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

姜雷

笔者在编著《案头——书房内外》之时，参考了大量古籍文献，其中又以明代居多，明人好古，又有创新。记得有学者研究明人书法，几乎人人都可草书，又似乎各为一体。其奔放自信可见一斑。明人又有节操，李日华在日记里说，在朋友那里见到喜欢的文房，爱不释手但朋友赠送时却坚决不受，因为不能夺人所爱，据为已有。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都为之感动。这样一个时代可以说承前启后，清人文化的没落也可以释怀了。

所谓案头，即画桌之上，又有禅宗不执着之意。收藏的过程实际上是自我审视的过程。比如文房收藏，理解其美，必有难以割舍之心。明人笔记里面的豪族和巨儒，往往收藏支桌垒案，令人目炫神迷。但是聚散又无常理，如董玄宰声名显赫，房舍瑰丽，所藏丰厚皆是珍玩。可惜失势抄家之时，片刻问覆灭了。

书房对于文人如同佛教的坛场，器物要如法。比如家具，榫卯之间尺寸、高低、转折、线条的不同，雅俗立现。文人自行设计的家具，可以称之为“文人家具”。判断其优劣，需要时间和数量的积累，同

种器物，经眼百件之上，自然明白其高低，所谓“格物穷理”是也。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精力和机会，名品稍纵即逝，种种机缘巧合也是恬道的过程。所以能够将古玩文房之审美经验著录一书，流传下来也是功德一事。

现存最早的文房鉴赏书籍是宋代赵希鹄的《洞天清录》一卷。明人关于鉴赏和养生的书更多，并且集中于1580-1639年之间，出版多达152种。如《万历野获篇》《四友斋从说》《瓶史》《味水轩日记》等。这是因为万历后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空前发达，文人生活富足，闲暇之余，清赏鉴古，注疏考证。其中《考椠余事》《遵生八笺》《长物志》三本书文字最为可爱，兼及对生活及人生的思索，对后世影响深远。感慨其作者博学多闻之余，笔者审视其内容，不免发现有重复雷同之况，遂生疑惑，查询其问世前后：

《考槃余事》，作者居隆（1543-1605），出版于1590年，

《遵生八笺》，作者高濂（1573-1620），出版于1591年，

《长物志》，作者文震亨（1585-1645），出版于1621年。

当然其时间逾久，文献记录或有出入，另有学者有不同的考证。从时间来看，《考槃余事》与《遵生八笺》接近，《长物志》较晚，应该是对前二者的继承和编著。但就其影响来说，《长物志》更为深远。文震亭是文征明曾孙，其兄长文震孟进入内阁任东阁大学士，文氏家族在苏州名声势力显赫。可见文化传承也无须分你我前后，同样的观点，不同的人述说影响力也是不一样的。缘法不同，殊途同归即可。

居隆，字长卿，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万历五年中进土，曾任礼部主事，为官清正，后罢官回乡。屠隆是“明末五子”之一，《明史》载其“落笔数千言立就”。屠隆是个怪才，好游历，有博学之名，尤其精通曲艺音律，家有戏班，曾登场献艺。还曾校订《西厢记》，颇多独创之处。

高濂，明代著名戏曲作家、养生学家、藏书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以戏曲名于世。约生于嘉靖初年，主要生活在万历时期。曾在北京任鸿胪寺官，后隐居西湖。能诗文，兼通医理，更擅养生。所作传奇剧本有《玉簪记》《节孝记》，养生著作《遵生八笺》是中国古代养生学的集大成之作，另有《牡丹花谱》《兰谱》传世。高濂建书楼“山满楼”“妙赏楼”于杭州虹桥，被黄丕烈誉为“明中叶大藏书家”。对经书子史、百家九流、诗文传记、稗野杂史等，兼收并蓄，且多医书。其刻书精校，以医书为例，认为错一字将后患无穷。藏书印有“妙赏楼藏书”“五岳贞形”等。

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写道：用写字的笺纸做成树叶形状，红色的做成红叶，绿色的做成芭蕉叶，黄色的做成贝叶。游山的时候如果偶然想到诗句，写于纸叶再投向空中，随风飞扬，逐水浮沉，自有许多幽趣。这一段写得实在洒脱，似禅似仙，非有非无。让现在的我们做他的书童也心甘。这样的只言片语幸好收录在书里，令梦幻泡影显现于我们面前。实际上整本书都值得我们玩味，书中丰富的内容展现了大明万历年间的文人生活。

一、文房家具

古人评论文房家具说：“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笔者截取《遵生八笺》《长物志》段落，拣选几例附图以叙。

脚凳：以木制滚凳，长二尺，阔六寸，高如例程，中分一铛，内二空，中车圆木二根，两头留轴转动，以脚踹轴，滚动往来。盖涌泉穴，精气所生，以运动为妙。竹踏凳方而大者，亦可用古琴砖，有狭小者，夏月用作踏凳甚凉。（摘自《遵生八笺》）

