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子
听算命的说,父亲是火命,我是水命,俗话说水火不相容,两个雄性动物之间的较量似乎是上天注定的。父亲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他说不过我,每次都以简单粗暴的拳打脚踢结束争吵,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与其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倒不如彼此不要相见。高三那年,我不顾他的吹胡子瞪眼,放弃了高考,应征入伍到了北京。想家,对于我来说似乎很陌生,我巴不得有机会可以不回家。逢年过节,我想方设法放弃休假的机会,比如主动申请值班,或者和一帮哥们吃吃喝喝,也不会太寂寞。后来,因为我工作努力,表现突出,第五年又被派到非洲执行任务待了两年。一晃,就是七年,我以为我和父亲这样的关系,就是永远了。
爷爷十周年忌日,一大家子约定好上午十点在公墓会面。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一早直接赶到了公墓。九点多,三叔、四叔全家也都陆续到了。大约九点半时,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大勇,你到了吗?你赶紧跟我说说怎么走,我们早上耽搁了一会儿,出来晚了,你爸和我都不认路……”
我爸开了一辈子车,在自己熟悉的城镇,居然好意思说找不到路?我这火儿不打一处来,明明知道我时间紧,要赶着下午四点的火车回北京,又故意跟我过不去。
我不耐烦地说,你们在村口等着,我去接你们。
我借了三叔的车一路开回。远远就看见母亲站在路边张望着,父亲则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一声不响地抽烟,笃定地看着马路对面,都不往我这里瞥一眼。母亲看见我过来了,夺过了父亲手上的半截儿烟头儿,扔在地上踩了踩,拉着父亲上了车。父亲倒显得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呆呆地坐下了。母亲冲我挤了挤眼睛,我强压着火,喊了声“爸、妈”。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现父亲也不跟兄弟们聊天,自顾自地吃饭,并且显得特别笨拙,饭菜不时掉到碗外,衣服上也瞬间浸上了许多油漬,坐在旁边的母亲时不时地捡起掉在衣服上的饭菜,并拿着纸巾帮他擦拭衣服。一连吃了三碗米饭的父亲又要盛饭,母亲拦住他,说:“已经吃了三碗饭了,不能再吃了。”“是吗?”父亲喃喃地说,然后放下碗筷。我无奈地看向母亲,心想,几年不见,父亲怎么邋遢成这个样子了!
突然,父亲大声喊:“服务员,我们的红烧肉怎么还没上?”父亲声音之大,让一大家子人都停下了筷子。我能感到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明明我们已经吃完了啊!母亲赶紧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说:“哎,我们已经吃完了,你看,盘子不是在这儿呢吗?忘记了?”
母亲越劝,父亲闹得越凶,非说还没有上,弄得满桌子的人都很尴尬。坐在一旁的堂妹跟服务员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服务员把又一盘红烧肉放到了桌子上,父亲才不闹了。
那些年,他总说我把他的脸丢尽了,可他自己却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母亲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强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把头扭向了一边。要不是冲着我可怜的母亲,我早就甩袖子离开了。
两周后,堂妹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勇哥,我觉得我应该跟你提个醒儿。上次咱给爷爷过十周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二叔不大对劲儿?”
“看见我,他当然不对劲儿了,对劲儿就怪了。”我说。
“勇哥,你小时候我二叔管你太严我知道,但总归他是你爹,这么多年你不回家也就算了,但作为儿子,也得关心爹妈啊。你想想,我二叔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那天咋就那么没礼貌?虽说一家子没外人,但也不至于那样吧?我这十来天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刚才我给我二婶打了个电话,我二婶儿说,我二叔这样有几年了,开始是拿东西转眼就忘记了,买个菜把钱给人家,菜拿不回来;出去遛弯儿,自己找不着家,最后都是人家街坊帮着给送到家门口;有时候还跟人家小孩抢零嘴儿吃,平常也不会跟人家唠嗑了,净去垃圾堆拣些破筷子、破布拿回家当宝贝藏着。这两年越来越重了,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放下东西就忘了,有时候还好像不认识人;现在穿衣裳都穿不利索,吃喝拉撒根本离不了我二婶;以前脾气大,但讲道理能讲得通,现在不由着他,就不行。我二婶怕他走丢了不让他出门儿,但劝不住啊,只能每天跟着走,哎……我二婶心疼你,你不问,我二婶也不会说,但当妹子的觉得这些情况你应该知道,别以后后悔来不及……”
想起两周前见到父母时看到他们满脸的皱纹和满头银发,我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的。可堂妹说的这些关于我爸的情况,我还是感到很震惊。着实,以前父亲对我脾气暴躁,但在外面一向好面子,不至于那样失态,莫不是真的生病了……我记起好像有一种叫做老年痴呆的病。
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我跟领导请了一周的假,买了火车票,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突然回家,母亲感到非常震惊。父亲正呆呆地拿着我的照片,眼神空洞,对我的到来没有反应。我心里一阵难过,对母亲说:“妈,咱带我爸去医院看看吧。”母亲愣住了,瞬间,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母亲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和母亲带着父亲到了省城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医生详细的询问,父亲最终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症,除了记忆力严重减退,还出现了行为和人格的改变,生活也无法完全自理,已经发展到了中期。目前的治疗只能延缓病情的进一步发展,那些丧失的记忆力和生活能力,以及行为和性格上的变化,已不能逆转。
拿着父亲的检查结果和病历,我呆若木鸡,心头突然一阵阵绞痛!我这七年的逃避过后,父亲已经不是原来的父亲了!这七年中,当我对父亲的恨无法释怀时,父亲却渐渐地抹擦掉了那些记忆,或许再过几年,连我是谁他都不会记得了。可能,父亲就是希望通过忘记原谅我的不孝,而我,却因父亲的忘记而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