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驿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曾用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研究家。代表作有《围城》《谈艺录》《管锥编》《槐聚诗存》等。
杨绛(1911 - ),钱锺书夫人,生于北京,本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戏剧家、翻译家。代表作有《干校六记》《我们仨》,译作《堂吉诃德》等。
一
无锡坐落于秀丽的太湖北岸。作为近代开化较早的工商业城市之一,无锡感应着开通的风气。这里自然而然地显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灵韵。在人文传统源远流长的无锡城中,1910年11月21日,钱氏家族的二儿子钱基博,喜得一子,取名钱锺书。
钱锺书的名字源于“抓周”,因他抓了一本书,取名“锺书”。“锺书”的“锺”为聚义,犹如“锺情”的“锺”。
钱锺书出生后第二年的7月17日,在北京留美学生杨荫杭家,新添了第四个女儿,取名杨季康,后以杨绛名世。至于钱锺书与杨绛的相识、相恋故事,就是后话了……
钱氏世居无锡。在清末民初,钱氏在无锡中心一个叫作七尺场的地方,造屋定居,这就是当地有名的“钱家大院”。
钱氏曾祖以下,按“福、基、锺、汝、昌”,排辈。曾祖共生五子,四房钱福炯,号祖耆,他就是钱锺书的祖父。钱福炯共生三子,大房钱基成(子兰),二房钱基博(子泉)和三房钱基厚(孙卿)是同胞双生,三兄弟共居于一个大家庭中。钱基博、钱基厚子女较多,而大房钱基成无子,仅有一女,按例由二房长子钱锺书过继为子。
这一家庭格局对钱锺书有相当大的影响,其中有一个关键性的事实,就是钱锺书受到他伯父和父母的双重养护。
钱锺书的伯父慈爱宽容,但一生潦倒。伯父本人也是秀才,他对这个大家庭仍然是极其有益的。他不仅是钱锺书最大的庇护伞,也是钱锺书的启蒙老师。
钱锺书4岁(虚岁)时,已由大伯父教育识字。后来,在父亲的建议下,钱锺书被送入当地的秦氏小学就读,但未及半年便因病退学了。接着,锺书与堂弟钟韩又到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但因附学不便,锺书和钟韩一年后又回到家中由大伯父教管读书。这时已是1915年,北京的杨绛正在女高师附小读一年级。
锺书、钟韩随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伯父常花铜板给锺书买酥饼吃,向小书铺或书摊租小说给锺书看。而书摊上租来的小说大多是《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的通俗小说。锺书读过之后,回家便手舞足蹈地向弟弟、妹妹演说——李元霸如何一锤子把敌手的长枪打得弯弯曲曲……
钱锺书就是在伯父这样慈爱的关怀中吸收着知识。在钱锺书10岁以前,伯父的影响占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1920年秋,伯父钱基成溘然长逝,享年48岁。那时,钱锺书正在东林小学读一年级,他一路哭着,一路叫着“伯伯”,赶回家奔丧。这是钱锺书生平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当年,他写了《题伯父画像》一文:
呜呼!我亲爱之伯父死矣,不得而见之矣。可得而见者惟此画像耳。然吾瞻拜伯父之画像,不禁哀之甚,而又慰之深也。哀莫大于死别,夫何慰之有?慰者,幸音容之宛在。然而不能无哀,哀者,哀死者之不可复生也。嗟夫,我伯父乃终不可得而见矣!于不得见之中而可以稍慰夫欲见之心者,幸有斯像耳。岁时令节,魂兮归来。锺书衔哀展(瞻)拜,供奉香花,我伯父在天之灵,其实式凭之。
全文满眼的“之乎者也”,俨然一个小夫子的模样,足见钱锺书对伯父感情之深。
伯父去世后,他仍然和伯母生活在一起。19岁时,钱锺书的伯母去世,钱锺书获得两房不同类型爱护的基本格局最终结束。
和他伯父一生的穷困潦倒不同,钱锺书父母与近代文化和文学有着相当大的关系。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我国近代著名的文史学者;母亲王氏,是近代通俗小说家王西神之妹。钱锺书伯父和父亲对钱锺书的教育有着不完全相同的态度,在杨绛的记载里屡见不鲜:
妙的是他(钱锺书)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钱锺书却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机把锺书抓去教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锺书哭。锺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
伯父慈爱宽容的气氛,钱锺书父亲不敢反对,不便干涉,又不得不伺机干预,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状况,但使钱锺书受益匪浅。一个孩子身心健康的成长,往往需要充分的慈爱和同等的严厉,两者缺一不可。
