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软实力”一词是由英文Soft Power直译而来的词汇,是以人们在探讨其意义、运用其内涵之时,难免穷追作者原意,谨守作者本意。原创者的“软实力”概念至少包括了以下内容:形式逻辑对立论、以“硬实力”支撑“软实力的吸引力”和美国“使命”观。但这都不符合中国实际,与中华文化不完全相融。是以如何在使用“软实力”概念时,扬弃式理解原创者的“软实力”,探讨有中国特色的“软实力”就非常重要。
[关键词] 软实力;中国文化;约瑟夫·奈
[作者简介] 杨开煌:台湾铭传大学两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一 约瑟夫·奈“软实力”概念的本质
“软实力”一词自出现以来,用者甚广,论者更多,几乎所有讨论都是以其创作者——被誉为“软实力之父”的约瑟夫·奈的解释为宗。联系约瑟夫讨论“软实力”的相关语境系络,我们可以发现,约瑟夫提出“软实力”概念,是为了更明确地区别和分析国家的力量。其在内容上是有别于军事、经济等“硬实力”而以文化、制度、价值为主的力量;其在过程上是以“吸引力”去取代“强迫力”和“诱惑力”;其在结果上,则和“硬实力”一样都是为了让别人臣服于自己的利益和目标。Joseph S. Nye Jr.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http://www.diplomacy.edu/resources/books/reviews/softpowermeanssuccessworldpolitics,2004,Public Affairs.这就是创作者的原意。
我们必须承认,在分析国家对外能力时,“软实力”确实是颇具创意的概念。但约瑟夫提出的“软实力”,从最根本的内容来看,它简单地将“硬实力”与“软实力”进行了二元对立。在约瑟夫看来,“硬实力”与“软实力”能够被机械地分开。“硬实力”是指军事力量、经济力量,而“软实力”指的是文化、制度和价值。因此各国之间的“硬实力”,可以进行清楚比较,因为人们可以“计算出一国拥有的军事方面飞机和舰艇数量”。张梅.“软实力之父”谈中国软实力的现状、发展与新时期的中美关系[EB/OL].2016-06-20.https://read01.com/EgGmkP.html.当然,一个国家的经济力量也一样,也是可以被计算的;相反,“软实力”就“确实不容易量化”。不过约瑟夫说“并非不能衡量和比较,比较不同国家间的软实力,可以通过民意调查去询问人们的看法和评价来衡量其软实力。”同上.
约瑟夫在一次访谈中,无意间混淆了主观与客观的“硬实力”和“软实力”:前面他讲“硬实力”可以进行比较,指的是主观的“力”;而后他讲“软实力”,可以通过民意调查去评价时,则是“力”的客观表现。当然,约瑟夫·奈并非不知道两者的区别,因为正是在同一个访谈中,他还说道:“无论对于硬实力还是软实力,我们都需要注意两个方面:即影响行为的权力资源和行为结果本身。”“我们可以观察各国的软实力资源,但无法判断其结果。”他还举出越战为例,他说美国比越南强大许多,“但是在越战中依然失败了。”同上.另外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沈戴维(David Shambaugh)也举中国对东南亚的“对外宣传”为例,他说:“中国花费百亿,而不及美国只花了六亿六千六百万的效果。”
The Limits of Chinese Soft Power.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chinacivilsocietynationalismsoftpowerbyjosephsnye-2015-07? barrier=true,JUL,10,2015.其实这就是形式逻辑在分析事物时面临的困境。首先,国家的综合国力可否简单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加以划分?如果可以,而主观的“力”不能决定客观的效果,那么我们这样划分的意义何在?
