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无限潇湘意

2016-05-30 10:34范亚湘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1期
关键词:永州柳宗元

范亚湘

密林深处,一泓溪水或隐或现,汩汩淙淙,宛若玉佩相撞一样悦耳动人。溪下,是一个清莹澄澈的小潭。阳光直直地照进潭里,涟漪潋滟,若影若幻。潭底是一整块平展的大石头,各种奇异的石头在水边突兀高擎,如一座座小屿,似一根根柱子,缠绕着翠绿的藤蔓。上百条小鱼轻盈地游弋着,时而舒缓,时而敏捷,好像故意在同游人逗着乐儿。

陪游的人已悄然离去,心事沉沉的柳宗元(字子厚)只身坐在这寂静清幽的小石潭边好久好久了,不觉一股“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小石潭记》)的气息袭来,颇有些凄清可怕,忧惧不安。于是,他赶紧起身在一块石头上匆匆题下几个大字,黯然作别。

柳宗元已不止一次像这样寻幽秘境,纵情山水。时常,他会邀上朋友或者家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爬高山、钻深林、涉小溪、探幽泉、寻怪石,觅险境。就在前几日,他和仆人越过潇水,沿着蜿蜒曲折的染溪攀行,砍去丛丛灌木,烧掉蓬乱茅草,援上了西山之巅。气喘吁吁的他盘着双腿,席地而坐。抬眼望去,仿佛几个州的土地都云集在其座下,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隔千里。那高低不平,空阔低洼,连绵起伏,不可胜状的青青山峦与盈盈碧水交错萦绕,一直绵延到天边……柳宗元觉得自己有如挣脱羁绊的野马,翱翔蓝天的雄鹰,自由自在,旷达傲岸,那些长久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孤寂,早已被萧萧秋风吹得烟消云散。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这个时刻不纵酒真是愧对了西山之巅的无边美景!柳宗元捋起衣袖,急切地从仆人手里一把拽过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像喝水一样倒入口中。连续几杯下肚,不胜酒力的他醉卧倒地不起。日薄西山,暮色苍苍,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但他却意犹未尽,了无归心。直到领略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的人间幻境,方才恋恋不舍地摇摇晃晃摸黑下山。

如此豪放洒脱,酣畅淋漓,还是柳宗元到永州以来破天荒第一次。经历了西山之游,过去那些游山玩水都是浅游,抑或白游了,真正的游览还才刚刚开始。故而,他特意把这次痛快的游历详尽地记录了下来,是为唐元和四年(809年)阴历九月二十八日。光阴荏苒,转瞬之间,柳宗元被贬谪到永州这个“南荒”之地已有四年了。

近年来,柳宗元已将身心交付给了永州山水,对那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山水几乎都有造访,“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游黄溪记》)。这天,他一大早就划着一叶小舟来到了频洲。清绿幽深的潇水由南而北奔来,在是处汇入湘江后,浩浩汤汤,一路北去。看着滔滔远逝的湘江水,他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遥远的北方,猛然忆到了久违的长安(陕西西安)。如今,灞桥边的垂柳依然聘聘袅袅,婀娜多姿吗?那时,“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新唐书·柳宗元传》)的他经常立于灞桥垂柳旁迎亲送友,喜悦离愁就像那纤纤柳枝,在微风中盈盈摇曳;长安城内的大街上仍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吗?当年,踌躅满志,意气风发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几位“永贞革新”主将走在大街上,“京师人士不敢指名”(《旧唐书·刘禹锡传》),只能远远地躲在道路一旁默默地注视……

“永贞革新”已然成为柳宗元一生中解不开的死结,一直对其耿耿于怀,铭心镂骨。这里不妨先来“扒一扒”这个事件。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德宗李适驾崩,顺宗(年号永贞)李诵继位。顺宗甫一一登基,就立刻起用他担任太子时激赏的侍读王叔文、王伾以及与“二王”长期交好的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着手改革,希图革除严重危害中央政权的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等弊政。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旋即推出了一系列暴风骤雨似的革新措施,史称“永贞革新”。没出多久,革新派的利剑就重创了宦官和藩镇集团的利益,平时骄横跋扈的宦官和藩镇大佬惶惶不安。

然而,顺宗在即位前就已中风,口不能言,朝政荒芜。同时,本来就权力基础薄弱的“二王刘柳”几位朝中新人豪壮得意,彼此吹捧是伊尹、周公、管仲再生,喜怒凌人,不可一世。只要朝臣稍有反对抵触,动辄褫官去职或驱贬。这种狂热和冒进不仅引发了朝臣的普遍妒忌和敌意,也使得革新派发生内讧,政令不畅,相互不买账,无法理智地驾驭复杂政局,处理盘根错节的关联。当强大的宦官和藩镇势力进行猛烈反扑时,“二王刘柳”几近无策,仅靠吟诵“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聊以自慰。他们的权力和制定的政策宛若纸绘的山川河岳,只需轻轻一戳就破。三月,宦官和藩镇势力联手迫使顺宗立李淳(后改名纯)为太子,八月,又逼迫顺宗禅位。不及半年,彗星般划过天空的“永贞革新”失败。宪宗李纯即位后,宦官继续横行朝政,他们将王叔文贬为渝州(重庆)司户,王伾贬为开州(重庆开县)司马。其他八人先后被赶出京畿,贬为边远八州司马,因此,“永贞革新”又被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

