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也
小时候,娘领着我们栽树。畦的树苗儿有高有矮有粗有细,但不拘大小,移栽的时候,娘总是要我们把树苗儿连同它周围的泥土,一块儿深深地挖起来,这样在每一棵的下面,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土饽饽,嫩嫩的根须裹在里面,一点儿也不会暴露。娘说:“小苗子是在这儿长的,就得用这儿的泥土厚厚地包住它,这样苗子好活,往后长得旺势。”
姐姐有些不理解:“从苗畦移过来就那么几步远,这儿的土和那里的土,还不是一样的吗?”娘笑着说:“傻孩子,土呢看上去是一样,可差一尺是一尺,差一寸是一寸呵。和这些小苗苗长在一起的土,是姥娘土。只有姥娘土,才护得实,裹得紧,和小苗苗最贴心哩。”娘又说:“这些小苗苗呵,从种子落地到扭嘴发芽,一直是在姥娘土里生在姥娘土里长,要是把它们分开了,小苗子就孤单了。新换的土离生,不会像原来那样捧护得熨帖。苗苗就是活下来,也黄枯枯的,跟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挖着姥娘土,我们在温暖的春风里,愉快地和娘一起栽下了楸树、槐树和杨树,但栽的最多的是梧桐树。因为是挖了姥娘土栽的,所以我们家里的树不用“换苗”(移栽的庄稼或树苗,在初时要有一段叶发黄、枝发蔫的枯萎期,农民称之为换苗),栽到坑里只浇一遍水,很快就舒根展叶,欢欢实实地往上蹿。和邻居家同时栽的同样大的树相比,不用半年,我们家的就会高出一大拃呢。
姥娘土永远是无私的。她怀裹着稚嫩的小苗儿,就像慈母搂抱着婴儿,不让小苗儿吃一点儿屈。你看吧,风来了,她牢牢地护着小苗儿,树梢再摇动,根和主干却稳若磐石;雨到了,她开怀承接下滴滴甘霖,再慢慢地一点一滴反哺给小苗儿;干旱的时候,她把所有水分化作乳汁让小苗儿吸吮,而她的身上却干裂开一道道可怕的口子……无论在什么时候,姥娘土都是那样的慈爱,她在尽自己的所有和所能,她在把自己的全部营养,毫无保留地给了小苗苗。
在姥娘土的呵护下,小树苗儿一天天成长起来:指头粗,胳膊粗、碗口粗,最后树干粗壮得我都搂不过来了。那些年,家境极为贫寒,生产队里分的粮,吃不到底就断了顿,囤里缸里,连老鼠也懒得去了。亏了这树,竟做了我们全家口粮和生计上的接济。我们一茬茬栽,一茬茬卖。卖树所得,虽说微不足道,但摊到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里,可是管了大用场的,不但一家老小凑合着填饱肚子,而且猪圈里还多了猪崽的欢腾,鸡舍里有了鸡娃的喧闹。我和姐姐、哥哥呢,也就有了上学的书费、学杂费。贫困的庄户小院里,并没有因为贫困而减少半分生气和欢快。
娘没有文化,除了能辨认出钱币上的数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那些年月,家里上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下有我们四个弱小的孩子,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重负,几乎都沉甸甸压在母亲一人肩上。她日日夜夜为我们操持着,哪个吃不好穿不好,或者是有了头疼脑热,娘会焦急得满口上火生疮,觉也睡不安稳。娘的身体一天天日见瘦弱,而且早早地得了肺心病和慢性支气管炎,一到晚上,就听到她在不停地咳嗽。那一年收麦子,天气特别炎热,生产队分给一家人收的麦子有两三亩,全要靠娘一人割。娘累得通身大汗,几垄下来,连用磨石打磨一下钝了的镰刀,都没了力气,腰也疼得直不起来。干这么重的活,娘吃的却是地瓜面饼子就咸菜;渴了,就喝瓦罐里带来的凉井水。收完麦子,娘病倒了,炕上一躺半个多月。打那,孱弱的母亲经常生病,轻来轻去的,忍着扛着;可要是躺了下来,那一定是病得厉害,一定得住好多天的医院。而娘一住院,天就塌了半拉子,我们一家人没了主心骨,甚至连圈里喂的猪和院子里养的鸡,都跟着无精打采。
我长大成人,离开了娘到外地工作。这时候娘也老了,腰佝偻着,脸上皱纹深一道浅一道;两只劳作了一辈子的手,背面青筋暴突,像爬了一条条蚯蚓;十个手指头,关节严重变了形,看上去有如盘结着一个个树瘤。但我每次回家,娘还是用这双筋骨粗粝的手,为我忙活最喜欢吃的饭食,为我抻拽打了皱褶的衣裳。娘的手偶或碰在我的脸上,那砂砂硬的感觉,让我心里一阵阵发酸。多少年,在我离家的每一个早晨,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熬我最爱喝的杂粮粥,那些难烂的豇豆、绿豆和花生米之类,都是晚上就泡在盆里的。熬了粥,还得包饺子。娘和面、切馅、擀皮儿,一个人蹑手蹑脚地忙活,还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我。其实,每到娘擀面皮儿的时候,我照例会醒来。“咯噔、咯噔”,擀面杖在面板上轻轻滚动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那样的动人,音乐也不会比它更美。每一下,都像在我的心头滚过,以至于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不管走千里万里,不管是栉风沐雨,那擀面皮的“咯噔、咯噔”声,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在做完了这些的时候,娘就在凳子上悄悄坐着等我起床。