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岭峡谷(中篇小说)

2012-11-24 02:28李长廷
文艺论坛 2012年3期
关键词:猛子峡谷

■ 李长廷

猛子等客人走了以后,觉得有些疲惫,就去睡了一会。快五点的时候,美云进屋里对他说,猛子,明天中午有一桌客,都是县城里的头面人物,他们指名要吃石蛙,我回说家里没有现成的,他们说你男人呢,叫你男人去弄不就有了?这些人怠慢不得,看来今晚上你恐怕又要辛苦一场,去一趟大峡谷,弄些石蛙回来,不然,明天拿不出货来应付他们,可不好收场。猛子问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又是那个什么局长。美云说是,是他,另外还有一伙子人。猛子说我看那局长不顺眼,成天就是吃啊吃啊,先前喜欢吃山里的腊肉,说山里腊肉那个香啊,吃完了回家打个嗝,连老婆都羡慕得要死。可后来腊肉吃腻了,说要换口味,这一换,活该田鸡倒霉了,活该蛇也要倒霉了。后来又要吃蜂蛹,吃石蛙,一步一步往野处吃,从圈里 栏里吃到天上,吃到山里,真是叫人想不透,不定今后还要吃什么呢。美云打断他的话说,你管这许多干什么,开店子不就是为了赚钱吗?只要他出得起价钱,能弄来的,我都给他弄去,何况去大峡谷里弄石蛙,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别人眼馋还眼馋不来,你怕什么。猛子说弄石蛙我是不怕,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吃相,你以为他们一个个是自个掏腰包?哼!全是吃的公家……猛子还要说什么,忽听得别在腰里的手机响了,伸手去摘下来一听,是冬冬,冬冬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今年刚上的大学。美云听说是冬冬,就抢过手机来和冬冬聊,才聊得几句,就搁下手机,迫不及待面向猛子:冬冬在电话里说要一笔钱买书,我看给他吧,再省不能省孩子。猛子没有作声,掉转身走到窗前,怔怔地向窗外迷迷蒙蒙的远处望过去。猛子知道,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家里出了个大学生,再苦再累也值。美云知道猛子是应承了儿子了,见他望着窗外出神,就也趋到他身边,瞪直了眼晴,顺着猛子的视线朝窗外望过去。窗外一叠一叠苍苍茫茫山峦,堵着了猛子和美云的视线,把天空堵得只剩一个豁口,猛子和美云再望也望不到哪里去。美云心里比谁都明白,那山峦和山峦之间,那密不透风的云雾堆积得最厚实的地方,就是野牛岭峡谷的腹地,猛子今晚就要只身一人去那里捕捉石蛙去。对于旁的人来说,野牛岭峡谷即使有现成钞票,也不敢只身于夜间贸然去捡拾,可猛子敢,猛子进野牛岭峡谷,就像进自家屋里一般来去自如。美云很佩服自己男人的这种胆识,天不怕地不怕,这才像条山里汉子。老实说,他们这个店子,他们的儿子冬冬,十有八九是靠了这座峡谷滋养着。猛子见美云似乎在想着什么,便说,我先回老屋里准备准备去。美云连忙叫住了他。美云说,时间不早了,吃了饭走吧,我陪你喝杯酒。说着端了两盘现成菜肴上来,又上了一壶酒,要和猛子对饮。猛子说,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为我送行呀,端了杯一饮而尽。美云几乎是在同时,也满满地干了一杯。美云干了一杯之后,望着面前的猛子,眼里明显露出一丝怜惜之情,她说猛子啊,我知道,进野牛岭峡谷去弄石蛙,是桩苦差事,石蛙毕竟不是自家屋里养的鸡鸭,要弄到手是要费很多周折的,可如今没有法子,店子才开张,刚刚摸着点门路,儿子呢,有一阵没一阵地伸手要钱,要不靠着石蛙撑着门面,还真难维持下去。猛子笑笑说,美云你今天是怎么了?婆婆妈妈的。美云说,我这是说的心里话,人家心疼你嘛。美云这番话说的,让猛子心里好一阵感动。他抬眼看了看美云,说,美云,有你这番体贴,苦点累点也就不在话下了,至于石蛙,你尽管放心,那是三个手指捡田螺,不会让你失望的。猛子说完,连续干了三杯,便出门去了,可出门后回头一看,却见美云手里拿着一瓶酒追了上来,美云说,峡谷里寒气重,你捎一瓶走吧,时不时喝一口,也好去去寒。猛子接过酒,感激地冲美云一笑,便走了。

猛子出门后一脚就踏上了那条新修的高级公路。猛子走在光光爽爽的水泥路面上,心中不由生出一番感慨。要致富,先修路,这话一点不错。他有时想,这山窝窝里其实不缺什么,就缺一条像模像样的路。过去背一截木头出去换钱,弯来拐去绕上三五十里才能见着集镇,换下的钱除了填饱肚子,也就所剩无几。如今这路修通了,裁弯取直,到县城也就二十来几里,摩托车一天能跑几个来回。路就像人身上的经脉,经脉一通,全身也就活泛了,你看,过去褴褛不堪的一个村子,转眼间就换了个模样,穿红着绿有了生机。不要说别人,就连他猛子,四十好几近五十的一条汉子,家里穷的差不多拿鼎锅当钟敲,如今竟也七拼八凑在公路边弄下几间屋子开起了路边店,虽说家境还永没有到致富的程度,可总算有了点盼头。猛子这样想着的时候,步子不知不觉加快了许多,沿公路走出一箭之地,急拐一个大弯,就望见山包后自家的那栋老屋了。猛子虽然在公路边有了新居,可他的田土还照样侍弄着,田里一年四季长着庄稼,土里一年四季种着菜蔬瓜果,他知道自己是个农民,不管将来做什么,根还在这栋老屋里,这是他的祖业,他不会轻易丢弃。

猛子一进到老屋里,就有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好像那些躺在屋旮旯的犁头耙头斧头锄头等等一任家什都长了眼睛,一齐朝他望将过来。但猛子此时无意去亲近它们,他要作今晚进大峡谷去捕捉石蛙的准备。

说是准备,其实一切均是现成的,必需的灯笼是现成的,必需的绑腿、头帕、背篓和盛石蛙的网兜也是现成的,只要再增添一点燃料就是。所谓燃料,也就是枞膏,由油枞破碎而成,油枞是枞树的一种,木质油分很重,见火就燃,过去长久岁月,山里人就用它来照明。

一切准备停当,猛子就出发了。走出屋子,迎面就碰见五叔。五叔说,猛子,又要去峡谷里捡宝去?猛子嘿嘿地笑一声,说,捡什么宝,不过是去捉几只石蛙回来,赚点外快。五叔砸巴砸巴嘴皮子,看样子挺羡慕的,说,这外快也只配你去赚,人家想都不要想。猛子知道,父亲在世的时候,五叔曾跟父亲去过一趟峡谷,攀援的途中,不经意去摸一根藤条,结果发现摸在手里的竟是一条滑溜溜竹叶青,五叔那一吓,差点没昏死过去,后来自然是再也不敢在夜间去跨越峡谷一步。

