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迈
《耻辱之岛》二○○九年出版,《纽约书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很快登出一篇书评,认为这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涉及一些重要的历史、道德、国家安全及外交政策问题,值得专家和普通读者阅读。书评作者乔纳森·弗里德兰(Jonathan Freedland)特别指出,凡恩教授对迪岛建军事基地前后过程的精细考察,显示美国军方的顽强意志最终冲破民主制度的各种制约,达到其目的;反过来说,如果民主制度能够有效制约,军方便不能为所欲为,政府也难以秘密操作,对迪岛岛民那种令人发指的伤害或许可以避免。
有一位前海军军官托马斯·切斯尼(Thomas Mc Chesney)读了这篇书评之后大为不满,给《纽约书评》写信说,美国赢了冷战,全靠军事优势;而美国对苏联的军事优势之一,则是在印度洋水下潜行的核潜艇,迪岛即是保证这些核潜艇威胁苏联的重要基地。如此重要的军事基地,居然被《纽约书评》编辑名为“黑暗可耻之地”(A Black and Disgraceful Site,弗里德兰书评的标题),可以想象,切斯尼看了肯定周身不舒服。信末,切斯尼用他自认为是义正词严的语气说,普林斯顿大学曾有校友捐躯沙场,为国牺牲,谁能想到如今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居然会出版《耻辱之岛》这种书。
弗里德兰对切斯尼“读者来信”的回应很简约—他说,谁也没有,也不会否定迪岛是美国最重要的海外军事基地之一;切斯尼的来信显示,他有一个盲点,就是只看到迪岛军事基地对保护美国军事优势的重要性,根本不在乎迪岛岛民所受到的残忍伤害—他的来信无一字提及迪岛岛民。
《耻辱之岛》出版六年之后,凡恩教授写成《基地国家》,二○一五年出版。在他的新著中,凡恩教授明白而直接地说,他要讨论的是“美国海外军事基地是怎样伤害美国和世界的”(《基地国家》之副题;David Vine, Base Nation: How U.S. Military Bases Abroad Harm America and the World, N.Y.: Metropolitan Books, 2015)。将凡恩教授这两本书放在一起读,可以体会到,他对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检讨批评,都是立足于美国立国核心理念:“自治”(self-governing)。为什么说美国、英国对迪岛岛民的所作所为是“耻辱”?最重要的原因是美英政府编造谎言,完全否定迪岛及查戈斯群岛岛民的自治权。“己之所欲,拒施于人”,是为无耻之尤。为什么说美国海外军事基地会伤害美国?根据凡恩教授的分析,建立、扩展、维持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过程扭曲和削弱了美国国内民主决策的过程,会动摇“自治”的根基。
依常识,民主自治的最起码条件,是民众知晓他们所处的现实,能根据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判断作出选择。民众无知,则民主自治必有欠缺。凡恩教授的《基地国家》开宗明义便说,绝大多数美国民众,对美国海外军事基地茫然无知,他们极少想到、谈到这个题目,美国媒体也极少报道、讨论这类国家政治生活的大事。
美国现在有多少海外军事基地?研究多年之后,凡恩教授估计,大约是八百个左右。由于种种原因,美国国防部从未公布精确数字。一般美国民众或许有美国在海外拥有军事基地的模糊印象,但很少人会知道居然有八百个之多。我曾问过一些美国大学生,知道不知道美国有多少海外军事基地,有的答三十多个,有的答七八十个;有一位显得胸有成竹地答道,有一百八十多个。我告诉她,凡恩教授的研究结果是八百多个,她大为震惊,眼睛睁圆了说不出话来。我对她说,你可以自己去读凡恩教授的书。