钱基成去世后,教育钱锺书的重任完全落到了钱基博的身上。每天下午放学后,钱基博就要两个孩子(锺书、钟韩)到他办公室自习或教读古文。就这样,两个孩子读了不少古文名篇。钱锺书尤其在完成学校及父亲规定的作业之外,还自学了不少文学名著。
在东林小学读书时,由于聪明早慧,成绩优异,钱锺书常引起一些同学妒忌。据同学邹文海回忆,邹父督责文海读书时,常引锺书为话题,总是说:“我路过钱家,每回都听到锺书书声朗朗,谁像你一回家就书角都不翻了。”父亲的训斥,引起邹文海对钱锺书的反感:“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像我一样,数学糟透顶,只有国文能揭示。”诚然,钱锺书从小就讨厌数学,不过,国文却天生很好。
这期间,钱锺书开始接触外国文学。商务印书馆发行的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他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他进入一个新天地,并促使他自觉地增加学习外语的兴趣,使他知道西洋小说也是那么迷人。
钱锺书13岁从小学毕业后,即考入苏州桃坞中学,这是美国圣公会办的教会学校。到1927年,桃坞中学停办,钱锺书与钟韩又一同转入无锡辅仁中学就读。
在辅仁读书时,每到星期五晚间,父亲便带他与钟韩至无锡国专随堂听课。学习方面,国文是拿手好戏,根本不需要用功;英文也优于同学,所以老师叫他做班长,上体育课时用英语喊口号;但嘴里虽能用英语喊口号,自家两脚却左右不分,因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父亲暑假里自北京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命锺书和钟韩各作一篇文章。结果锺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这一打,激励起锺书发奋读书的志气,从此,他在严父指导下刻苦攻读,作文也大有进步。
到了1927年,钱锺书已经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到高中二年级时,学校里举行了一次国、英、算三方面的全校竞赛,钱锺书得了国文和英文第一名,在全校引起轰动。考入大学之前,他已是父亲的得意弟子。据杨绛先生说,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钱基博的序文,实为钱锺书代笔,一字没有改动。
有人说钱锺书自小就是个“王勃式”的神童,这是捕风捉影的现代神话。从他小学时期的学习成绩来看,他除了国文、历史成绩好以外,其他并不突出,但是在写作上的天资不能说一点没有。除了他善读书,还和他从小受伯父、父亲的教育分不开,可谓是“家学渊源”。从东林小学到后来桃坞、辅仁这样的教会中学,少年钱锺书得到了很好的中英文基础教育,为其以后成为学贯中西的大师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二
光阴荏苒,钱锺书在古色古香的家庭读书环境与现代西洋教育的学校里度过了中学时光。尔后,他考取清华大学,后又就职于光华大学。
中学时代,钱锺书的英文水平已足已令人惊叹。然而,清华园内,语文课更增至八种之多:英、法、俄、意、日、拉丁、希腊、德。钱锺书作为国学大师之子,身处西洋文化氛围之中,加之天资颖异,其所以能够遍采百味而自成一体,实与清华学风有关。
按照清华校规,考生各门功课有一门不及格者,照例不能录取。而钱锺书考清华,数学只考得15分。总成绩也只排到二百名及格学生的第57名。但刚刚30岁出头的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却被这位考生的中英文考卷惊呆了,最终破格录取钱锺书。
艺高人胆大,学富志不群。在清华园,钱锺书那副臧否人物的狂态许多同学都知道。在随便的谈话中,他敢于挑剔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和哲学系主任冯友兰的学问。更能表现他“狂”的性格的,是他几乎不选修什么必修之外的课程。
吴组缃(二十世纪著名作家)是一位正直、豪爽、心胸广阔而富有幽默感的人。在清华读书时,他很佩服钱锺书这位“书虫”,有时到钱的屋子串门,总看到钱锺书的笔记本一摞一摞的,钱锺书眼睛闭着,从里面抽出一本,打开一看,发现记错了,便敲自己的头,又放进去,另抽一本。
显然,有许多同学佩服钱锺书。据说,当时钱锺书与曹禺、颜毓蘅三人曾经被比拟为北洋军阀中的“龙虎狗”三杰,“龙”就是钱锺书。钱锺书的同学饶余威曾说,他们一批同学中,他受钱锺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他还有一个怪癖,看书时喜欢用又黑又粗的铅笔画下佳句,并在书旁加上他的评语,清华藏书中的划线和评语大都是此君手笔。”许多同学乐于向钱锺书请教学问,而钱锺书在对同学的一次次帮助中也得以更加出色地表现他的才学。学生时代念的西洋文学选本里的名句,他张嘴就来。
