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即位之初,抄斩建文大臣不遗佘力,且残酷之极。据《明史》、《明史纪事本末》、《太宗实录》、《皇明逊国臣传》、《革除遗事》、《七修类稿》等书记载:建文时六部九卿之大臣几乎都被杀光(仅剩4人),连朱棣的妻兄徐辉祖也被列入奸臣榜。徐辉祖因是功臣第一的徐达之子,持有太祖的免死券,但朱棣还是先削其爵然后囚死。黄子澄被砍去双手双足,然后磔死,其宗族65人,妻族等380人,全部斩杀。黄曾住在已致仕的杨任家,杨任也被磔死,二子也被斩首。齐泰被杀死后,一家被族诛。大将铁铉先是被割下耳鼻,再被磔杀,礼部尚书陈迪和儿子凤山等人被凌迟处死。御史大夫景清被剥皮后实草。有的人被用铁刷子将身上肉一块一块地刷掉,肉被刷光,再把骨打碎,然后灭其族,“籍其乡,转相攀染,谓瓜蔓抄”。瓜蔓抄更残酷,因为凡是和“犯人”有联系的,九族、十族,然后九族又连九族,转相攀染。一族一乡杀尽,连至所居之地,男女老幼一人不剩,全部杀光。即使自己不怕死,但连累家人、族人,总有不忍。这不能令人不恐怖。永乐初,朱棣为巩固帝位,大批杀人,且十分残忍,当然也和他过于愤怒有关。朱棣和朱元璋一样,是个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人。到了永乐七年(1409),他的怒气已消,杀人即稍缓。到了永乐十年(1412),他的统治已巩固,天下安定,他残酷地杀人已基本停止,但并没有完全停止,而且稍有不如其意者就逮捕系狱,甚至杀害。
从洪武至永乐,在恐怖、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士人们无不胆战心惊地度日,时时准备死亡。洪武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日”。洪武中期和后期,怎么能有文学呢!但永乐朝却不能无文学。朱元璋在知识分子面前有自卑感,故多杀知识分子以消解其自卑。朱棣生于帝王之家,无此自卑感。但他本不是太子,甚至不是朱元璋嫡妻所生,不是合法的皇帝继承人,也有一定的自卑感,凡是帝王有自卑感的,必出现多杀和残酷地整人局面。而且有自卑感的帝王特别需要别人尊重他,也特别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不尊重。杨溥、黄淮等被判重刑,如果不是朱棣死去,他们会永远坐牢,而不会被赦,原因就是朱棣怀疑他们看不起自己。
朱棣早期杀人为了泄愤和巩固帝位,其中也有自卑感在起作用,因自卑,更需要文臣为他歌功颂德。永乐年间以及其后仁、宣时期,凡有大事,尤其是朱棣巡边、北征以及外国来使朝拜等重要国事,以及当时出现的祥瑞和庆贺场景,皇帝都需要有人用诗文记录或歌颂。杨荣、杨士奇、杨溥三人诗文集中都有,大多数题目都完全一样,有的就是应制,有的不写应制,实际上也是应制,内容也基本相同。看得出来,是皇帝命他们写的,少数诗文即使不是皇帝命他们写,从内容上看,也是写给皇帝看的。口口声声都是“圣主神威”“圣主驻马擒虏”“臣民共仰龙颜喜,神武由来孰与同”“神武圣文超往古,微臣何幸际昌期”等等,或“圣恩深重”“小臣作歌献”等等。三人诗文集中同时出现相同内容,杨溥坐牢期间例外,说明写这些诗文乃是皇帝的需要。他们不能不写,被迫也好,自觉也好,他们都必须以诗文歌颂宣扬皇帝的文治武功,同时证明现在的皇帝不仅是合格的皇帝,更是“超往古”的皇帝,应该歌颂。反之,便是大逆不道。方孝孺就是不愿为他写诏书而遭此空前之惨刑。景清、练子宁因不愿和朱棣合作,而被磔死,并遭“瓜蔓抄”,有牵联者被杀死,无牵联者也“恒惴惴”。一般人处于惊恐之中,可以不写诗文,而台阁大臣在皇帝身旁,必须为皇帝讲话、文饰、歌颂,就不能不写,这就出现了台阁诗文。写之,又不敢随意而写,只有歌功颂德,反反复复地高呼万岁。其他人写诗文,也只能学台阁大臣,歌功颂德,台阁体的诗文中动辄便是“吾皇圣德”,这正是皇帝的需要,尤其是有自卑感的皇帝的需要。这就是台阁体发端于永乐年间的原因之一。
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和朱明皇帝有关的应制诗,最早的一首当数王冕,字元章写的《应制题梅诗》。《水东日记》卷六《王元章画梅》条有云:“会稽王冕元章……初见太祖皇帝,《应制题梅诗》曰:‘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胡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睿意极眷赏之。”王冕这首题梅诗虽是应制,写的就是梅花,无一句谀词和歌功颂德之意,更没有显现出奴性的品格,而且显现出的是独立的人格。如果再晚20年,王冕就不敢这么写。因为王冕初见太祖朱元璋”时,朱元璋还正在与张士诚等人作战。他还没有当上皇帝,那时他是十分重视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对他也比较亲近,没有畏惧感。所以,他命王冕写梅花诗,王冕应命而写,虽没有歌颂他,但诗写得好,他仍“极眷赏之”。如果朱元璋、朱棣一直这样亲近和尊重知识分子,应制诗不会争献谀词和过分的歌功颂德之词。知识分子也不会产生后来那样的奴性品格。知识分子奴性品格的形成,主要是帝王高压政策和残酷迫害的结果。