第二,从方法、手段或过程来看,西方人是这样解释约瑟夫的“软实力”学说的:约瑟夫所说的“软实力”是指你能通过吸引而不是胁迫,得到你要的。
Steve Jones.February.23,2016.http://usforeignpolicy.about.com/od/introtoforeignpolicy/a/Soft-Power-In-U-S-Foreign-Policy.htm,Soft Power in U.S. Foreign Policy More Butter Than Bullets.然而,西方人不论是先前的传教,还是当代的所谓民主,其实质都是在以“硬实力”来支撑“软实力的吸引力”。约瑟夫·奈所谓的“软实力”,其重点还是在“力”,而不在“软”,“力”是本质,“软”是形式。追根溯源,在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观念里,“力”(power)就是为了降服人,宰制人,使别人为自己出力完成自己的目标。从历史上看,美国的“软实力的吸引力”就是靠“硬实力”中的“经济力”去迫使他国接受的。如马歇尔计划、华盛顿共识都是如此。还有的更是直接动用武力迫使他国接受,如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由此可知,约瑟夫·奈讲“软实力”时,其背后是以“硬实力”为支撑,以“硬实力”去铺路,是美国中心主义的思考逻辑:“把自己强大的实力(strength)转化为自己的能(capability)并表现为一种权力(power)去宰制他人”
吴柏彦.中国软实力研究以中国参与世界遗产公约为例.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硕士论文[D].2013-07.http://nccur.lib.nccu.edu.tw/bitstream/140.119/59016/1/000401.pdf:49.。这就十分吊诡:“软实力”不是自然而然地对他人产生“吸引力”,而是以“硬实力”强加于人、以“力”胁迫的结果。
第三,从结果来看,美国人有一种信念: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而美国是上帝选择的一个特殊国度,美国对人类的发展和命运承担着一种特殊的责任,这种责任是上帝赋予美国的“使命”。这一信念发轫于清教徒的宗教信仰,深植于美国立国精神之中,逐渐深入美国文化。这种文化价值观深刻影响了美国人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和态度,并在美国政府决策者的思想意识中具体体现出来。美国领导人经常利用美国人民对基督教的这种虔诚为自己的外交政策做注解,他们惯于以两分法来动员美国人民:美国是上帝特殊的子民,美国人肩负着一种历史的使命,要给世界带来更大的光明,更美好的未来。为此,美国要把其对手描绘成对立面:是邪恶的代表,是黑暗的代表,是撒旦。布什就几次表示,“作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我们有义务帮助传播自由。对我来说,我们被(上帝)呼唤着这样做。”丁一凡.美国的使命.http://theory.people.com.cn/GB/49150/49152/4077038.html.2006-02-06.在许多美国人看来,美国的民主制是世界上最好的政体。这种看法暗示了美国是维护人类民主自由的“斗士”,它还有责任要求或强迫其他国家接受美国的政治发展模式。这种固存于美国文化中的价值取向体现出美国“使命”观的一个基本内容。王晓德.美国“使命”观的历史和文化起源.http://www.21ccom.net/articles/lsjd/sxyj/2012/0207_53214.html,2012-02-07.美国之音的台长阿曼达·贝内特谈及相关议题时称:“美国之音的使命有两个:一个是向我们的听众和观众提供他们通常无法得到的客观和真实的新闻,另一个是向世界人民讲述“美国故事” 。美国之音新台长谈美国之音的使命和未来.2016-07-18.http://www.voachinese.com/a/io-20160718voadirectoramandabennettinterviewed/3422719.html.约瑟夫·奈的“软实力”概念背后也不自觉地包含了基督宗教的“福音意识”、“宣教意识”、“使差意识”:坚信西方的制度、价值、文化是普世性的。2010年7月,约瑟夫·奈在TED发表“全球权力转移”(Global power shifts)演讲时解释说“你可以让别人去想要你所想要的结果。而用这种使别人想要你所想要的能力来达到你想要的结果,没有威胁或金钱利诱就称之为软实力……如果你能学习去使用更多的软实力,你就可以省下很多的红萝卜和棍子。”他告诉听众,那些认为“美国已然衰弱”的说法是错的,“二战之后,每隔10到15年就浮现美国衰退的说法,历史证明他们错了”。从全球的权力格局来看,“美国是唯一的强权,而这很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保持如此,在这个层面不会有国家取代美国。”