当然,也有同学对钱锺书的才学产生了妒忌,感觉很不服气。例如同学许振德(大千),就因为钱锺书夺去他的班上第一名,很想凭自己“山东大汉”的一把子力气揍钱锺书一顿出气。钱锺书也颇有对付方法。许振德上课时常溜眼注意一位女同学,被钱锺书发现,便拿出小时临摹画谱的本领,画了一系列《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广为流传。后来,许振德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钱锺书帮忙解决了,二人自此成为要好的朋友。
1933年夏日,钱锺书从清华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四年功课考试,曾经两个学年得到甲上,一个学年得到超等的破纪录成绩。
离开北平,移居上海,于九月始任私立光华大学外文系讲师,兼任国文系教员。初到光华,钱锺书与同事顾献梁共居一室,那时,顾氏正埋头苦攻一册文学批评史,钱氏看到,便说:“这本书以前我念过,不知现在还记不记得了,你抽一段考考我看! ”顾氏听罢,半信半疑,特意找出几段难念的问他;十之八九,钱氏都能流利地接下去背上一段。顾氏大惊失色,为之拜服。
据当时光华的同学回忆,钱锺书“备课认真,讲解细致,选他课的学生对这位年轻教师无不十分敬重。他左手捏了册牛津版的袖珍本,眼睛看着课文,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谈得高兴的时候,往往把右手的食指在鼻子下面从横里抹上几抹,这又给人一种有点儿腼腆的印象了。”
三
对待学问如此富有“痴气”的钱锺书,在爱情上也是“痴人”有“痴福”。
《圣经》有言:“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文坛伉俪钱锺书和杨绛的爱情便应了这句话。1932年早春,在清华大学古月堂门口,两人初次偶遇,杨绛觉得他眉宇间“蔚然而深秀”,钱锺书也被她的清新脱俗吸引,丘比特的金箭暗暗射中两人,一段旷世情缘就此徐徐萌发……
1928年,杨绛高中毕业,她心心念念想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孰料那年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女生,但是南方没有名额。无奈之下,杨绛选择了东吴大学。
1932年初,杨绛本该读大四下,东吴大学却因学潮而停课。为了顺利完成学业,杨绛毅然北上,借读清华大学。当时,为了去清华,杨绛放弃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杨绛之所以愿意不出国而来清华,用她母亲的话说,就是“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线呢”。仿佛冥冥中,清华园的钱锺书正在召唤着姗姗来迟的她。
初到清华,杨绛发现这里的女学生都很洋气,相形之下,自己显得有些朴素,但没多长时间,女学生们便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据称,杨绛肄业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求其为偶者达七十余人,谑者戏称杨绛为“七十二煞”,但她只看中了钱锺书。那时,钱锺书在校园内名气很大,杨绛初次见到他,发现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翩翩”。
但两人一见如故,侃侃而谈。钱锺书急切地澄清:“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杨绛也趁机说明:“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都不是事实。”恰巧两人在文学上有共同的爱好和追求,这一切使他们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两人恋爱时,除了约会,就是通信。钱锺书文采斐然,写的信当然是撩人心弦的情书,杨绛的那颗芳心被迅速融化。有一次,杨绛的回信落在了钱基博老先生的手里。钱父好奇心突发,悄悄拆开信件,看完喜不自禁。原来,杨绛在信中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父大赞:“此诚聪明人语!”在钱父看来,杨绛思维缜密,办事周到,这对于不谙世事的儿子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内助。
其实,这段缘分早就命中注定了。早在1919年,8岁的杨绛曾随父母去过钱锺书家做客,只是当时他们年纪小,印象寥寥。但这段经历恰恰开启了两人之间的“前缘”。
1935年夏,钱锺书与杨绛在无锡七尺场钱府举行正式婚礼。
这时,钱锺书已经考取第三届中英庚款资助的公费留学,而杨绛则尚在清华大学研究院外文系读书,尚未毕业。为能与钱锺书结婚出国,她不等毕业,便与老师商量用论文代替大考,提前一个月赶回老家无锡。
1935年金秋时节,钱锺书在新婚夫人杨绛陪伴下,告别故乡父老,乘船跨海赴英国留学。他考取英国庚子赔款资助的公费留学,杨绛则是自费留学。
