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

2016-05-30 23:35张文慧
含笑花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倌猛子三婶

■张文慧

一片叶

■张文慧

1

他三叔,又找柴禾呢?

刚进村就听到了王老倌乐呵呵的声音,赵老三想绕道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用一个“嗯”字作敷衍,可是不识趣的王老倌又以近乎夸张的惊讶拉扯着话题。

我的天!还是红果树呢,又粗又直,难得,真是难得,王老倌边说边向赵老三竖起了大拇指。我说他三叔,你真有本事,竟然能找到这样好的红果树,猛子都找好些日子了,昨天才找回几根细条来。

我说王老倌,你不好好的在家里闲着,来这里逛哪样逛?赵老三有些生气,他觉得王老倌老在他跟前提猛子是在向他显摆或是想找回当年的自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小气这么敏感的,只要王老倌乐滋滋地说着与猛子有关的话题,赵老三心里就有十二分的不舒服。为尽快摆脱王老倌,他便以多年不变的问候掐断了王老倌的话头,同时还学着王老倌的惊讶将话题从猛子身上扯开,哟,我说王老倌,你闲逛就闲逛,怎么还拉头老母猪做伴?

唉,苦了一辈子,如今享猛子的福了,可我这把老骨头却浑身不给劲,我想呀,闲着也是闲着,将这走食的老母猪拉去走走食,也好给猛子分担分担。王老倌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装不明白,赵老三刚绕开的话题又给他拉了回来,在那块黝黑而满是皱纹的脸庞悬挂着幸福。

哟,你家老母猪这么快又走食了?赵老三故作惊讶,其实村里人都知道王老倌家的这头老母猪早该走食了,跟王老倌家老母猪一起走食的人家早奶两窝猪崽了,要是王老倌不把话题再次转到猛子身上,赵老三也不会用这疼痛的话头戳王老倌的。

快哪样快,前面奶了那窝小猪后都快一年的时间没走食了。王老倌好像没明白赵老三的用意,一脸的不屑,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在说话间浸染上愉悦,一种意外收获的愉悦。我以为它不会走食了呢,可猛子不信,想不到今天让我闲在家里撞见了,这不,不等猛子回来我就赶紧给拉出来了。

赵老三刚岔开的话题又给王老倌拽了回来,他有些无语,那你赶紧走吧,万一张老倌不在或是谁上了你的先你不就白跑了?

整个村子,只有张老倌家养着种猪,谁家母猪走食了都得去求他,张老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天种猪只让交配一次,他的理由是这样才能保证猪崽的质量,也是对村民负责。

唉哟我的天呀,你不说我还给忘了,王老倌拍了一下大腿,不跟你闲扯,我得赶紧走了。说着王老倌拉起走食的老母猪就急匆匆往张老倌家小跑而去。

望着王老倌渐去渐远的背影赵老三有些庆幸,弯了弯嘴角,抬起脚步刚要离开,想不到已走出好远的王老倌又突然回转身对赵老三喊道,等哪天有空我让猛子去找你,你带他去找点这样好的红果树回来,我有用处。

找你个头,你不提猛子会死呀。赵老三刚消的闷气一下子又冲上了脑门,肩上的红果树在这股闷气里瞬间重似千斤,毫不作考虑,他将肩上的红果树重重地摔在路边的石埂上,整个人也瞬间无骨似的稀软了下来。小狼崽,你们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还有爹妈?三大个儿子,我白养了!

赵老三生气有他的理由,猛子小的时候在他三个儿子跟前简直没法比,调皮、不踏实、特别不喜欢读书,赵老三的三个儿子都一个跟着一个出去工作了,他却赖在家里种田地,急得王老倌天天扯着他的耳朵骂,骂他为什么不学学赵欣赵向赵荣,让他王氏祖宗也风光风光。那时的王老倌在赵老三跟前是低眉顺眼,羡慕得不行。如今,看着整日孤孤单单的赵老倌夫妇,王老倌通常以可怜、同情的口吻叨叨,唉,还是猛子没本事的好,不然我就得像他三叔那样了。

