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一方
补上“生命教育”这一课
文/王一方
日前,西安18岁高三学生自杀身亡的消息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在哀叹天才少年离去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抑郁症等心理障碍疾病对青少年健康成长的威胁,关注心理健康,开展生命教育已成为教育界乃至全社会的广泛共识。
CFP供图
何为生命教育?一种普遍的理论观点认为:生命教育即直面生命和人的生死问题的教育,其目标在于使人们学会尊重生命、理解生命的意义以及生命与天、人、物、我之间的关系,学会积极地生存、健康地生活与独立地发展,并通过彼此间对生命的呵护、记录、感恩和分享,获得身心的和谐,事业的成功和生活的幸福,从而实现自我生命的最大价值。作为指向人的终极关怀的重要教育理念,生命教育既是一切教育的前提,同时还是教育的最高追求。它是在充分考察人的生命本质基础上提出来的,是符合人性要求的全面关照生命多层次的人本教育。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类生命的必然趋势,一般来说,战争、饥荒、瘟疫、动乱之时,人们的死亡意识会强烈地凸显,因为这时会出现大量的非正常死亡现象。在当下的和平年代,太平盛世,也有许多人开始越来越关注生命存在的不确定性这个话题,我觉得有这么一些因素。一是社会的老龄化,无论是老人自己,还是他们的子女都不得不直面生命的衰老与善终。二是车祸、肿瘤、抑郁自杀死亡人数的逐年飙升,也唤起人们对生死无常的感叹,转而关注自身的生存品质。三是媒体、出版物对这一话题的持续关注、集中报道与视觉呈现,不时有明星死亡的咏叹,安乐死、尊严死典型案例的直播,盗墓小说,疾病、死亡叙事,尤其是濒死经验的叙事都成为图书热门主题,加之海外生命教育主题读物的大量译介,都正在形成生命教育的热潮。探究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人们对生命意义的追问,现代城市人“蜗居——奋斗——劳碌——娱乐——荒诞——逃避——解脱”的链条越绷越紧,容易构成生命意义的迷茫或迷失,拷问死亡,恰恰可以从生命的尽头反观生活的价值,所谓向死而生的咀嚼也就是这个意思。有学者便指出:“善生才能福终,死亡不啻是生命的导师;教导死亡,实乃教育生命,‘死亡教育’,正是生命教育。”
中国内地的生命教育自20世纪80年代萌芽以来,在广泛借鉴、吸收西方和香港、台湾等地的死亡教育的理论及实践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日渐发展,目前已翻译出版了一些有关生命教育研究的著作,一些医学院也相继在医学伦理学中增添生命教育的内容,许多学者也开始呼吁整个社会关注生命教育尤其是对青少年的生命健康、心理健康的教育,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
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对死亡向来秉持乐生讳死的回避态度,这种偏见也导致了生命教育在我国发展的滞后与空白,但儒释道各家对死亡意识的阐释又为中国生命教育的开展提供了深厚的理论根基和借鉴指导。孔子的死亡观有两面,一方面是逃避。“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对弟子关于“事鬼神”和“死”的问题避而不谈。另一方面是决绝。“朝闻道,夕死可也”,懂得了仁义的道理,就应该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它,有时为了捍卫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既表现了儒家“重生安死”的生命观,也透露出其强调“杀身成仁”,追求道德圆成的崇高境界。道家对待死亡则比较豁达,强调生死超然,自在无为。老子出函谷关,一去不返,其实就是他壮心赴死的归途。庄子则给予死亡很多诗意的寄托,如四季转圜,化蝶遇仙等。生命教育的另一个源头是民族与民间信仰,红白(皆)喜事,赶尸传统(叶落归根)等,包含了无奈、顺应与神圣、敬畏等情愫。这些民俗节目与传统意识都是人们渡过“奈何桥”时的精神搀扶。这些都是在生命教育中可以予以接续的有益营养。
