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关
那是1967年的深秋,根治海河的队伍就要出发了,二百里开外的工程,两个半月的工期。那几天,家里最不放心的就是奶奶,用“坐卧不宁”来形容,毫不过分。她曾几次找到生产队长,要求把我换下来,理由是我年纪小,身体弱,而海河工程又是强体力劳动,真要是累坏了身子,一辈子就交待了。只是我一再坚持要去,又是抓阄抓上的,队长也没办法。
出河工,累是肯定的,然而可以多挣一半的工分。更为主要的是,能节省上百斤口粮,这在当时,其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每一次,想要参加者都远远高于上边分配下来的名额,生产队要采取抓阄的办法来决定。幸运既然落在我的头上,我哪里肯轻易放弃。
父亲母亲也担心我的身体,只是不像奶奶,整日挂在口头上,唠叨个没完。奶奶迁怒于他俩,责怪两人为了家里节省下几斤粮食,多挣几个工分,竟把小小年纪的孩子扔出去受大累,是粮食、工分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可是唠叨归唠叨,并没能撼动我出河工的决心。
一切准备妥当,转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撂句话:“你们先吃吧,别等我,我出去一下。”可是,直到母亲把碗筷上架,被褥铺好,也没见奶奶回来。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又裹着一双小脚,大黑夜的出门不归,家里人哪里放心得下?于是分成几路,四处找寻。
天色早已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几颗迟来的星星,萤火虫似的在头顶上懒懒地眨着眼睛。我猜奶奶是为我的事出去的,便先去了队长家。队长說倒是见到过老人家,问明此次村里出河工的都有谁就离开了。我又去好友二蛋家,二蛋这次与我一样幸运,也是一伸手就把名额抓住了。他身体壮实,又大我两岁,有力气,名额在手,全家人都为之庆贺。不像我,一家人全跟着提心吊胆,尤其是奶奶。
二蛋说奶奶吃晚饭时来过他家,没坐,让他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就离去了。我问是张什么样的纸,二蛋说:“上面写有保证的文字,让我们保证在工地上好好照顾你,奶奶的回报是为我们每人纳一双厚实的布鞋底。”我一下子被点醒,奶奶十有八九是要将这次村里出河工的十几个人都找到,让他们签名。
村里几百户人家,不要说有的还要穿过小巷上门打问,光一条东西大街,就有千米之遥。一个小脚老人,又是这样的夜晚,真要是磕到哪儿碰到哪儿……我不敢多想,撒开腿东一家西一家打听。还好,总算在一个胡同口遇上了奶奶。
不等我埋怨的话语出口,奶奶先开口了,说这下她放心了,十几个人都在保证书上签了名,保证在海河工地上好好照顾她的孙子。我心想,您老人家这样的年纪,又在这样的夜晚上门去求情,能不让人动心吗?
这张签了十几个名字的保证书,多少年来,一直是奶奶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