这一事件因刘禹锡和柳宗元两位重量级文人的深度介入而变得更为吊诡、显耀,成为绵延千年的一个沉痛话题。依此,多次有人武断地认为刘禹锡和柳宗元是朝中重臣或要员,但事实并非如此。其时,王叔文将同为监察御史里行的“刘柳”分别擢屯田员外郎和礼部员外郎,前者负责土地和农田管理,后者负责礼仪和祭祀活动,均为从六品上官衔。唐时,中央政府实行三省六部制,员外郎上面还有尚书、侍郎等官员,尚书为三品官员“赐金紫”,即佩戴“金鱼袋”,着紫袍,只有获赐金紫的官员才被视为高官并有机会成为重臣或要员。从六品上离三品还差八九个台阶,横竖也进不了朝中重臣或要员行列。“刘柳”成为革新派核心而“超取显美”(《与李翰林建书》),只不过因为他们年华正茂,才能过人,权臣王叔文非常器重倚仗罢了。王叔文经常私自将两人带入等级森严的宫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旧唐书·刘禹锡传》)。

起始,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广东连县)刺史,柳宗元被贬为邵州(湖南邵阳)刺史。时年33岁,从没尝过孤寂滋味的柳宗元带着母亲卢氏、堂弟宗直、表弟卢遵,还有家小及仆人,默默地离開了长安。走过灞桥,柳宗元停住了脚步,深情地回望了一眼爱恨交加的长安。天高气清,白云悠悠,城廓楼台若隐若现。自从21岁那年考取进士,他就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从集贤殿正字到礼部员外郎,仕途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而且,与京兆尹杨凭之女成婚后,他的文章益佳气韵充溢,“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正朝着“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的目标迈进,谁知竟然“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忽而,一股河风袭来,柳宗元打了一个寒噤。仅仅只是隔着一条并不宽广的灞水,长安仿佛已是遥不可及,曾经是那样熟悉,而今却又如此陌生,甚至陌生得有些后怕。

“刘柳”一走,众官仍不解恨,朝议认为贬得太轻。行至半路,朝廷派使臣快马加鞭追赶而来,分别给两人传来新旨,刘禹锡改贬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改贬为永州司马。听完圣旨,柳宗元两眼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但心高气傲的柳宗元跪谢过皇恩浩荡,双腿哆嗦着站起来,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被使臣發觉,像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终于在是年底到达了永州。大雪纷纷,荆榛满目,伫立在寂静流淌的潇水河边,柳宗元不禁觉得恍若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贸然折翼摔落到了这里。

永州地处湘江上游,潇水纵贯南北,境内山脉纵横,峰谷相间。唐时,这里蛮烟瘴雾,凄凉荒僻。用柳宗元的话说,这片“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笼鹰词》)的荒野之地,盛产“异蛇”(《捕蛇者说》)。据《元和郡县志》记载,由于没完没了的战乱和瘟疫,其时,永州的人居户头已由最高时的“二万七千户”锐减为“八百九十四户”。一个纵横几百里的州,竟只有三四千人,柳宗元后来吟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江雪》)就不足为怪了。

柳宗元虽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享受六品官员待遇,但这只是一个“官外乎常员”的闲职,没有官舍,也不管理具体事务。一心企望遇赦和“量移”的他并没有置办房舍,一家老小寄寓在城东那个清冷的龙兴寺里。“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壤污潦以坟洳兮,蒸沸热而恒昏。戏凫鹳乎中庭兮,蒹葭生于堂筵。”(《闵生赋》)这座寺庙污水遍地,如坟地一样潮湿,野鸭、鹳鸟戏于中庭,房里座席边芦荻丛生,不仅荒凉寂寥,破败不堪,而且火患频发,“晨不爨,夜不烛,皆列坐屋上,左右视,罢不得休”(《逐毕方文》)。早晨不能生火做饭,晚上不能点蜡烛,一大群人坐在房梁上,左右盯着,不敢歇息。要不是年轻跑得快,柳宗元好几次差点被大火所焚。

按唐制,因罪远贬的官吏,遇赦或者三五年过后,就会调到离长安近一点的地方任职,人们把这个规矩叫做“量移”。差不多与柳宗元同一时期贬到江西九江、整天逍遥快活的“江州司马”白居易所写“一旦失恩先左降,三年随例未量移”(《自题》),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离长安近了自然离皇帝近了,这样就可以感受到皇帝的体温和心跳,益发使自己勃然向上,巴望获得“居庙堂”之人的青睐。

真人不说假话,自从柳宗元被外放永州后,他就盼望着大赦或量移这一天的到来。元和元年(806)正月,宪宗李纯尊顺宗为太上皇,朝廷大赦,没有柳宗元的份;同年六月,王妃郭姬被册封为贵妃,朝廷又大赦,还是没有柳宗元的份。三年过后,柳宗元按理应该量移,可迟迟不见半点音信,是不是朝廷已经将我遗忘了?在永州痴汉等丫头的柳宗元并不知道,他其实永远地踏上了一条不归的贬谪路。宪宗在元和元年一年内,曾经三次颁布诏令,反复重申不得宽赦和量移参与“永贞革新”的成员。这年八月的诏令就曰,柳宗元等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纪》)。

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心情沉郁,百无聊奈,正值壮年的柳宗元身体明显衰弱。“百病所集,痞结优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寄许京兆孟容书》)同时,精神憋闷异常,逐渐崩溃,“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或许这些还不算什么,柳宗元也能扛得住。可是,半年过后,时常宽慰儿子“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的母亲溘然病逝,这使得他痛苦到达了极点,如坠深渊。他深深地悲愤自责,以为母亲是因“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僇”的缘故。由于自己被贬,导致母亲跟着遭受奇辱,被迫迁徙来到瘴疠充斥之所,医药、饮食不周,神佛无法呵护,不幸过早仙逝。可悲的是,还因“恶子”戴罪在身,无法将母亲的遗体送回故乡安息。“穷天下之声,无以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他甚至决绝地高呼:“天地有穷,此冤无穷!”(均见《先太夫人归祔志》)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柳宗元哪经历过如此磨难和痛楚?草草地安葬好母亲的遗骨后,他的情绪稍稍有些安定,可是,好友刘禹锡的一封信又重新将他打回到了地狱。刘禹锡在信中透露说,年初,王叔文已被赐死。因王伾已于去年病逝,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刘柳”了。

看完这封信,柳宗元犹如五雷轰顶,惊恐莫名!