当年为了能光宗耀祖,赵老三是下了狠命的让孩子们读书,大儿子赵欣考取大学那年,赵老三是杀了一头牛,请了全村的人,听着一片“啧啧”的赞叹声,赵老三手里端着的酒就如水一般,哗哗直往肚里倒。赵老三不仅高兴赵欣能考取个大学,更重要的是赵欣能如赵老三的愿考取了航空大学,进航空大学就是跟飞机打交道,这得了,住在村里的祖祖辈辈们每每听到村子上空有飞机经过的声音,都会急切地选个地儿高视线好的地方,用手瓦着额头,以稀奇而羡慕的眼神送着飞机远行。赵老三想着有朝一日能让赵欣开着飞机回村,让村民们好好看看飞机是个啥样?同时,也让大家看看我赵老三养的儿子是怎样的了不起?直到后来赵老三才知道,飞机不能开回村,因为村里没有宽阔的场地和跑道,更不能像他想的,赵欣能在空中向村里人打招呼。

赵欣虽说没能开飞机回来,可至今依然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前两天王老倌的孙子在村里耍着棍子,赵老三叫他别乱舞,当心打到人,哪知孩子说,我要多练才会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到时我踩着一朵云彩,和我赵欣大爹一起在天上飞。

到时带上你赵爷爷和我,一起去感受感受腾云驾雾是什么感觉?王老倌向孙子打着趣。

我说王老倌,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肚子都快临盆了还想飞?

正因为我身体发胖,才想着去天空走一走,也享受一回轻飘飘的感觉嘛。

听着村民的议论,赵老三失落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

老大赵欣不能开着飞机回来,对老二赵向的专业赵老三又作了一番思量,他让上了分数线的赵向报医学院,赵向想着读临床,主攻心脏科,可赵老三打了个叉,说不行,依我看还是学牙科好。赵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傻呀,心脏每个人只有一个,牙齿呢有这么多颗,数量越多当然就越赚钱了。拗不过赵老三,赵向只得报牙科专业,最终实践下来赵老三还是后悔了。

赵欣、赵向都外出工作了,对老幺赵荣赵老三做了新的盘算,家里这么多田地,要是再让赵荣出去的话等自己老了谁来打理?村里已有不少人试探过他,说等赵荣出去读书了他家的田地就让他们来耕种,自己伺弄了一辈子土地,怎能轻易拱手让人?再说种田地苦是苦,可也得“屙屎找个扳桩”呀,要是出现个什么战乱,不种田地的赵欣、赵向在城里买不到吃的,有了家里的耕地做后盾,好歹也不会饿着。赵欣、赵向已是响当当的“公家人”,该光的祖光了,该耀的门楣也耀了,怎么说还得保住村里几辈人的基业,自己的盘算不正像村里的那句俗语说的“蹋鼻子吃米线——双踩”了?盘算妥当,赵荣上学被赵老三搞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农忙时绝不让赵荣上学,即便是农闲他也要让赵荣先放好家里那群鸭子后才能去学校,让赵荣偶尔去学校赵老三不图别的,只为他卖菜能算账、上城里能分清个男女厕所就成。懵事不懂的赵荣没什么,一天到晚抓蛐蛐捣鸟窝,倒也乐哉。可赵欣、赵向知道后不同意了,回来商量过几次都被赵老三拒绝了,没法,他们趁着赵老三上山后,偷偷将赵荣带到城里去念书。赵老三回家后挺生气,到城里硬要将赵荣拉回来,可已看到“花花世界”的赵荣嚷嚷着说他偏心,为什么大哥二哥能读书能进城他就不能?大哥二哥也能种田地,为什么不叫他们回去而一心只盯着他?听着赵荣的嚷嚷,赵老三想告诉他,你在村里年年是班上最后一名,语文、数学年年个位分,怎么在城里读?可他想想,要是自己这时候劝说,生来倔强的赵荣是不会服气的,我就让你在城里碰碰壁,让你也看看“小锅是不是铁做的”,到时不用我叫你你也得灰溜溜回家,我不仅让你心服,还得口服,更让你心安理得。不曾想赵老三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赵荣一年又一年的在城里读着,成绩是一次比一次好,最后还考上了大学。在村里人的一片恭贺声中赵老三想,也罢,给你们取名不就是要“欣欣向荣”吗?你们一个跟着一个读大学,也真实现了取名时的愿。

要是当年自己的盘算不变,硬把赵荣留在家里,日子会过成今天这样吗?自己不也像王老倌那样天天带着孙子蹲蹲街抽抽烟了吗?