Joseph Nye.Global power shifts.http://www.ted.com/talks/joseph_nye_on_global_power_shifts#t-102729.TED.July.2010:0442~0619;0619~0802;1307~1443.总而言之,他认为美国依然强大,其“软实力”依然具有吸引力,美国人民有义务、有使命将“美国故事”推之四海、行之万世。这就是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概念的重要目的。
二 讨论“中国软实力”的中国视角
在讨论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时,“软实力”概念确实比以往的国家意志力、国家精神等名词更为生动和贴切,而且更具包容性。因此,这一概念逐渐在世界范围内流行,也被中国学界所吸纳。但中国的文化、制度和意识形态都和西方有别,因此,必须以中国视角,走中国路径,才能得出适合中国的“软实力”定义。有了这中国视角下的“中国软实力”,才能产生与之相适切的“中国软实力”策略。
第一,“软实力”的“力”包括了“实力”、“能力”、“权力”,“实力”是软实力的资源。正如约瑟夫·奈所说,拥有“软实力”的资源,并不等于拥有“软实力”的“权力”。也就是说,即使拥有资源,也并不一定会自然产生影响力、吸引力。毫无疑问,中国拥有丰富的文化、历史等优秀的“软实力”资源,但长期以来,这些实力非但没有“能力”成为吸引力,甚至连自己民族也不知道珍惜。有人辩解说,那是因为中国当年的硬实力还不行。但是,“韩流”风靡亚洲,而韩国的硬实力也并不算强大;日本长年依靠美国保护,但曾被誉为“日本第一”;而当今中国早已是国际上的大国、强国,但其软实力却明显与其国际地位并不相称。所以我们要讨论“软实力”,首先应从“能力”提升去思考。“能力”是指运用、整合和传播国家软实力的策略、途径、方法和手段。我们要学会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提高我们论述的能力。至于约瑟夫“软实力”概念中的“权力”,是指最终影响他人,吸引他人,让他人学习自己,为自己的目标去服务。但这不是“中国软实力”的追求,恰恰是“中国软实力”和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的不同之处。后者最终要以“权力”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前者仅是“能力”的方式展现。
第二,我们应以唯物辩证法来分析“软实力”。一个国家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矛盾的统一。换言之,中国视角下,我们不能将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简单机械地分为“硬实力”与“软实力”两个割裂的部分。任何一种综合国力必然同时包含了“软”和“硬”的因素,不易简单区割。例如,国防、军事,在约瑟夫·奈那里是“硬实力”,但是与之相关的兵法,特别是中国古代的“孙子兵法”,现代的军队文化等都不能被称作是“硬实力”;再如经济、科技,在约瑟夫·奈那里是“硬实力”,但产生这些“硬实力”的基础恰恰就是这个国家的制度、文化等“软实力”;文化、制度、价值等,在约瑟夫·奈那里是“软实力”,但这些事物本身却也同时包含了约束、制裁和奖罚等强制力,而这又正是实力中“硬”的部分。辩证地看,“硬实力”和“软实力”都是原本包含在物的自身之中,可以区分,但非对立。我们可以从形式上对它们加以区分,但这只是为了研究上的便利。不是事物的本质,无法将之对立。当我们要强化“硬实力”时,也必须随之提升与之相对应的“软实力”,否则将很难达到效果。例如,如果仅仅只是对外购买武器装备,而不相应地对自己军队的组织、管理等制度作出调整,则军事硬实力也将无法得到实质提升。甲午战史就是明证。更不用说,如果一个国家的科研、教育等“软实力”的形式、内容不改,自己无法进行创新研发,则其“硬实力”必将永远受制于人。反过来看,文化、制度、价值等“软实力”的部分,都得自长久的积累,往往形成惰性,缺乏自身调整的动力,从而难以依靠自身的“硬实力”去推动明显有效的改革,于是文化、制度、价值等就容易生出弊端,必将阻止社会的改革与创新,阻碍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进而迫使文化、制度、价值等事物内在产生反文化、制度、价值的力量,则原本的“软实力”就会变成改革“软实力”的“硬实力”,推动文化、制度、价值等的改革以适应新的需求。因此,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国家力量的“软”、“硬”之分不在力量的内容,而在使用力量的表现。