柳宗元与王叔文的交往由来已久,且情谊深厚。去年这个时候,王叔文还对他许诺“欲大用之”(《旧唐书·柳宗元传》),不想,王叔文现在却被一盅御酒送至九泉,从此阴阳两隔……柳宗元陷入了极度恐惧惶惑之中不可自拔,白天像受惊的麋鹿一样恐骇不止,夜晚似遇到了鬼怪一般惶然难寝,“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惩咎赋》)。

李白有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对于柳宗元来说,他头顶上岂只是一片浮云?简直就是乌云密布!

夏夜,龙兴寺里蚊虫肆虐,溽热难耐。躺在床上磨磨叽叽了半天,柳宗元还是辗转难眠。恍恍惚惚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身子悬在了半空,似有一双巨大的手将他死死地摁着,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得,欲罢不能。他试图反抗,但混混沌沌中却又无从出手,也不知道去找谁反抗……他惊煞不已,赶紧起床,轻轻地推开了一扇窗户。窗外,夜色茫茫,夏虫凄凄。栖息在寺前大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地尖叫着,那声音凄厉恐怖,直把人瘆得毛骨悚然。

“幽明茫然,一恸肠绝。”(《祭吕衡州温文》)柳宗元跌落到了绝望的地步,大病不起。

长久卧病在床,柳宗元有了一次深刻的反思。他发现失去的已不仅仅是京城的官职和亲人,还有昔日的朋友和曾经的壮志宏图。“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祭吕衡州温文》)可以说,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愿低下那高昂的头,即使获悉遭贬那一刻,也是阔首挺胸,丝毫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以致让那帮幸灾乐祸的人看扁了。可是,残酷的现实已经压垮了身上最后一根支撑他坚挺的稻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僇人”(《始得西山宴游记》)。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全由于“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谬”(《寄许京兆孟容书》)。

从这以后,胆颤心惊的柳宗元几乎“罪”不离口。每每写文章或者给朋友、官员写信等,都会言及自己的“罪”。“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与杨京兆凭书》)“其孤有罪,衔哀待刑,不得归奉丧事以尽其志。”(《先太夫人归祔志》)“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寄许京兆孟容书》)“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惩咎赋》)我辜负了圣上的宠信与厚爱,罪大恶极以致遭贬,怪不得谁,完全是咎由自取!

非常明了,柳宗元的病主要还是因遭贬而导致对其心灵的摧残,即心病。他自己也承认,其病“非独瘴疠为也”(《寄许京兆孟容书》)。他在给杨凭的信中说:“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柳杨两家是世交,柳宗元25岁时迎娶自幼订婚的杨凭之女为妻,杨氏从小就有病,也没有生育,三年后夭亡。他贬永州途中经过潭州(湖南长沙),还专门拜访了在此担任湖南观察使的杨凭,写下《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随后不久,杨凭迁江西,又入长安为京兆尹。他一直与前丈人关系密切,在他面前说话也比较“放肆”,没什么顾忌。然而,心中的这些“忧恐”他又能说给谁听?即使是前丈人,也只能云遮雾罩,闪烁其词。

何“忧”?何“恐”?柳宗元“忧”的是他一直遭到很多人非议,朝廷不给他大赦和量移,纵有凌云壮志,却因身陷永州而无以伸展。“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内若焚裂。”(《祭吕衡州温文》)我现在不但“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而且已变成了一个尚未被化光的无知之人和平庸之辈,说起来真是心若烧灼碎裂似地痛。“恐”的是害怕刘禹锡信中说的变为现实,成为王叔文第二。“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然。茕茕孑立,未有子息。”(《寄许京兆孟容书》)唯恐哪一天身子填进沟壑而丧失功业,很是害怕痛恨,身体里如水一样腾涌。可怜我至今仍孑然一身,连儿子都没有啊!约莫七八年后,他“遐征”一个叫长乌村的地方有诗云:“窜逐宦湘浦,摇心剧悬旌。始惊陷世议,终欲逃天刑。”(《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柳宗元刚贬来永州时,整天心惊肉跳,先是担心那些谤议,后又恐惧怕被赐死。

时间是一剂抚慰痛彻愤懑心灵的最好良药。两年过后,柳宗元虽然“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觉衰》)、“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与李翰林建书》),但他已渐渐从那惊恐莫名的痛苦煎熬中走了出来。

随着心态趋于平和,柳宗元的体能也得到了恢复。于是,他开始适应永州的环境,尝试着将志趣转向山水,到山水中去寻找自己的慰藉。尽管俗世抛弃了他,但永州那冷峭峻洁的山水却以博大的情怀接纳了他,使之找到了一个寄寓思想,纾解抑郁的渠道。

元和三年(808年),翰林学士吴武陵因得罪权贵李吉甫流放永州,这无疑是上天给困在永州的柳宗元送来了一个知音,“两人意气相投,同游永州山水”(《新唐书·吴武陵传》)。“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这里的“囚徒”指的就是吴武陵。一个大病初愈,一个初来乍到,两个“囚徒”皆因是“闷即出游”,又都不熟悉永州山水的习性,害怕野外虫蛇叮咬,只能是“时到幽树好石清泉,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与李翰林建书》)。