天就要黑不来了,猛子别过五叔,踏踏踏径直朝峡谷里走去。走近谷口,朦朦胧胧中,他看见了那座蛙婆庙。这座蛙婆庙平时从未引起他的注意,今天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打眼。原先的蛙婆庙其实早就倒坍,现在的蛙婆庙是村里人集资重修的,庙身很小,和一般土地庙差不多。听村里人说,蛙婆庙原先不叫蛙婆庙,叫腊肉庙。说的自然是猴年马月,有一个外乡人走亲戚,迷了路,走到这山窝里来,弯来拐去没了方向。正糊涂着,忽见脚下一只硕大蛙婆蹦来蹦去的像在作挣扎,心里好奇,就弯了腰去看,却原来是这只蛙婆被猎人下的套子套住了一只脚。外乡人甚感意外,一般猎人下套子套的是野物,诸如野兔、獾狗,甚而山猪什么的,如何却套了一只蛙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外乡人看来看去,心中甚觉不忍,一个念头上来,就把这只蛙婆给放走了。放走了蛙婆之后,这位外乡人又颇觉对不住下套子的猎人,思之再三,就去竹篮里提一小块腊肉出来,原样装在套子上。这事发展的结果,自然是猎人来了之后,摘下那块腊肉,大呼小叫,惊煞了全村的人,以为是神仙显灵,于是,就有了这座腊肉庙。可后来为什么又叫蛙婆庙,关于这,村里人恐怕没有一个能够说得明白。老辈人信个神呀鬼呀什么的,也是一朝一个主意,今日信这个,明朝又信那个,自然是谁也说不明白了。猛子有时心里想,莫非这事与大峡谷里的石蛙有些关连?这座野牛岭大峡谷,石蛙尤其多,出奇地多。猛子也曾去过别处的峡谷,别处的峡谷绝没有这许多的石蛙。这里的石蛙不仅多,还奇。如何奇法?自古蛙不跟蛇斗,蛙只配作蛇的腹中餐,可野牛岭峡谷里的石蛙,却敢于向蛇挑战。真正的战斗场面,猛子没有见过,但他见过蛇蛙大战后的惨烈场景。有一年,他去峡谷里捕捉石蛙,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溪水之中有一点异样,他立马站住了不动,睁大了双眼,朝一处地方望过去。我的个天,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长串石蛙——大约总有十几、二十只,正死死地箍抱住一条两米长短的饭锹鳖(眼镜蛇)。饭锹鳖的全身,从头至尾,已经丝毫不能动弹。石蛙呢,一只一只就像那一把把的铁锁,紧紧锁套在饭锹鳖的身上,也是一动不动,犹如僵硬的一般。猛子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场面,纵然他是胆大,但也着实吃惊不小,额头上不知怎么的就出了一点冷汗。他伫立在那里许久,目光没有片刻移开,双脚也没有丝毫挪动,直呆了一袋烟的工夫,心中方才明白过来,其实这蛙和蛇,都已是死去许久了,没有生命了,到这时候,他才蹲下身子去,试探着用手去触摸那些蛙,触摸那条蛇。蛙的身子是僵硬了的,蛇的身子也是僵硬了的,僵硬如顽石。他想把那些蛙从蛇身上剥离开来,可任他用力,终是剥离不开。

猛子没有想到,一向在峡谷中称王称霸不可一世的饭锹鳖,会是这样下场,猛子更没有想到,在他印象中,只配作饭锹鳖腹中餐的石蛙,竟有如此壮举,面对强敌,一只只奋不顾身,甘愿与之同归于尽。

叮铃铃……腰里的手机响了,把猛子吓一大跳。摘下手机一看,是美云。美云说,你出发了吗?猛子说出发了,已到了蛙婆庙了。美云又问,你带了电筒没有?猛子一怔,他把电筒给忘带了。一般进峡谷,需要带把电筒备用,万一在溪水里把火弄熄了,可不是好玩的,可猛子很自信,他和美云说,美云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在阴沟里翻船。

猛子将手机重新别在腰间,然后径直向蛙婆庙走去,他要去蛙婆庙拜上一拜。

蛙婆庙里其实没有菩萨,只一个香炉,一个神龛,冷冷清清的,庙门口全是蛛网。猛子有点泄气,向里面瞄了几眼,便毅然决然,离它而去。

美云这时正在店子里接待一位过路的小车司机。司机将车停在门口,急匆匆进了店门就问美云,老板娘有不有石蛙?美云说现成的没有,老公去峡谷里弄去了,估计要半夜间才能回来。司机说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定金,明早来取货?美云说这恐怕不行,明天人家订了餐,指定要石蛙,我不能失信的。司机问是谁,美云说是什么什么局长。司机听罢眉头打个深结,想了想终于说,那么给你老公打个电话,让他辛苦点,今晚多弄一些,明天分一半给我,价钱上我不会亏你。要得这么急吗?美云问。司机向外撇撇嘴:我们老板急着要货,他就好这一口。美云顺着司机的目光向外面小车方向瞄了瞄,问:你们老板是谁?司机说老板是谁你莫管,你只管明天交货,交不了货可没你的好。美云听司机的语气,知道老板一定是县里的某位重要领导,心里正在估摸着如何应对,谁知小车司机趁这个空隙,快速在桌上撂下200元钱,掉转头就走了。

司机走后美云心里想,如今这些当头头的真有味,钱没处花,一个个争先恐后奔着石蛙来,也不知什么道理。美云忆起自己第一次接触石蛙,是在三十多年前,猛子来她家相亲,因为家里穷得拿不出相亲的礼物,就提了一长串活蹦乱跳的石蛙来。美云第一个见了,心里老大不乐意,觉得倒了她的脸,一串石蛙能值几个钱?气得躲进屋子里不让见面。猛子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一脸的尴尬。好在这一场景让美云的父亲见着了,老人家立刻满脸堆笑,把猛子迎了进屋。后来父亲对美云说,礼轻仁义重,别看这石蛙不值钱,可也算得是稀罕之物,一个山里人,靠山吃山,能弄来石蛙的汉子,在山里是吃得开的。美云听了父亲的话,热情地接待了猛子。猛子临走时,美云悄悄塞给他一条背带。老辈人的习俗,男子来相亲,女方送你一方汗帕,就是婚事没指望了。送你一双草鞋,说明还有一线希望,但还要跑不少的路。若送你一条背带,则是表明生儿育女的担子交给你了,成了。美云和猛子结婚后发现,猛子果然如父亲所说,是条汉子,在这大山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摆弄不开的。你看看如今,别的人开店子都不景气,惟独她美云,靠了猛子能弄来石蛙,终于把店子维持下来了。

可接下来,美云又犯难了,人家定金是撂这里了,看来明天不交货还硬是不行,只是……只是一夜间猛子如何能弄来那许多的石蛙?弄石蛙可不是去田里捡田螺啊。美云思来想去,决定给猛子打电话。

猛子已经能听见前方峡谷里奔泻的水流声了,那是一方瀑布,很陡很陡的,一溪的水集合起来,卯足了劲,一齐向下倾泻,水花溅开几十米,人们叫它“白米下锅”。但是有一次美云却说,这哪里是“白米下锅”,分明是“牛婆撒尿”。猛子听后差点没笑破肚皮,一边笑一边和美云说,想不到你说话还蛮逗的,牛婆撒尿,真像!经猛子这一点破,美云也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一个劲往猛子怀里扑。

猛子看看表,已是八点多,山里黑尽了。他快速从一条羊肠小道翻越到“白米下锅”的上方,正式进入峡谷,开始他所要进行的工作。“白米下锅”离村子大约已有了四、五里的路程,平时人迹罕至,猛子每一回进峡谷,都是选择这里作为他的起始站。

猛子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谁知腰间的手机却又在这时猛响起来,一看,又是美云。美云今天怎么了?平时她可不是这样子的。有什么事吗?猛子问。美云说,刚才有一辆小车停在门口,看样子是县里的头头,小车司机进店子里找到我,说是他们老板急着要一些石蛙,缠着要我给你打电话,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多弄一点,我还没答应呢,他丢下定金就急匆匆走了,你看怎么办?猛子说人家定金都撂下了,还能怎么办?这些人得罪不得,尽量满足他们吧。美云说那就辛苦你了。猛子说横竖这个晚上是赔进去了,明天在家里睡大觉吧。临了美云又问,你如今到了哪里了?猛子回说到了“白米下锅”了,说完“啪”地一声,把手机关了。美云的电话,不知怎么的把猛子的心情搅得有点乱,一是高兴,开店子图的就是人气;二是担心,怕万一弄不来那许多石蛙,打发不了他们,不好收场。思来想去,猛子决定席地坐下来,先静静心再说。猛子坐下后,拿眼往四周望了望,大山里的夜那个黑,真是没得说,黑得不见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头顶上却有一隙朦胧的星光,看去宛若梦境。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怪声怪气的,不成章法,接着又有几声獐麂之类嚎春的吼叫,其声极具穿透力,似乎连地皮也在颤动,怪吓人的。但猛子见怪不怪,爱叫由它叫去,爱吼由它吼去,他忽然从背后背篓里拎出美云临行送的那瓶酒,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然后点燃火,高举着灯笼,毅然跨进夜的峡谷里。

深夜的大峡谷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本不应该有人类进入,因为人类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可今夜猛子进来了,猛子会打破这个世界的平衡吗?