凡恩教授的《基地国家》主要是为一般美国民众而写,为他们提供他们不知道的事实,对那些一知半解或是“不知却自以为知”的读者,这本书所引用的大量资料,可以帮助他们打开眼界、获取新知。为写作此书,除了查阅大量档案材料,凡恩教授走访了美国在二十多个国家及美国领地上的六十个军事基地(有的已废弃),这些国家包括日本、韩国、意大利、德国、英国、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厄加多尔、古巴,美国领地则有关岛及北马里安纳群岛(The Northern Mariana Islands)。在这些军事基地实地考察时,凡恩教授尽可能地和驻军官员对话。在他研究、写作此书的六年当中,他也访谈了多位美国国防部的现任及退休官员。这种大量、大范围的军事基地实地考察,多次与有亲身经历体验的美国军官、文官访谈的经验,是凡恩教授研究的特色,他在书中多处引用他在实地考察、走访中所获得的真实故事,他的叙述因而鲜活生动,是那些完全依靠档案研究写成的著作所无法比拟的。
凡恩教授将美国称为“基地国家”,很清楚是要彰显一个事实,一个美国大众略有所感其实无知的事实:美国在世界各地有众多的军事基地,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像当今美国一样,建立过这样巨大的全球军事基地网。这一事实,对美国这一“基地国家”本身及其与世界的关系自然极为重要,值得美国公众知晓和讨论。
凡恩教授介绍,美国拥有永久性海外军事基地,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一九四○年九月,从此这些海外军事基地深刻影响着美国的战略思维和部署。当时英国在德国的猛烈攻势下苦苦支撑,向美国求援,提议将英国在加勒比海的军事基地转让给美国,并换取美国五十艘驱逐舰。罗斯福总统迅即与英国达成这项交易,从此美国在巴哈马、牙买加、圣卢西亚、圣托马斯、安提瓜、阿鲁巴、库拉索、特立尼达等地拥有了军事基地。
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美国加入二战,很快在中美洲、南美洲、欧洲、澳洲、南太平洋、非洲建立了多处军事基地。在二战末期,美军以每个月平均建一百一十二个基地的速度,在全球建造、扩展美国的军事基地网。战后,美国放弃了不少军事基地,但它在战败国德国、日本、意大利建造的许多军事基地,一直保持至今。美国在德国、日本、意大利以及韩国的军事基地,有的很巨大,被称为“小美国”(Little America)。
在凡恩教授笔下,美国在德国凯泽斯劳滕(Kaiserslautern)的军事基地,就是一个“小美国”。这是一个巨型的军事基地,包括一个空军基地Ramstein Air Base,一个战区医疗中心,以及许多军营、军事设施,共有四万五千名美国军人、文职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驻扎于此,还有专为美国军队服务的六千七百名德国平民。在这个基地里,有一个耗资两亿美元的“凯泽斯劳滕军队社区中心”,占地八十四万四千平方英尺,有些人将之称为“东方美国购物中心”(Mall of America of the East)。这个社区中心里面,有美国海外最大的“军人购物中心”(俗称PX—The Post Exchange),面积一百六十万五千平方英尺,和美国国内以及海外的沃尔玛商场没有什么两样,美国军人及其家属在此享受和一个美国小镇基本相同的生活方式。
美国在古巴关塔那摩的海军基地,也是一个“小美国”。凡恩教授这样描绘它:
在基地中心之外,一面美国国旗在旗杆上飘扬,遥望关塔那摩海湾。不远处,有一座室外电影院,定期放映好莱坞大片。再过去一点,是人造的绿草如茵的球场,可玩橄榄球或足球,亦有可玩棒球、排球和篮球的种种设施,还有一座室外旱冰场。在一间有空调的健身房中,电视荧光屏上正播放ESPN的体育节目。穿过主街,有一座教堂、一所邮局,还有那被晒得略为褪色的麦当劳的金色拱形招牌。街道邻里,全是熟悉的美国名字,家家门口都有圆形车道和宽敞的草坪,草坪上散落着孩子的玩具,陈列着烧烤架。这里有一所高中、一所小学连接初中的学校,还有一家托儿/幼儿中心。这里有游泳池、儿童游乐场,有好几处公共海滩,有一个保龄球中心,有好多家理发店和美容店,有一家匹萨店,一家塔可钟,一家肯德基,还有一家赛百味。
驻扎在这些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数十万美军,一年至三年轮换一次。即便是只驻扎一年,他们也享受将汽车、电视机、家具等私人物件免费运送到驻扎地的待遇,以保证符合美国国内标准的“生活品质”。当然他们也得带上自己的宠物,每只宠物每年可享受不超过五百五十美元的免费防疫。驻扎期满,所有这些东西及宠物又免费运往新驻扎地或运回美国。按军阶高低而定,每个军人家庭允许运送五千磅到一万八千磅的私人用品。这些基地将官以上的军人,还享受到许多额外待遇,包括私人助理、厨师、专用车辆及飞机。
