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爱萍
开饭馆的女人
□姚爱萍
炽热的阳光射进车窗,晒得人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地随着汽车摇晃,一会儿眼睛半睁半闭,一会儿又沉沉进入梦乡。自驾游,说起来潇洒自由,其实很多时间都是蜷缩在车上,腰酸腿疼脚发麻,尤其是在新疆,在这种一个乡镇都是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好在,新疆有着无数的美景,可以犒劳我们渐趋疲惫的双眼。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晶莹的雪山,茂密的森林,绵延不绝的草原,偶尔还有清澈的湖泊或者河流。当然,最多的还是浩瀚无垠、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一切都以最原始的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即使这样,连续几天的奔波,还是让我们少了最初的激动,随着车的颠簸,除了司机外,我们都在兴奋与沉睡之间不停地交替。
手机就在我迷迷糊糊之时惊叫起来,懵懵懂懂地接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姐,我是小赵,姨说你要到托托来,你们几点到啊,我好请你们吃饭。”
听着这普通话不像普通话、四川话不像四川话的口音,我连蒙带猜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才猛地记起了刚才堂姐曾打电话说,她安排了一个好朋友接待我们,她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对方,说是那边会主动与我联系。当时,我是坚决拒绝了的,一来,今天从克拉玛依市出发,要赶到博州的赛里木湖,路程不算近;二来,堂姐没有跟我们同回故地,我们怎么好意思麻烦素不相识的人。
堂姐几岁跟着长辈从四川来到新疆,后来在新疆结婚。结婚后至退休前的几十年里,都生活在我们今天要路过的托托乡。新疆托托第五师91团,这个熟悉的名字,在我们的心里早就滚瓜烂熟。那是我们小时候奉父亲的命每每写信的地址,在我们几兄妹的眼里,托托代表着远方,代表着幸福的所在。因为堂姐每次回信,都会说新疆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神秘的坎儿井,有成串成串的葡萄。听得我们幼小的心灵总是对新疆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今天,我们终于来到了新疆。在乌鲁木齐见到了堂姐一家。看到他们经过几十年的奋斗,终于成为热爱新疆、建设新疆的第二代新疆人,由衷的高兴。
因为路过,我便想应该去看看堂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呼吸下那里的空气,感受下他们当初的感受。堂姐从电话中听说我们的想法后,非常高兴,马上说要安排朋友接待。一听小赵的电话,我就知道我刚才的拒绝对于热情泼辣的堂姐来说,等于白搭。
我对小赵说,不用麻烦,我们就去看看堂姐他们的兵团,看看他们当时的房子就够了。可小赵执拗地说,一定要在她那吃饭,还说她开了一个饭馆,挺方便的。听说是个开饭馆的老板,又刚好路过,我便没有再拒绝她的盛情。就问了地方,说是挺好找的,就在古尔图的路口下高速,沿着道路直行,便可看到她的饭馆,饭馆旁边还有两顶帐篷、一辆车,车牌号是827。
茫茫的大漠,饭馆、帐篷、停下的车辆,10分钟车程,甚至还有一个站在饭馆前等我们的人,这么明显的标志,我们信心满满地开着,相信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
谁知,10分钟、15分钟、20分钟,不仅没有看到饭馆,连帐篷也没有看到,路上空旷寂寥,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我只好又打电话,小赵还是说了这几个标志。我们迷茫了,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倒回重走。犹豫之间,却忽然看见了91兵团的指示牌。我们兴奋地向着兵团方向行驶,看见了兵团庄严的大门,却还是不见饭馆的影子。无奈,又打电话。小赵说,错了,错了,你们已经走过了。走过了?不可能啊,一路是颠簸的小路,偶尔见到葱茏的棉花田,其他的,都是荒凉的原野啊。
按电话提示,返回。终于看到兵团饲料厂的大招牌,又打电话,说,路是对的,就快到了。希望就在眼前。我们放慢了车速,担心再次错过。可是,再怎样仔细地看,路边也没有出现饭馆的模样。
“呃,在这里,在这里呢!”左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声。我们意识到这声音是针对我们的,马上停下车,摇下车窗,一看,路左边一个矮小的门洞里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向我们热情地挥手呢。
“你是小赵?”