好半天,赵老三才慢慢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烟,那无力的动作似乎有些病入膏肓。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吐烟圈,重重地叹了口气,摸着眼前的这捆红果树,心里有些酸不拉叽的。酸楚之余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眨巴眨巴潮湿的眼,用力拍了拍跟前的红果树,心里惆怅了起来。从小到大,我赵老三可从没这样过,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还要这样,唉——望着王老倌早已没影的方向,赵老三心里情不自禁地偷偷生长出羡慕。

赵老三不羡慕王老倌成天闲在家里,但他羡慕王老倌能天天看见儿子领着孙子,要是自己也能天天这样瞧着儿子带着孙子该多好?想着,赵老三又拍了拍眼前的这捆红果树,他似乎看到了孙子龙龙眼中的惊讶与稀罕,不觉间“噗嗤”笑出了声。

龙龙今年六岁,是赵老三家老幺赵荣的儿子,活泼、机灵,每每回来,他都爷爷长爷爷短地叫着,并让赵老三跟他倒腾这倒腾那地玩着,说来也怪,赵老三对龙龙的要求从来就没有厌烦的时刻,样样满足,别说是龙龙提出来的,就是龙龙想不到的他也会翻着花样的倒腾出来,让龙龙欢喜得不成。这不,花了好大功夫找的这捆红果树全都是为了龙龙。

红果树是一种既有硬度又具柔韧性的树种,村里人编个粪箕、谷箩、碗箩什么的都喜欢选择它。也就是它具有这样好的用途,满山满洼的红果树被砍伐得所剩无几,就连深深埋藏在土里的根茎,村里人也会不失时机的把它挖出来作为火塘里上好的柴火。由于长期的砍伐,如今要想找棵像样的红果树简直比登天还难。为了找到红果树,赵老三可以说是费尽了周折。每次放牛,赵老三都会一天一个地儿的换着,在外人眼里他这是为了给牛更换更好的草食,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样频繁更换地点是为了寻找红果树。

有一天,赵老三不经意钻进了老坟山(村里人埋死人的地方),赵老三感觉一阵尿急,便找了片林密的地儿,哪知刚掏出家什,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那哭声在这密密的树林里有些阴森森的。他一惊,抬头寻去,只见一丈开外的坟堆后面冒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头,吓得赵老三转身就跑,没跑几步,他又犹豫着转身核实,想着该不会是自己看花了眼,哪知刚转身,只见那披头散发者正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看,如此真切,如此实在,并非眼花,赵老三顾不得赶牛,一溜烟逃回了家,回家后他还病了一个星期。后来才知道是村里秦老倌的姑娘回来,想她娘了就去坟上看看,想不到会吓到赵老三。

如此惊吓并没有阻止住赵老三,隔了些日子他又继续寻找,昨天赵老三才在深山与邻村的交界处发现了这蓬红果树,看着界碑,再瞄瞄处于中间位置的红果树,赵老三知道两村交界的树木一般是不允许动的,前年两里地外的七里村与八家寨就因村民砍伐了长在山界交界处的树木闹得差点出了人命。赵老三犹豫了,灰溜溜地赶着牛回家,可是一整晚,龙龙可爱的样子老是浮现在赵老三跟前,再想想龙龙快半年没回来了,他得给龙龙准备更新鲜的玩意儿。赵老三知道只要勾住龙龙的心,那也就顺理成章将赵荣留在了家里。想着龙龙,想着能留住赵荣的脚步,折腾了半宿的赵老三没有再犹豫,天刚蒙蒙亮就直奔那蓬红果树,那急促的脚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先似的。

刚回到家坐下,吧嗒着烟的赵老三望着眼前的红果树,王老倌惹起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他在思量着这些红果树的用途。烟还没抽上半支,一个个不同形状的玩具早已成形在赵老三的脑海里,叼着烟,拾起斧,赵老三忙碌了起来。