即使到林间幽石兀然一坐也难有一乐,但毕竟柳宗元有“一笑”了,还有游西山那次酩酊大醉!可以说,他已经从山水中找到了乐趣,懂得移情山水了。“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记》)他觉得钴鉧潭很适合中秋登高赏月,就索性将钴鉧潭买了下来,并加高台面,延伸栏杆,疏导高处的泉水使泉水坠落入潭中,使之发出悦耳的声音。“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钴鉧潭记》)

而且,现在陪同柳宗元游玩的人也不仅仅只有同为“囚徒”的吴武陵,还有同来的家人和时而慕名前来拜访的友人。于是,他又买下了钴鉧潭西小丘,和陪游的人一起铲除败草,砍掉杂树,小丘上良好的树木挺立了起来,隽永的竹林也因而浮露,奇峭的山石更分外突兀。由竹木山石间望出去,只见远山高耸,云气缥缈,溪水淙淙,鸟兽在自由自在地忘情游戏。万物和乐怡畅地运技獻能,一齐呈现在这小丘之下。众人铺席展枕齐齐地躺在丘上,山水清凉明爽的景状来与双目相接,瀯瀯的流水之声飘入耳际,辽远壮阔的天空与经脉相通,深沉至静的大道与心灵相合。“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钴鉧潭西小丘记》)

不到十天买了两处钟情奇异的景点,这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不过,柳宗元说因得钴鉧潭“乐居夷而忘故土者”,但从这有些憋屈的“乐”之中,仍旧窥探得出潜藏在他心底的绵绵愁苦。表面上说因钴鉧潭而忘故土,实则故土怎能相忘?“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与李翰林建书》)神州之阔,天地之广,“不过寻丈”的风景岂能满足得了他的襟怀?龙投大海,虎奔高山,然而他却困在永州“终不得出”,怎会有长久的舒畅?不思量,自难忘,那种若即若离的忧郁、期盼,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不曾消弭,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柳宗元游历小石潭那天,他获知杨凭被贬为临贺(广西贺县南)尉,并被籍没全部家产。杨凭遭贬,等于说将柳宗元唯一能够向其长辈放开倾诉心中苦闷的这条路堵死了,难怪,他觉得小石潭边有些“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俗话说,屋露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心情和身体刚刚好一些的柳宗元这个时候的状况,可说是糟透了。

元和五年(810年)四月,与柳宗元相依为命的女儿和娘不幸夭折,宛如晴天霹雳,再一次将他打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壑。

杨氏去世后,柳宗元未再正式婚娶。根据他为女儿和娘所写《下殇女子墓砖记》言称,此时和娘“凡十岁”。据此推算,和娘应为他在长安时与一女子所生。另,依据“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与萧翰林俛书》)和他去世后向刘禹锡“托孤”的记载,他在永州期间至少有一名女子侍寝。

和娘病重,信佛的柳宗元为乞佛保佑,将“柔惠”的她送到庵里终身侍佛,“更名佛婢”“去发为尼”,可仍未能留住幼小的生命。他将女儿葬在“东郭门外第二岗之西隅”,发出了惨慽的悲号:“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下殇女子墓砖记》)是谁让你来人间投生?是谁召你离去?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荆棘丛丛,芳草青青。那逼仄的角落里,一堆薄薄的新土静静地躺着,默然无语。

亲人离去,悲痛欲绝。大赦、量移杳无音信,遥遥无望。柳宗元似有所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龙兴寺那个伤心之所,移居到了河西的冉溪。“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送从弟谋归江陵序》)杂草盖屋,开荒侍菜,挖池养鱼,种黍酿酒,心甘情愿地“为永州民”。

冉溪是潇水东岸的一条支流,因冉姓家族傍溪而住得名,亦说溪水可以用来染色,又名染溪。柳宗元搬来后,将之改为“愚溪”。为何要将冉溪改成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言下之意就是他爱这条溪水,将家筑在溪边,而因愚获罪,被谪永州,“故更之为愚溪”(《愚溪诗序》)。

看得出,柳宗元改冉溪为愚溪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按照惯例,冉溪可改名为“柳溪”。然而,作为一个“僇人”,能够那么招摇地改为“柳溪”吗?故而,他自我解嘲,“以愚触罪”,取名愚溪。殊不知,“愚”亦可作自称之谦词,愚溪也暗含有“吾溪”即“柳溪”之意。

柳宗元在愚溪上面买了一个小丘和一泓泉水,分别命名为愚丘、愚泉。将泉水流经的小沟取名愚沟,负土累石筑坝后形成了愚池,在愚池中造愚堂、愚亭、愚岛。他“大兴土木”,难道真的“甘终为永州民”吗?非也。虽然愚溪“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却弃于凄清冷寂的荒凉野地,几无有人涉足游赏,这岂不是和他一样“寂寥而莫我知也?”(《愚溪诗序》)

林壑幽泉,溪水潺潺,堂舍亭台,鸡犬相闻,好一处淡泊闲适之所!就有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朝廷有俸祿,生活上基本没有什么问题,柳宗元不用去耕种稼穑,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有仆人把持,也用不着他去操劳。吃了睡,睡了吃,可米盐枣粟岂止是他所求?雨后初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清香,他沿着愚溪踽踽独行,或屏气聆听溪水的欢唱,或驻足观看鸟儿的嬉戏,久违的诗兴悄然萌发,不禁吟道:“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夏初雨后寻愚溪》)在他看来,愚溪是一个与自己拥有同样品质,同样际遇的天涯知己。他以独居荒泉、新竹遍地的愚溪为幸,用大声歌唱的办法驱散那些缠绵在心头的闷懑,一吐胸中块垒,轻装上阵,用一颗平和恬适的心安度“炎燠”。

