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回眸

2016-05-30 19:10:16廖常妮
关键词:历史意义文化意义白鹿原

廖常妮

摘 要:新时期语境之下,民族与国家的现代性探求重回人们视野。《白鹿原》扉页上引用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体现出了陈忠实对这一话题的探索。白鹿原上的“宗族”是《白鹿原》书中的重要文化载体。陈忠实通过书写这个传统宗族的起落浮沉,表达了其对于历史与文化的思考。

关键词:白鹿原;传统宗族;历史意义;文化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3-0196-03

费孝通先生认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中国现代文明发展在近百年间,此前都是农耕文化,这即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乡土中国”。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笔调植根于关中平原那片古老而深沉的土地上,写出了白鹿两家的恩怨往事。不同于以往的历史小说,陈忠实抛弃了小说的政治意识,书写大政治背景下的民间暗流。因此,《白鹿原》被封为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品,体现了新时期小说抛弃意识形态、政治话语之后,向着民族、历史、传统的回归趋势。在以往关于《白鹿原》的研究当中,研究者多把目光放在了对《白鹿原》的“新历史主义”的探讨之上,关于《白鹿原》的社会学价值还有待挖掘。陈忠实通过《白鹿原》,将隐藏在民间的一个重要因素——宗族重新挖掘出来。书中虽然没有明确地提出“宗族”这一说法,但是这个代表传统儒家礼义廉耻的宗族(其代表物便是祠堂),却对白鹿村上的一切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掌管着白鹿原上人民的生活秩序。相应的,祠堂这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物的建立与崩塌,也象征着传统的宗族的起落与兴衰。而主人公白嘉轩,作为白鹿村上的族长,这一重要却一直被忽略的身份也出现在了读者的视野中。传统宗族的解读,打开了传统乡土民间一扇新的窗户,填补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空白。

想要分析宗族,先要了解家庭的概念。家庭是指由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在社会学的概念之中,家庭赋有抚养与教育等多方面的责任。中国的“家庭”与西方的“家庭”在理念上是不同的。西方社会是神“主宰”的国度,费孝通在他的《乡村中国》中写道:“宗教的虔诚和信赖不但是他们道德观念的来源,而且还是支持行为规范的力量,是团体的象征。”[1]上帝规范了他的人民的行为,西方社会因此有了共同的团体认知,道德的基本观念建筑在团体和个人的关系之上。不同于西方,中国处在明显的差序格局之中。差序格局,是相对于西方的“团体格局”而言。中国社会的亲属关系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同心圆式的层级扩散,这就形成了“家族”。一个家族集群而居,以土地为基础世代耕种,形成了一个生产集体,即宗族。如《红楼梦》中贾、王、史、薛四大家。在《白鹿原》中,以白、鹿两大家族为主,叙写了乡土世界——白鹿村从清末至建国前近50年的世事演变。

一、白鹿村里宗族的特征

白鹿村里的宗族特征首先体现在对传统耕种制度的极度虔诚。作为中国的传统民间宗族,白鹿村信奉着传统的农耕文化。小说中白、鹿两家都有着对土地深层的眷恋。白嘉轩的祖上一直靠勤劳的日耕夜作来发家致富。白嘉轩继承了父亲白秉德躬身劳作,“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他将自己紧紧地安放在土地上,他体恤长工,将鹿三视作知己朋友,成为了地主之后更是不断地扩充自己的土地。而鹿子霖一家,祖上马勺娃到城市里做厨师挣得了钱财之后,虽然知道“城里比原上好多了”,但还是回到了家乡,将自己挣的银元交给两位哥哥,置买土地和房屋,这是一个有着根深蒂固的农民思想的行为,有了土地才是安全的,土地是农民的信仰。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宗族赋有政治、经济、道德、宗教等复杂的功能。《白鹿原》中,白鹿村是一个典型的宗族团体。在革命来临之前,白鹿村处于一个世代不变的农耕社会的状态之中,政治的干预在这里是隐形的。整个白鹿村,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传统文化精神贯穿其中。“仁义”二字,作为儒家思想的治世思想,影响着世代的中国人民。在白鹿村中,最能代表儒家思想的是关中大儒朱先生,他是中国人文理性的楷模和儒家文化的正统传人,他与白鹿书院成为儒家文化的象征。他禁绝烟土,赈济灾民,协调白家与鹿家的矛盾,他代表的儒家的正统道德,担负着宗族中的督导一职。小说中的族长白嘉轩则是儒家正统的积极拥护者。他守护正大刚直的传统文化,他在白鹿原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在白鹿原上同样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公共性人物朱先生和冷先生的认可。小说中,白嘉轩不顾同黑娃的私怨,将作为土匪头子被收押的黑娃救了出来,被朱先生赞为“这份心肠肚量和德行无异于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而冷先生也对自己的亲家不无佩服:“我在这镇子上几十年,没听谁说你老弟一句闲话,这……太难了。”