明人对家具的品味要求很高，甚至会参与设计家具，这一类可以称为“文人家具”。比如醉翁椅，唐寅等画家都描绘过，所谓高士所居，虽一几一榻，也可见其风致。高濂在书中说，按摩涌泉穴是养生之道，将脚踏加滚轴可以自行按摩，省去童子使人之事。这就是家具中滚凳的来历，滚凳的制式也超出了普通的脚踏，配合官帽椅，成为明式家具中的亮点。

交床：即古胡床，之式两，都有镀银，银铰钉圆木者，携以山进或舟中用之最使。金漆折迭者俗，不堪用。（摘自《遵生八笺》）

《演繁露》说：“今之交床，制本自虏来，始名胡床，桓伊下马据胡床取笛三弄是也。隋以谶有胡，改名交床。”交床既是现在的马扎，是北魏时期自胡人传入，为垂足之坐日胡床。桓伊当年下马取胡床而坐，吹笛曲“三弄”。早期的画中罗汉在说法时也会坐在交床上。

椅子宜矮不宜高，宜阔不宜狭。（摘自《遵生八笺》）

书桌：中心取阔大，四周镶边，阔进半寸许，足稍矮而细，则其制自古。（摘自《遵生八笺》）

二、案头文房

明式文房品类繁多，文人不厌其烦对其逐一品评。文震亨说案头文房：“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笔者另选几件附图以娱同好。所谓小窗幽致，绝胜深山，物外之情，尽堪闲适。

笔格：笔格虽为古制，然既用研山，如灵壁英石，峰峦起伏不露，斧凿者为之，此式可废。古玉有山形者，有旧玉子母猫，长六七寸，白玉为母，余取玉玷或纯黄、纯黑、玳瑁之类为子者。古铜有够金双螭挽格，有十二峰为格，有单螭起伏为格。窑器有白定，三山、五山及卧花哇者，俱藏以供玩，不必置几研间。俗子有以老树根枝蟠曲万状，或为龙形爪牙俱备者，此俱最忌不可用。（摘自《长物志》）

笔格是明以前的制式，但天然赏石如灵璧英石等砚山，浑然天成者，其峰峦起伏之间就可以用来放笔，旧式笔格就略显多余了。再如笔插，用于竖插毛笔的文房之一。一般为几个圆孔直列，又有和研屏同置，称为笔屏。明人认为不雅观，又因为笔筒的盛行，笔插笔屏也逐渐退出舞台。研屏是文雅之物，由苏轼、黄庭坚所创，《洞天清录集》说，“古无研屏，多刻铭文在研底或侧面，自东坡、山谷始作研屏，即勒铭于研，又刻于屏，表而出之”。文人对天然赏石的喜爱由来已久，砚山诚为文房中的珍品，米芾的“砚山铭”画的就是南唐后主的砚山，为赏石中的至宝，米芾以斋室命名“宝晋斋砚山”。看石即看山，把玩之间既是握游山水。拥有一件砚山才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山房，所以苏轼得到雪浪石，称自己的书房为“雪浪斋”。

裁刀：有古刀笔，青绿裹身，上尖下圆，长仅尺许，古人杀青为书，故用此物，今仅可供玩，非利用也。日本眷夷有绝小者，锋甚利，刀靶俱用鹚木，取其不染肥腻最佳，滇中够金银者亦可用，溧阳昆山二种，俱入恶道，而陆小拙为尤甚矣。（摘自《长物志》）

汉代文人使用的削刀，就是在竹简上写错字，用这种削刀削去重新另写，古称杀青为书。汉代的文房包括了书案、毛笔、研、研滴等。汉代官员有“簪笔”习俗，常将未蘸过墨、或用后洗净的毛笔尾端，横插入发中或冠上，以便随时取用，俗称“簪白笔”，所以杆项端通常被削细便于簪插。时间长了，这种习惯就变成一种风度。实际上文吏们的这种风习，战国时就已经存在。

镜：秦陀，黑漆古光，背质厚无文者为上，水银古花背者次之。有如钱小镜，满背青绿，嵌金银五岳图者，可供携。具菱角、八角有柄方镜，俗不可用。轩辕镜，其形如球，卧榻前悬挂，取以辟邪，然非旧式。（摘自《长物志》）

铜镜中有特别的一种叫“五岳图”镜，“五岳真形图”出自文献《汉武帝内传》，称该图是太上老君最早测绘的山岳地图，也是道土入山护身符。《抱朴子》说：“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高濂、文震亨等人在书中也介绍了各种修身养性的方法，说文人游山时如道家可以携“五岳图”镜，护身且雅观。此镜存世稀少，笔者亦见过“五岳图”研，亦是文人喜欢的题材。

