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中硕
我时时在想,民众安居乐业该是什么样的——是太阳出来了,为了生活而出行;还是太阳落山了,为了爱情而回归?
我常常在看,我们警察恪尽职守是什么样的——是日出之前,带着使命出发;还是日落之后,带着使命继续坚守?
即将结束我为期三个月的新警生活,谨以此文致敬传道授业解惑于我的几位师傅们,当然,我们也是患难与共的兄弟——葛所、崔叔、嵇哥,还有铁达1057。
日出之前·等待
那天,凌晨4点,月朗星稀,巨龙街上黑糊糊的,揉揉眼睛隐约能看到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穿橙色马甲、挥着大扫帚的清洁工。
看着她孤单的身影,一种相惜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么早就出来忙活的,除了清洁工,也就是我们这些个警察了。
大概我们这两种职业的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些使命——做好“清扫”工作,让这座城市,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能尽可能体面和干净一点。
所以说,功夫通常都下在黎民百姓安稳入睡之际,每天朝阳升起之前。
五分钟前接到“工作狂”葛所的电话:“马上起床去某某旅馆门口,等一辆车牌是1057的黑色捷达车,去抓一个外地来的毒贩。”
警校毕业后,来派出所上班,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居然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去抓毒贩。
仰天叹道:“没搞错吧?不是在做梦吧?”
继而扪心自问一句:“我能行吗?”
想起来新东派出所报到之前,老实巴交的父亲一再嘱咐我:“在所里,少问多干,要勤快,听领导指挥就是了。”
其实,在警校的时候,我就已悟透了他那句话的官方版本:“令就是警令,理解了就去执行,不理解就在执行中去理解。”
“四点钟起床抓人,这样的工作还要不要命?再说让我这个第一天上班的三脚猫去抓毒贩,我也没准备好啊!”我这心里直犯嘀咕,可抱怨归抱怨,工作还是要做。边嘀咕边往路上望望,看看有没有车子的亮光。
想起毕业前中队长邓哥送我的一句话:“派出所最锻炼人,但没有吃苦精神是待不住的。都是摸着石头,大胆地干,你永远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刚才距离我几十米远的清洁女工,已经一扫帚一扫帚地扫到了我的面前,动作机械而规范。她裹着一条红围巾,戴一副黑袖套,穿一双破球鞋,像个虔诚的苦行僧。
见我站在路边瑟瑟发抖,她停下了手中的扫帚:“小伙子,这天还没亮,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吗呢?”
“大娘,跟您一样,起个大早,清扫点‘垃圾,净化港城呗!”对这个机智、形象且符合公安保密条例的回答,我自己很满意。清洁女工冲我微微地笑了笑,像是知道很多似的说了一句:“起这么早,不能白忙活,得有收获啊!”然后继续往前扫。那一刻,她像个看破一切的哲学家。
日出之前·铁达
黑色捷达吱的一声,急刹在我旁边,大灯射出来的光柱里尘土飞扬。
葛所探出头来对我说:“快上车!”