当宗族中人们赖以生存的道德观被颠覆时,宗族便会展现出它强大的排斥力量。黑娃和田小娥在小说中被认为是最离经叛道的两个人。黑娃从小叛逆,遇到田小娥后真心相爱,结合在了一起,却成为了过街的老鼠。他们回到了白鹿村,却没有得到宗族的庇护,被摒弃在家族之外,被迫生活在村外的烂窑里。而田小娥在黑娃因为农运被迫逃亡后的经历,更加显示了宗族的残酷性。为了生存,她委身鹿子霖,又在鹿子霖的指使下,将白孝文拉进了情欲的漩涡,导致了两人被捆进祠堂,接受族规惩罚。引发了白孝文的堕落,最后让自己命丧黄泉。小说第二十五章中,小娥死后凭着鹿三之口倾诉自己的冤情,将宗族的传统道德与人性的对立彰显得淋漓尽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大呀,你好狠心。

而对于宗族立场问题上,陈忠实并没有用一贯的角度来解读这一事件,他做到了真实而客观地记录,而并不批判。将传统宗族中的儒家仁义,如白嘉轩,以及传统宗族的藏污纳垢,如对黑娃和田小娥事件的处理,一一呈现。

除此之外,传统宗族有对于生殖、神话的崇拜。性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生理需要。社会学关于生殖与性的关系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生殖是用来满足人类性的需要;二说是人类性的需要是在生育制度中得到满足的。在传统的宗族中,生殖是为了繁衍后代、传宗接代的需要。马林诺斯基说:“家庭不是生物团体的单位,婚姻不是单纯的两性结合,亲子关系亦决不是单纯的生物关系。”[2]小说中,白嘉轩先后有过7个老婆,为了后代的问题,白秉德、白赵氏夫妇不惜倾家荡产。其它小说中也不乏对生殖的崇拜,如《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因为没能给上官家带来子嗣而被婆家侮辱,后来不惜通过与姨夫乱伦、四处借种的方式来产下子嗣,维持自己的薄弱地位。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以神秘的神话来解释无法说明的事件的传统。如《史记·陈胜世家》中陈胜造反前将锦旗塞入鱼腹来显示自己的“受之天命”。《白鹿原》中多次出现了“白鹿”这个意象,它具有非常深厚的象征意义。白鹿代表了真、善、美,是白鹿原人民心目中的吉祥物,它的出现,便是生活富足、太平、幸福的象征。白鹿过处,荒山化为良田,害虫猛兽遁逃无踪,丑女变为天仙。在动荡不安、饥饿连连的时代,白鹿寄托了人们美好的希望,具有典型的传统神话神秘色彩。而与白鹿相比,白狼则是灾难的象征。它们残暴无情,代表了假、恶、丑。它的出现,便是战争、饥荒、死亡的象征。白鹿和白狼在小说中都是寄以了神话的虚幻感,以诡秘的、荒诞的形式出现,具有鲜明的民间神秘色彩。

二、白鹿村里宗族的起落兴衰

清朝末年,革命的浪潮涌入了乡村,封建社会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难以为继,宗族面临了全面的分崩瓦解。乡土社会是一个小农经济,虽则表面上是在封建王朝的“专制”“独裁”统治之下,但是很多时候,对于“关门种地”的乡村而言,政治是松散和微弱的,即“无为政治”。而在这样一个团体之中,如何达到教化的目的,不同的宗族拥有不同的方式。如西方形成的宗教神权、中国南疆信奉巫师长老等。在这样一个社会之后,“政治民主”让位于“社会民主”,法律规范让位于道德制约,形成了独特的“长老统治”[3]。即负责主持日常事务并做裁决的,在乡土社会中,我们称作“族长”。以族长为核心,一定的道德规范作为基准,“祠堂”作为权力机器的标志是“长老统治”的基本内容。在白鹿村中,白嘉轩作为白鹿村的大地主,掌握着族长之位。在这样传统的宗族中,族长是白鹿村的精神领袖,拥有崇高的地位和权力。因此,围绕着白嘉轩和祠堂发生的几件事情,就成为了封建宗族起落兴衰的象征。