不正常的关系,必引出不正常的结果。如果君臣之间互相尊重,或者像孔子说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那么,君待臣越好,君臣关系就越融洽,君臣共同努力,使国家强大,不会因为君待臣好,而使臣变为奴仆。但明初的皇帝一度待臣连奴仆都不如,动辄杀剐灭族、批颊、廷杖。君待臣如奴仆、如囚犯,使明代的臣产生了集体的自卑感。本来士大夫阶层都自视清高,而且他们也确实处于社会的重要阶层,一般说来,也都受人尊重。但在明初,他们不再自视清高,“稍有触犯,刀锯随之”。而且入朝时都要和妻子诀别,晚上回家才相庆又活一日,这还有什么清高、尊贵可言呢?尤其是洪武和永乐之初,两次残酷地杀戮文人,不仅使明代无忠臣,而且,君臣的正常关系也已荡然无存,变成奴隶主和奴隶一般的关系,君臣关系好的,也只是主人和奴才的关系。明初之后,君臣关系再也没有恢复到唐宋那样的融洽。
尤其是杀方孝孺,当时就有人说:“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方孝孺是忠孝之士,读书人的楷模。如此忠臣,遭到那样的惨杀,读书人对“忠”字不能不重新反思。后来李贽分析:“一杀孝孺,则后来读书者遂无种也。无种则忠义人才岂复更生乎”。这种分析是正确的。忠义人才不再有了,有的便是“无耻之徒”和奴性品格十足者,其次便是祸国殃民之流。明代朝中也以这三类人最多。如果有忠义人才、正直之士,也必遭到排挤、打击,且不能长久,甚至不会有好下场。但“无耻之徒”和祸国殃民者也必具奴性品格,明代的祸国殃民之宦官,权力再大,在皇帝面前无一不是奴才。奴性品格十足者,即使被皇帝逮捕下狱,也不会有怨言;但得到皇帝的一点好处,便会受宠若惊,感激不尽,转而对主人更卖力地歌颂,显示出更十足的奴性。“三杨”之中,杨士奇两次下狱,杨溥坐牢1 O年。杨荣是惟一未被逮捕下狱的人,他最得皇帝宠爱,所以,杨荣的诗文几乎是每一篇都在歌颂皇帝,比另外“二杨”谄谀更甚。他对皇帝的感恩也最深。永乐庚子(十八年,1420)朱棣在西内殿召杨荣等人“赐食”。其中有“熟食酪浆樱桃”,上“封识皆有墨印‘洞庭春色四字,复用朱印篆书‘御用二字,以盖其上”。杨荣等享用后,感“厚德深恩,难以云喻”,于是便把食品上的“封识”数字保存起来,“装潢成轴”,“以彰圣上之恩赐,且欲传之子孙”。杨荣还为此写了《题赐上尊封识小帖(有序)》诗,诗中有云“……赐坐转觉天颜怡。亲调异馔出金鼎,八珍之味和羹靡……当时感激荷荣宠,铭心镂骨无穷期。黄封题识最严密,洞庭春色何珍奇……锦笺玉轴加装池。虹光荧煌动四壁,坐觉雨露添华滋。摩挲此卷倍增感,何幸深蒙圣主知,恩波浩荡比沧海,聊写悃幅成歌诗”。都是何等的奴性啊。如果是唐宋君臣共食,其中御馔上的封识揭掉后也许当时就扔掉了,但明代的臣子却把御赐食品上的封识“装潢成轴”保存起来,以示荣耀。这说明明之前的大臣虽也尽忠于君,但却具有独立的人格,而明朝的臣子已无独立的人格,卑微到连奴才都不如的地步,而且是群体意识的奴性。
明初,正常的君臣关系已消失,君臣关系变成主奴关系。杨溥虽系狱十年,却无一怨言,但不能没有感慨。然而对太祖、仁宗以及逮捕过他的成祖,他仍然是歌颂不辍。他“拜孝陵”“谒三陵”,在《扈驾谒三陵》诗中云:“圣主方隆继述时,三陵在望每驰思。龙旗晓出天衢净,寝殿云深辇步迟。万里江山增秀色,九原雨露有馀滋。侍臣陪拜松揪日,白发萧萧泪满颐。”面对“三陵”,他“驰思”什么呢?成祖逮捕了他,但他得以“侍皇太子为洗马”,成为后来为仁宗皇帝之师者,也是因为成祖。仁宗即位,他得到重用。他为仁宗而坐了10年牢,仁宗对他也特别关照,“亲授阁印”,并曰:“有所建白,封识以进”。宣宗、英宗即位后都对他宠信有加。所以,杨溥“驰思”的还是“君恩”居多,以至于他“白发萧萧泪满颐”了。他的诗文虽不多,但提到“君恩”“感恩”者却不少。
母恩不易报,君恩不可忘。
微臣感恩拜稽首,上祝圣母千万寿。”
奴才式的报“君恩”,“答圣明”,方式甚多,其中之一便是形之于诗文,在诗文中极尽歌颂和谄谀之能事,表现出的当然也都是奴性的品格。这是明代文人奴性品格形成的原因之一,也是台阁体特色形成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