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安”的忆念

2016-05-28 12:44方磊
党史文汇 2016年5期
关键词:姚先生长安书法

两年前的一天,听到姚奠中先生于岁末已“独自远行”,怅然之极,自己竟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坐在椅子里发呆,继而又无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把几十年间与先生相关的文字、信札、墨迹、书籍等,都翻检出来。

睹物思人,先生对我的关心、支持、抬爱,种种,一一从眼前掠过。

虽然,我未能在课堂上听过先生的课,西安与太原也足有千里之遥,而且面聆先生教诲的机会,仅只1998年夏日的那一次。但我在思想上,却一直以姚先生的学生自居,以自己能有一位高德、高识、而又高寿的先生,能从他那里不时传来丝丝暖意而自豪。

先生离去两年多了,这种深切的怀念时时袭占我心。春风送暖,思如繁花……

先生为我书第一幅字,是在34年前。

1982年初秋,到太原参加“首届赵树理学术讨论会”,得识了多位从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朋友。当时已是山西省领导的王中青老人,常来参加我们的小组讨论,他对省外来的同志很关心,知道我毕业于陕西师大,立即谈起他的老同学卫俊秀和许多往事,而我正师从卫先生学书法,于是,相互间一下亲近了。

印象中,他们是1932年考入山西教育学院的那一届,真是了不得!1936年毕业时,投身共产党方面抗日的,如王中青、史纪言等,均已是省级领导了;投身阎锡山方面抗日的,如卫俊秀等,也成了一代大家;而有志于读书、学术的姚奠中,据说因是从4年制初中直接考上的,需补高中文凭,而在教育学院只读了一学期;他却在高中毕业后,南下师从国学大家唐文治,到1936年初,已成为章太炎的研究生了。

说到姚先生,王中青还对我特别强调一句:“他可是我们太原字写得最好的。”

那年刚从山大中文系毕业,与我认识不久的钟启元,热情豪爽,说起她的老师来,也是滔滔不绝。而且我还知道,她与姚先生的女儿是同班同学。

因为已经开学,从五台山回来,只停了两个小时,就匆匆赶火车回西安。没能去拜见姚先生,成了此次“并州行”最大的遗憾。

那天钟启元两口子送我时,我一再恳求她:记住,要请姚先生为我写幅字!

很快,我在西安就收到了这幅字。

笔墨的老辣与扑面而来的书卷气,自不待多说。挂在墙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更有意思的是,书界朋友来,看了墙上的字,却总说,“这内容送给你,还真合适!”“看来,这位老先生对你很了解!”

我也纳闷:尚未见过一面的姚先生,怎么会给我写这么一首诗呢?

北园有一树,布叶垂重阴。

外虽多棘刺,中实有赤心。

读起来,像是一首南北朝时期的五言诗,但查了许多书,也没查出是谁的作品。

我藏有不少长辈、大家的题赠墨迹,但书写的内容多数与我联系不上,唯独姚先生的这幅,好像在写我,引出我许多思考。我私下猜测,可能是启元这个“毛丫头”,把我在太原“赵会”上的“表现”给姚先生“禀报”了。我的毛病我也知道,说话不能委婉,常常失之以直,在有意无意间得罪人。虽也想改,却又无多大进步。姚先生的书作,带着一点淡淡的批评,但整体上是肯定的。让我感到,与老先生在心灵上有一种相通。

我自己以为,这首诗,这件书作,正是先生与我后来“忘年相知”的一个起点。

他的这件书作,我每年都会在书房挂上十天半月,因之对姚先生的想念是经常的。

1992年,我调入西安工程大学,专任书法教师,编了一册《书法简明教程》,由卫俊秀老师提名,李正峰教授作序。卫老师翻看“书法欣赏部分”当代书家的作品时,说:“你这个图版厉害,都是中国一流书法家。”因为,书中以年为序的作者系列是:肖娴、徐悲鸿、李一氓、石鲁、费新我、卫俊秀、姚奠中、刘自椟、陈泽秦、沈鹏。这足以表明,姚先生的书法在我心目中的位置。1994年我完成了一本书法著作,原名“书法文化散论”,卫老师已题妥,出版时,人家认为书名“太老”,拟改成“方块字的超越”,不好意思让卫老师再写,就急急忙忙地给姚先生写信,请他题写、救急。

不到一周,姚先生的信就来了。不但写得精彩,一连写了3遍,还均盖了印。更让我感动的是,在宣纸下部空白处,还写了一则附言:

不知大小,写了三条,备选用。祝新年百顺!恕未另函。

奠中

1995.1.23

这件事让我深受感动。姚先生比卫老师小4岁,这年也已82岁,一代大家对一个后学的函索,如此重视、尽心,一丝不苟。上一辈书家对于作书,总是持一种“毋不敬”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其他长辈,也为我题写过书名,墨迹上佳的不少,但都写在零碎纸片上,很难裱成一件书作。唯有姚先生这一件,8行墨迹,3方朱印,虚实相生,谐调而别致。裱好后悬挂,别是一种风神。在我看来,其启人、益人处,正是姚先生的仁爱与谦和。

顺便提到,这册书的封面是由我装潢专业的学生设计的,设计素材均取自长辈为我的题赠墨宝,作者是石鲁、卫俊秀、刘自椟、姚奠中、沈鹏,均为一流大家,作品也均是首次刊出。印好后,连出版社诸君也很称扬,说这个封面书法水准“高标独树”。

1998年夏,学校要派人外出招生,我主动选了太原。

工作一了结,即请刘锁祥带我去拜访先生。他是姚先生弟子,在府上挺熟,不停地起身、坐下,做着一些事。而我是不挪屁股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先生对面,静静地听他说。