“是啊,快进屋坐,快进屋坐,可把你们盼来了。”自称小赵的女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小,满脸笑容,热情地伸出右手,做出请进的手势。小赵将堂姐叫做姨,把我喊作姐,我也只有随她了。
说是屋,其实是将一个铁皮集装箱开了一个方形的框,作门,而已。难怪,她刚才说是集装箱饭馆,而我们却以为饭馆的名字叫集装箱。我们按照对饭馆的惯常认识,以为至少该有一两个开间的铺面,有个醒目的店名,有个稍微开阔的店门,让我们能看见里面的桌椅布置。而这个集装箱外,却是杂草丛生,铁丝乱搭,石块满布,旁边倒是有两个帐篷,破旧得已不成形,哪里会引起人的注意。
这副模样的饭馆,让我心生小小的难堪。车上四人,我怎么好意思带朋友进这样的饭馆?可现在这样,已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我了。
“坐吧,坐吧。”我帮着小赵招呼起来。四人依次进门。
“坐吧,坐吧,来,吃葡萄,喝酸奶。”小赵热情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
我环视两三个平方的室内,感觉不知如何下脚。门口,放着一口破纸箱,上面凌乱地堆着报纸和棉絮。纸箱左边,有一个大木板搭的砧板,砧板上红红绿绿地放了几样菜。砧板的对面,有一个大冰柜,里面似乎有一些菜。门的右边,一张圆桌,一张茶几样的方桌,桌上都铺着极薄的塑料布,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塑料筒,筒内插着简易的一次性筷子。桌子周围有几个圆凳,都显得陈旧。
屋子中间一张条形小桌,上面铺着一张曾经颜色鲜艳的塑料布,到底比不铺要显得干净点。桌子四周已放好了四个塑料的小凳子,看起来是专为我们而准备。桌上,摆着8盒新疆生产的“西域春”牌酸奶,一个白色的搪瓷盘子里,有几串紫色的葡萄。这葡萄不像四川葡萄的长相,长椭圆形,一串串密密麻麻,颗粒饱胀而拥挤,摸上去,有柔柔的弹性。每一颗葡萄都新鲜欲滴,泛着淡绿的光泽和水珠的晶莹,看样子刚离开葡萄架,葡萄的蒂上还带着刚剪下的印迹。
“来,吃吧,吃吧,才摘的葡萄呢,给你们早就洗好了。”小赵一边说一边给我们每个人依次递过葡萄。或许是葡萄的新鲜让我们忘记了环境的简陋,或许是小赵的热情让我们放下了淡淡的拘谨,我们终于坐下来,拿起葡萄品尝起来。
摘一颗放进嘴里,不用撕皮,因为皮与瓤是那么紧密地依恋。生生的脆,是牙齿咬破薄皮的轻快,纯正的甜,从果肉的每一个缝隙里钻出,饱满的汁水,浸淫了绿叶的葱茏,沐浴了阳光的温暖,带着大自然的清新,马上盈满口腔。舍不得吞咽,果肉与汁水却情不自禁地滑入胃肠。舌尖上还在回味,手里却又连续放进。
“好吃,好吃!”我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赞美。
“好吃就多吃点吧,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葡萄可管够。”小赵一边在砧板边剁剁地切菜,一边转过脸来。
小赵的话语安慰了我们突然打扰的歉意。4个多小时的奔波,还有什么比新鲜的葡萄、美味的酸奶更让我们疲惫顿消。
我这才打量起小赵的装束来。她的头上像维族妇女一样扎着花头巾,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的圆领花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花边的薄外套,敞开,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样式普通。如果不是那头巾,整个一四川农村妇女打扮。
“谢谢啦,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四个人都真诚地说道。
“哪里这样说呢,姨对我可好了,她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再说你们从四川来,见到老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小赵一边切菜,一边给我们唠叨着。
见到老乡就高兴,这话我相信。茫茫的新疆大地,见到一个人都困难,何况是来自家乡的人,都喝过家乡的水,都吃过家乡的粮,还有那乡音,无论远隔千山万水,都是我们区分故乡的密码。我忽地想起了古人“故园东望路漫漫”的哀愁,想起了“凭君传语报平安”的喜悦。远离故乡的小赵,想必也无数次做过思乡的梦吧?
果然,小赵指了指门口地上的棉絮,对我们说,昨夜狂风大作,吹得这个铁皮集装箱到处呼呼作响,那声音惊天动地,仿佛老天要收人似的,让人根本无法入睡,她就将棉絮铺在地上,紧紧地蜷缩着,睁着眼盼到了天亮。
我们四个人都忆起了昨夜在克拉玛依市区宾馆呼啸的狂风,那声音,凄厉,惊悚,有着横扫一切的力量。
可是,再看看小赵的“集装箱饭馆”,处在四野开阔的大漠,周围毫无建筑遮挡。像昨夜那种狂风肆虐,绝对是带着摧枯拉朽的暴力与威胁。可想而知,这一夜,小赵一个人要面临怎样的恐惧与绝望?又想,无数个这样的新疆夜晚,她又会面临多少次的考验与折磨?她是否有过动摇,是否有过后悔,是否会想念起四川的青山绿水,父老乡亲?