叮咚的流水声,像是天籁之音,悦耳,动听,还有点神秘。猛子想,伴随这美丽的音乐,应该是石蛙出场的时候了。在无限庞大的蛙类家族中,石蛙或许只是个少数民族。石蛙一向栖身于深山峡谷之中,一条山溪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峡谷中的溪流,因为随着凸凹不平的山势流泻,所以跌宕起伏很是厉害,时不时形成落差高低不等的瀑布。溪床基本为卵石结构,卵石大者如谷桶,小者如鹅卵,这些大小不一卵石,为石蛙造就了一个迷宫般的生活环境。它们因为经常在卵石上蹦跳,所以山里人又将石蛙呼为“蹦拐”。石蛙的生活习性,鲜为外界所知,它们过的其实是一种极其封闭的生活,即便是山里人,一旦谈论起石蛙,也是神秘兮兮的。

紧接着石蛙出场的或许就是蛇。蛇的游弋使一条山溪变得非常生动。蛇似乎是溪流当然的主宰者,溪流成了它们表演身段的绝佳舞台。

当然,还有鸟们,以及长年居住在山中的獐麂山兔之类,它们是山溪的常客,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都要时常来溪中饮水,甚而嬉戏,为峡谷平添不少生活的悬念和神秘。这不,猛子刚在溪中行进不到一箭之地,就见着了光滑卵石上奇形怪状的鸟兽留下的脚印,有成行的,有成堆的,初初看去,像是什么人书写的一种文字,或胡乱涂抹的一种画图,甚而刚刚盖戳上去的什么印章。猛子并不以为奇怪,仍旧按着自己设想的步骤,向前行进。偶尔,他还会见着一些鸟们或鼠们的残骸,或暗处蛇们幽灵般冰冷的目光,但猛子是有备而来,毫无畏惧。他知道,暗夜里去闯深山峡谷,除了要具备非常的胆识,还得在安全上预先有所考虑,在峡谷溪流中行走,身子无一处不掩映在枝苛藤蔓之下,而蛇除了在溪流中游弋,也时常将身子停留在枝苛藤蔓上歇息,为了防止蛇的有意或无意的攻击,猛子周身上下几乎全副武装——头上包一层厚实头帕,身上着一层厚实衣服,脚上扎一层厚实绑腿,把一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手脚,无一处露出破绽。

猛子不惧怕什么,一门心思去捕捉石蛙。石蛙在白天一般躲藏在石缝里不轻易现身,喜欢在夜间出来活动,但是当它们骤然见着强烈火光,一时竟如呆痴了般不知道去逃避,猛子就趁了这个空隙,快速出手,将其收入囊中。

猛子行进得很是顺利。然而就在猛子比较顺利的行进途中,他隐隐感觉到一种威胁正在向他靠近,这种威胁不是来自蛇,而是一种令猛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猛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一块较为平坦的卵石上,他看见了卵石上一双奇怪的脚印。这脚印不是鸟兽的,也不是蛇和蛙的,倒像是一个娃娃留下的。猛子骤然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自己所感觉到的神秘力量,也许就来自这双奇怪的脚印。面对这双脚印,他将作出决择:是继续前进,还是就此打住?

猛子犹豫着,不情愿地选一处地方坐下来,怔怔地望了那双脚印出神。

这时候,猛子理所当然想起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猛子的父亲是个胆子特大的山里汉子,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什么事他不敢去做的。他虽是个普通山民,普通得就像大山里一片树叶,溪流中一枚卵石,但他却有两个故事一直流传下来,为沉寂的大山,增添了不少乐趣。猛子一直认为,一个人活一辈子,能有一个故事为后辈津津乐道,这个人就算活得值了。你想想,在这个世界上,人像蚂蚁似的,你来我往,眼都看花了,谁能记得住谁?可是只要你身上有故事,人们就能记住你。外面世界太大,且不去说它,单这莽莽大山之中,方圆数十里,多少年来,身上有一个两个故事的,掐指算算,恐怕也就猛子父亲一人。

猛子一直以此为骄傲。

猛子父亲身上的两则故事,是村里小孩子都能背诵的。一则是一顶斗笠吓走老虎——父亲有一回去山里寻药,因为天阴沉得厉害,就顺手捎带了一顶斗笠在身边。山道上走着走着,心里老觉得今天有什么不对劲,胸腔里像憋着一股子气,吐纳不出来,于是就抬头朝前方望了一望。只这一望,立时就望出一身冷汗来。你道前方有什么?一只活生生的老虎,此时亦正朝他走过来。就在他望见了老虎的同时,老虎也望见了他。他吃了一惊,老虎也吃了一惊。他立刻停住了脚步,老虎也立刻停住了脚步。一个人和一只虎,就这么对望着,对望着,一秒钟,两秒钟……猛子的父亲当时心想,这下完了,要葬身在虎口里了。开始他想到过跑,但顷刻又否定,两条腿如何能跑过四条腿?何况你一跑,你就是虚了胆,说明你害怕了,老虎就要趁机进攻。怎么办呢?那一刹那,他忽儿想到民间有个说法,说是老虎要向猎获物进攻时,必先估摸其头大几何,能否一口致命,若过于庞大,自忖奈何不了,就会舍弃而去。猛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悄悄地就把手中斗笠往头上移了移,斗笠硕大,使头部和身子也变得硕大起来。就这样,他和对面的老虎相持了约摸三五分钟,老虎大约觉得这样很没趣,就取道山林中隐去了,猛子的父亲自然也是长吁了一口气,放弃了去山中寻药,匆匆地回到了家中。

猛子父亲的第二则故事,是和人比拼谁的胆子大。若干年以前,两个外乡人去山里弄杉木,不小心被杉木滚压正着,死了,尸体一时无法弄出来,暂时搁在山中。村里一后生听说后欲和猛子的父亲较量胆子,说他敢在半夜里一个人去山中,从死人身上拿一件东西回来。猛子的父亲说,在山中凶死的人,身上无甚东西可拿,你自己带一壶酒去如何?你只要在每一个死人嘴里斟上一大口酒,明日早上我去验过,若有酒气,就算你赢。后生满口应承,等到夜深人静,真就一个人带一壶酒去了。到得现场,发觉有点不对劲,原先是说二人遭凶,现在地上却躺着三人,但他对此并没在意,只管拿了酒壶往一个一个嘴里倒酒。倒到第三人时,那人的嘴皮子竟砸巴起来,接着咕噜咕噜把酒咽了下去。后生那个吃惊,顿时毛发都竖了起来,连忙弃了酒壶,不要命的只是往回赶,脚上一双草鞋跑脱了也毫无知觉。即至回到村里,还是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犹如哑了一般。待他平静下来,却见猛子的父亲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缓步来到他面前,手里举着酒壶,又举着一双草鞋,说,你倒酒一点不痛快,喝着不过瘾。说着,将草鞋物归原主。到此时,后生才明白事情的原尾,原来那第三具能砸巴嘴巴的尸体就是猛子的父亲,他预先躺在那里,把后生吓了个半死。从此后生对猛子的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猛子父亲的这两则故事,到现在还有人时时说起,并且经常拿猛子和他父亲作比较。猛子有他父亲的遗传基因,为人做事自然并不逊于父亲,一向敢做敢为。但是眼下,面对眼前的这双奇怪脚印,猛子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敲起了小鼓。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曾对他说过,在峡谷里行事,是有忌讳的,蛇不可怕,野兽不可怕,但若见到石板上有人的脚印,你就得十二分地小心,那一定是神灵在暗示什么,抑或是鬼怪作祟,切切不能够再执意前行,前行必有凶险。

猛子正在思谋着父亲的话到底对不对。父亲可谓浑身是胆,可令猛子不明白的是,父亲在峡谷中,竟也有前怕狼后怕虎的时候。父亲惧怕什么呢?惧怕神灵、鬼怪?猛子对神灵鬼怪之类似乎并不尽信。他认为这只是一些人用以吓唬另一些人的把戏,要不,就是纯粹自己吓唬自己。人人都明白,越往溪流深处走,石蛙也就越多,猛子可不想因为神灵呀鬼怪呀什么的阻断了自己的财路,如果那样,他就不叫猛子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背后的背篓,拎出了那瓶酒,他相信酒能壮胆,于是一仰脖子,喝下去小半瓶,浑身立时热乎得要冒汗。顿了顿,他将一只脚去水里搅起一阵水花,然后将水花泼洒到石板上。去你的吧,猛子在心里说。顷刻,那双奇怪的脚印,便没了踪影。

接下来,猛子又将向着峡谷的深处,向着夜的深处,继续前行,他手中的灯笼,火在熊熊燃烧,火舌将深山中浓得连刀也划不开的夜,生生烧出了一个窟窿。

美云睡一觉醒来,听见什么地方吱呀响了一声,以为是猛子回来了,就连忙扯亮灯爬起来,猛子猛子地喊了一阵,后来发觉猛子并没有回来,是风吹着窗棂在响。看墙壁上石英钟,已是十二点,往日这时候,猛子早该回来了,该不是见着石蛙多,舍不得歇手吧?美云这时想真不该给猛子打那个电话,这样深的夜里,那峡谷里不知是怎样的情形,猛子真是受罪呢。可那个电话不打又怎么着?人家定金撂这里了,看那样子,不给他石蛙还真不行。美云心里七上八下,没个落脚处。不过她对猛子的能力还是放心的,在峡谷里闯荡了半辈子,偶尔晚一点回来,能出什么事?平时,美云耳边常听人家说,那个野牛岭大峡谷啊,是你家的石蛙养殖场呢,她听着这话心里挺舒坦的,时常为有猛子这样的男人骄傲。美云这样子翻来复去地想着一些事,就再也没有了瞌睡,她想到猛子回来是要吃宵夜的,就预先去准备了一壶酒搁桌上。酒是自家酿的高粱烧,这高粱烧闻着有一种勾引人的香味,美云特喜欢闻这种香味,闻着闻着上了瘾,就不免去呷了一大口。

