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刚
与观测精准的第谷学说相比,哥白尼学说对于修历缺乏实用性。《崇祯历书》虽然对哥白尼日心地动说的重要内容有所披露,但对日心说却持否定态度。这不仅说明了国人选择西学中的实用主义倾向,也说明中国学者将科学修历的技术实践,转向探索自然奥秘的天文学理论兴趣,仍然存在一道鸿沟。
中国古代的天文和历法,具有政治象征意义。颁布历法,标明正朔之所在,是政权正当性的表现。历法又与农时节气密不可分,是非常实用的知识。而要调整历法,就必须观察天文。中国古代是阴阳合历,既要考虑月相周期,又要考虑二十四节气和四季的变化,必须保持每隔一段时间修订历法。唐朝有天文学家、数学家僧一行借鉴印度历法编撰《大衍历》;元代有郭守敬吸收回回历法,制作《授时历》。
明崇祯二年(1629年),钦天监据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日食皆不验,曾向利玛窦学习历法天文的徐光启,以新法推算,预测“五月初一日,顺天府日食,二分有余,不及五刻”。结果获得验证。说明又到修订历法的当口了。礼部乃奏请开局修历,礼部侍郎徐光启领衔,耶稣会士龙华民、邓玉函、罗雅谷、汤若望等,先后被聘入局。
其实,早在利玛窦在北京时,朝廷已因大统历预报天象屡次失误而持续多年议论改历。加之弘治以来逐渐放开“私习天文”之禁,这就为西洋天文历法技术提供了立足机会。利玛窦曾自荐修历,未被理会。但他并不灰心,而是强烈要求罗马派遣精通天文学的耶稣会士来中国,阳玛诺、熊三拔、邓玉函等都可能是因此来到中国的。来华耶稣会士成为一个天文学造诣很高的群体,令与他们接触的不少中国官员倾倒,以致多次主动上书,推荐耶稣会士参与修历。
1629年这次钦天监官员用郭守敬的方法推算日食,再次失误,才出现中西学者联合修撰新历的局面,并于1634年撰成《崇祯历书》。《崇祯历书》修成后,又经过8次实测,以及与保守派的数次较量,崇祯确信西方天文学方法的优越,决定颁行。可惜,此时遭遇易代鼎革之变,竟未克进行。
插图/子祺
清军进京后,“奉天承运”,迫切需要颁布新历,以明正朔。汤若望将《崇祯历书》作了删改、补充和修订后,自费刻印献上,改名为《西洋新法历书》,给顺治皇帝献上一份厚礼,于是清廷即刻颁行。康熙时去“西洋”二字,改题《新法历书》。
《崇祯历书》涉及到西方天文学理论,行星运行观测和计算的数据表格、必备的天文数学知识、天文仪器的制造与使用以及中西度量单位的换算。其理论部分《法原》总篇幅的1/3,系统介绍西方古典天文学理论和方法,包括日、月、五星、恒星的运行规律,球面天文学原理,着重阐述托勒密、哥白尼、第谷3人的工作,大体未超出开普勒行星运动三定律之前的水平,但也有少数更先进的内容。
《崇祯历书》所参考的天文学著作,已明确考证出的以17世纪初期的作品居多,而最晚近的是1622年出版的作品。西方几种主要宇宙模式理论,明末都已传入中国,包括亚里士多德的“水晶球”体系、托勒密的行星系说、第谷宇宙模型、哥白尼的日心地动说。
关于哥白尼的日心地动说,在1760年耶稣会士蒋友仁向乾隆进献《坤舆全图》前,就已经引用和介绍到中国,但蒋友仁的《坤舆全图》明确宣称托勒密体系是错误的,第谷的理论不如哥白尼的正确。与此不同的是,《崇祯历书》虽然引用了哥白尼《天体运行论》中27项观测记录中的17项,对《天体运行论》中的有些章节甚至直接翻译,对其日心地动说的重要内容也有所披露,但对日心说却持否定态度,认为哥白尼用来论证地动的理由,不具说服力。
哥白尼1543年发表《天体运行论》,其宇宙观从学理体系说虽属先进,但直到17世纪都还没有取得令人信服的优势。特别是哥白尼在仪器制造、观测技术和精度方面并不出众,他的日心说对历法制订影响不大。与观测精准的第谷学说相比,哥白尼学说对于修历缺乏实用性。这不仅说明了国人选择西学中的实用主义倾向,为蒋友仁润色文字的钱大昕和作序的阮元都对哥白尼学说持否定态度;而且也说明中国学者将科学修历的技术实践,转向探索自然奥秘的天文学理论兴趣,仍然存在一道鸿沟,后者必须有更多的社会制度条件加以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