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远
我记得,十五岁的夏天,是在千岛湖度过的。
烈日倾城,我们遇见了杭州六十年不遇的酷暑,真真是背灼炎天光。戴着墨镜站在户外,只觉得从头到脚快要熔化。
三潭岛,月光岛,梅峰岛,加上杜甫那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听上去美不胜收,但和世间任何一处被口耳相传的美景一样,大抵是徒有虚名的。
一千三百座小岛,值得登上的寥寥数座。和朋友们买了四张船票,一下午都泡在碧蓝的湖上。
舱底拥挤着旅人,闷热得恍如强劲的桑拿,多呆一秒都是煎熬。凭着想看开阔风景的念头爬上甲板,却被女船员撇着红唇厌烦地告知,要想坐在二楼冷气室,还需每人多加三十元,我们相视一笑,静静掏钱。
所谓入世,所谓成人,大约就是无论身处千篇一律的生活,还是麻烦接踵的旅途中,面对这样的瞬间都能明白,“世上最美的风景都是免费的”这样的话终究是撒在朋友圈里的鸡汤,其实每一桩馈赠,都有一个价码。
十五岁之前的自己,总会为着世上繁多的潜规则而愤怒,桀骜的眉头似怒,似哭。推开长大这扇门,也就慢慢水到渠成地平静了。
我想,这谈不上好坏,只是走向更远岁月的一条必经之途。虽不那么乐于向众人欢欣展示自己的愤怒,但内心依旧牢牢攥紧我的坚持,应该不算屈服吧?
大片苍白的云朵被夏日雨前的空气压得好低,天色泛出不真实的鲜艳,终于,在黄昏降临前,我们透过船舱玻璃看了一场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终于无遮无拦地站在卷起层层白浪的船头,我们彼此微笑合影,脸色被昏暗的光线隐去,只剩深色的轮廓。
远处被日落涂抹上一层暧昧的浅橙色,风划过脸颊时我们终于觉得,为了这一刻心中的开阔敞亮,舟车劳顿,留下发红的晒痕,都是值得的。
千岛湖位于远离繁华的淳安县内,离开湖区足足开了四个小时车,我们才赶到高速公路口的旅馆。
已逾午夜,且次日清早还要赶去西湖,但毕竟那时还是孩子,我们仍坚持要出去疯一疯。
结果一切与我们设想的相去甚远。身处杭州远郊,踮脚眺望可见大片灰蒙蒙的化工厂,想赶去西湖边酒吧集中的南山路至少要三小时,显然是做梦。面对灯光稀落的夜色,我们实在心有仓皇,却也不愿就此睡下,于是疲惫地站在深不可测的暗处等车。
等了半小时才招下一辆出租,告诉司机大叔去离此处最近的酒吧。
大叔嘿嘿一笑,招呼我们上车:就是唱歌的地方呗?我们有了不祥预感,怕司机将我们朝那种老式卡拉OK带,只尴尬地让他尽量往灯火通明的热闹地方去就行。
更好笑的是,连卡拉OK都是我们的臆想,下车眼见一片路灯下的夜市摊,南方的夜像被闷上一层天网恢恢的茧,一丝风都触不到,尘土飞扬的小镇在黑暗里显得满目疮痍。
我们呆站着四处环视,瞧着不远处的溜冰场,我提议进去玩玩,另外三个姑娘望了望从那个狭窄的楼道冲出来的假睫毛像蜘蛛脚一样张开的凛冽少女,决定还是算了。
于是我记得,十五岁的我们在闷热的夜里,一边静看整条街上呛人的烧烤摊,一边喝着冰到牙痛的饮料,不知不觉过了凌晨。
我还记得,那饮料叫做芒果不思议,甜到极点,在困倦边缘特像一剂麻醉药。
回酒店时,出租车司机听出我们的口音,成心绕路,计价器上幽幽地冒出一个比来时高两倍的数字,我们愤怒又无奈,望着窗外四下无言。
下了車,我才坏笑着飞快地踢了那车一脚,然后几个孩子在夜色里勾肩搭背地逃。
那一刻我明白了,和好朋友出行最大的乐趣,并非是风景多值得眷恋,而是四个原本淹没于人海的家伙能在有生之年,在我们尚且很年轻的岁月里一起出来走走,看看,陪伴彼此用天真的眼,度量外面的世界。
苍凉和自由两种相斥的气流充满我的身体,在血液里激烈对峙。出了电梯,我摇摇晃晃地在地毯上哼起那一年夏天,刘若英新出的歌:
我走出那扇门,又变成一个人,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转身。
不妥协的灵魂,不绝望的认真,配不配不无聊的人生?
不停的走,世界就没尽头,从绿洲沙漠大海到港口。
以后到底是什么,我越来越懂, 原来不朽的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