说起美云喝酒,还是猛子给逼出来的。有一回,她回外家办事,岳父疼女婿,硬要美云拿一鸡公壶酒去给猛子喝,一鸡公壶酒约摸七八斤,美云搂着抱着,临近村子时,见猛子在犁田,就喊了一声,说,爸给你捎酒来了。猛子那个高兴,连忙就朝美云跑来,一边跑一边说,你先将鸡公壶搁下,我去尝尝。谁知美云将鸡公壶搁下的那一刻,不小心碰着了一块石头疙瘩,鸡公壶立时开了坼,酒一丝丝地往外漏,美云不要命地喊,猛子猛子,鸡公壶漏了!猛子也不要命地喊,鸡公壶漏了你快喝呀!美云说我哪敢喝呀,说着说着猛子抢步跨上了田埂,二话不说,捧了鸡公壶在手,咕噜咕噜就往嘴里灌,一下子灌进去大半壶,然后气喘吁吁说,美云,你替替我,让我歇歇气。美云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喝。猛子火了,说,你当这是请客呀,这是抢险呢。说着就向美云嘴里猛灌,灌得美云哎哟连天。就这样,俩人轮番着上阵,一壶酒硬是被他们喝得一丝不剩。酒喝完了,人也倒下了,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猛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美云,酒没漏出去多少吧?美云没好气:都漏你肚子里了!

打那以后,美云也学会了喝酒。

美云等待了猛子约半个小时,见他仍没有回的迹象,心中颇觉奇怪,去窗前看看,远处山影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法子,美云只好又去床上躺下。

猛子高举着灯笼,爬上一个高坡。这里是一个较为宽阔的水湾,犹如一个小小池塘,水不深不浅,中间杂乱无章地铺摆着一些卵石,卵石上这里那里,正爬伏着一些石蛙,猛子约略估计,总有十余只上下。这些石蛙,大约是被突如其来的强烈火光惊呆了,丝毫没有逃避的迹象。猛子今日晚上所获石蛙,应对明日那桌菜肴已是卓卓有余,但想到那另外的200元定金,缺口还是蛮大的,现在竟然碰到如此场面,心中自是喜不自胜,接连出手,就有三五只收入到囊中。但石蛙并非就是呆了傻了,一听到响动,便接二连三逃了个无影无踪,猛子直叫可惜,但又无可奈何。猛子不是不知道,在一个小范围内,要想将石蛙一网打尽,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设一个圈套,就是利用群蛙敢于对蛇发起攻击这一习性,用稚嫩的杉树尾,精心刻画成蛇的模样,悄悄地搁放在群蛙栖息地,勾引它们去攻击,等它们把“蛇”全身箍了个遍,你再去收渔翁之利。只是这种捕捉石蛙的方法太过阴毒,而且难得碰上绝好机会,同时也并非次次都灵,所以猛子尝试过几次之后,就放弃了。何况这大峡谷里的石蛙,就如是他猛子养着的,迟早归他所有,留一些下一次捕获也是该的。

猛子仍旧一味地在溪流中前行着,暗夜将他严严实实包裹住,他完全沉浸其中,忘却了还有个外部世界,忘却了空间,也忘却了时间。一个人,一个火把,像个独行侠,在暗夜里拼闯,在深山峡谷里拼闯,除了他,恐怕谁也做不来。他为此感到高兴。

远处山头又传来几声獐麂的鸣叫,山摇地动,听起来很恐怖。獐麂的鸣叫似乎在告诉猛子,已经到了狭谷的腹地了,再要往前,溪床更陡峭,两旁枝苛藤蔓更浓密,行动恐有不便。若按往日行程,他应该打道回府了,但是美云的那个电话,却使他欲罢不能,一个撂下定金就甩手而去的人,一定是有来头的,马虎不得。猛子想到这一层,不敢有丝毫怠慢,于是只有一味前行,不敢有一丝走回头路的念头,而且他自己也觉得今日的行动,似乎还没有到达高潮,前面一定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他不能扫了自己的兴。

猛子是这条溪流用它的奶水把他喂养大的。大河养肥了无数城市,小河养肥了无数村庄,小溪呢,则养肥了无数山里汉子。野牛岭峡谷中这条溪流,似乎注定了与猛子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系。猛子的母亲是在溪涧中扶着卵石产下猛子的。那天,母亲腆着个肚子去山上寻柴禾,后来感觉身子不对劲,就去溪里净手去,刚净完手,猛子就下地了。好多年以后,旁人问母亲,你生猛子怎么那样地轻快,鸡婆下蛋似的。母亲说,我也觉得怪,连没用力,他就出来了,我估摸着是他自己几蹬几蹬蹬出来的。旁人就笑了,说,难怪叫猛子呢。

后来这条溪流就成了猛子的人生舞台。钓螃蟹,捉芭茅老鼠,以及抓捕石蛙种种事件,都围绕着这条溪流进行。最终是石蛙改变了他生活的方向。

猛子原先是要和五叔联手去种植药材的,药材用地已经整理出来了,种什么,种下去如何管理,都有了个初步计划。但是猛子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却又改变了主意,非要拉了美云去路边开店子去不可。

让猛子改变主意的是石蛙。那一段,猛子似乎是重新看到了石蛙的价值。他怎么也忘怀不了在县城里,一个远房亲戚请他吃的那餐饭。服务小姐端上来一盘菜肴,伸胳膊蹬腿的,猛子开始以为是田鸡,服务小姐嘴一撇,说,你老土,把凤凰当鸡。猛子心里一愣:莫非是石蛙?一问,果然是。猛子来了兴致,问这一盘多少钱?服务小姐一翻手掌,伸出一个八字。八元?猛子问。服务小姐不屑回答,嘴巴一撇,毅然向别处走去了。

后来是那位远房亲戚告诉了他一个确切数字:八十。

八十?猛子生生地把这个数字吞进了自己肚腹里。

那时候,打死猛子也不敢相信,一小盘石蛙,不过半来斤吧,就能值这许多钱?

猛子从小就结识石蛙,长大后曾多次去捕捉过。捕捉的目的,无非是满足一下暂时的口福。在猛子印象中,石蛙和蛇,和田鸡,和所有大山里那些地上走的天上飞的一样,在人们心目中并不怎么值钱,最多卖个猪肉的价码。大约因了这个大背景的缘故,进山里以捕捉野物谋利的极少,即使有也是偶尔为之。可是如今怎么回事?如今的人们又是怎么回事?爱好和口味怎么说变就变呢?记得当年父亲去田里劳作,偶尔捕捉住一只呆头呆脑的团鱼,总要在手上掂量几个来回,如若超不过半斤,便毅然丢弃到远处去。父亲一边丢弃团鱼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再长一年个子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不如啃一只螃蟹。你看看,那时人们日子并不好过,生活说多艰难有多艰难,可对野物却是这样一种态度。再看看现在,人们一旦见了野味,无论大小,纵使尚未满月,喉咙里也早早伸出手来,要弄回去作下酒菜。难怪那餐桌上的盘中之物,凡沾上一个“野”字,价钱便一路飚升。

猛子当时在心里想,我和石蛙打了半辈子交道,今天才知道它竟然是个宝,一餐饭,算是让我长了见识了。

或许,这就是猛子执意要开店子的原因?