我说你这个人呀,一天到晚不知想些哪样,牛也不放,人也不见影儿,回来早了也不煮煮饭,就这几根破柴,两斧就劈了,用得着这样精雕细镂?赵三婶背着满满一篮猪草进来,嘴里叨叨着对赵老三的不满。哪知她叨叨半天,也不见赵老三回半句,赵三婶有些奇怪,放下竹篮回头找寻赵老三,只见他正专注在跟前的柴火上,自己半天的叨叨对他来说就像“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一样,丝毫没有作用。我说你还吃不吃饭?猪叫成这样难道你没听见?赵三婶的不满更大,她再次的质问是想让赵老三起身帮帮忙,他做了一样,赵三婶就可少做一样,这不是赵三婶懒,而是近年来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多年的重体力劳作,自己这一米五几的身体早已消耗得油尽灯枯,只剩几块骨头了,要是再没人帮帮她,感觉真撑不了几日了。

我说老倌倌,你给是削削这些柴肚子就会饱?见赵老三不吱声,赵三婶气冲冲地来到他旁边,可赵老三就像不在“服务区”一样,对赵三婶的怒火丝毫感知不到。我问你呢,你还吃不吃饭?赵三婶将音量提到高八度。

随你。好半天,赵老三才懒洋洋地回答,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我说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呢?正事不干,尽弄些没用的。赵三婶依然保持在愤怒中的高八度。好些日子了,赵老三就这样,在外面还能正常说话,回到家就变成个闷葫芦似的,丝毫没有以前的脆性,她还是喜欢赵老三原来那种说话、做事都干干脆脆的样子。

赵老三抬起头来,轻言慢语着,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聋,你以为我闲着?你看看我在做哪样?

就你,能做出哪样稀罕来?赵三婶将目光从赵老三身上移到他手上,只见一只巨大的陀螺已具雏形,看着小娃才用的玩具,赵三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无奈地责问赵老三,我说你都几岁了,还做这小娃娃的玩意儿?

一连串的责备,丝毫没有激起赵老三的怒气,只见他笑眯眯地举着手中的陀螺说,这不是为我做的。

那你做给谁?赵三婶是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解。

龙龙,我给龙龙做的。瞅着陀螺,赵老三是信心满满。

龙龙?他又不在家,你做什么梦呢?

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想赵荣会不会带着他回来?

我们哪里见得到他们的影子?赵三婶的话语里有了明显的怨气,一天到晚只知道忙忙忙,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老大老二离得远也就罢,可荣儿呢?就在县城,他也不知道回家,你看看,都好几个星期了。

正因为有几个星期没回来,所以这个星期回来的把握性才比较大嘛。

他回来就回来,用得着弄这没用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唉,我也不奢望你能弄,你只要告诉我这东西好不好就成。

就这东西龙龙能喜欢?赵三婶有些怀疑。

怎么不会?我告诉你,我做的东西在外面买不到的。赵老三举着手中的陀螺,难道你忘了赵荣他们小时候为了争个陀螺闹的那个样子。

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候叫你给他们削一个,你死活不肯,好不容易赵欣自己做一个吧,还让你给藏起来了。

那时候能让他们玩吗?要不是我管得紧他们能有今天的日子?

他们的日子是好过了,可我们呢?唉——

听着老伴的哀叹,赵老三的心底又酸楚了起来。

2

太阳刚掉进西边的山谷,远山便渐渐影影绰绰起来。陆续地,赵老三家门口按照惯例聚起了不少人,他们都是或蹲或坐在门两边的石坎上,抽着烟、聊着天,不时掀起一阵阵笑声。可以说赵老三家门口两边的石坎成了村里人蹲街的好地儿,毕竟赵老三家位于村子正中,斜对门又是梅芳家的小卖部,天再黑这里也不缺光。这不,丢下饭碗,抹抹嘴,赵老三也出来了。

他三叔,出来啦!

出来了。

来,抽支烟。

赵老三接过王老倌递来的烟,抹了抹嘴,将烟叼在嘴里,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着还没来得及发言大家就又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刚才我们都在说你呢。

说我?赵老三有些惊讶,以前三个儿子考取大学有工作,村里是热议了好一阵子,可以说一两年的时间村里人蹲街的话题都是赵老三的三个儿子,如今都几十年过去了,大家蹲街的话题转为谁家添人丁了、谁家的老母猪走食了、谁家的老母鸡抱小鸡狠等等,赵老三很少再听到大家议论他们家,便奇怪地问,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说你今年几岁了?王老倌问赵老三。

满六十一,吃着六十二的饭了,怎么啦?