留英考试前后共举行过8次,钱锺书参加的是第3次,考试时间是在1935年4月。当时应考人数是262人,结果被录取的只有24人。在24个被录取学生名单中,钱锺书面试总分最高,达到87. 95分。
牛津学风一向以严谨、规矩著称,钱锺书则是喜欢博览群书的趣味主义者,对枯燥乏味的学究式“正经科学研究”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牢守“规矩”。论文预试要考“英国版本和校勘学”,学生们必须能够辨认15世纪以来的手稿。钱锺书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休养”得在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
生活上,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却出奇地笨手笨脚。在牛津学习之余,杨绛几乎揽下生活里的一切杂事,做饭制衣,翻墙爬窗,无所不能。爱女阿圆也是在牛津时出生的,钱锺书为新生的女儿致“欢迎辞”:“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杨绛说女儿是自己“平生唯一的杰作”。杨绛在牛津“坐月子”时,钱锺书在家不时闯“祸”。台灯弄坏了,杨绛说“不要紧”;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紧”;颧骨生疔了,“不要紧” ——事后杨绛都一一妙手解难,杨绛的“不要紧”伴随了钱锺书的一生。钱的母亲感慨这位儿媳:“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痴福。”
但钱锺书也有贴心的一面。一天早上,杨绛还在睡梦中,钱锺书早已在厨房忙活开了,平日里“拙手笨脚”的他煮了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还做了醇香的红茶。睡眼惺忪的杨绛被钱锺书叫醒,他把一张用餐小桌支在床上,把美味的早餐放在小桌上,这样杨绛就可以坐在床上随意享用了。吃着夫君亲自做的饭,杨绛幸福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早饭”,听到爱妻满意的回答,钱锺书欣慰地笑了。
钱锺书在牛津的毕业论文题为《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并以此获得牛津副博士学位。据说,这种学位当时还极少颁发给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学生。毕业后,牛津校方决定聘钱锺书为中文讲师,他没有接受,而在1937年秋同夫人一起去了法国。
钱锺书还在牛津念书期间,钱氏夫妇就请朋友为他俩在巴黎大学注了册。因此,他们刚到法国,便得以立刻插班进学校进修。空闲时,他们经常去咖啡馆坐坐,或者一起去逛旧书店,晚上则相伴在房间里静静读书。
杨绛和钱锺书经常展开读书竞赛,比谁读的书多。通常情况下,两人所读的册数不相上下。有一次,钱锺书和杨绛交流阅读心得:“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第一遍读时会有许多疏漏。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会发现。”杨绛不以为然,说:“这是你的读法。我倒是很随性,好书多看几遍,不感兴趣的书则浏览一番即可。”读读写写,嘻嘻闹闹,两人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悠悠情趣,羡煞旁人。
四
1938年,法国邮船阿多士号向中国开来,钱锺书和夫人杨绛带着刚满周岁的宝贝女儿阿圆正在这条船上。然而,国难家仇,夫妇二人的心情非常沉重、苦闷。杨绛生母于一年前溘然长逝,苏州老家被日寇抢劫一空,老父亲避难到了上海,而她的三姑母杨荫榆在1938年1月1日在苏州被日军惨杀。钱家情形正相仿。锺书先生的母亲、弟弟、妹妹等人随叔父一家逃难到上海,寄居在法国租界,他的父亲则执教于浙江大学。家乡无锡早被日寇占领,国土如肉,半入虎口。
船到香港,钱锺书只身在扰攘的人群中下船,夫人杨绛则带着女儿乘船继续北上,到上海省视老父。那时,清华大学已聘钱锺书为外文系教授。抗战发生,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昆明,联合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钱锺书在香港上岸,正是为了转抵昆明到清华任教。
为维持战时教育局面,国民政府筹建了六所师范学院,其中独立的一所建置在湖南省安化县蓝田镇,于1938年开学。钱锺书的父亲,应老友廖茂如恳请,不顾病痛日增,毅然奔赴湖南。之后,钱锺书父亲多次发来信件与电报,希望钱锺书也能到湖南教书,就便照顾自己。老病父亲的召唤,他这位大孝子不能不听,于是决定辞却联大教席,前往湖南。
从1939年12月到1941年7月,是钱锺书在国立师范学院任英语系教授兼系主任的时期。
学校里人际关系复杂,充满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在某些场合,他总是尽可能地躲开他们,从不和他们接谈。他外出提根手杖(当时大后方学府中人,无论年老的和年少的,出外都好提根手杖,成为风气),要是迎面碰上这号人物时,他总是低着头,旁若无人似地径自走开。