于是,便聊到对故乡的思念。小赵轻描淡写地说,刚到新疆时,天天想到哭,每到过年,都要赶回老家去,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后来,结婚了,有了儿子了,也慢慢习惯了。小赵端起盘子,对我们回头一笑,说要去炒菜了。
我跟过去,看见她到集装箱外面去了。对面还搭了一个小篷子,里面放着一个煤气罐,上面架着一口铁锅,锅底的黑灰厚厚的,锅沿边也满是油污。砧板、煤气罐、铁锅、冰柜、桌子,这些就是她饭馆的全部家当。
锅里的油热了,她将盘里的肉片哧溜倒进了锅里,手握铲子熟练地翻炒起来,几下之后,手里的芹菜又倒进了锅里。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我却不愿意看了,回到桌前,继续吃葡萄。
一刻钟左右,三盘菜端上了桌。爆炒虾,芹菜肉丝,西红柿炒鸡蛋,红红绿绿,油汪汪的,颜色煞是好看。
“没啥好吃的招待你们,给你们随便做了几个菜,随便吃,随便吃。我的特长是做火锅,我自己炒料,自己熬汤……”小赵一边报菜名,一边略带骄傲地对我们说。
想着刚才那锅灶,我并不太想动筷子。但小赵又从冰柜里拿出两瓶东西来。我们连说不喝酒不喝酒。小赵一边说不是酒,一边麻利地拿起几个杯子,噌噌地给我们四个人满满地倒上了。“新疆特有的果酒,饮料,好喝得很,我老公最喜欢喝的。”小赵第一次提起老公,我们赶快让她叫上老公回家一起吃饭。
“在葡萄园里守着呢,你们吃,你们吃,一会我给他送饭去,再带你们看看我的葡萄园。”小赵忙不迭地招呼,又扫视一圈桌上,说要给我们烧个什么汤。先生不识时务地补充,那就来个素菜汤吧。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反复对小赵说,喝点开水就好了,不用烧汤。先生瞬间明白了我的用意,在这荒凉之地,蔬菜可是宝贵之物,哪里像四川,来个素菜,似乎是对主人的宽容,可在这里,来个素菜,恰恰是奢侈的要求啊。可小赵已经打开冰柜,满目梭巡,终于发现了两条丝瓜的踪影,兴奋地拿过来,问烧个丝瓜汤可好。我们赶紧说不用不用,小赵还是拿着丝瓜,去皮,洗,切,煮,片刻的功夫就端来了一大钵游动着绿油油丝瓜的素汤。我们好生愧疚。连忙再次致谢。担心这样一顿“大餐”,会让小赵努力很久。
小赵终于坐下来了,我们举杯感谢她的盛情。她却不怎么挑菜,却一个劲地给我们倒饮料,给我们说饮料的好,给我们碗里夹菜,说自己做菜还是比较可以,周围种葡萄的人中午都到她这里来吃饭。我们都赶快附和。凭良心说,除去刚才看到的锅灶油污,菜的味道也还算将就,属于可吃的范围。只是小赵端来的一个小木桶的米饭,却让我们有些发愁,可不容我们的拒绝,小赵已经快速地给我们每个人的碗里盛上了黄得偏黑的米饭。
低头,看看碗里的米饭,明显的“民工米”做成,有些无从发作的愠怒,也有些盛情难却的无奈。我连忙弄了些西红柿炒鸡蛋在碗里,加上炒虾里面的青椒,和着饭,胡乱地吃了进去。
因为饥饿,也因为要配合小赵完成她请我们吃饭的热情,桌上的三盘菜,很快被我们收拾得只剩下残汤剩水。小赵利索地端起盘子,将几盘菜的残羹倒在一起,又收起我们的碗,到有锅灶的那个小屋子,提起地上的桶,倒出一些水来洗碗。想起那天在加油站的卫生间洗葡萄,我和朋友将水管开着,想等到洗好再关,不想引得路人甲的愤愤然,当即脸红。看见小赵用桶里的水洗碗,再次知道我们的浪费是多么不耻。
在新疆,走过茫茫戈壁,看见清凉的绿洲,那份欣喜,甚过在茫茫的黑夜中见到如豆的光明。
“走,我领你们看葡萄园去。”我们愣怔片刻,小赵爽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她飞快地将桌上的酸奶、盘里剩下的葡萄装入一个塑料袋中,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先生手里。同时,自己端起一个大大的土碗,返身,锁门,跟着我们上了车。
我瞟一眼她手里的碗,才发现碗里是我们刚才吃剩下的汤汤水水,以及锅底刮出的完全发黑的锅巴饭,只几根葱节、几片红椒在碗里呈现出菜的模样。哎,早知道……我的心底冒出丝丝愧疚。
“我给老公送去,他在葡萄园里守着呢,葡萄熟了,怕人偷!”小赵看我在看碗,连忙解释道。