凡恩教授实地走访过几十个海外军事基地,亲眼见识了美国海外帝国的这些“巨大足迹”。他在《基地国家》一书中,用整整八章的篇幅(第三至第十章),详细描绘讨论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种种“对世界的伤害”:在许多地方将原住民像迪岛岛民一样驱离、强迫搬迁,对成千上万的人造成永难弥补的伤害。美国政府支持各地独裁者,在意大利多年来与黑手党合作,破坏和污染环境,剥削劳工,让卖淫业泛滥成灾,等等。
除了损害他国,这些海外军事基地还损害了美国自身的利益—凡恩教授认为,美国大众几乎完全不知道维持海外军事基地的巨大花费,因而不可能参与国家军事预算的讨论,美国的民主自治的原则及程序已受到伤害。凡恩教授查阅公开资料,凭他多年研究的直觉,感到国防部公布的财政年度二○一二年“海外开支总结”所给的数字二百二十七亿美元,实在太低了。于是他查阅了数千页的政府报告、统计,请教各部门的预算专家,研读其他学者的研究报告,决心弄清楚美国每年维持这么多海外军事基地到底花了多少钱。得知他这一打算的人都对他说,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a fools errand),永远不会得到明白无误的答案。凡恩教授知其不可而为之,穷数年之工,在“秘密预算”“军事机密”“故意遗漏”“移花接木”等重重迷雾中挣扎探索,最终得出他认为是相当保守的数字:七百一十八亿美元,比国防部提供的数字高出三倍。
凡恩教授又用比较具体的数字来说明维持海外军事基地的开支巨大:空军在海外基地每一军事人员的平均费用,每年比在美国本土基地多出四万美元;海军在欧洲每一军事人员的平均费用,每年比在本土多出三万美元;陆军在日本每一军事人员的平均费用,每年比在本土多出两万五千美元。
开支如此浩大,却依然要维持众多海外军事基地,在凡恩教授来看,原因之一是美国军方认为,要保持美国全球军事优势,必须坚持“多多益善”(redundancy)的原则,海外军事基地要有双份、备份,怕少不嫌多。多年遵循这一原则的结果,便是军方、军火工业、种种获得军事合同的公司/集团,共同支持保持海外军事基地的政策。凡恩教授举例说,自一九九○年以来,与军事合同有关的个人和“政治活动委员会”(PAC)总共给各项选举捐款两亿美元。仅二○一二年,就捐了两千七百万美元。这些政治捐款的大部分,捐给了参众两院的“拨款委员会”及“军事委员会”的成员。这两个委员会拥有决定军费开支的大部分权力。另外,获得军事合同的大公司多年来花费巨资,雇用游说公司代表他们的利益游说国会,影响决定军事预算的政客和其他相关人员。仅二○○一年,就有十家主要的军火合同商花费三千二百万美元用于游说。
特殊利益集团的共同努力,使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得以“自我永久化”(self-perpetuating)。凡恩教授认为,许多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到今天已不知目的为何,功能为何,他们只是为存在而存在。他援引曾在海外军事基地驻扎过的美国军官的话说,在那些基地里,看着那些与国防部签合同的保安人员无所事事,能保护的无非是替他们做饭的与国防部签合同的厨师,而厨师们所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为那些保安人员做饭。想想真是荒谬至极。
荒谬的事物,到底难以持久。凡恩教授在本书的结论部分指出,近年来美国海军、空军的一些将领,已承认他们在海外的军事基地“过多”(excess)。空军已有一个称为“20/20”的计划,要在二○二○年之前将空军的“海外基础设施”削减百分之二十。国会议员也开始采取措施,加强对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的监管,要求必须得到国会批准,才可以在海外新建军事设施,并立下规矩,不准军方在财政年度之最后两个月突击花钱,防止浪费。一些国会议员已对将海外驻军撤回美国本土基地的提议产生了兴趣。据研究,美国西部的一些军事基地,约有百分之二十空置,可容纳从海外撤回的军队。很显然,作为一个美国公民,凡恩教授希望美国的民主机制不至于永远被霸权欲望和特殊利益集团扭曲,他对“自治”仍有坚强的信念,相信选民在“知”的基础上的积极参与会使民主机制恢复自我纠错的功能。他也显然认为,他削减、撤除海外军事基地的建议平实可行,他并不悲观。
二○一六年二月,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