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

1985年的一个正午，阳光格外的灿烂，我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教室。当学校在背后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我才发现自己多么的懵懂，居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逃学。鬼使神差，我信步走向田野。小小的我说不出对身边那种黄色花的热爱，看那热烈的金黄一浪又一浪，铺天盖地向我迎面扑来，光灿灿的亮黄由缜密的花瓣到细致的蕊心，以及鲜嫩的垂丝如烈焰般一片片、一层层密布成一片金色的河流……我有说不出的愉悦，感觉有一股醉人的温暖的力量从花瓣上袭来，它穿透我的脉络筋骨，顺着血脉往上延伸，最后弥漫我的脸颊，通体舒泰，如饮祖父亲手酿制的水酒。

行走在金色的河流里，我越走越觉得有点晕眩。这种晕眩来得那么强烈，比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都要急促。很多次，我都不得不停下来，把双手按在膝盖上，弯腰喘气。有时候我寻找一块田埂上的青石坐下来，深深地凝眸身边的曼妙女子，看她们纤细的腰身在春风里跳舞，舞动的波浪上跳跃着阳光，金色和金色的律动汇成天地之间一首无与伦比的金色交响曲，尽管是那么的细微，还是被我这个天生有些忧郁的小孩聆听到了。我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击中，不能动弹，生怕错过每一个细妙的音符。醉了的还远不止我一个，还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它们一个个俯首帖耳在花蕊上，吮吸甜蜜，那么的痴迷，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抓在手心。我不是那么狠心和调皮的孩子，我把它们当作成我的好朋友，它们陪我一起在这金色河流里打发美好的春日时光。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很久，也不知道时间在怎么流淌。我的眼里是一片刺目的金黄，全然没顾及头顶的天空正在从亮变暗。我从来不认为一条金色的河流，就是一个巧妙的迷魂阵，能让人心魂出窍。在我不断行进的过程里，我遭遇过成千上万的美丽蝴蝶，它们吸引我清澈的目光。我不想伤害它们，可我还是想把它们捉在手上，细细抚摸一下它们那漂亮的羽翼。在追逐的过程里，我不小心伤害到了身边的女子，我甚至听到了她们吱呀地惊叫声。我毕竟太小了，还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可当我发现我的穿越，制造了一条条的小河。我才明白一条金色的大河被我划出了一道道小痕，似乎是一条金色鲤鱼上扯下的一片片鱼鳞。我有些懊悔自己的举动，可一条金色大河流是如此的宽容，她在春风的帮助下，迅疾地修复自己的伤口，一会儿过后，浑然一体，毫发无伤。

在我不知归路的过程中，我还遭遇过一条浑身纯黄的大狗。它许是奔跑太久，太兴奋了，气喘吁吁地吞吐着长长的舌头。见到我，它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副随时要扑上来的模样。那一刻，我心里发毛了。每年春天，村子里总是有几条狗会疯掉，据说，就是因为油菜花开惹的祸。我也听大人说过某某村疯狗咬到孩子，孩子得狂犬病死亡，死的时候还像狗一样狂叫，把一身撕得稀烂。

那一刻，我有些不寒而栗，可我没跑，我知道跑是跑不过一条狗的。听天由命，倒在我最喜欢的金色河流里，也是一种光荣吧。我在害怕过后，竟然无所畏惧。大概和大黄狗对峙了一刻钟，大黄狗不发一声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到前头不远处，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虚惊一场，我的心复归原处，不禁傻傻地想：这条大黄狗也是喜欢这金色河流吧，只是不知我是敌是友。

我觉得走累了，不经意想起曾经有一个熟悉的女人死在这片漫无边际的油菜地里。那个女人在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里，在油菜地里一路狂奔，呼天抢地的，跑啊跑啊，直到疲劳下来，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想到这，我心里发秫。风吹动油菜花，发出些微的声响，让我觉得就是那个女人的哀鸣。我慌不择路，只晓得一直朝前走。很快，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了原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村里人说的鬼打墙了，可这是在油菜地里头，不是在山里。我不信这个邪，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走。走啊走，我一点也没觉得夜晚已经到来，眼里仍然是一片金灿灿。我甚至在想，学校是不是放学了，怎么没有上课的钟声？转而我否定自己，心想我走这么远了，当然听不到钟声了。