你看看村里,像我们这种上了六十的人还有哪个上山?都是牵着孙子、领着孙女蹲街,哪里热闹凑哪里,抽抽烟、说说家长里短打发着时光,可你呢?

我怎么啦?翻六十上山就丢人啦?赵老三明白了王老倌的意思,话语里藏了几分火药味。

不丢人不丢人,咋会丢人呢,王老倌听出了赵老三话里的火药味,赶紧安慰道,我们只是觉得你们俩老该休息了,该到城里享孩子们的福了。

又旧话重提了不是?我说王老倌,你是真不清楚还是给我假装糊涂,赵老三的话语里出现了明显的责备,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去不去,说死都不去。生气中的赵老三手摇得像波浪鼓一般,好像他不这样使劲地摇着手表明态度,会被王老倌他们立马给送进城似的。

说起进城,赵老三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惧。几年前,赵三婶要进城帮赵荣带孩子,赵欣、赵向、赵荣借机轮番劝说赵老三,犹豫中的赵老三在三个儿子的轮番攻势下进了城。刚进城,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夜幕下灯火辉煌的城市,赵老三新鲜得不成,背着手东看一下西瞅一番。可是一天下午,赵老三气嘟嘟地背着手回来了,赵三婶奇怪地问他怎么啦?哪知他一个字不吐,一句话没有,只是一个劲地恼,最后才从赵荣口中得知原委,原来赵老三过街道没按红绿灯提示,被一位出租车司机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司机的批评只不过是赵老三恼火的导火线,他的不快其实早存心底,在赵荣的安慰与劝解中他才慢慢向赵三婶他们透露出来。他说欣喜着逛街还是像在村里一样,找张熟悉的面孔叨叨心中的忧愁与欢乐,可逛遍大街小巷,一张张面孔对他的渴盼都视而不见。赵荣劝他在家帮着赵三婶带带孩子,他说他粗脚大手的,带不了,要是把孩子摔着怎么办?再者在家一点也不自由,擤个鼻涕、吐口痰都得找半天的垃圾桶,特别是上厕所,一门之隔,都不敢用力,生怕响声过大,可不爽快的用劲又憋得难受,此时大家才理解赵老三老是找公厕的缘由。在赵荣的耐心安抚下,赵老三稍稍平静了下来,可就这样一天天闲着,一肚子一肚子的话憋着,每一天都如坐针毡。几个月后,赵老三再也顾不了那么多,自个儿回家了,赵三婶担心他一个人弄不了吃的,待龙龙进入幼儿园后她就回家陪赵老三了。

赵老三进城的憋屈回村后曾跟大家叨叨过,当时大伙儿对他的“遭遇”也表示同情,可渐渐的,大家似乎又忘了似的,有话无话总劝赵老三进城去,可每次的好心劝解都遭到赵老三的严厉反驳,大家伙只得为他慨叹。

真是不会享福的命,要是我儿子能到城里工作,我老早就进城了。

是呀,赵三爷,你别苦了,年岁都这么大了,也该进城找孩子们享享福了,就像王大爷一样,给孩子们领领孙子,守守门,人老了,得学会服输。

谁说不是,如今的天地是年轻人的天地,他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们当老人的别插手,省得碍手碍脚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可赵老三说你们的田地有人种着,我的呢,谁帮我种?

还种哪样种,三个儿子都端着公家的饭碗,难道他们的工资不够你吃?

你们说得轻松,让你们耕种多年的田地荒下来,你心里会怎么想?