第一个重要的事情是白嘉轩继任族长之位。白嘉轩依靠父辈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日月积累,成为了白鹿村里的大地主。在解决了子嗣问题之后,白嘉轩开始寻求更高层次的地位——族长,这符合宗族社会中的发展之路。继任族长之后,白嘉轩秉承封建儒家的正统思想,以“仁义”精神规范自家行为,并将这一理念扩展到了整个白鹿原。白嘉轩鹿子霖为白鹿村修建学堂也被朱先生跪赞为“让子弟晓以礼仪的万代大事”。朱先生为白鹿村制定的以仁义为思想本质的《乡约》更是被称为“治本之举”。这是白嘉轩秉持仁义构建的家族理想,也是他家族理想的内在精神。白嘉轩家族理想的“礼法”规范通过家庭中的“孝悌”与宗族《乡约》来实现。白嘉轩以自己的亲身作则,在家庭中,他秉承着“孝悌”之义,自父亲白秉德去世之后,仍然坚持每晚去母亲房内问候,聊以安慰母亲孤独之心。在白鹿村中,他作为族长以身作则,把家族理想置于“大孝”之上,施以仁义之术。在白嘉轩等人的仁义教化下,白鹿村“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掷骰子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

第二件大事,是围绕田小娥一个女人发生的风波。这一事件代表了以族长为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对于其子民的行为束缚。这一事件中,祠堂是主要的发生地点,祠堂这一概念也因此有了象征的意义。虽然革命的步伐摧枯拉朽而来,但是封建宗族显示了它缓慢却稳定的力量。以“祠堂”的屹立不倒象征着封建制度在民间的绝对优势。对于田小娥事件的处理则将这一统治推向了至高点。像芦苇一样风雨飘摇的田小娥,也被死神借鹿三的手收割了生命。田小娥事件标志着宗族统治在白鹿村已经完全建立,并且说明了封建儒家传统思想统治下的宗族强大的破坏力。

现代化的步伐步步逼近,安稳的乡土生活终将被破坏。自小说第六章开始,白鹿村上自给自足的生产模式已经开始被打破。对于白孝文、狗蛋、田小娥的审判成为了以“祠堂”为中心的封建伦理纲常最后的唱响。从有一天冷先生带来“皇帝只剩下一座龙庭了”的消息,白鹿原出现了除族长之外“乡约”等行政官职。然而不管国家政权怎么变化,他都坚持着传统,带领族人祭祀先祖,续修家谱。然而在时代面前,白嘉轩感到了自己的无能无力。面对祠堂被破坏,石碑被砸成粉碎,戏楼中上演的各方势力胡乱杀人的情况,他感到深深地无力。当时代急速变化与局势日益动荡,白鹿原逐渐成为了政治斗争的舞台,白嘉轩只能悄悄地隐退,离开了权利中心,一边带领着接了族长位置的儿子孝武干些修族谱的闲活,一边自我坚守着以仁义道德治家的最后一块精神净土。白嘉轩对于现代政权的茫然,正是无数个封建乡村对于现代社会的茫然,当他无法再以“仁义”“道德”去约束一个族人的时候,意味着封建的宗族走到了尽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对于朱先生这个形象的塑造。朱先生代表了传统儒家理想的“儒士”形象,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他写了《乡约》,规范了原上人们的生活。他是白嘉轩的导师,他智慧、淡泊,是白鹿村中的精神领袖。这样一位人物成为了封建儒家理想的代表,也因此他带有明显的民间传奇色彩的死亡,具有象征性的意义:

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剃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大儒士,深受人民的爱戴,在小说中是一个半仙半人的存在。他的背后代表着乡土民间的神秘主义,他的死亡,象征着白鹿原上封建制度退出了历史舞台,象征着传统宗族的最终没落。

《白鹿原》真实地还原了20世纪中国传统宗族的生存状态,通过白鹿原上白、鹿两家的起起伏伏,讲述了渭河平原甚至是整个中国最后的乡土时光。挖掘了民族传统文化的多重元素,其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毋庸置疑。

参考文献:

〔1〕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2.

〔2〕马林诺斯基.文化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25.

〔3〕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66.

(责任编辑 姜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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