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人“金岳霖先生”

2016-05-30 10:48郑火红
关键词:金岳霖西南联大范儿

郑火红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烽火连天,八年抗战尤其艰苦卓绝,西南联合大学就存在于这一时期。1937年8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4月西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大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保存了抗战时期的重要科研力量,并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学生”。汪曾祺笔下《金岳霖先生》一开篇就写道:“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生存于如此艰苦时期的教授们,怎么还能“有趣”呢?

一、自由联大风——“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

金岳霖先生在给每个新班级的学生上第一节课前,“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为自己常年戴呢帽、进教室也不脱的行为做了解释。原来他的眼睛有毛病,怕光,“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不太好”。他的“一副眼镜,一只镜片是黑的,一只镜片是白的”。金先生就戴着这样的呢帽、这样的眼镜,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联大的土路,是写实,道出了当时环境的艰苦;金先生“深一脚浅一脚”也是写实,道出金先生眼睛不好后走土路的不易;联想一下,西南联大在战火中坚持学术之路何尝不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而孤独地前行着?联大那么多教授在时时“跑警报”躲炸弹的环境中还能从容教书,还能给学生留下“有趣”的印象,何尝不是精神强大,执着坚守,求自由呢?

“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在“蒋介石的干儿子”家里开校友会时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穿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体育教员教授是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在那个艰苦时代,物质短缺,教授们贫寒中洒脱从容,不是一味要么要长袍飘飘,要么要西装革履,而是服饰各色各样,这也让我们感受到联大一种自由的校风。

二、将逻辑坚持到底——“王浩,你以为如何”

“金先生为什么要搞逻辑?”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问道。“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是多么的枯燥!”金先生没有苦口婆心讲大道理而是直接回答“我觉得它很好玩”。“好玩儿”,多么纯真率性的回答,由心而发呀。可见他眼中的逻辑是一种兴趣,他的专研是兴趣使然。

金先生讲授选修课《符号逻辑》时,常会在上课过程中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因为这门课“简直是天书”,“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这不就是哲学鼻祖“苏格拉底”的“问答法”么。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许多小说”。沈从文请他以“小说和哲学”为题作讲座,他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并指出“《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全然不顾朋友请他的初衷,执着地坚持自己对哲学的理解。他的结论,未必是金科玉律,但是他能坚持自己的逻辑,这点极其可贵;这是一种学术的自由与精神的独立。正如时任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先生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撰写的碑文中所写,“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可谓是一语中的。众多的联大学子后来说起西南联大办学的成功原因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自由”与“独立”。

金先生的大作《论道》就是怀疑休谟的成果,可见他追求学术自由而治学严谨。金岳霖得意弟子王浩是知名学者,“师承金先生”,“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可见金先生学术之精,影响之大。

三、真挚师生情——“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金先生的逻辑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大学生不翘课,可见他的课吸引人。他讲课提问方式也是别出心裁,不按章法,有时他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这时所有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心里都唱起了“忐忑”,但又有点兴奋。为什么会这样提问?一是联大没有点名册,二是在不点名的情况下人数也很多。可见联大学习风气自由浓厚,更能让我们想到金先生的课吸引人。能让学生对上课抱有期待,始终紧张而兴奋的课,必然是有趣的课,上课的老师必然是有趣的人。师生之间必然结成了真诚的情谊。

不仅教师提问,学生也可以提问,一次林国达提出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机智反问:“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用怪问题回答怪问题,金先生的智慧可见一斑。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专门这么写一笔,说明金先生平时是有笑容的;可是这次,他为自己的学生遭遇不幸而哀痛,一节课沉痛着,情意真诚。

四、至死不渝的爱情——“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为什么要在北京饭店呢?北京饭店当时是接待国内外重要人物的饭店,金先生选择北京饭店这个地方请吃饭可见其对此事的重视,“今天是徽因的生日。”简单的话语带出实际行动,大家不知情下被请到这吃饭可见金先生内心情感的隐忍多年,更能看到他对林徽因的真挚隋深。多年后金先生还为林徽因过冥寿,此时林徽因已死29年了,时为1984年,金岳霖已90岁,也正是在这一年,金岳霖先生与世长辞。