柳宗元似乎已不再为自己的处境而烦恼,不再为日后的前程而困扰,全然解脱了世俗尘网的束缚,超越了人世间的烦扰与迷茫,分外豁达开朗。倘若真如此,对于他来说,也未免不是一件幸事。实际上,随即的一声感叹“无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送从弟谋归江陵序》),就把他心中刚刚激发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快意击打得粉碎。一个寂寞得以致吃什么食物都感索然无味的人,哪还有什么快乐可言?抑或有,那也只会如湍急的潇水一样,稍纵即逝。“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溪》)纵使“缧囚终老”在这冉溪边的荒凉一隅,他也要学东汉的寿张侯樊重,在南园种上漆树“待成器”。他的愚溪诸咏,好像是吟“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其实每一次吟诵无不是“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均见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四)。而这,恰恰也是他谪居永州期间一以贯之的诗风。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柳宗元“咏《离骚》”是真,但“放情”却是假。他笔下的山水,无不饱含着孤寂忧愤,愁闷悲思。看似把玩山水,放浪琴酒,即使有时还刻意写得清丽明朗,庸浅奇险,那也不是真正的雅致清空,飘然超逸,而是苦中作乐,笑里含悲,藉山水整饬情思,慨叹际遇。话又说回来,一个“志不得行,功不得施”的人,怎么能将自己的愁绪清空得了?又怎么能使自己的身心超逸得了?“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说什么做官繁累、束缚人,以贬永州为“幸”,看似萧散简逸,悠然放达,实则还是“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溪居》)的偶影独游,悲凉凄切。“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始得西山宴游记》)显然,傲然“特立”的柳宗元不会与小山丘“培塿”为伍,他不可能舍弃恋恋红尘,更不可能违逆和改变他矢志不渝的襟抱。

柳宗元的襟抱是什么?就是“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所谓“元元”,就是芸芸众生如蚂蚁一般的老百姓。“惟以中正信义为志”的他要的就是,“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匡时济世,救国家于危亡,解百姓于倒悬,以至“流声誉于无穷,垂功烈而不刊”(《与李睦州论服气书》)。

是年底,有一件事像寺庙里飘忽的长明灯,让柳宗元枯寂冰冷的心有了些许暖意。其时,68岁的永州刺史崔敏去世,朝廷任命连州刺史崔简接任。崔敏平时待柳宗元还算不薄,他死后柳宗元也很难过,“心焉若抽”(《祭文》)。但崔简却是柳宗元的大姐夫,他来永州任刺史,自然不会亏待柳宗元这个小舅子。蹊跷的是,崔简人还未到永州,就被湖南观察使李众诬以贪污罪。李众这人也做得绝,他不惜重金贿赂办案御史下属,硬是活生生地把崔简定了个罪。朝廷震怒,从速将崔简流放到欢州(今越南容市)去了。

命运如此捉摸不透,反复无常,柳宗元欲哭无泪。

“宗元自小学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至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与杨京兆凭书》)自幼饱读儒家经典的柳宗元不会折服命运的安排,自甘沉沦。他还不到40岁,有的是时间。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受重用时,就施展才华;不受重用时,就韬光养晦。昔日,孔子“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我就怎么不能仿效?既然在长安时不能“究知为文之道”,那何不趁在永州闲居探究个所以然?

韩愈说柳宗元“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柳子厚墓志铭》)。的确如此,“终不得出”的柳宗元闲得无聊,方才将志向转移到著书立说上去的。“得意适其适,非愿为世儒……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贵尔六尺躯,勿为名所驱。”(《读书》)柳宗元博览群书,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叹气,与书里人物同悲欢共命运,探知古今兴替之理,思考历史长河中的波澜起伏,万千变化。追溯历史是为了更好的去面对现实。这一时期,他写作了大量流传后世的鸿篇巨制,影响甚远。同时,为了弘扬儒学,他“奋不顾流俗”(《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与身在长安的韩愈一道,南北遥相呼应,大力倡导“古文运动”,有力地抨击了那些华而不实的骈文,使得晚唐之后的散文益佳俯视人寰,清新流美。

“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今仆虽羸,亦甘如饴矣。”虽然身体饥饿羸弱,但读了那些经史后,就像喝了糖浆一样甜美。或许,柳宗元如果潜心读书,他的心境将会发生彻底改变。不无遗憾的是,他不可能只是一个安于读书之人。他不屈就于世俗,“用之则行”;也不会甘心隐逸,“舍之则藏”。“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寄许京兆孟容书》)“文章士之末也。”(《与杨京兆凭书》)他认为,立言传世不是士的追求,而只是士之末技。这也许就是他始终走不出怨愤索寞、矛盾痛苦的原因之所在。

元和七年(812年)仲春,杨凭回长安担任了京兆尹。夏末,陪伴了柳宗元四年之久的吴武陵遇赦北还。两年前,“八司马”之一的郴州司马程异被朝廷召回长安弃瑕录用,擢为侍御史。程异召回,打破了“八司马”“不在量移之限”的格局。听到这个消息时,柳宗元无比振奋,跃跃欲试。但又害怕因一时的冲动而再次被朝臣讥讽,反而于己不利。因此,他一直不敢有所行动,只得静观其变。

潇湘二水相接处的蘋洲上仍然杨柳依依,目送着帆影缓缓飘去,柳宗元心里既喜又悲,很不是滋味儿。可喜的是,好友吴武陵终于熬出头扬帆而去;可悲的是,他仍旧只能流落永州,横遭屈辱。不过,他宛若看到了一线曙光,一股复起用世的强烈热望油然而生。

回到愚溪家中,柳宗元铺开宣纸,快速地写了起来。他要给京城的权要、故旧写信,诉说其境遇和情怀,恳请他们能够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举荐。