第三,在讨论软、硬实力的表现上,我们可以大体分为四种:一是“硬实力”以“硬”手段作为表现方式。如战争、军事演习;二是“硬实力”以“软”手段作为表现方式。如弦高退敌、郑和下西洋;三是“软实力”以“硬”手段作为表现方式。如美国对中东、北非的民主推销;四是“软实力”以“软”手段作为表现方式。如美国好来坞电影。“硬”手段是西方帝国主义者使用的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意志、制度强加于人,不从则金戈铁骑、洋枪大炮。例如,以战争手段强迫清政府开放市场,签订不平等条约。现在的霸权主义者承袭了以往帝国主义的霸道行径:二战之后,美国这个霸权国家不是为了争夺石油,就是以民族为借口至少侵略过13个国家:朝鲜、越南、柬埔寨、老挝、格林纳达、巴拿马、伊拉克、索马里、波黑、科索沃、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美国是二战后发动战争最多的国家? http://bbs.tianya.cn/post-worldlook-1276921-1.shtml.遛美狗.2014-10-06.可以看出,美国的国力可能有“硬实力”和“软实力”之分,但美国的国家行为永远是以“硬实力”为尚;倒是美国民间反而不自觉地使用了“软”手段来宣扬美国的“软实力”,并且引领了世界风潮。但中国与美国不同,中国官方在处理国际争端时更偏好“软”手段。例如,与俄罗斯等国的边界谈判,对朝鲜问题的处理,以及南海争端,中国都主张以谈判方式解决问题。这是深植于中国文化中追求和谐的本性使然。是以在讨论国力的内容时,中国不会把“软”、“硬”两种实力对立地认识;而在表现实力的手段上,中国也更偏重“软”手段的使用。
第四,从“力”的目的角度来看,约瑟夫·奈讨论“软实力”的目的还是为了征服别人、转变别人,役使他人为自己的目标、利益服务。这显然是从“力”的本质出发所做的讨论,所以在手段上必然要以“权力”为基础。甚至可以说,西方所谓的“软实力”就是以“硬实力”为基础的动态的、主动的、积极的强制推销。而中华文化本身,其扩散方式不在自身“力”的扩张,而是强调“展示”的作用。而“展示”是消极的甚至是静态,摆在中华大地之上,别人接触了,认同了,就自动学习。所以韩愈在总结孔子的《春秋》思想时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原道.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一一).外国学者马丁· 雅克(Martin Jacques)也说“中国是文明国家(从文明来划分,不以民族来划分)。”
Martin Jacques.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London:Penguin Books Ltd,2009:195.历史上,日本的大化革新、朝鲜宗主大明,都不是征伐的结果。这和西方征服式的文化基因决然不同。1980年4月,邓小平在接受外国记者电视采访时指出:“一个国家的人民革命取得胜利,主要地依靠自己的力量,革命是不能像商品那样随意输出或输入的。”他不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模式可以推广,“任何一个国家的革命,任何一个国家的问题的解决,都必须根据本国的实际情况。”因此,他告诫中央负责同志:“既然中国革命胜利靠的是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同本国具体实践相结合,我们就不应该要求其他发展中国家都按照中国的模式去进行革命,更不应该要求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也采取中国的模式。……各国的事情,一定要尊重各国的党、各国的人民,由他们自己去寻找道路,去探索,去解决问题,不能由别的党充当老子党,去发号施令。我们反对人家对我们发号施令,我们也决不能对人家发号施令。这应该成为一条重要的原则。”转引自秦宣.邓小平论中国发展模式.http://www.chinareform.org.cn/explore/fruition/201202/t20120209_133717.htm.2012-02-09.20160829下载.这也就是承继传统进行“文化展示”而不是“文化征服”的心态。
三 结 论
中国人一向以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绵绵不绝而自豪,何以谈及以“文化”为主要内容的“软实力”,我们就看不到真正的中国特色呢?如果中国的学者对“软实力”的理解没有形成自己创新的论述,完全依照他者的逻辑,那又如何让西方相信:一个只按西方思维逻辑去建构自己政策作为和政策论述的中国,终究会走出一条“强国不霸”的道路呢?
因此,约瑟夫·奈对“软实力”所做的定义,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学者讨论中国的“软实力”,中国在吸收“软实力”的概念后,必须结合自身的信仰、本民族的文化去分析和理解它,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有别于西方文化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