再一次回到原点的时候，我开始有些绝望了，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冒出油菜花，在油菜花摇曳的上空飘忽。一个孩子的哭声在一条金色的河流里犹如一滴水，比一声蛙鸣还微弱。眼睛有些发胀，到处金光闪闪的。我明白自己一直走下去，肯定会累死，可我不敢停下来。这片金色的水域里，多么的深奥，不知道藏有多少蛇啊鬼啊怪的。尤其是那个女人的笑容还那么的清晰，仿佛就一直浮在我和油菜花的头顶那个高度，不急不缓地追逐着我。我的双眼猛地发黑，身子一斜，倒在油菜地里，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木床上，母亲的脸上泪痕犹在，父亲坐在一旁不发一语。母亲怜惜无比地说：崽啊，你怎么跑油菜地里去了？让我们一通好找啊！祖母拉我起来，叫我坐在土灶边，朝灶里填稻草，边烧稻草边嘴里念念有词：妖魔鬼怪去远点，祖宗先人多保佑。我坐着一动也不动，我知道祖母是在为我驱邪。在我们村庄里，稻草燃烧起来的火焰能让一切不干净的东西远走高飞。再后来，不知道是谁提及我会不会被那个死在油菜地里的女人附身了。一听这话，母亲更是大惊失色，硬是叫来巫师来家里打教，还给我喝了一碗什么神水。还好，后来的我一直安然无恙，母亲才放下心来，并还不时对村里人说：那个女人心善呢，那次以后再也没找我的崽。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油菜地里迷路，居然和一个女人的死联系到一起好长一段时间。但我很明白，我只是贪玩，过于喜欢那片金色的水域，一直在里面游啊游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的路。

乡村玫瑰

那个时候应该很小很小，小得我们都还穿开裆裤吧。村庄里的孩子都没有机会偷懒，我们这些小屁孩被父母规定每天要扯一篮子猪草回家。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里，扯一篮子猪草轻而易举，油菜地里有很多绿油油的嫩草，都可以扯来做猪草。可我太好玩，在油菜地里追蜂逐蝶，玩得天昏地暗，不知时间的流失。

当大地上只有油菜花举着金色的灯盏，才发现自己的篮子是空的。我只得弯下腰身，急急忙忙地扯。胡乱地扯了一通，篮子里还是很空。我不敢再继续下去，只好往回走。在快要进村的田埂上，她侧身拦住我的去路，一把夺过我的篮子，然后从自己的篮子里大把大把地抓起猪草放进我的篮子，不出几下，我的篮子满满的。吃晚饭时，我听到隔壁传来打骂声：你这个野丫头，就知道疯，连猪草都扯不满，还想吃饭。话音刚落，我听到几声响亮的巴掌，但没有听到她的哭泣。那晚，我很难过，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代我受过。

年少的时候我不明白的还有很多，比如我为什么会在油菜地里迷路，比如为何那个漂亮的女人会死在油菜花地头。村庄的胸怀多么广袤，可以容纳那么多的植物和动物，唯独对爱情不提供土壤。那个我曾经认为最漂亮的女人，实际上是我的一个婶婶。我后来才知道，她在嫁给我的远房叔叔之前，有一个相好，可她父母硬要她嫁给了我的叔叔。在张灯结彩的新婚之夜，叔叔把她打得披头散发，那种惨叫声盖过村子里所有的声音。第二天，她的脸肿得像猪尿泡，神情凄凉。此后，常常半夜听到惨叫声。很久以后，叔叔才在一次醉酒时吐出真言，说他捡到个二手货。

婶婶对我很好，每次看到我都要摸摸我的小茶壶盖头，脸上总是浮现出难得的笑容，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给我吃。有一次，我傻傻地问婶婶，说叔叔很坏，他打你。婶婶很久不说话，最后才说：你叔叔是个好人，我不怪他。打人的人不是坏人，我一时想不透。后来，婶婶有些疯癫，都说是叔叔打坏了她的脑子，唯独我知道不是的，是婶婶的爱情毁了她。婶婶婆家就在隔壁的村里，通往那个村的路就掩映在油菜花地里。婶婶老是喜欢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回娘家，并在油菜花开的季节里双颊通红如桃花。那种红晕里荡漾着春风里的蓬勃气息，万物生长的葳蕤气息。