林徽因与梁思成是夫妇,两人在建筑学上卓有建树;金岳霖也爱林徽因。三位成为终生的朋友,金岳霖也终身未娶。林徽因先过世,梁思成在过世之前,再三叮嘱儿子,一定要照顾好金爸爸。这些知识分子身上的境界,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这种德行不是刻意追求的,是很自然的,不仅有中国古代儒家的美,也有从西方留学带回的绅士文明。金先生身上兼有古今中西多重美德,对待内心的情感亦是展现出美好的一面。

刘培育曾说:“评价金先生真诚,不能用真诚两个字,必须加上非常真诚!”哲学大师冯友兰回忆金岳霖曾说:“金先生的风度很像魏晋大哲学家嵇康,嵇康的特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行;思想清楚,逻辑l生强;欣赏艺术,审美感高。这几句话对于金先生的风度也完全可以使用,这种风度,是中国文化传统所说的雅人深致,‘晋人风流的具体表现,金先生是嵇康风度在现代的影子。”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着不被生活所击倒的率性、韧性。这股士子气,这股饱满的风情,是一种“范儿”。

综上所述,再来看金先生身上的“有趣”,是否又多了一番“滋味”。俄国理论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所有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并且不属于我们的文化的艺术作品,都一定需要我们置身到创造那些作品的时代和文化里去,否则,那些作品在我们看起来就将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这种“趣”隐含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尊严,纯真的率性、广博的学问、美好的德行。简单地说这是一种典范。陈丹青把这种典范代表的精神称“民国范儿”。它包括人的精神、气节、面貌、习性、礼仪等。‘民国范儿并不单指权贵,而是各色人等坦然率真那股劲。讨论民国范儿,是讨论曾经存在的一种趣味,一种风尚和一种美学。”金先生的“民国范儿”就是他身上的“趣”。

汪曾祺写过这样一段话:“重读我的一些作品,发现:我是很悲哀的。”我觉得,悲哀是美的。结尾写道:“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好好地写一写。”为什么强调许多和好好呢?

作者汪曾祺是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的学生,应该说他是最为完整地在昆明读书的学生。作者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一文写道:“中文系的学风和别的系差不多:民主、自由、开发。当时没有开放这个词,但有这个事实”,“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那些教授们的言谈举止,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在他们身上的折射和反映。汪曾祺每每不能忘怀的就是西南联大给予他的这种精神影响。

这篇文章,是汪曾祺67岁在金先生去世后写成的,由金先生一人让作者想到许多教授,表现了汪老先生对已逝美好人物的感伤。本文表面写金先生许多趣事,实际上是以此为触发点以点带面、由外而内地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示了西南联大这块精神圣地——“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展现了那个时代、那些教授身上的精神追求,传达出作者对金先生敬佩之情,以及对那个年代消逝的精神的伤感之情。

学法指导

一、从外貌言行品味人物

作者抓住特殊视角“有趣”形成一个叙述链,从外貌、教学、生活等方面依次展开。从细节入手挖掘金岳霖先生的人物形象,让读者能走进金先生的世界,体味这位大师的人格魅力。例如:借助语言(“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展示了“怪”的背后原因;借助其举止形象(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让读者感受到,在金岳霖怪的外在形象之下,更隐含着一种内在精神,令人发自心底地敬佩……这就是细节描写的魅力所在,具有传神的艺术效果。

二、结合时代看文章内涵

文章表面写金先生诸多趣事,实际以此为触发点,由外而内地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示人物所处年代的那种精神生态。作者对“有趣”教授的回忆,反映了那个时代、那些教授身上的精神追求,传达了对社会发展的思想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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