哎哟,我的天,你是担心这个呀,就你家的田地,我们几个让孩子们帮你分了种去,哪能舍得让它荒着。

原来你们这么“好心”是为了我家的田地,我告诉你们,如果没有更好的主意你们就别劝了,只要我还能动一天就绝不离开土地。

对于土地的耕种问题赵老三的三个儿子早就打算过,说把土地租给别人家种,如果没有人租就送给村里人种,实在没人愿意,那就“退耕还林”,正好响应国家的号召。三个儿子的建议挨了赵老三的一顿臭骂,说他们都是些忘了本的狼崽。儿子们说,春种秋收,四季轮回,什么时候能停?要赵老三别过了一年又忘了一年的辛苦。每年春天耕种、秋天收获的季节,忙得累了,喘不过气了赵老三要骂,骂赵三婶动作慢,骂养的儿子不得力,帮不了他的忙。赵欣、赵向在外地工作,每个周末不可能回家帮忙,就是偶尔抽个星期回来,那也是星期六晚上天黑了才到,觉一睡醒,星期天又得老早早出发回去准备星期一上班。赵荣在本县县城了,可周末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儿,偶尔有空,也只能是回来看上一眼,要想帮赵老三下地干活,那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安排。劝不了赵老三放下土地,三个儿子就商量着拿钱出来帮老人出力,让他春耕时请人,秋收时也请人,他只要站在边上指挥指挥就行。结果他们这一办法又挨了赵老三的一顿批,说他们是败家子儿,什么都请人那还不直接用钱去买得了。三个儿子又想了一招,说给赵老三夫妇在村里办个小卖部,让他们渐渐把注意力从土地上转移到小卖部上,土地也不一下子就断了,就把村里水塘边的菜园地继续种上,让赵老三能有个挥舞锄头的地方。这主意不仅赵老三不答应,就连赵三婶也反对,她说不行不行,我老眼昏花的,哪能卖得了东西,算错了怎么办?收到假钱怎么办?儿子们说,错了不怕,就这点小东西,值不了几块钱,主要是让他们消磨时间,怕收到假钱那就再给他们配台验钞机。配哪样配,忙去忙来还不值那台验钞机的钱……这个主意不行,那个主意被否定,他家的三个儿子都无计可施,就村里的这些老头还能想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听着赵老三的固执与曲解,张老倌劝解道,土地你舍不得也就罢,自个儿慢慢忙,好歹你也叫小娃给你配个手机,有什么急事好联系。

张老倌,这个你更别劝了,他家小娃早给他安了个座机,他说自己用自己的力气讲几句话都要付钱,这不是那些人想钱想疯了,硬把座机给拆了,后来他赵三婶悄悄安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你还想劝他拿手机,那不是白日做梦?

你们不开钱当然不知道心疼了。赵老三不服气地争辩。要是我们现在说话都要开钱的话,我怕你们早就一个个闭紧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呢。

那钱又不是你开,你心疼个啥?

你以为小娃的钱就不是钱了,我自己有手有脚,还能吃能动,哪能去拖累他们。

唉——我说赵老倌呀赵老倌,你就是一生人的要强,我看只有等你进棺材的那天你才会后悔啰!

后悔哪样后悔,我赵老三做事从不后悔。

领教了赵老三的固执与任性,大家不再纠缠,稍作沉默后又找出了新的话题。

唉,昨天我看到了一个警察。

警察?我们村里怎么会来警察?

大爷,你没看错吧?

怎么会错,看他雄赳赳的样子我还多看了几眼呢。

是来走亲戚的吧?

我们村里谁家有警察亲戚了?

应该不是,他在村里转悠了好会儿就又走了。

是我们村里的人犯案了?

不可能。大爷重重吸了口烟说,我从小活到现在就没听说过村里有人犯案。

也是,大家都规规矩矩的,能犯什么案?

我看他好像对我们村里的柴火特别感兴趣,只要见到柴堆,他都要仔细地看,好像特别宝贝似的。

哦,我知道了,他应该是想来买点柴火回去烧。

哎呀,买哪样买,到我家去,我送他几捆。

别说大话,怕到时上你家去你又舍不得给了。

他家不给我给,你们瞧瞧我家那柴垛,你们谁家有我家码得高。

你们都别争,我想他不应该是来买柴火的,他要是来买柴火的话总该问问价钱吧?他不问柴火的价钱,倒是在捉摸柴火的事,我想应该是哪种柴火出了问题。

那会是什么问题?

大家议论着、猜测着,可半天不得要领。

就是一堆简单的柴火,能有什么问题,难道他还能下令不给烧?