杖：鸠杖最古盖老人多咽，鸠能治咽故也。有三代立鸠飞鸠杖头，周身金银填嵌者，饰于方竹、筇竹、万岁藤之上。最古杖须长七尺余，摩弄滑泽乃佳。天台藤更有自然屈曲者，一作龙头，诸式断不可用。（摘自《长物志》）

鸠杖，又称鸠首杖，就是在手杖的扶手处做成一只斑鸠鸟的形状。鸠杖在先秦时期是长者地位的象征，汉代更是以拥有皇帝所赐鸠杖为荣。传说鸠为不噎之乌，刻鸠纹于杖头，可望老者食时防噎。《后汉书·礼仪志中》：“玉仗，长（九）尺，端以鸠乌为饰。鸠者不噎之乌也，欲老人不噎。”明人画中常有策杖图，如闲吟策杖、秋山策杖、松荫策杖。杖要高出一人才有风度，为文人游山访友时必备。

水中丞：铜性猛，贮水久则有毒，易脆笔，故必以陶者为佳。古铜入土，久与窑器同，惟宣铜则断不可用。玉者有元口瓮，腹大仅如拳，古人不知何用，今以蛊水最佳。古铜者有小尊垂、小甑之属，俱可用。陶者有官哥瓮，肚小口钵盂诸式。近有陆子冈所制兽面锦地，与古尊垂同者，虽佳器，然不入品。（摘自《长物志》）

镇纸：玉者，有古玉兔、玉牛、玉马、玉鹿、玉羊、玉蟾蜍、蹲虎、辟邪子母螭诸式，最古雅。铜者有青绿虾蟆、蹲虎、蹲螭、眠犬、鎏金辟邪卧马，龟龙亦可用。其玛瑙、水晶、莨哥：定窑俱非雅器。宣铜马、牛、猫、犬、狻猊之属，亦有绝佳者。（摘自《长物志》）

香磕：三代秦汉鼎彝及官、哥、定窑、龙泉、宣窑皆以备赏鉴，非日用所宜，惟宣铜彝镳稍大者最为适用，宋姜铸亦可，惟不可用神镳，太乙及鎏金白铜，双鱼、象鬲之类。尤忌者，云间潘铜、胡铜所铸八吉祥倭景、百钉诸俗式及新制建窑五色花窑等镳。又古青绿博山亦可间用木鼎，程山中，石鼎惟以供佛，余俱不入品。古人鼎彝俱有底，盖今人以木为之，鸟木者最上，紫檀、花梨俱可，忌菱花、葵花诸俗式。镳顶以宋玉帽顶及角端海兽诸样，随墟大小配之，玛瑙、水晶之周日者亦可用。（摘自《长物志》）

香合：宋剔合，色如珊瑚者为上，古有一钮环、二花草、三人物之说，又有五色漆胎刻法，深浅随妆，露色如红花、绿叶、黄心、黑石者次之，有倭盒，三子、五子者有倭撞金银片者，有果园厥大小二种，底盖各置—廒，花色不等，故以一合为贵，有内府填漆合俱可用。小者有定窑、饶窑蔗殴串铃二式，余不入品，尤忌描金及书金字。徽人剔漆并磁合即宣、成、嘉、隆等窑俱不可用。（摘自《长物志》）

麈古人用以清谈，今若对客挥麈，便见之欲呕矣。然斋中悬挂壁上以备，一种有旧玉柄者，其拂以白尾及青丝为之，雅若天生，竹鞭万成藤，虽玲珑透漏，俱不可用。（摘自《长物志》）

数珠：以金刚子小而花细者为贵，以宋做玉降魔杵、玉五供养为记总，他如人顶龙充。珠玉、玛瑙、琥珀、金珀、水晶、珊瑚（王车）璨者俱俗。沉香、伽南香者则可，尤忌杭州小菩提子及灌香于凡内者。（摘自《长物志》）

佛室：内供乌丝藏佛一尊，以金够甚厚。慈容端整、妙相具足者为上，或宋元脱纱大士像俱可用。古漆佛橱若香象、唐象及三尊并列，接引诸天等象，号日一堂，并朱红小木等橱，皆僧寮所供，非居士所宜也。长执石洞之下得古石像最佳。案头以旧磁净瓶献花，净碗酌水，石鼎燕印香，夜燃石灯，其钟、磐、襎、幢、几、榻之类次第铺设，俱戒缄巧、钟磬尤不可并列用。古倭漆经厢以蛊梵典，庭中列施食台一，幡竿一，下用古石莲座，石幢一幢，下植杂草花数种，石须古制，不则亦以水蚀之。（摘自《长物志》）

赵希鹊在《洞天清录》作序：“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风雨忧愁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三分之一耳，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分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享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愿以此人间清福回向于十方有情众生。亦向宋人赵希鹊，明人高濂、居隆、文震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