喜欢在金色河流里奔走的我很多次看到婶婶轻盈地飞过一条条田埂，身后还回荡着欢快的歌声。我纳闷婶婶为什么会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里如此快乐，直到那一天下午，逃学的我悠悠荡荡在金色河流的中央，不知受到那只蜂还是蝶的蛊惑，一直向深处游进。当我隔着密密匝匝的油菜，看到前方两条白色的鱼在上下扑腾，我恍如置身梦境，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他们那么的投入和快乐，完全忽略了不远处一个小孩突如其来的脚步和莫名的气喘。在我转身逃离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我知道她是谁。我跑了很久，觉得天空在倾斜。年少的心里从此藏匿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我的忧郁开始在眉头聚结。当油菜花地头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油菜地成为她最后的归宿。在婶婶死去的好几年里，我看到一个男人老在油菜地里走来走来，我估摸着那个男人就是婶婶痴爱的人吧。

时光在金色河流之上流淌，我们上初中了。学校在八里地之外的一座半坡上，我们每天跑通学，早晨不到六点，匆匆扒碗饭，背起书包就赶路，直到夜色深深才回村里。我和她在一个班，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一起上学，有时候还说说话。可到初二，男生和女生划分界线，不搭话，谁和女生说话，谁就会被孤立起来。我不想被孤立，于是我不再和她一起上学。平素她起得早，一般会在屋前等我。我逃避她的等，赶早起床，一个人早早地赶往学校。放学的时候，我几乎是风一样旋出教室，留下她在后头赶。于是，我和她有很多这样的情景：早晨露水深深的田埂上，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心里都怀着各自的心事，却从来不说一句话。

上学之行，有时是芬芳之旅，每年春天都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埂路斗折蛇行在其间。在油菜花香透心扉的日子里，她总是唱歌，唱那些村庄里古老的民谣，让我想起很多的童年往事，尤其是在油菜地里扯猪草的光景。油菜花和歌声让我有些恍惚，痴痴地想：一直走下去，多么美好。当我麻着胆子把一朵菜花插在她的书包上，她的脸一下红得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此后的几天，那朵菜花还依旧插在她的书包上，直到完全枯萎成灰黑色。

我以为我们还能拥有很多油菜花盛开的春天，还拥有很多一起上学的日子。当她突然消失在田埂上，我的心如迷路的雨燕，低低地飞，一路哀鸣。她没和我说一句话，也许是没机会和我说上一句话，因为我总是离她那么远，不肯让她靠拢。据说，她去了南方。当时，南方是一个遍地可以寻金的天堂，很多人蜂拥而去。没有她的一路行走，我才发现上学的路变得那么遥远。她甜甜的笑靥是花，怎么也无法消褪芬芳，在我思念的深处，随着我慢慢地蜕变成一个初谙情事的孩子。天空的雁阵长长，洁白的羽毛纷落仿若我苍白的心事。我一次次穿越油菜地，在一个人的金色河流之上。

故乡的油菜花岁岁摇曳着灿黄，修饰我忧伤的心境。在独自一人行走的那些岁月里，我也曾萌生弃学去南方的念头。她的来信突如其来，用简洁的词语打消我所有的念头。我听她的话，努力求学，我想我总有一天能优雅地融入南方的天空。漫漫的征程上，我忧伤的痂疤层层脱落，她始终站在我的背后，给我向上的力量和坚定的信念。当我终于飞成村庄的一只鹰，我生平送出第一朵花的女孩，她已是别人的嫁娘。她回到油菜花深深的村庄，而我栖息在了油菜花之外的远方。每年我选择油菜花裹拥村庄的春天回乡，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我只能深深地记住她的名字：菜花。这个名字和乡下所有女人的名字一样土得掉渣，却是我生命里最为原初的一朵乡村玫瑰。

袁道一，原名袁凌，七十年代出生，现居长沙。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二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那么爱那么疼》，散文集《纸上怀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