对呀,我想应该就是他要买柴火,就周边村寨,谁不知道我们村的柴火好。

他要是想买,那就上我家,我白送他。

不行,还是上我家,我先说的。

那警察就像来村里做客的至亲一样,让大家伙儿舍不得松劲。不知是抢了入迷还是怎地,刚才还是话题人物的赵老三悄然离开,他们也浑然不知。

回到家的赵老三不忙别的,拿起锄头将晾晒在柴垛旁的碎柴屑收拢成堆,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几次想点燃都未成功,他摔了摔颤抖的手,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他有些恼怒,冲进厨房,打开灶门,将赵三婶留在灶窝洞里热洗脚水的那根火柴头拈了出来,和着一些松毛,放到了那堆拢好的碎柴屑里。不一会儿,噼里啪啦,那堆碎柴屑在松毛与火柴头的作用下燃烧了起来。

老倌倌,你疯了?这些柴屑你不是要留到大年三十和那个红果树疙瘩一起烧的吗?刚从后院喂猪出来的赵三婶看到,惊慌着前来制止。

大年三十晚上烧疙瘩那是村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每户人家老早准备一个既大又耐烧的树根疙瘩,晒干后在年三十晚放入火塘(没有火塘的,就在门前的院内用劈柴后产生的碎柴屑与疙瘩一起烧个火堆),中途不能熄灭,直到大年初三晚疙瘩都没烧完的,那就预示着来年能够养个更大的年猪,家里的所有事儿也都能顺顺利利。

听了赵三婶的话,赵老三似乎醒悟了似的,猛然起身离开了燃起的火堆,赵三婶以为他要去拿盆来灭火,哪知提出来的却是她刚才口中说的那个红果树疙瘩。

这还没到三十呢,你就拿来烧,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现在烧了到大年三十你烧什么?赵三婶嚷嚷了起来。

嘘——小声点儿。赵三婶的嚷嚷声让赵老三不得不从疙瘩上腾出一只手,竖直起一根指头放到嘴唇前嘘嘘了两声,然后又指了指外面。

你指什么指,我就是不让你烧。看着已架到火堆上的疙瘩,赵三婶顽固了起来。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赵老三尽量压低着声音,并反手捂住了赵三婶的嘴,突然遭袭的赵三婶稍作愣后又不停地挣扎,那挣扎的“唔唔”声比刚才的嚷嚷声还大,吓得赵老三抱起赵三婶就往里屋跑,直到赵老三用脚把屋门关上,才松开怀里的赵三婶。

赵三婶见赵老三抱着自己进屋来,并且还将门给关上,她有些害羞,便娇嗔了起来。你害不害臊,这天才刚黑呢。

谁叫你乱叫了,你不叫我就不抱你了。赵老三一屁股摔进了沙发里。

看着赵老三颓废的样子,赵三婶才明白赵老三并不是要那样,她的脸在一阵阵地发烧,不自觉地理了理不算凌乱的头发,整理清自己的慌乱才走到赵老三跟前,你这是咋的啦?

我——

赵老三欲言又止,双手死死捂住了脸,赵三婶看不到赵老三的表情,但从他颤抖的手指断定,赵老三遇到事儿了。

咋的啦?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

我——赵老三还是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呀。赵三婶着急地使劲摇着赵老三的手臂。

我、我、我犯事儿了,警察来了。

你不偷不抢犯什么事儿?听了赵老三的话赵三婶有些懵,但她还是想证实一下赵老三说这话的真实性,便将手背搁到赵老三的额头上反复地摸了又摸,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发烧,我真犯事儿了!赵老三的话里有了明显的颤抖。

你犯事儿了?赵三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赵老三成天和自己一起上山下地,也就只有放牛的时候他自个儿去,他这个人除了脾气有点倔外,其他也没见他做过什么违法的事儿,别说违法的事儿,多少年来就是属于邻家的草也没见他多拿一根回家,他这样的人能犯事儿?便有些不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犯啥事儿了?

你知不知道为龙龙做陀螺、高跷、弹弓那些玩意儿的材料是怎么来的?

不是你扛回来的吗?

是呀,是我扛回来的,可那红果树是长在与邻村交界的山界处的。

你这老倌是不是想死呀,赵三婶慌了起来,那村与村交界的树木是能随意动的吗?