对此,猛子丝毫不否认。他既看到了石蛙的价值,他就要毫不犹豫地,在这方面走出一条路子来。何况,他一向认为,这座深邃神秘甚至有点恐怖的野牛岭大峡谷,从来就是属于他的,是他经营的一块自留地。

这时候猛子看见了前方的那块绝壁,绝壁上爬满了藤蔓。他得想法子绕过去,于是开始往溪流的一侧迂回。可是就在他挪步走到岸上一方坪地上时,他突然发现脚下有些什么东西在眼前飘忽,并且发出一种夺目的光亮。这光亮很刺眼,比他手中灯笼的灼灼火光还刺眼。他理所当然要停下脚步看个究竟。后来他终于是看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不,这不是真的,没有这事。他宁可相信这是树叶,譬如枫树叶。但事实证明,这不是枫树叶,不是。他已经弯腰捡拾上来了,已经用双手反复摩搓过了,是五张面值百元的钞票。猛子举着灯笼,前后左右照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他感到吃惊,甚至感到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怖。是的,是恐怖。面对刚才那双稀奇古怪的脚印,猛子也没有这样露怯过,可如今他却隐隐觉出,眼前这事似乎有点邪门。奇怪,在这条溪流里行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猛子还从没有今天这种感觉。你想想,钞票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道理?据他所知,这条溪流中,尤其是他现在站着的这一地段,长年累月,人迹罕至,除了鸟兽时常窜来窜去,几乎没有留下其他生灵的丁点痕迹。既是这样,他实在想不出在深山峡谷中捡拾钞票的理由。莫非真有神灵鬼怪在暗地里窥视或操纵他的行踪?抑或对他示以警戒?猛子犹疑之余,又把五张钞票摩搓了再摩搓。钞票是真实的。他掐了一把自己手指,生疼,那么他也决不是在做梦。他是真实的,钞票是真实的,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猛子一下子懵了,原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灯笼里的火舌一闪一闪,像是什么怪物在舔舐夜的伤口,舔得夜一阵一阵地瑟瑟颤抖。

不知过去了多久,猛子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他叫富崽,也在路边开着一个店子。猛子和富崽时常在一起打小牌。小牌打的次数多了,猛子发现富崽在经意和不经意间,总要向猛子套问大峡谷里的一些情形,开始猛子不大在意,后来就有些警觉,料到富崽也想打大峡谷的主意。但是猛子对此很自信,料定富崽不是那块料,他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怕蛇。然而大大出乎猛子意料的事终于发生,一天夜边,美云悄悄告诉他一个最新信息,说是她看见富崽在破枞膏,看样子是要去大峡谷里弄石蛙去。猛子开始还不相信,但是接下来,他亲眼看见富崽全副武装出了门,才知道这事已是千真万确。猛子一向将峡谷视为己有,如今竟有人出来找他叫板,他得认真对待。他来不及和美云招呼,摸了把手电,就急匆匆沿小径进了峡谷。他预先设伏在一处地方,将一根皮带,用红红绿绿的塑料带缠了几缠,缠成一条蛇的模样,然后搁在富崽必经之路的水中,以一些枯枝稍作遮掩,再以一根长长细绳牵拉着,时而使之做出摆尾摇头的样子,专等富崽前来,吓他个半死。富崽是第一次进峡谷,本来就怀有畏惧心理,一声鸟的鸣叫,一声獐呀麂呀的呼喊,甚至一阵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怪响,都令他一阵阵地毛骨悚然,忽然见了一条蛇横在面前挡住去路,尽管蛇的模样还未看清,已是吓的三魂丢了两魂,慌忙中掉头就跑。即至回到家中,两只脚已是伤痕累累,被卵石磕破达十余处,尤是脚踝,严重扭伤,肿胀如馒头,十来天出不来门。第二天猛子去看他,见他心中犹自惊恐未定的样子,故意没话找话说,听说你是进峡谷里弄的?你这是何苦来着!富崽当时对猛子说,猛子我真是佩服你,你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毒蛇也不怕?我一看见蛇啊,魂都没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这往后,峡谷里就是有现成钞票,我也绝不去捡!

猛子当时想,你不去捡才好,你去捡了,还有我的份?

猛子曾一度怀疑是富崽布的局。可仔细一想,富崽没这个胆量。何况,人家也没吃错药,拿钞票往大山里撒。

峡谷里静得出奇,静得只听见手中火在哔剥燃烧,脚下水在潺潺流淌。猛子决定选一处地方坐下来,理一理头绪。但是他的脑子里实在太乱,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他老是不断地用手去身上各处摸索,好像答案就在自己身上。摸索来摸索去,摸索出别在腰间的那把手机。他喜出望外,连忙给美云去电话。可是拨了好久,终是拨不通。盲区。他嘀咕一声,像是突然间明白过来。电话虽未拨通,可他脑子里那根弦却陡然通了,他刷地一下站立起来,用一只手使劲拍打着脑门,反复地说,看我这记性!看我这记性!却原来这五张面值百元的钞票,并非从天上掉下来,原本就是自己囊中之物。大约一个星期前,美云老是追着他的屁股问一笔帐目的去处,她说,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有500元不对数,你想想你买什么了?猛子也知道身上明明揣有500元,可就是说不清自己是怎样花没了的,兴许是弄丢了?丢了?丢哪里了?美云不信,目光灼灼的,非要猛子讲出个所以然。猛子知道这种事只会越说越糟,解释不清不如不解释。但美云终是把这事搁在了心里,于是这500元就成了美云和猛子的一桩心事。如今看来,这500元分明就是自己上次进峡谷弄石蛙不小心丢失了的。天可怜见,500元失而复得,一桩心事了却,猛子感到一阵轻松。

收拾好失而复得的500元,猛子不由得感慨丛生。在峡谷中失去,又在峡谷中得来,老天这样安排,不知是何用意。猛子这时觉得身子有些乏了,心想不如打道回府,适可而止吧。正要有所行动,却不料在隐隐约约中,他听到溪的上游处,断续传来一阵一阵酷似娃娃的啼哭声。娃娃鱼!他的神经立马振奋起来,眼睛为之一亮,浑身的疲乏也就在顷刻间去了九天云外。这久违的啼叫声对猛子来说太刺激了,也太有吸引力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寻觅娃娃鱼寻觅了好久,终是不可得,如今碰上了,可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遇。于是他毅然决然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双脚一抬,又朝着溪的上游攀爬而去。猛子一边攀爬一边想,如果今夜里得了娃娃鱼,那一定是老天对他的恩赐,明天应付那两家主顾,也就有本钱了。

猛子专心致志地朝着自己理想的目标一步一步挺进。

美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和猛子在溪涧中行走,走着走着,猛子倏忽滑入溪水中,身子几翻腾,就变成了一只石蛙。恰巧溪涧里就游弋出来一条蛇,凶神恶煞般向石蛙扑去。美云当时那个惊骇,眼都瞪直了,呆傻了半天,终于被憋醒过来。憋醒过来后,她耳里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呱呱呱的蛙鸣声。奇怪,屋子里怎么会有蛙鸣声?而且这蛙鸣声似乎离她很近,好像就在她房间的某个角落。美云心中颇为纳闷,就爬起来在房间里进行搜索。她的房间连着储藏室,里面搁着店子里一任储备物,米面油盐,坛坛罐罐,应有尽有,在所有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中找一只蛙,显然有点难度。但这只蛙似乎是有意要吸引美云的目光,它将自己的身子匍匐在一只坛子上,显得气宇轩昂。美云一眼就看见了它,它也看见了美云。美云以为它会躲开,但它没有,纹丝不动。美云看出来,这不是一只普通田峒里的蛙,是大山峡谷里的石蛙。石蛙怎么会跑到屋里来?或许是以前猛子从峡谷里捉将回来,搁屋子里,趁不备侥幸跑脱了的。可是一只深山峡谷里的石蛙,在这样一间布满坛坛罐罐的房屋里,怎么会挺过了这许多日子?它吃什么?美云似乎对这只大难不死的石蛙产生了兴趣,便友好地伸出手去,要想将它抓获过来。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石蛙一个弹跳,又蹲在了更远的一个坛子上,并且毫无礼貌地射了一泡蛙尿,蛙尿不偏不倚,射了美云满头满脸。美云恼将起来,对石蛙怒目而视,将其抓获在手的决心也就更为强烈。但最终美云并没有奈何得了石蛙,反而在一再的追捕中,绊倒了两只坛子,辣酱倒了一地。

石蛙却像遁入地下,无影无踪。

充满了愤怒的美云这时暂暂冷静下来,她想自己何必跟一只该死的石蛙计较呢,等猛子回来,不信它能上了天。然而奇怪的是,美云从此之后,脑子里总有一双眼睛一闪一闪的挥之不去。她知道,这是那只石蛙的眼睛,这两只眼睛死盯住美云不放,盯的美云心中一阵阵发寒。

一只石蛙搅扰得美云心神不宁。更令美云心神不宁的是那个梦,和梦中的那条蛇,奇怪,梦里怎么会出现一条蛇呢,而且那条蛇样子是那么凶恶,美云一想起来心里就发怵。看样子今晚是再也没有心情上床睡觉了,抬头看墙上的钟已指向两点,心里格登一下,慢慢就将一个身子挪到了窗前。