“哦,太辛苦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不苦,不苦,习惯啦。”小赵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承受艰难的痛苦,可看着她满脸的风霜,看她即使戴着头巾也被强烈的日光烘烤得发黑的肤色,回忆起昨天晚上的狂风,我能够想象在这满地风沙的戈壁种植葡萄的艰辛。我的心里,涌出些许居高临下的同情。
可小赵,似乎一点没有感受到我们语气中的同情。在葡萄园里穿梭的时光,全是她在给我们叙述她及家人的幸福生活。说堂姐对她的好,说新疆的好,说儿子争气,已经大学毕业,在一个收费站实习,说她们承包了20亩葡萄园,每年收入有7、8万,说老公在帮人家开车,每月能挣6000元,说她还有一个火锅店,说儿子比在内地好,没有找到工作,这20亩地就可以继承,就可以种地。
说起种地,我们就问起许多四川人到新疆来摘棉花。小赵说,摘棉花,我可能干了,我就是过来摘棉花,然后认识我老公的,刚结婚那时,我一天能摘100多公斤,他才摘20公斤,真不知他的手是怎么长的呢,嘿嘿。小赵的声音骄傲起来。比起刚下车,我们已经完全能听清她带着浓郁川东味的普通话了。
饭馆旁边就是葡萄园的门,但穿梭在几百亩的园子里,也是一段不近的距离。听着小赵的幸福日子,我暗自掐算着他们家的收入,不仅比在四川老家种地强多了,甚至可以抵上两个上班族了,这大概是不少外地人历经艰辛、背井离乡来到新疆的原因了。可尽管这样,他们的衣食住行竟是如此的对付,我想,一方面是艰苦朴素的本色没有丢,一方面是中国父母尤其是农村父母为儿女考虑未来的因素吧。又或许,只是根深蒂固地觉得该多攒钱,中国人早就认定一个理:有钱,心里才踏实。
说话间,小赵说,到了。我们抬头,密密的葡萄架旁有两间小屋,极简易的土墙房子。窄小的路中间,停着一辆半旧的汽车,车牌号刚好就是827。原来老公把小赵送回了饭馆,等了我们一会,便又开着车回葡萄园了,难怪我们刚才没有看见车。小屋旁站着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我们猜就是小赵的老公了。小赵一边把碗递给男人,一边说,老家来人了,男人便憨厚地对着我们微笑。我们也赶快对他点头,让他赶快吃饭。
接着,小赵利索地推开房门,一间房里有一张床,床上凌乱地放着被褥状的东西,一间则密密地堆满了装在有孔塑料袋里的葡萄。
“我们好几个地方都有住的呢,反正哪里方便哪里住。”小赵自豪地说,“葡萄刚摘下来的,趁着兵团还没有收,我们先摘点下来自己卖,能多卖几个。”从住处说到葡萄,小赵转换很快,大约因为我们是新疆的过客,对于这点小隐私,小赵毫不避讳。
“走,看葡萄去。”关上房门,小赵引领我们来到了葡萄地里。
湛蓝的天空下,葡萄一垄一垄地整齐排列着。葡萄枝叶密密麻麻地随着葡萄架弯曲成拱形,自然地形成一条条绿色的通道。低头,钻进蓊郁的葡萄架下,一串串硕大的葡萄沉甸甸的,从枝头上垂下来,触着我们的头。灿烂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进来,斑斑驳驳的,照在饱满的葡萄上,照在绿叶上,那叶与葡萄,便有了通透明丽的感觉,形成天然的明暗色调,让人仿佛置身一幅水彩画中。
“哇,好多葡萄,好漂亮!”我们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叹,一边伸出手,这串摸摸,那串捏捏,感受着葡萄的圆润,感受着丰收的喜悦。
看着我们由衷的高兴,小赵觉得自己的接待得到了很大的认可,连忙说:看中那串,吃那串。我们反倒不好意思摘了就吃。只是仰起头,做个将葡萄放进口中的造型,按动快门,将这画面定格,让那些阳光、绿叶与满目的丰收定格在记忆深处。
地埂上,有人在探头,有猜测的话语传来。
“我们老家来人了,从四川过来旅游呢!”小赵的声音里满是骄傲。我知道,这骄傲里,不仅是因为我们从四川过来的不易,更是因为,我们从四川过来,还专门来看了她的。
说话的人走过来了,有男人,也有女人,三、四个。衣着朴素,是整日呆在葡萄园的打扮。
“看,他们四个,都是从我老家过来的呢,就是那对我特别好的姨家的亲戚。”小赵一边指着我们的方向,一边不无炫耀地说。那几个人脸上,也确实露出了羡慕的目光,毕竟,在这遥远而茫茫的大漠,又有几个能得到家乡人的看望呢?我们对着他们几个,笑了笑,赞美道:“你们种的葡萄很好吃!”