整整两个小时,不断地问这、问那,自己也说了许多。endprint

首先问的,便是“北园有一树”那首诗,姚先生告我,是南北朝时前秦苻坚手下的一位谏臣赵整的作品。此人诗名不大,但这首诗是著名的,我实在孤陋寡闻。尽管先生的稷山口音,我有些字没有听清,也不敢细问,因为我已经为自己书念得太少而深觉愧赧。

在谈话中,我也弄清了,姚先生1935年夏先考了无锡唐文治先生办的“国学专修学校”;到年底又考进了章太炎先生在苏州的“国学讲习会”,是章氏所招7名研究生之一。虽然太炎先生半年后即病故,但他为姚先生日后的学术规模与建树,奠定了基础。我曾与他打趣地说,太炎先生在东京给鲁迅兄弟、钱玄同、许寿裳他们讲《说文》时,刚40岁;而带你们这一届研究生时,已快70岁了,时间跨度长达30年。而他的学生无一不是大家,“鲁迅先生还是你的大师兄呢”。姚先生听了后,笑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还说过一些“出格”的话。比如谈到后人如何“批判继承”中华传统文化,姚先生提到,也要“与时俱进”。我插话说,这个“进”字,就经济层面说,还有点意思,发达国家有的那些,我们正一样一样地在搬来,在借鉴;可是在学术自由、精神独立层面说,还是老样,一点也没有“进”。

对于我这种“出格”的话,姚先生没有明确的肯定或否定,依然慈祥地微笑着。我从他的眼神和微微颔首的神态看,他的内心是赞同的,但他没有说。

期间,锁祥兄还为先生和我拍了一帧照片。后来辑集《方磊书法篆刻》一书时,在后记《由书法引出的回忆》一文,插入了5位学人书家的照片,这一帧正好用上。

临告别,先生让锁祥兄取出两册出版不久的《姚奠中诗文辑存》,一一题词,让我把另一册带回西安转赠卫老师。两个小时的交谈,让我深深感受到他的博大精深与涵养;而从我的那些出格的话,先生对我这个“编外学生”的思想与倾向,也一定有所了解了。

而我对先生的学术、诗、文有所了解,则是在细读姚先生这册《诗文辑存》之后。

我这才知道,先生本来就是一位学识涵盖文、史、哲、美的一代大家,他中年时,已是《汉魏六朝文学》的研究专家了。北朝人的诗作,肯定早就“了然于胸”,那次为我书写“北园有一树”,不过是略一思索,“兴之所至”而已。

虽然,后来与史料对照,先生书写时,似乎改了两个字,原文后两句是“外虽饶棘刺,内实有赤心”,先生改“饶”为“多”,改“内”为“中”。这样一改,似对先生抒注自己的“古道热肠”更贴切,读起来也更上口了;抑或古人辗转相抄,版本会有所不同。

我对先生的心仪与敬重,也随着对他的学术,诗文的陆续拜读而加深。

2005年秋,得暇去太原参加锁祥兄主持的“新世纪全国高校书法教育研讨会”。开幕式上,看到姚先生坐在台上,正想着如何去拜访老人家时,不到半个小时,却看到先生被车接走了。都未能上前打个招呼。锁祥告我,92岁高龄的先生正患感冒,自然不敢再去打扰。

而去太原前,已计划好要去谢谢先生的。因为我退休后,在编辑自己的7卷本《方磊艺文集》时,又冒昧地给先生去信,让他为其中的一本《唐诗撷美》题写书名。这一套书,从内容上说,只是自己读书留下的足迹,平淡、平庸,敝帚自珍;而从装帧上看,7本书的题签却是由秦晋6位大家所书,也诚不易。这一点,已有多位书法家向我提到。我自己却在欣赏之余,深觉惭愧,慵懒如我,确是辜负了诸位老师、前辈的勖勉。

时间一晃,到了2008年。那两三年时间,百无聊赖,我一直在“重读经典”。边读、边思考、边作札记,后来又选出部分用书法形式辑书成册。窃以为,“五四”时代的文化大家高举反帝反封建大旗,完全应当,为中华文化的现代化建有丰功。但他们当时那种彻底抛弃传统文化的倾向,颇有点“倒洗澡水,连孩子一起倒掉”之嫌。而传统文化中许多闪光的思维与学说,对当代中国的富强更生,依然是一种积极的推动力。因之,主张当代中国在辛辛苦苦引进外来主义的同时,也不能忘了自己民族文化中的精萃。

这本书是举例为证,一条条写出来,让人思考判断的。书成之后,为书名到底是以“国故语萃”还是“经典语萃”为好不能定夺,于是又给先生写信,征询老人意见。

姚先生不但谈了他的见解,写了两种题签由我选用。而且回信说:

……读你的大著,《国故语萃》,深有同感;序中的观点,与我多年主张,完全一致。可谓“同声相应”。题签,写了两条。窃谓“国故”二字,对一般人说似乎生些,若用“经典”二字,或易理解……

“同声相应”这4个字,我怎么担当得起!我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

先生的话,使我本来对书“出不出”尚在犹豫的心,一下坚定了。于是,先生的书名题签印在封面上,已是九五高龄了,字依然写得厚朴、凝重,是“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又一例证;而先生的钢笔信札,印入了《后记》,那流畅洒脱,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正是这颗跳动了95载的赤诚之心,依然激烈,依然青春的写照呵!先生的这封短札,是对我这3年来读书、写字、思考的最大支持,感念之情,非文字可以表述。

时下,我也已经是古稀老翁了,心里空落,感情也脆了,透过濛濛,照片上的姚先生,形象时有模糊;而心中的那个印象,却更加清晰、亲和,更加伟岸、高耸了。

(责编 王燕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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