柳宗元在给《寄许京兆孟容书》云:“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亦轻瘴疠,就婚取,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他列举了一大批古代贤人受挫罹罪后,仍不改初衷,一旦启用依旧一展宏图的史实,藉以表白自己的愿望。“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欤?”(《与萧翰林俛书》)他自己心里也有数,长安城内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很多,在经久甚嚣的诽谤声中,他已逐渐衍变成了一个“怪民”“异物”。可是,现在已是时过境迁,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一派欢欣鼓舞,而唯独就我等几个人却深陷囫囵,难道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吗?言近指远,其意已明。

同时,柳宗元还在其信中大量言说身体不适,以博取同情。“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內消肌骨。”正值盛年,却百病缠身,枯瘦如柴,和干瘪的老人无异了,这情形怎不叫人怜惜?“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常候战悖稍定,时即伏读。”(《与李翰林建书》)病得战战兢兢,行则膝盖发抖,坐则腿肚发麻,稍安却伏案攻读,如此好学精神何等感人?他甚至罔顾颜面,给当年的政敌,现在高居宰相的武元衡写信,求其并容宽览,弃瑕录用。管他咧,只要能回长安一展襟怀,还顾忌过去那些杂七杂八做什么?永州岁月,就像一副巨大的石磨,那嘎吱嘎吱不停滚动的磨盘,已经把柳宗元倾轧得心力憔悴,是非莫辩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那颗原本坚硬的心,只差被磨成粉末了。

心之所寄,情之恳切。然而,人心叵测,你不顾忌,但别人却并没有忘记。可以想见,那些希求援引的书信犹如泥牛入海,音信全无。

世态炎凉,权落用止。柳宗元颇为失望,不禁感慨:“大抵当隆赫柄用,而蜂附蚁合,煦煦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势异,则雷灭飙逝,不为门下用矣。其或少知耻惧,恐世人之非己也,则矫于中以貌于外,其实亦莫能至焉。”(《与顾十郎书》)当初,柳宗元得势时,那些人口角春风,排着长队求见,以期获得一官半职。现在权落失势,就如惊雷飙逝,不再有人登门造访。其实,这段描写和讽刺权势所屈者之奴仆嘴脸的话语,只是他图一时的嘴巴快活罢了!一个远离长安的贬客,又有谁会去惦念?何况只要想想他自己在“永贞革新”时的嘚瑟忘形,又怎么能够怪得了别人?

还有一个问题,柳宗元几乎在每一封信中都说自己“病得不轻”,这无疑直接造成了对后人的误导。后人几近众口一词,认定他在永州时环境险恶,是拖着沉重的病体写出了那些传世之作。有人还真断言他是在永州时损坏了健康,身体江河日下,并由此导致他过早离世。也许,这只是人们出于对他的同情和热爱,因而给他不断贴金,百般美化。须知,通过好心描摹打扮后,人们看到的却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柳宗元,非“本他”。不假,初到永州,他的身体遇到了严重的问题,但两三年后就得到了康复,进入了良好状态。否则,他怎么可能会有体力去爬山涉水远游?怎么可能会有心智撰写那么多笔力矫健的文章?莫不是请了“枪手”代笔?如果说,谪居永州后期的柳宗元有病,那还是不被大赦和量移以及寂寞难耐而引起的心病,且这病至少还没使他动作迟缓,思绪紊乱。不过,他不在信中写“圣朝弘大”和“病得不轻”,又能写什么?难道他写圣上和京城权贵不理解他?难道他写自己苦闷得快要疯了?假若真去写这些,那他就别想回长安了,摆在他面前的只会有一条路:找死!

时令已进入深秋,入夜,天高露浓。一觉醒来,已是夜半,万籁俱静,窗外月光皎洁,亮如白昼,露水“滴——答,滴——答”地滴落着。柳宗元再也不能成寐,索性披衣而起,轻轻推开侧门,缓步来到西园。这时,一轮寒月从东岭爬过来,月色清凉如水,将泉边的几棵竹子照得条清缕析,泉水穿过竹根,不断发出泠泠的声响。远处,流水打石上淌过,似乎流水愈远声音愈响。忽而,山林里“呖——”地一声鸟鸣,划破了岑寂空旷的夜色。他斜倚着廊柱,静静地观看,细细地谛听,一直到月光消隐,天色已明。“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无言胜有言!唉,这郁悒惆怅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逃而无路,留而无心。无奈,日子还得过不是?一天天慢慢捱吧!

诚然,孤寂并不能代表柳宗元永州生活和心态的全部。一个人欲想心安,就必须要学会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否则,只会越发使人焦躁抓狂,直至把人彻底毁灭。在经历了各种抗争仍旧无法改变境况后,聪明的柳宗元选择了平静地去面对。他除了读书写作、寻山问水外,还干起农活来了,“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隙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与杨诲之第二书》)。手拿锄头肩扛铁锹,挖开水坝引溪水到菜园浇菜,间隙则疏浚溪沟鱼池,修剪树木,边哼着歌垂钓边悠闲地观看蓝天白云……柳宗元还真像一个快乐的农人了。