窗外黑得像一口深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邈远天空露出一丝微弱的星光。

猛子怎么会倏忽变成一只石蛙呢?又怎么会有一条蛇追逐不放呢?美云望着远方,心却被梦中场景纠缠得阵阵发紧。

一只什么鸟“哇”地一声掠过屋顶,美云惊一大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猛子这时候走进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带。这里溪床很窄狭,两旁是高耸石壁,溪中水流较为湍急,而且不时形成一个潭。猛子将身子立稳了,然后将灯笼四处照了一个来回,静下心来,侧耳聆听。

娃娃鱼的叫声渐次清晰起来,猛子估计,娃娃鱼离他,约略还有百把米的距离。

猛子跃跃欲试。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石缝间,有一双眼睛正对他忽闪忽闪,令他骤然间感到一股寒意流遍全身。

这是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一条蛇,一条眼镜蛇。虽见不着它身子的全部,但是仅凭眼神,猛子就能料定它的个头不小,分量应在五、六斤上下。一条蛇长到五、六斤,一般不会轻易抛头露面,而是过着一种比较隐蔽的生活,这就是人们在山中行走,难得见到一条大蛇的缘故。猛子经常在峡谷中进进出出,见识过无数蛇的眼神,大凡蛇,对人一定是怀有一种畏惧感,一旦见着人,或听见有人的步履声,必是预先逃遁而去,纵使避之不及,也是惊恐万状,眼神里布满了惶惑。但是猛子看眼面前这条蛇,眼神中似无半点恐惧,只有一股阴森的似暗夜萤虫的光,向你直逼而来。

猛子伫立着一动不动,心情似乎有一点紧张。他知道,蛇是没毛的老虎,能避开它尽量避开它,轻易不要和它纠缠,但是猛子四顾周围地形,竟找不到一处能绕过这条蛇的通道。怎么办?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这时,娃娃鱼却在前方叫得欢畅,欢畅如歌。猛子一边倾听娃娃鱼的歌唱,一边注视着石缝间那双极具挑衅意味的眼睛。

人和蛇就这样对望着,僵在那里。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除了流水的潺潺声,四周寂静如远古。

猛子手里的火一直在熊熊地燃烧着,朗照着面前的一切。火是绯红的一团,像一蓬怒放的山茶。不,哪里是怒放的山茶,分明是夜的频频跳动的心脏。那灯笼里燃烧着的,亦仿佛并非枞膏,而是这浓浓的夜的颜色。猛子忽儿想,以夜的颜色为燃料,照这样燃烧不去,这黑沉沉的夜也会烧尽的吧?

猛子已经极大的不耐烦,他心里一直在问,你这条该死的蛇,是要存心阻挡住我的行程吗?但狡猾的蛇始终摆出一副以静制动的架式,两只眼睛死盯住猛子,眨也不眨。猛子隐隐觉出,这条蛇似乎比自己更有定力,他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

娃娃鱼还在前方继续着歌唱。猛子对娃娃鱼的歌唱兴趣越来越浓,他想不能再犹豫了,得采取果断措施,快刀斩乱麻。于是他用右手抽出了预先准备的一根竹棍。

猛子要孤注一掷,他要扫除阻挡自己前进的一切障碍。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什么地方蹦跳出一只石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格局。这只石蛙来得猝不及防,猛子毫无思想准备,但听得“咚”地一声钝响,溪涧中立时激起一朵不小的浪花。石蛙的这一唐突的举动惊扰了石缝中的蛇,也惊扰了猛子。猛子将手中灯笼快速朝自己面前移了移。就在这一刹那,倏忽便有一条黑影紧贴水面飞掠而过。仓促间,猛子无法断定蛇的目标是那只石蛙还是自己,他当时来不及细想,照着黑影便狠狠地给了一记闷棍。

“哗——”

水花四溅。这一闷棍似乎把整个世界都给打乱了。

谁知这一记闷棍下去,并未伤着蛇的要害,因为负痛,它反倒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没有理智,嘴里呼呼呼地似乎要向猛子反扑。猛子不敢怠慢,高高举着竹棍,时刻准备还击。但是猛子低估了蛇的智商,他没有料到这条蛇首先不是用毒牙向他发起攻击,而是用身子向他手中灯笼发起攻击。蛇的身子是钢鞭样的,尤是那截尾巴力气大得惊人。因为猛子在防守上顾头不顾尾,在毫无思想准备的前提下,见蛇以自己钢鞭样的身子和尾巴,对着灯笼一阵狂风暴雨般猛扫,顿时就慌了神,感觉事情不妙。他想如若手中灯笼熄灭,他猛子就将变成瞎子,不要说对付一条大蛇,就是对付一条虫子也要大费周折。猛子一面护住灯笼,一面朝后退了一步,但蛇此时却又倏忽间改变策略,呼呼地径直朝猛子胯下扑来。猛子感觉脚下冷飕飕的起了一阵凉风,考虑举棍已来不及,情急之下,便怀了不是鱼死,便是网破的决心,毅然撇下手中竹棍,以一个快速翻掌,徒手去抓蛇的身子。

天赐良机,蛇被猛子抓个正着,所抓位置,正是七寸一截。猛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但就在蛇被猛子抓住在手中的同时,蛇的尾巴扑腾一扫,早把猛子手中灯笼扫个正着,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灯笼在水中顷刻熄灭。

整个世界顿时在眼前消失。

无边的黑暗像一只巨兽奔突而来,张开巨口,将猛子整个儿吞噬其中。猛子此时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溶洞里,两眼一抹黑。而手中的蛇仍在拼命挣扎,蛇的竹节钢鞭似的身子死死缠住猛子的一只胳膊,力度之大,猛子始料不及,猛子想方设法要去掰开蛇的身子,掰了好长时间仍不能如愿。猛子不由愤愤然,喃喃地对手中的蛇说,好吧,你今天既然给我制造了麻烦,我就要你不得好死。说着,便将手中牢牢握住的一截蛇头,搁一方石块上去磨,哧嚓,哧嚓。磨一下,蛇的身子拱动一下,再磨一下,蛇的身子再拱动一下。

磨啊,磨啊……

猛子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种折磨蛇的方法。他感觉蛇的身子在慢慢松动。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手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天空被两边削壁挤压得像是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里有一些星星,闪闪烁烁的,像是从一条门缝里望田野,望见田野里刚刚绽放的一畦田边菊。

磨啊,磨啊……

猛子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呱呱呱”的鸣叫声。是石蛙吗?不像。石蛙的鸣叫声没有这样动听。是娃娃鱼!一定是娃娃鱼!猛子经常进出峡谷,可碰见娃娃鱼的机会绝少。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岂能轻易放弃?娃娃鱼的价码,不知比石蛙高去多少,逮一只娃娃鱼,如得逮上好几斤石蛙!猛子此时的心情,好似娃娃鱼已是逮住在手中,不由一阵阵地暗自高兴。但是当他的身子稍一挪动,却发现自己已是横躺在溪水中,正与一条蛇作着搏斗,心中不由懊恼起来,对蛇的折磨又增加了几分力度。

但是磨着磨着,猛子慢慢感觉到身子有些不对劲,不仅头有些晕,脚也有些麻木,甚至脚腕上还有一丝胀痛。他想将身子移动一下位置,一时竟没有办法做到,身子沉重得令他吃惊。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身子已完全浸没在溪水中。他仔细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蛇向他胯下猛扑过来,他将右手掌使劲往下一按,蛇被他抓获在手,然而蛇的尾巴却将灯笼扑灭。或许就在这时,他的身子便已扑倒在溪水之中,而他当时因为过分紧张,对这一切竟是浑然不觉。那么脚腕上胀痛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已经负伤?莫非在不知不觉中被蛇咬噬了一口?当猛子在蓦然间想到这一层,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不!不可能!猛子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想法。猛子摸摸头上,头上长长的蓝布头帕盘得好好的,像个毛毛糙糙喜鹊窝,这是为了防止在枝苛间穿过时,巴在上面的青竹标(即竹叶青)伤了头;再摸摸小腿上绑腿,绑腿还是厚厚实实地在上面缠着,没有丝毫松动,蛇便有机会噬咬,也噬咬不透。唯一的空当,就是手腕和脚腕,难道这条该死的蛇,竟是那么精确,攻击了他的空当?