我知道不能随意砍,可不砍我又能到哪里找这么好的红果树?

找不到就不要找,你何苦呢?

我还不是为了龙龙。

我说你这傻老倌倌,城里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龙龙能没见过?你看看就像那天他笑话你的,说你这陀螺太土,他的不但能转得好,还会唱歌呢!你的弹弓太大,没他的合手,你看看那么一大堆,你费了多少心血,有哪件能让龙龙喜欢?

我还不是想着逗龙龙开心,只要龙龙开心,他嚷嚷着要留下,你那没良心的儿子能走得了?听你成天叨叨的,我还不是想着让你与那狼崽多待会儿。

我的天呀,这可怎么办好?你咋就犯事儿了?赵三婶带着哭腔,不知是在问赵老三还是在自问。突然,她来了主意,要不跟孩子们说一声,让他们想想办法。

不行,刚才我就想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能连累孩子,要是让他们因为此事丢了工作,瞧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饿死才怪,所以这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要是以后查出来咋办?

不管他,我砍红果树的时候就把树叶拖得远远的藏了起来,并且疙瘩也让我给挖了,当时没想到的就是把挖疙瘩时的坑给填平,现在我们赶紧把那些从红果树上削下来的碎屑烧了,再把红果树疙瘩一起烧了,反正那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坑,只要我们抵死不认,想必拿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确信那警察没盯上你?

应该不会,我家院墙这么高,他大爷没说警察瞅我家院子。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还有,赶紧把那些陀螺都给烧了。慌乱中的赵三婶匆匆去拿放在门后面的玩具。

不行,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削制的,再说,龙龙已见过那些东西,要是哪天他兴起找我要怎么办?

顾不了了,我可不想让警察找上门来。

那几天,为了销毁那个红果树疙瘩和赵老三精心削制的玩具,赵老三与赵三婶是足不出户,每天用干透的柴火架着,连天昼夜,一刻不停地守着烧,那个疙瘩整整五天才全部化为灰烬。

证据是销毁了,但赵老三的神经一刻也放松不下,极少做梦的他经常是恶梦连连,一会儿梦见警察来给他戴上了手铐;一会儿梦见隔壁村寨的村民们举着镰刀斧头来找他要那些红果树;一会儿又梦见他的三个儿子带着三个孙子衣裳褴褛地懒散在街头巷尾,一个个饿得是皮包骨头;一会儿梦见王老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是个不知羞耻的偷盗之贼。戴上手铐那是他罪有应得,王老倌骂他他能接受,邻村的村民向他索要他可以想办法赔偿,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儿子与孙子们的样子,那个梦就如蛊虫一般,不仅啃噬着赵老三的五脏六腑,还把他的骨髓一天天消失殆尽。

赵老三坐不住了,扛着锄头到村口平整出一块场地,拉了两车牛圈粪上去,有事无事都在粪场上捣鼓着。他想,只要自己在这儿把守着,哪怕飞进村子的一只苍蝇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为了以防东窗事发不连累孩子们,他尽量不去想龙龙,不去想大孙子明明,不去想二孙子皓皓,不去想赵荣、赵向、赵欣,可是他越是逼自己不去想他们,他们却越是把赵老三的脑海、胸腔,甚至五脏六腑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赵老三在这块粪场上从秋天把守到了冬天,也没瞧见任何一个警察进村,但他心里总是放不下,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觉着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暖洋洋的一个午后,吃过午饭的赵老三又匆匆来到了粪场,感觉极端疲惫的他想坐下休息休息,可又有些放心不下,便用锄把撑着身体,手习惯性地瓦到额头,眺望着进村的道路,有时他希望这条路上能有点什么,可有时他又不希望出现。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赵老三看到路的尽头有了个黑点,慢慢的,那黑点越来越清晰,是辆小轿车,对,是一辆小轿车,它正缓缓朝赵老三驶来。

看着驶得越来越近的小轿车,赵老三的嗓门眼顿时干涸了起来,他扯了扯丝毫箍不到脖子的衣领,绝望地将目光移向天空,正好,树枝上掉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在微风里,正飘飘悠悠朝赵老三飘落而来,那样子,像极了自己,赵老三只觉眼前一晕,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他看到一只手正从车窗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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