生活本身的单调、枯涩与刻板,并不妨碍他终日沉浸于教学读书与写作之中。午前的时间,他都用来阅读外语书籍,大部分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剩余的时间,他阅碑帖,临写草书。午后和晚饭以后的时间,除了到邻屋老先生的房内聊天以外,他都用来翻检所能到手的中国四部古籍,或是伏案写作。
钱锺书在学校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他为人处事清介绝尘,所以朋友们也都是君子之选。他喜欢同三五知己相聚谈古论今。一次晚饭后,吴忠匡、徐燕谋等人同听锺书先生清谈,“上下古今,娓娓不倦,到激情处, 他挥着手杖,手舞足蹈。兴尽告别时,燕谋先生才发现他挂的蚊帐上被戳了好几处窟窿”。结果,钱锺书大笑着拉起吴忠匡“一溜烟跑了”。
1941 年暑假,钱锺书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返上海探亲。钱锺书原计划在上海小住几月再回内地。时值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教授到上海,约请钱锺书重回联大任教。钱锺书很犹豫:学校的人事关系、湘西的老父亲与妹妹、上海的母亲及妻子,都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就这样,一直拖延到12月,上海旋即沦陷于日寇之手,成为孤岛,他就是再想离开也已经不可能了。
抗战后期,生活更加艰难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物价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在这种人生难得一遇的可怕环境中,钱锺书只好终日以读书写作遣日。
本来,钱锺书困在上海并无工作,幸亏岳丈杨荫杭把自己在教会学校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课时让给他。那时,夫人杨绛任苏州振华女校上海分校校长。到抗战后期,他和杨绛住在沿街,“晚上睡梦里,或将睡未睡、将醒未醒的时候,常会听到沉重的军靴脚步声”。他们惊恐地悄悄说:“捉人!”说不定哪一天会轮到自己。他们的卧房是个亭子间,在半楼梯。楼下挨着厨房的桌上放着砧板,摊着待杨绛挑拣的菜。杨绛既兼任女佣,又是女儿的家庭教师。卧房门口是一部电话。叔父钱基厚住在三楼,是一家之主,他的两个儿子和钱锺书的母亲也住在这里 ,日本宪兵曾来此“光顾”。
八年抗战,日寇败北。钱锺书沉浸在喜悦中,更加发奋写作。《人·兽·鬼》《围城》《谈艺录》均于此间出版。这时期社交应酬也多,社会兼职也多,学校课时不少,他颇感兼顾不暇,无术分身。
1942年底,杨绛创作了话剧《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后,一鸣惊人,迅速走红。杨绛的蹿红,使大才子钱锺书坐不住了。一天,他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支持吗?”杨绛大为高兴,催他赶紧写。杨绛让他减少授课时间,为了节省开支,她还把家里的女佣辞退了,自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劈柴生火做饭样样都来,经常被烟火熏得满眼是泪,也会不小心切破手指。可是杨绛并未抱怨过,她心甘情愿地做灶下婢,只盼着锺书的大作早日问世。两年后,表现上海沦陷区知识分子的经历与情绪的长篇讽刺小说《围城》问世。钱锺书在《围城》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谈艺录》的写作过程也历经波折。那是1945年4月某日的上午9点钟—10点钟,钱锺书已到学校上课,杨绛带孩子在家。一个日本宪兵带着一个“高丽棒子”来搜查。杨绛回忆说:“我忙请他们进来,请他们坐,同时三脚两步逃上半楼梯的亭子间,抱一包《谈艺录》的稿子藏在我认为最妥善的地方,随即斟了两杯茶送下去——倒茶是为藏稿子。”“我看着稿子上涂改修补着细细密密的字,又夹入许多纸条,多半是毛边纸上用毛笔写的。我想这部零乱的稿子虽是学术著作,却经不起敌人粗暴的翻检,常为此惴惴不安。”
艰难岁月里,夫妻两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这是多么难得的人间真情啊!
(摘编自无锡钱锺书故居陈列史料,复旦大学出版社《钱锺书传——营造巴比塔的智者》,河北教育出版社《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生平与学术》等书。特别说明,关于钱锺书先生的名字,本文根据无锡钱锺书故居考证统一使用“锺”字。原因是简化字“钟”是由“鐘”字简化而来,是乐器的意思;而“锺”字在古汉语里是“聚集”的意思。而在钱先生的名字中,“锺”字应作“聚集”讲。另外,钱先生本人也从未书写过“钱钟书”字样的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