一方面与残酷腐朽的封建制度叫板抗衡,一方面立下决绝誓言:平生不展凌云志,至死化鬼亦难休。
“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陈州粜米》)[6]。蒲松龄一生为功名所负,满腹实学却只能坐馆于缙绅富贵之家执教求食,贫贱的职业身份和强烈的入仕需求使其内心积怨渐深。“气”的郁结与抒发成为蒲松龄创作的主要动机,也因此成为了其杂剧作品的独特风格。这种“气”不仅包含了蒲氏满腹才华不得任用的忿忿不平,也包含了对僵硬黑暗的科举制度的强烈不满,更饱含了一位白发书生壮志难酬的抑郁不甘。
三、嬉笑怒骂、人鬼同途的蒲氏特色
蒲松龄在《闹馆》、《闱窘》和《钟妹庆寿》三部杂剧所展示出来的寓哭于笑、人鬼同途的艺术风格与其小说集《聊斋志异》以歌代啸、亦真亦幻的创作特色异曲同工。在《闹馆》一折中,训蒙先生和为贵再三地妥协于雇主礼之用给出的苛刻待遇,连续八次提出“快入学吧,可饿死我了”,都被雇主礼之用“且住且住”阻挡拒绝,这一组对话地反复出现营造了浓烈的舞台幽默氛围。本来教书先生和为贵困于饥馁,委屈求食的经历是辛酸可悲的,而作者却有意对其尴尬处境的可笑可叹处进行大肆渲染,进而更加强化了这诙谐表象背后作者对自身境遇的自嘲之感。
除了对自身坐馆于人、一生潦倒境遇的嘲弄,蒲氏对造成自己这一际遇的罪魁祸首——科举制度的讽刺揭露也是其作品的一大主题。蒲松龄对腐朽的科举制度有着切肤之痛。渴求功名而不得的举子心态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一大特色。这种情感倾向在《闱窘》一折中体现地尤为明显。蒲松龄不仅借考生直言“题无门类全无靠! ”、“出题促狭全无窍。”对昏庸无知的考官们放肆怒骂,同时也对科举考场上交头接耳、营私舞弊的不良风气做出无情揭露:“内作喧嚷介:张兄在那号里?李兄请往这号里来。”“内云:尊作妙绝!认题真切,下笔高华,真是万选育钱矣!恭喜恭喜!小弟笔砚荒疏,苟且塞责,见笑大方,惭愧惭愧!”。
而《闱窘》一剧中更为醒目深刻的则是蒲松龄对“家家有《感应篇》,人人持准提咒,约会祀文昌帝君,攒钱结放生大社”的反常社会现象做出了直接展示与嘲讽。蒲氏深刻地剖析了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灵魂的禁锢与腐蚀,痛斥科举考试是:“满朝朱紫贵,苦杀出场人”、 “把一个无辜无罪之人,白送在不死不活之地”。
蒲松龄在其三种杂剧中不仅由内而外地展示出了真实深刻的举子心态,也延续了其小说集《聊斋志异》“鬼狐花魅,亦真亦幻”的浪漫主义创作风格。在《钟妹庆寿》一折中,蒲松龄首先对鬼魅形象大加描摹涂鸦:“血染红裙冷黛修,自烧磷火煮骷髅,留将肋下长条骨,刻作花钗更插头”, 意象恐怖,言语狠厉。进而大胆设想鬼魅齐舞的场景:“展阔袖,耸双肩,灵璧图,真活现。角带松松黑帻偏,似鹤飞半天。颈伸缩,影翩跹,冷习习回风舞霰。”钟馗朝罢归来的表现是“燥肠生烟,旧鬼晒巴干,点茶小试三千片。”言行举止豪情万丈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蒲松龄不仅在此剧中打造了一个“小鬼啾啾大鬼鸣”的鬼魅王国,更在浅层的鬼魅形象背后赋予了深刻的讽刺意味。钟馗“肝肠似锦,已能魁多士之中;只为着面目不扬,复丢落九霄之外。心中冤抑,遂乃撞死金阶。”归阴之后,“上帝怜其文章道义,擢为九幽三曹都判官”。
满溢的才华遭到现实人间的无情遗弃,却被幽冥神灵怜赏,更是犀利无情地给僵硬腐朽的社会制度以及没有识才之能的上层统治阶层一记响亮的耳光。而钟馗将导致“世间贫贱愁苦”的“魑魅魍魉”吞食下咽:“死老魅祸害有几千年,煮到今硬打老爷颧,狠牙嚼勾千千万,仍呷酒连连,才能格格下喉咽。”更是将蒲松龄对黑暗现实社会的满腔痛恨之情毫无保留地展示宣泄。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7],蒲松龄在其《闹馆》、《闱窘》和《钟妹庆寿》三部杂剧中展现的嬉笑怒骂、寓泪于笑的写作手法和浪漫大胆的虚构想象以及典型的情感指向,共同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蒲氏风格。
秋风江表常如此,坐使烟波老角巾[8]。蒲松龄将自己的一生沉浮于科举制度之下,怀抱一腔孤愤郁郁而终。而其通过《闹馆》、《闱窘》和《钟妹庆寿》三种杂剧作品所展现出来的高超语言技巧和出色创作才华以及其独特又极具代表性的情感主题却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恒的话题。
参考文献:
[1]宁莉莉,王传明.庄严的礼乐 卑微的塾师——试析蒲松龄《闹馆》对礼乐文化的反讽[J].聊斋戏曲影视研究,2009,(4):77-85.
[2]蒲松龄.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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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贺新辉.全清词鉴赏辞典[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6:628.
[5]章培恒,安平秋,马樟根. 李贽文选[M].修订本. 陈蔚松,译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115.
[6]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元曲鉴赏辞典[M].珍藏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1693.
[7] 周建忠,张祝平,黄伟.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115.
[8] 姚蓉.明末云间三子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