随着社会的发展,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教育被赋予了更多的时代特色。目前,国内生命教育研究多从生命的探索、自我与人际、家庭与婚姻等几大领域开展。号召广大青少年学生认识生命、关爱生命,肯定自我价值,悦纳自我,尊重他人;掌握健康生活、保护自我、应对灾难的知识与技能;培养对家庭及婚姻的责任意识,养成健康、文明的道德观念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在我看来,生命教育的开展在注重内容全面的同时,还应注意实施途径的层级性。科学研究表明,5岁以下的幼儿已初步具备对死亡的认知能力,但多是一种不解其意的模糊概念,这时的生命教育应以家庭教育为主,父母可通过适当的方法,以通俗的语言、游戏的方式告诉孩子死亡是什么,比如坏掉的玩具再也不能玩儿,枯萎的花朵再也不能盛开等。5—9岁的儿童已逐渐懂得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但往往否认其普遍性,认为死亡是偶然事件,这个时候家长和老师应注重培养孩子的安全意识,提高应对各种意外和灾难的生存技能。9岁以上的儿童知道死亡是普遍存在、无法避免的。但这个时期的死亡认知往往是不够成熟的,以恐惧、焦虑等负面情绪居多,易产生消极轻生或寻求死亡刺激等危险行为,需要父母、师长给予关切和辅导,注重加强情感教育,健全其人格。青少年的生命教育应以学校教育为主,通过将生命教育与健康教育相结合的方式,将生命教育纳入课程体系,营造注重生命健康、心理健康的校园文化,培养学生健康向上、积极乐观的生命观、价值观、人生观。有些医学院校还通过开设死亡教育课程来向学生传授关于死亡和生命的理论知识与实践操作。
不管怎样,开展生命教育的关键在于把握死亡教育的规律,它不是一个纯粹的知识教育,而是生命洞察力、领悟力的唤起,标志着一个人的精神发育水准。美国死亡学开拓者库布勒·罗斯曾说:“一般人误认为死亡是一种威胁,其实死亡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乃是一种挑战。只是,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的挑战,克服惧死之心,超越生死的对立,不但平生能‘挚爱这美好的人生’,一旦面临死亡劫难,也照样能自然安然地‘告别这美好的人生’呢?”就恰当地解释了生命教育的要旨所在。
通过课堂讲授、讨论、辩论、影像播放或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再现情景等方式让学生走近自杀、安乐死、死刑、器官捐赠、丧葬礼仪等涉及死亡的种种法律、政治、道德问题,掌握关于生与死的理性知识。通过组织、排演各种话剧、小品等活动让学生在活动中体验、诠释和选择,形成关于自我生命的价值判断。通过再现生命悬崖的体验(走近家有肿瘤患者或需要长期照顾高龄老者的家庭、参观提供临终关怀的社团或医院),在死神逼近的特定的场景、语境中思考、历练更能激发参与体验者关于死亡和生命的追问。探究生死话题,缺少这样的体验,单纯的知识灌输效果常常是僵硬、板结的。
纵观国外的生死教育,最值得借鉴的经验是从儿童抓起,感性为先,国外有大量的儿童死亡主题的绘本、儿童文学、死亡主题的戏剧,人们可以通过文学作品进入对死亡主题的叩问,体验别离、见证慰灵、安魂、追魂的生命终末进程,当然也有哲学宗教层面的研讨。所以,我们在开展生命教育时,必须统筹兼顾,既要有正确的生死观念的阐释和导入,也要有贯穿生命全过程的主题与内容设计,更要注重创造富有温情的疾苦、死亡叙事作品,以电影、电视剧、小说、散文等形式引入死亡教育,作为其鲜活素材,培育丰富多彩的生死教育的社会土壤,而不是寄望于一本书,一堂课的单一形式。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观念的开放,生命教育的形式也越发多样起来。诸如2013年上海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的黄卫平和他的同伴们创建的生命体验馆。在这里,每一个参与的体验者将经历立遗嘱、遗体捐赠、撰写墓志铭等活动,最终躺在传送带上,被送进一个全息4D焚化炉。还有一些人选择在生前为自己举办葬礼等。这些体验式的生命教育比知识灌输好,但这些场景与活动给体验者的刺激很强烈,要根据体验者的心理素质来选择性安排,不必一律,以免刺激过度,产生反感。
中国的生命教育在承担了国人生命意义(直面、超越、豁达人生三大母题:疾苦、生死、欲望)咀嚼、反思的使命的同时,更回归了学校教育偏离生命本源的问题,从学生的健康成长、全面发展着眼,面向学生的未来。因此,需要学术界、教育界、医学实践界、社会团体组织以及政府教育部门不断互动,共同努力,打造生命教育的美好蓝图。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