柳宗元最大的改变还不在这,而是与当地人的密切接触和交往。或许,一直追求“圣人之道”的他原本是瞧不起底层人士的,也不屑于与底层人士相往来。不能不说,正是与那些村夫野老、渔父樵子打成一片,不仅扩大了他的视野,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也使得他的作品更接地气,写的都是一些常见事、眼前景。夜伏昼作、衣食简单的农家,“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年岁”;宁静的夜晚,由于“胥吏”的到来而农人忙着以鸡黍筵席招待,“迎新在此岁,惟恐锺前迹”,可是,来年的租赋却并不因农人对胥吏的热情款待而会有所减少;“今年幸少丰,无厌饘与粥”,“少丰”尚只能以粥待客,倘是荒年就可想而知了(《田家》三首)。柳宗元描写底层人士的诗歌不多,但所写村坊小调无不简约清峻,平易深刻,“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其民之增劳!”(《囚山赋》)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即使面对如此剧毒的蛇,也因为可以充抵赋税而有人甘愿冒着死亡威胁去捕捉。结果,“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难怪,听完捕蛇者蒋氏的讲述后,柳宗元发出了“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捕蛇者说》)的沉重感叹!至于那些寓言故事,多是他从民间传说的途径借鉴加工再创作的,“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三戒》)身处逆境的他无由自解,借助民间趣闻轶事散发心志,由于心头那股强烈的出世情节难以自已,即使设喻引譬、语意苦涩,仍难掩犀利锋芒,含蕴深永。麋之可怜,驴之可悲,鼠之可憎,“三戒”莫不是“手写本事,神注言外”(林纾《春觉斋论文》),不仅在劝戒世人,也是在劝戒他自己。

“客有故园思,潇湘生夜愁。”(《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如果把永州四围环合的高山比喻为牢柙,那柳宗元无疑就是牢柙中的囚徒,时间越长,他心中堆积的郁勃之气也随之越来越多。有位朋友从长安来看望他,本想来对他安慰一番,但见他还比较达观开朗,就欲表示祝贺。他却说:“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对贺者》)嬉笑之怒要甚于怒目圆睁,长歌之哀要超过捶胸顿足,你哪知道我心中巨大的忧愤可不是一般忧惧能比的啊!确实,柳宗元之喜,就如他自己打的一个比喻,只是像冬日里晒太阳,非常短暂。而那些遭际堪伤之忧,却犹如缥缈在莽莽林野的山岚岳雾,时淡时浓,终难消散。

又是一个大雪纷纷的时刻,山川、小溪、田野,全都笼罩在茫茫白雪之中,大地一片银白,一片空寂。山林里静悄悄的不见一只飞鸟,小径上人迹全无。时近黄昏,柳宗元沿着愚溪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哗哗流淌的潇水边。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位蓑笠翁坐于一叶孤舟上,静心靜气地在垂钓。不管鱼之有无,雪之可否上钩,但蓑笠翁却不因年老、境寂、人孤、天冷而独钓寒江,似有傲雪凌霜,睥睨一切的专注和执著。见此情形,柳宗元心如江涌,凛然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很多人认为,不会真有一位“独钓寒江雪”的人,那个蓑笠翁只是柳宗元自身心境的写照。其实,真的有没有那个蓑笠翁又有什么关系咧?只要柳宗元的心还未曾泯灭,这就够了!这世上,原本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经得住长久的折锐摧矜,特别是在经过命运的淬火后,仍能挺然屹立的又有几人?“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入黄溪闻猿》)只可叹,柳宗元在永州的所有努力都如滚滚的潇湘之水,一去不复返矣。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一纸诏书将柳宗元永州“囚徒”岁月彻底解禁。似乎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本若打算在永州“抱拙终身”(《乞巧文》)的他来不及告别,就急匆匆地浮潇水催舟北上。

舟过汨罗江时遇风受阻。记得十年前南下时,柳宗元曾无比感伤地写过一篇《吊屈原文》:“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婨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此刻是“奉诏赴长安”,仿若憋了多年的以身许国的抱负成了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境由心生,景随人迁,他的心情俨然已与当年南下时那种悲悲戚戚完全不同,颇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不禁欣然吟道:“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汩罗遇风》)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正是太过在意于荣辱得失,太过顾虑于仕途荣枯,委实地说,柳宗元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或许也是性格使然,他注定要承载本可以不去承载的精神苦难。

水路转陆路,很快就到了灞桥。虽是早春二月,但冬的淫威却并没有褪去,灞水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两岸的垂柳依然光秃秃的不见一粒嫩绿的芽孢儿。河堤上长出了一些新草,冰冷的风里间或有不知名的小花摇曳,益显凋敝凄清,可是,在阔别多年的柳宗元看来,宛然已是春和景明,花开遍地了。“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柳宗元不会想到,他和刘禹锡等“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满怀希冀地回到长安,迎接他们的却是“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资治通鉴》第239卷)。

这个结果无不令人失望,故而,后人一直以为柳宗元是“再贬柳州”。为了不至以讹传讹,这里有必要说明,柳宗元“刺柳”并非是贬。如果硬要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顶多也只能是疏,就是皇帝和权臣依旧不愿意看到柳宗元等“王叔文之党”在长安晃,有意疏远他们。在唐代,刺史职位颇为尊崇,《唐会要·卷六十八》:“永泰二年四月敕,郎中得任中州刺史,员外郎得任下州刺史。”这说明刺史任职资格的下限是从六品官员。刺史代天牧民,是直接维系一方安危,独当一面,且掌握了军政大权的四品大员。“八司马”初贬为刺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违背了唐律才半路追贬为司马的。十年前,柳宗元去永州,新、旧唐书说到此事时都是用的“贬”,这次却分别用的“徙”和“例移”。《谢除柳州刺史表》曰:“除臣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谨遣军事十将刘伯通,奉表以闻。” “除”即除拜,根据皇帝授官诏令而担任的职务怎么是贬?能够“遣军事十将”,岂是一个不受朝廷信任的灰溜溜的贬官能够所行之事?