听到我房间里有了穿衣服的声音,娘又紧忙着烧水下饺子。我香甜地喝粥,香甜地吃着饺子,娘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还不时地要嘱咐上一句:“慢着点,别噎着。”我想,在娘的眼里,我什么时候都是棵小苗儿,什么时候都需要姥娘土的呵护呵。告别了娘走出家门,我却从来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娘就在身后目送着我,我怕一回头,眼泪会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一年,我出了一趟远门,到了南极。临行时,我从娘养的一盆蚂蚱菜花中,采下了几粒种子。娘明白我的心思,便从花盆里包了一包姥娘土,悄悄放在我的行囊里。在地球的那一端,我用两个花盆畦上了花种。一盆是用了当地的砂石土,结果芽儿刚钻出不久,就枯萎掉了,尽管我也不断地浇水和划锄松土。而用母亲给我捎上的姥娘土栽培的,却长得好,花灿烂地开着,枝儿叶儿肥嘟嘟的,队友们谁看了谁喜欢。有这盆蚂蚱菜花相伴,在荒凉的冰雪之极,我没有感到孤独、寂寞;有这盆花儿陪着,心里踏实得夜夜睡觉香甜。由此,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娘其实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她给我上的最要紧的一课,是教我不忘本,不论什么时候,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姥娘土在,你就安全踏实,你的生命之树就会常青。
姥娘土护育着树的生长,等小苗儿长成了大树,姥娘土就成了干巴巴的土,皲裂着粗粗的纹。在树下,她甚至连供一棵小草生长的营养,都不能够了。为了这小苗苗,她耗尽了自己的全部。那一年,为我们操心操劳了一辈子的娘,得了重病。手术后,八十岁的娘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子蜷缩在半边床上,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我趴在床头,两手不停地轻轻揉搓着她的手,以图帮娘减轻一点痛苦。一边揉我一边在心里说:娘呵,您的这双手,还能再领着我们挖姥娘土栽树吗?还能“咯噔、咯噔”地擀面皮包饺子吗?我的心里像扎上了一把刀子。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娘的病长在我的身上;我愿意用我的十年、二十年或者全部的阳寿,来换取她生命的延长!真的,倘若娘能长寿,儿子真的愿意替她去黄泉路上走一遭哇。后来,娘的病恶化了,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老人家却不知道这些,她时常手捧着造肛后缚在腰间的粪袋,在默默地端详着,眼里流露出的目光是那样痛苦和无奈。我在旁边悄悄地看着,眼泪不由哗哗地流下来。儿子知道,娘是多么留恋人生、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呵。她对我们总是牵肠挂肚,她还想继续担当“姥娘土”的责任。姥娘土就是母爱,就是人世间最宽广无私、最博大慈柔的母爱呵!小苗苗的根,只有扎在姥娘土里才长得茁壮;世上的儿女,又有哪个能离得开母亲?如果我们离开了母亲,那第一阵风第一阵雨,第一场霜第一场雪,就会无情地刮到和抽打到你、我、他毫无遮挡的身上呵!
娘的去世,我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不久,我又突然发现有了白发,突然发现花了眼,突然感到容易疲劳记忆力差了,儿子说我比原先愿意唠叨了,而且自己还时常于不经意间说:“我老了,我老了……”有娘在,自己就永远是个孩子,感到身上活力无限。原来,那是因为有母爱,有“姥娘土”,这就像一道墙在前面屏护着我,这就像一座山在后面撑托着我。现在,娘走了,“姥娘土”没了,这道墙,这座山,都不见了。而我,孤零零地暴露在了最前面。娘的去世,我没有掉泪,我总觉得娘没有走远,娘还会回来。后来却总在梦中一次次见到娘,娘呼唤我,我也呼唤娘。娘还是生前那个样子,佝偻着腰,一双青筋暴突、指关节变形的手,在为我抻拽着起了皱褶的衣服……有多少次呵,眼泪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头。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梦,可我真愿意永远睡回到有娘的梦里。
世上的幸福千万种,有娘最幸福。
和娘一起栽下的树,早就变成艰年荒月中度难的粮食,变成了我的健康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不存在了。但娘栽在儿子心中的树,那永远包裹着姥娘土的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生长,它要长一辈子!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