蛇的身子还在作着挣扎,浑身肌肉一拱一拱的,缠得猛子的手臂一阵阵痉挛。

猛子又加了些力气,捂着蛇头,在石头上不断地磨呀磨,像当年为儿子冬冬磨一只陀螺。

磨啊,磨啊……

头越发晕的厉害。猛子觉得不对劲,莫非这次竟是阴沟里翻船?果真这样,麻烦可就大了。猛子心中好生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是这样结果?想自己一辈子和这条溪流打交道,和溪流中的石蛙,和溪流中的蛇打交道,满以为自己是主宰了这条溪,谁知到头来却为了石蛙栽在一条蛇手中,这到底是怎么说?难道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和报应?可上天为什么要惩罚我?猛子仔细想一想,自己今天确实吃了太贪的亏,如果该罢手时就罢手,如果没有听见娃娃鱼的呼叫,如果美云不来那个电话,如果小车司机不是鬼使神差撂下那200元定金……如果当初去种药材,不开这个店子……可生活就像这溪水,不会倒流,不会有这许多的如果。猛子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他抬眼看了看周围,自己如处深渊之中,无论作何种挣扎,绝无生还可能。恰在这时,他听网兜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明白是石蛙在里面蹦跳,石蛙!石蛙!老子今生今世成也是你们!败也是你们!今天算是栽到底了!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猛子倏忽作出一个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他用左手吃力地将网兜锁扣完全拉开,将所有被自己捕捉住的石蛙一律放生到溪涧中去。石蛙们得到特赦,自是有一番热闹,一只只争相向外扑腾,扑腾得猛子一阵阵心潮澎湃。猛子听着石蛙们争先恐后跳入溪水中的扑通扑通的声响,不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嘴里唠唠地说,去吧去吧,回到你们的溪涧中去吧,我不想让你们陪我同归于尽。

然而接下来,猛子却感觉出情况不对,从网兜里放生出去的石蛙好像并未逃逸,而是一只紧接一只向猛子抓获在手的蛇发起攻击,不一会工夫,蛇身上就锁链般箍满了石蛙,猛子心中直叫得苦,愚蠢的石蛙啊,你们难道不明白这条蛇行将死去,你们这样做,无非是为我陪葬啊!

猛子顿感心中一阵阵酸楚,但他并没有放松对手中那条蛇的折磨。

磨啊,磨啊……

美云又听见那只石蛙在叫,声调好像有些凄楚。美云听着听着,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她感觉石蛙的这种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熟悉。不,何止是熟悉,简直是烂熟于心。

噢,她终于是记起来了,祖母的故事里,不是经常有石蛙“呱呱呱”的叫声吗?

祖母在故事里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山里旱得石头冒烟。有个后生在山背上种着几块挂壁土,天天去锄。这一天,他扛着锄头,拎着一瓦罐水,又到山背上锄地来了。锄呀锄呀,汗水像雨点子往下洒,口渴极了,他只好放下锄头,去找瓦罐喝水。拎起瓦罐一看,怪咧,瓦罐里哪有半滴水!后生正愣神,就见脚底下,一只石蛙“呱呱呱”叫起来,好像说:好心人,瓦罐里的水是我喝了,渴得要命呢。后生看这石蛙确是渴得可怜,心想喝了就喝了吧,于是忍了渴再去锄地。第二天,后生照样拎了一瓦罐水去锄地。锄到半晌,去喝水时,水又没了。低头一看,一只石蛙在他脚下“呱呱呱”叫着,好像诉苦的样子。后生没说什么,还去锄他的地。第三天,不消说,又是那只石蛙把一瓦罐水喝完了。等后生来喝水的时候,这只石蛙站在一个土坡上,“呱呱呱”叫着,像是有话要说。后生很纳闷,就往前走了几步。看看要来到石蛙面前了,它却又向前蹦去,站在另一个土坡上,照样“呱呱呱”叫着。后生奇怪之极,就一直跟了上去。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来到一个石坡前。只见石蛙向了一条石缝“呱呱”了一阵,眨眼便躲于草丛不见了踪影。后生想,莫非那石缝里有什么名堂?他携了锄头,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吓一大跳。原来石缝里卧着一条大蛇,舌信子伸出来老长,两只眼睛鼓的像铜铃。后生一下子明白了,有这恶魔在这里,石蛙哪里得安身?于是毅然举起开山锄,用足平生气力,猛地向蛇的头部挖去。顿时,地动山摇,电闪雷鸣。待后生睁开眼看时,蛇已是死了,身子躺倒在洞口外草丛中。奇怪的是,从刚才蛇身堵着的石缝里,哗啦啦冒出来一股清悠悠的泉水,泉水顷刻汇成一条小溪……祖母说,这就是眼下野牛岭峡谷里的这条溪。祖母又说,要没那只石蛙引领着后生去除了那条蛇,这大山里到如今兴许还旱着呢!

美云心里很纳闷,我为什么突然间想起了祖母的这个故事?眼看着凌晨三点了,猛子呢?猛子为什么还不回来?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磨啊,磨啊……

猛子开始有点精神恍惚。懵懵懂懂中,他想起了儿子冬冬。

猛子对冬冬一向疼爱有加,猛子记得起来的对冬冬的凌厉只有一次。那时候冬冬在上小学,猛子特意捉了几只石蛙回来让小家伙改善伙食。可冬冬不领他的情,冬冬不吃石蛙肉,任由猛子讲上天,冬冬就是不吃,不仅不吃,连看都不看。猛子火了,对着冬冬的脑袋瓜就是一筷头。冬冬的脑袋瓜上立时肿起一个包。这时美云看不过了,就对猛子说,孩子不吃就不吃,你打他作甚?你当他的脑袋是石头疙瘩?后来猛子消了气,正正经经问冬冬:你倒是讲讲理由,为什么不吃石蛙肉?冬冬说,看见碗里又是胳膊又是腿的,怕。怕?猛子一下子懵了,连石蛙都怕,看来这孩子没出息。

但出乎猛子意料的是,从小怕石蛙的冬冬,却是一块读书的料。猛子掐着指头估算,在这个大山里,还没有哪一家的孩子去过县城中学读书,可冬冬去了,不仅去了,还读的挺顺畅,上了初中上高中,级级攀升。那时家里穷,拿不出钱来供他,美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月给他送去一坛辣椒酱。对此,美云心里很过意不去,猛子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他们觉得对不住孩子。可冬冬一点不在乎。

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冬冬已经读大学了。猛子至今还记得冬冬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冬冬说,爸,你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那个大峡谷你就不要去闯了。冬冬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猛子当时看着冬冬的那双眼睛,心里舒服得像喝下去三杯老酒,心想儿子长大了,不敢吃石蛙肉的儿子懂得疼爸爸了,可心里却在说,傻儿子,老子供你上大学,没有别的指望,宝都押在这大峡谷里了,我不仅指望大峡谷供你上大学,还要指望大峡谷发家致富呢。

猛子如今想到和儿子的那一别,好像就是昨日的事情。儿子走后,他很挂虑他,心里时常想,一个山里孩子,忽一下子走进一座大城市,他会适应那个环境吗?他会扎下根来吗?自己小时候走进一片大森林里,遮天蔽日,觉得挺可怕的,或许一座大城市,也如一片茫茫大森林,稍有不慎,就会迷失了路径的。冬冬会迷失路径吗?他会和我一样,走进一座大峡谷,被一条蛇缠住,再也走不出去吗?

猛子此时很想和儿子说点什么,于是下意识地就去掏摸手机,可掏摸半天就是掏摸不到。手机不见了,手机或许和石蛙一样,蹦达去溪涧里了。其实猛子心下明白,此时掏摸来手机又能怎样?能拔通吗?

想到这里,猛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心中一腔怨喷一古脑发泄在手中这条蛇身上。

磨啊,磨啊……

猛子转瞬间又想起了美云,这时他好想和美云说点什么。迷迷糊糊间,他似乎看见美云在笑,笑得好甜蜜。美云这种甜蜜的笑,他看了二十好几年了,老是看不厌。老实说,当初猛子就因了这甜蜜的笑才盯上了美云,并且紧追不舍,直至最后弄到手中。也是他们前世有缘,那天猛子上山砍柴禾,回来时要过一条溪涧,因下了雨,溪里涨了水,猛子将柴担举过头顶,猛打猛冲,一下子就趟过了溪涧去。趟过去回头一看,见美云也挑着柴担喘吁吁来到了溪涧边,美云见了溪涧里的水,一时愣在那里,无可奈何。猛子在对岸说,我来帮你!说话间,就到了美云面前。美云说,你如何帮我?你即使把我的柴担弄了过去,可我也是过不去的,我怕。猛子说,怕什么!我把你和肩上的柴担一起托了过去。美云不敢,美云说你托不起的。猛子说托得起,两个美云也托得起。说着弯下腰去,托起美云就走。柴担压着美云,美云压着猛子,像一座小山包,慢慢地终于移到了对岸。猛子放下美云,美云放下柴担,两人望着面前溪水,良久没有作声,后来终是猛子说,美云,把你的柴担和我的柴担捆拢一堆,我帮你挑回去。美云一听笑了,笑得好甜蜜。美云说,你何不把我也一起挑回去?猛子一听乐了,说,美云你等着,我终有一天要把你弄家里去!