三月,柳宗元和获任连州刺史的刘禹锡结伴南下。行前,唐宪宗照例召见了柳宗元,勉励他要把柳州治理得如同京畿一样繁盛(见《谢除柳州刺史表》)。这也许只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召见,但足以说明柳宗元“刺柳”不是贬。纵观封建时代,不见一例贬逐之人行前被皇帝召去勉励一番的。再次南下过灞桥时,柳宗元有诗云:“初拜柳州出东郊,道旁相送尽贤豪。”(《寄韦珩》)若果是贬,他敢说“拜”,那可是个杀头的罪名!“道旁相送尽贤豪”也表明气象不凡,十年前受贬出京时的凄楚没了影儿。实际上,不赦之罪奇迹般地得以缓释的“刘柳”,这一路上几乎皆是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刘柳”在衡阳辞别,六月,柳宗元到柳州,见之山明水秀、民风纯朴,远不是传说中的荒僻恐怖,发出了“是岂不足为政邪”(《柳子厚墓志铭》)的豪言壮语。随后一接触实际,却发现经过连年戰乱,柳州街市残破、民生痛苦,又感到前途未卜,“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不过,憋足了一肚子劲的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更加不计成败利钝,一心治理柳州。不及两载,柳州就有了很大变化,成为了衡阳以南很多人向往的地方,这说明柳宗元确实在吏治上有一手,不失为文武全才。

这年春天,“骚人”“曹侍御”自湖南而来,舟过柳州治下的象县(广西象州县),投书一封柳宗元以表敬意。不料,就是这样一件平常之事,却勾起了柳宗元心中无限的潇湘之意。他立刻赋诗一首作答《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这首堪称唐朝七言律诗的压轴之作深婉密丽,幽远高卓,诗浓意美,嚼之如饴,芳香溢口。

然而,后人多有不解,为何身为刺史的柳宗元欲采摘几朵蘋花相送“曹侍御”都“不自由”?李白有诗曰:“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古风》)显然,“骚人”源自屈原及其《离骚》。“木兰舟”却具有浓郁的潇湘色彩,《离骚》中多次提到:“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潇湘”一词始于汉代,《山海经·中山经》言:“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自屈原、贾谊贬谪湖南后,潇湘一词广为流传,并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直至成为一种独特的“贬客文化”即“屈贾精神”和美的意蕴。蘋花则是一种多年生水生植物,江南水乡四处皆是。西晋时,作为报春植物的蘋花被赋予了洁净之质,用来抒发怀古之情,表达对先贤高士的追慕与崇敬。陆机《短歌行》云:“蘋以春晖,兰以秋芳。”随后,蘋花演绎成了江南水乡的象征并深深地烙上了潇湘的印痕,“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柳恽《江南曲》)。柳宗元再忙,还不至于连采摘蘋花的时间都没有,也不可能因人身受到限制而没有采摘蘋花的自由。其实,只要仔细一琢磨,“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骚人“曹侍御”驾潇湘特有的木兰舟而来,将柳宗元心中的“潇湘意”撩拨得春风荡漾,如果还去采摘象征潇湘的蘋花相送,那就显得繁赘多余,自然也就没必要了。所谓“不自由”,只是“没必要”的潜台词。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潇湘意”已经深入到了柳宗元的骨髓!不管他身在何方,其心却被永远留在潇湘这片清雅超绝之地了。

本来,柳宗元早就将自己归结为屈、贾一类了,身体力行地延续和丰富了“潇湘意”。批阅史料就会发现,无数古代知识分子辅佐朝廷,顺利时,竭忠尽智,肝脑涂地;落魄时,怀玉握瑾,矢志不移。虽然他们难免表现出悲哀和孤寂,甚至有时还会深感失意,但与之相伴如一的却是对社会的深切洞察和对自身亘古不变的初衷。谁说柳宗元“利安元元”的“美志”愿景不是与屈原所憧憬的“美政”一脉相连?“虽万受摈弃”,亦“不更乎其内”(《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的柳宗元难道不与明知“将愁苦而终穷”“重昏而终身”也不“变心以从俗”“董道而不豫”(屈原《涉江》)的屈原一样,有着对其理想至死不渝的执著?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十年永州,十年“炼狱”。即使苦得流清水,但柳宗元却仍然求索天地,思怀古今,师法屈原,发愤著述,放情歌吟,《柳宗元全集》共收诗文 577 篇,其中 310 篇作于永州。“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新唐书·柳宗元传》)“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认为,柳宗元所撰写的诗文汪洋恣肆,像洪水泛滥;雄厚凝炼,如潭水停蓄;学问渊博无涯,足以纵横驰骋于山水、天地之间……假设他能够仕途一帆风顺,成为将相权重一时,以做学问跟做高官两相比较,究竟何为得何为失?相信必定有能够做出正确判断之人。

太史公司马迁曰:“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平贾生列传》)“宗元身虽陷败,而其论著往往不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坠斯时,苟有补万分之一,虽死不憾。”(《上襄阳李愬仆射献唐雅诗启》)柳宗元虽陷于身败名裂的处境之中,但所写下的文章著作并没有因环境而屈服,假若对治国安民有万分之一的作用,纵然死了也不会有丝毫遗憾。“自古直道,鲜不颠危,祸之重轻,则系盛衰。”(《祭穆质给事文》)真可谓,没有贬就不会有千古绝唱《离骚》,也不会有“读者咸悲恻”的“仿《离骚》”。满腔怨气,化为文字。唯有文字,方能一吐心中块垒。如此说来,谁敢说柳宗元黜逐永州对潇湘不是一件大好事?只是这“大好事”本不应该由他去披肝沥胆地承担,同时,这“大好事”也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以致沉重得每每使人想起就痛彻肺腑,潸然泪下……

柳宗元在柳州释放奴婢、兴办学堂、开凿水井、开荒垦地……干得如火如荼。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欲大展宏图之时,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却因病不治,油尽灯灭,享年47岁。呜呼,时运不济,天妒英才!柳宗元虽生命短暂,但“灿焉如繁星丽天……斯人望而敬者欤!”(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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