一个小伙子便接了话,是啊,我们这葡萄名叫“颗瑞森”,是兵团的人专门引进的品种,欢迎你们到我的园子来品尝啊。
小赵也乐意我们得到邻居的接待,便带着我们到了小屋另外一边的葡萄地里。同样的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小赵又热情地为我们四个人在葡萄地里合影,嘴里还不停地让我们随意地摘下来吃。虽然,这些阳光下亮晶晶的葡萄确实让人垂涎欲滴,但我们还是忍住了在口腔里打转的口水。
看看时间已经快到下午3点,从下车到现在已经过去3个小时,担心下午路程太紧,我们不停地说谢谢,不停地说,该走了。
可小赵说,不忙,不忙,就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再走吧。虽然知道小赵是客气话,我们也真诚地婉谢。
小赵似乎不甘心家乡人带来的快乐转瞬即逝,又说,我带你们到姨曾经住过的地方去看看吧。这个主意得到了我和先生的支持。于是,小赵回到小屋,和先生嘀咕一句,就去葡萄屋折腾,一会儿,就提着一大袋葡萄出来了,硬要往车上放,我们赶紧拒绝,可哪里扛得住她的执着啊。她提着葡萄,打开尾箱,放进去,“啪”地就盖上了尾箱。那么多新鲜的葡萄,装满了有孔的塑料袋,正像小赵的热情,盛满了我们的心房。遥远的他乡,这样的相遇,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幸运。
给我们葡萄的慷慨与给老公午餐的随意,小赵看似矛盾的做法中,蕴含了多少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朴素的思想:“面子上一定要过得去,自己嘛,节约点,忍忍,就过去了。”
后来的一周里,我们继续颠簸在新疆大地上,这一大袋葡萄成了我们每天绝好的水果补充物,口渴了,吃;饿了,吃,居然没有吃厌过。直到返回乌鲁木齐的前一天,最后的半斤葡萄被天气的炎热和汽车尾箱的烘烤发酵成手不想触的果泥,才被我恋恋不舍地放进了垃圾箱。
后来,在小赵的带领下,我们观看了堂姐一家当初生活的地方。那是一块自己开垦的荒地,堂姐和姐夫自己动手修建了几间土屋,还在房屋外围圈了篱笆,栽树种菜。如今,人去屋空,只剩下风声呼呼。旧屋周围,几棵高大的榆树,兀自葱茏。当年,我们写信寄往的地方,那个我们以为是天堂的地方,如今真实地展现在面前,才知道,所有的想象其实最美丽。不知道他们当年该有多少的勇气,曾克服多少的困难,才有了笑对未来的乐观。
参观了旧屋,又游览了91兵团的“内环”“外环”,小赵又拽着我们到乡上去看她的火锅店。我们哪里有时间再看啊,可小赵就是不放过我们,仿佛那火锅店系着她在新疆的荣衰。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又来到她所谓的火锅店,不过是一个二层楼上的三间空房子,推开门,里面尘土满布,仔细看,倒是曾经装修过。小赵自豪地指着房间,说,这是雅间,这是厨房,这是大堂。我们忙不迭地夸赞,问价钱,明知道这个乡镇的房价不可能达到她说的高度,但我们还是用语言附和她的成功。她需要有围观者,需要有鼓掌者。
或许,小赵所有的炫耀,不过是为了我们向家乡的父老乡亲宣告她的幸福生活;或者,让我们见证她的成功,见证她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或者,让家乡的人相信,幸福就在远方,只要你敢于迈出行动的步伐。哪怕,那幸福只是一个集装箱饭馆,那也是饭馆不是,总算是自己为自己打工的老板啊。小赵需要来自故乡的确定性的羡慕。这,是她的“小确幸”,也是她未来人生路上的绝好动力。
一如,当初,我们收到堂姐的信,满篇都是幸福和谐的言辞,漫天的风沙、寸草不生的戈壁、冬夏转场的放牧艰辛,都被略过,在信里,我们都只读到了远方的诗意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