后来美云终于进了猛子家中,做了他的妻子。

美云是个好妻子。

美云,美云……猛子不断地砸巴着嘴唇,呼唤着美云的名字。他感到身子有些沉,脑袋也是闷闷的,没有一些力气,他想要美云来帮帮忙。可是呼唤老半天,不见美云应答,唯听见身边泉水在叮咚作响,就有些泄气,昏昏沉沉地直想睡觉。他欲挪动一下右边胳膊,却未能成功,右边胳膊还被蛇缠着,虽然蛇的身子已经完全松弛,但他仍是紧紧地攥着在手里,不敢稍有松怠。猛子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什么,心里酸酸的,嘴里苦苦的。啊,我的个妈,难道我的大限说来就来了?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峡谷里了?难道我要和一条蛇同归于尽?他忽然记起来背篓里还有半瓶酒,于是就用左手去背后背篓里去掏摸酒瓶,他知道这是美云临行送他的酒,他得喝,于是浑身抖抖索索,用牙齿死劲咬下瓶盖,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灌得上气不接下气。灌完了酒,他又不停地呼唤美云,美云,美云……

还是没有人应答。

猛子还有话要和美云说的,他想告诉美云,自己这次是彻底栽在这条溪里了,回不去了,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明天那餐饭和那200元定金,你一定要回了人家,以后就不要开那个店子了,开店子虽能挣点钱,却要受人牵制,看人脸色,为了满足人家,自己却要担惊受怕,这是何苦来……可是猛子此时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他心中很懊恼,想发火,于是颤颤地将一只手伸出去,用尽平生气力,将手中那只酒瓶向石壁上甩去。猛子原想甩出一点气势,甩出一种威风,结果酒瓶一出手,“咚”地一声落入身旁溪水里,响声还不如一只蹦跳的石蛙。

猛子终于就这样睡过去了。

猛子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猛子睡过去之后怪梦连连。他梦见自已孤身一人,走进了一座美丽而神奇的大峡谷。把这座大峡谷串起来的,是一条生动活泼生命力无限顽强的溪。溪的两旁,一年四季,开满了各色野花,如一串璎珞,好像永远不会凋谢。还有青的黄的红的果子,熟了的和没有熟的,点缀在密不透风的绿色丛林中,芳香扑鼻。于是这里就成了獐麂、山猪、獾狗、雉兔,甚至芭茅老鼠、蛇、蛙……之类活动的舞台。雾岚掩映之中,藤莽缠绕之下,不知它们演出了多少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活剧。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芭茅和灌木,都长得茂盛撩人,一些松杉,一年年过去,浓荫足可蔽日。鹰在云里翻飞,黄鹂,白头翁,斑鸠轮番在林中鸣唱。夜间,獐麂在山头肆无忌惮呼唤同伴,声声入耳,石蛙在溪中道古说今,古道热肠。

一年又一年,这就是峡谷中的岁月。

这一天,丽日临空,天清气爽。山溪仍是那么自由自在流着,如一根疯长的绿色的藤,不断地把生命延伸、延伸。一只画眉站在溪边一棵椆木枝头梳妆打扮。慢慢,柔和的溪忽有了一丝颤动,颤动如一根弦。紧接着,就有一条眼镜蛇奔窜而来,奔窜到纯净透彻溪水里,与溪水融合一体。而后便将一个身子翻来搅去,翻搅成一根麻花。翻搅得够了,便把头颈直挺起来,像山里人竖起一根长长竹篼烟杆。那嘴中颤颤的信子,活脱就是一片箭样刀样竹叶,被风吹动着摆来摆去。高傲而自信的眼镜蛇,一向视自己为溪流的霸主。这时它发现前方石缝之中,默默蹲着一只石蛙。石蛙也发现了它。蛙和蛇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石蛙一声吼叫,奔突而去。眼镜蛇穷追不舍。石蛙一边逃命,一边吼叫不停,眼看要落入蛇口,谁知却有了意外。这意外来得突兀,来得猝不及防。正当眼镜蛇扑向石蛙的一刹那,不知从什么角落,箭样射出来一团团黑影,直奔了蛇身而去。不可一世的眼镜蛇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一着,慌忙中将身子一摆,想把倏忽而至的石蛙甩掉。然而却不能够,石蛙如长在它身上的一个肉瘤,连一点松动的感觉都没有。更要命的是,其余石蛙还在接二连三奔突而至。

战争爆发,气氛紧张,溪水窒息不流。

眼镜蛇左右出击,摇头摆尾,咧嘴龇牙,然而无奈蛙何。寡不敌众。石蛙们是舍了命了,它们的四肢,此时如有千钧之力,如铁箍箍紧了蛇身。蛇的长长的身子,从七寸到尾部,一只一只的石蛙串葫芦样串起来,看去怪异之极!蛇肩负如此重荷,心虽未死,却窒息得难受,憋闷得难受,身子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微微地痉挛。而蛙们的身子似乎也成了一节节木头,只知一味在四肢上用力,用力,真所谓拧成一股绳,毫无松动念头。

慢慢,蛇不再动弹。

慢慢,蛙也不再动弹。

溪流复归于平静,峡谷复归于平静。一长串生命,此刻坚硬如化石,凝固在这座荒无人烟峡谷的溪流里。画眉仍在枝头梳妆打扮。一只獐子安闲来到溪边饮水。鹰依旧在空中盘旋,花依旧喷吐着芬芳。蛙蛇大战并未能影响峡谷中正常的生活秩序,一切均按自然法则有序进行。

猛子却永远地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从今往后,他再听不见石蛙和娃娃鱼动人心弦的歌唱。

美云一直站立在窗前,双目凝望着远处朦胧山影,目不转睛。她急切盼望着那条山径上出现一束火光,可是一直盼望到天亮,火光也没有出现。山径上的那束火光是美云心中的希望。猛子每次去峡谷中捕捉石蛙,美云时不时都要去窗前眺望,山径上一旦出现火光,她就知道是猛子回来了。可是今夜里……美云此时已是心急如焚。她决定去找五叔去。

五叔得知猛子进峡谷一夜未归,风急火燎找来几个后生,偕美云一道,立马进山。

天已大亮了,美云五叔一行人,沿峡谷中半山腰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曲曲走了好几里,没有发现猛子的任何行迹。五叔说,这样不行,猛子是沿溪流进去的,溪流两旁树木藤莽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在山径上如何能看见?不如下到溪流里去。五叔正要行动,忽见一只山中老鸹在溪边一棵树上“哇!哇!”地叫了一气,美云心里一愣怔,说,怕莫是在这里?五叔想了想说,去看看!

众人下去一看,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他们一个个眼都绷直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见猛子歪曲着身子躺在溪水里,一动不动,了无声息。而他的右手,紧紧攥住一条大蛇的头颈处不放。奇怪的是,蛇头已是血肉模糊,蛇身虽在,上面却巴着一长串石蛙,一只接一只,像是上了一把把铁锁。看样子蛇已是僵硬了,蛙也是僵硬了,摸摸猛子,竟也如一只箍在蛇身上的蛙,也是僵硬了。美云见此情形,立时就觅死觅活,嚎啕起来。美云的嚎啕,竟如一股旋风,让溪流两旁树木摇曳不止,沙沙作响。五叔见了,也是伤心得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猛子就这样随着一条蛇和几十只石蛙去了。

回到家中,料理完猛子的后事,美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极度的悲痛中恢复元气。每逢夜幕降临,她总是瑟宿着身子在窗前孑然而立,望着远方的朦胧山影出神。她的脑海中不只一次出现这样的幻像:那朦胧山影的深处,突然显现出一盏灯火,划破沉沉黑夜,徐徐地向她靠近,靠近。她知道,执掌这灯火的不是别人,是猛子,是她永远引以为骄傲的男人。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紧忙向那盏灯火扑去,像一只不要命的飞蛾。结果却总是两手空空,搂进胸怀的,唯有一缕山风。美云心下明白,猛子是真正的离她去了,从此以后,峡谷中的那盏灯将永远熄灭。可是,峡谷中的岁月会因为猛子的缺失而变得宁静吗?峡谷中起伏跌宕的历史,以及其中一切的野性与蛮荒,会在溪流这部长长的传书中得以延续吗?

当初,真不该怂恿猛子走进那座峡谷,尤其不该去打那个电话,以至让猛子背负了沉重的责任,深入峡谷,深入死亡的深渊,从此一去不回头。

猛子,猛子,你去了哪里?你听得见我的呼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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