我使足了劲才拉开硬得像粘住了似的后车门,屁股一歪,卧进了黑捷达的后排。座椅有些冰凉,不过还算柔软;空调没开,车窗有些漏风。
从南京到连云港,我待过的每个地方基层派出所的警车,为什么都是惊人的一致——非破即烂?如同一头头出力太多、严重透支的老牛,全都是咬牙坚持着。
开车的是嵇哥。后来我发现,每次外出抓捕,嵇哥总能把这台老旧的捷达开出一种壮士暮年、英雄出征的庄重感。那漏风的排气管营造出来的声浪,让只闻声不见车的人,误以为这是一台双涡轮增压的保时捷跑车——低速猛,高速稳。其实,我蛮喜欢1057的简单粗暴,它从来没有把我们扔在抓捕的路上,是值得信赖的好搭档、铁兄弟。因为它是一台2008年的老捷达,所以我给它起了一个有着无产阶级英雄斗士感觉的名字:“铁达1057”。
我蜷缩在铁达的后排,旁边睡着年近50岁的崔叔,干了一辈子的基层办案民警。他脖子后面有一道长长的因积劳成疾开刀做颈椎手术留下的疤痕,像一道从头顶乌发中劈下的龙形闪电,很有血性汉子的味道。铁达1057急刹急起,左右晃动,像他的婴儿床,越是摇摆,崔叔睡得越香,鼾声越响。
这是去抓捕毒贩,我紧张得牙齿打架,手心出汗。崔叔这把年纪了,不谈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能跟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翻墙爬楼的,多少还是存留着一些英雄主义,以及鞑奸除恶的使命感。
后来有回抓捕,车门刚开,崔叔首先冲了下去!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走路带风、说话带风、拳头带风、与那小瘪三肉搏起来,动作干净利落。上铐后,发现闪了腰,他这才感叹自己已到知天命之年。
我想不出在和平年代里,还有哪个职业要这样经常起大早,以如此之快的车速,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听、接近、寻找和征服罪恶。
铁达1057缓缓地拐进一条胡同,两边满是小宾馆和足疗店,还亮着暧昧的粉红色霓虹灯小招牌。
铁达1057又退回到胡同口,熄灭了发动机和头灯,把自己藏在了黑夜中。铁达1057很黑,跟夜色融为一体,真的很难被发现。
日出之前·破门
每回抓捕,不管方案策划得多么周全,信息收集得多么细致,谁都不知道破门而入的一刹那,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是束手就擒,不知所措;还是殊死抵抗,刀枪相对,或是一点就炸的煤气……这是所长后来告诉我的。
此刻,铁达把自己藏在胡同口,蹑手蹑脚前进的依次是葛所、崔叔、嵇哥,还有我。悄悄落脚,悄悄接近。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葛所手枪上膛的“咔哒”声。
崔叔手里攥着一根有黑色橡皮手柄的伸缩警棍,嵇哥腰里别着两环银色冰凉的手铐。
我手里攥着执法记录仪,上面的小红灯一闪一闪,那是黑暗中的唯一光源,像是我踏上这条漆黑抓捕路、踏上这条漫漫公安路的红色信念。
我们是黑暗中的战友,彼此依靠,同呼吸;我们是俱荣俱损的兄弟,共命运。
手叉裤腰,在后面高喊一句:“兄弟们给我上。”那不是葛所的做派。他说自己干了十几年的副所长,级别上其实还是个警员,与我们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而已。
黑暗中,我们摸到了那扇在照片里研究了无数次的房门。
葛所当门一脚,身先士卒,左手持枪,右手一挥,动作语言是:兄弟们跟着我从后面上。
日出之时·收网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抓捕,比较幸运,擒获了还在熟睡中的毒贩。他身上左青龙、右白虎,脖子上挂着条大金链子,嘴里还有一口因抽烟被熏黑的牙。在床底,我们搜出100克冰毒和一把开过刃的尖刀。
这一次,我们是幸运的。有人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我想是这样的。
这个肥头大耳的毒贩就是传说中的祸害、人渣、畜生,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这些毒品分销给他的下线,就像挥发的毒气,不知要有多少无知青年被摧残,多少幸福家庭会破裂。我一直认为毒品是万恶之首、万恶之源。
长年在黑暗中来回穿梭,谁没怀疑过,谁没疲倦过,谁没寂寞过,谁没迷失过?但黑夜有一个好处就是,能一眼就望得到高悬的北极星。
警组加班,夜宵这东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通常是在夜里12点,只有油花花的炒面和炒饭。不吃,眼皮打架,干活没力气,下半夜饿得睡不着;吃了,肚子越大,脸盘子越大,不好找女朋友。
吃吧,工作要紧,形象、恋爱什么的先放一放。
羁押毒贩回来的路上,东方露出鱼肚白,太阳出来了,街边早点摊上摆着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街上的清洁工,蹬着橙色的垃圾车,满载而归,全是收获。
如果能再遇到巨龙街4点钟的那个女清洁工,该有多好。多想让她看看我也有收获。四目相会之际,默默恭喜、互相道贺多好。
抓捕只是第一步,讯问审查才是攻坚战。说来也奇怪,我们当警察的,手腕上那块表好像总是跑得特别快,太阳刚落下不久开始录制第四遍的笔录,整理卷宗材料,一不小心就又干到了夜里12点以后。
这次日落之后,也是下次日出之前,无数人民警察经常通宵达旦于二者之间。
(作者系江苏省连云港市公安局新东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