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峰
寂静的小山村
□斗峰
大山里的季节,是永远没有具体界线,也是永远分不清界线的。刚进入深秋,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天明时,又放晴了,一片乌蓝的天。
康力文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不管有事没事,总是先到村委会办公室坐坐。在这山窝子村当了十几年的支书,除了外出以外,天天如此,就像一个人天天要吃饭要洗脸一样,这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必然了。
山窝子村座落在闻溪河畔的一个小山坳里,据上了年纪的人说,这里原先没有人烟,只有一座空空荡荡、破烂不堪的古庙。后来,一对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夫妇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无处可去,就在古庙里安家落户,在荒山上开荒种地,过起了封闭式的、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就这样,几十年后山窝子村在这里诞生了。据说,村委会办公室所处的那块全村最高的小山坡,就是那座古庙的遗址。
也许是因为站在窗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藐视沐浴在晨曦中的这座小山村的英姿的缘故吧,康力文才会这样如痴如醉,风雨无阻。的确,有什么还能比眼瞅着自己那曾经贫困、荒凉的故乡小村一天一天换上新装更令人欣慰的呢?况且,这每一份变化,都溶进他的一串汗水一份真情。
十几年来,当老支书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枯瘦的胳膊拉住他的手,把这个偏僻得几乎被人遗忘,贫困得几乎无法生存的小山村和它的子民们,连同一个沉甸甸的愿望交给他的那一瞬间,他就下定决心,非要让这山窝子村变个模样给世人看看。
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如愿了,也了却了老支书的心愿。如今的山窝子村,富得流油,自从实行生产责任制,村民们靠山吃山,各行门路。全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多半住上了红砖瓦房。
村委会还办了个竹编厂,产品远销香港、美国。可康力文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当当”,一阵细微的,胆怯的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有点诧异了,尽管全村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位父母官有这么个“恶习”,却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何况,昨夜又下了场大雨,今早空气中就夹杂着一丝寒意了。他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边喊了声:“进来,”同时把目光转向门口。
门开了,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康力文愣了:“秀,秀琴,你咋来了?”
“我咋就不能来?”被唤作秀琴的中年妇女直视着他,目光咄咄逼人。康力文的心猛一颤,一丝不易察觉的阵痛贯穿全身。他把目光转向一边低低地说:“坐吧,有事?”
“唉!”秀琴长叹一声,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康书记,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康力文望着她,目光复杂,有惊讶,有怜悯,有欣喜,也有愧疚。“啥事?你说吧。”
“求你给我家春华在村上找个事做,听人说,村里不是缺个团书记吗?这差事用不着出力气,她能行!”秀琴说到这低下头,喃喃地自语:“人穷志短呀!没着了,实在没着了。”
春华?康力文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瘦小、拄着单拐的身影。
“女子念了几年书?”
“五年。”
“五年?这,这恐怕不行。”康力文有些费力地说出这几个字后,显得有些后悔,他瞟了一眼秀琴,柔和地解释道:“不是我不帮你,说心里话,我做梦都想替你干点啥,可这事……”
“咱村富了,啥也不缺,就缺文化,我寻思,这个团书记要用一个有文化的,也好带带这些年轻人,再说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得了,康书记,你不用找这些理由搪塞我,这不是你一句话的事?”秀琴的脸上挂了一层薄霜,她把头转向一边,声音低沉下来,忧忧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再穷再苦再受罪,可从没向你张过一回嘴。今个若不是为了孩子,我也不会自个打自个的脸,上这求你。春华在家里总哭,那么大个姑娘了,啥也干不了,整天在家闷着,也真难为她了,唉!这都是我给孩子造的孽呀!”说着,撩起前衣襟擦着眼角流出的泪水。
康力文慢慢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半张脸,一缕金辉洒在枯瘦的山峦上,给这苍老的深秋,平添了一丝哀愁。
造孽?应该说,这是他康力文造的孽呀!
二十年前,若不是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老父亲,他屈服了家人的压力,听信了那“巫婆”所谓的“望门方”之说,加之经受不住支书权力的诱惑,那么,他和秀琴很可能走的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康力文永远忘不了他和支书女儿订婚后第二天清晨,片片雪花如同鹅毛,扑天盖地,秀琴不知啥时候收拾得利利索索,挎个小布包走到力文的老母亲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微微仰头,异常平静地说:“娘,我走了,早就该走了,可我实在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个家。当初要不是您和爹收留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姑娘,我可能早就死了。我和力文哥没缘份,不能报恩,只好等来世吧!娘,我走了,保重。”说完,磕了三个头站起身,瞥了力文一眼,往外就走,力文娘光着脚丫下地边哭边追:“琴儿,你别走,这还是你的家,你是我闺女!”秀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可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力文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言,心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觉。
“你跟着我干啥?”秀琴停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你上哪去?”力文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管不着!”
“我……你,以后有为难的事,吱——吱一声。”
“哼!放心吧康力文,我死也不会向你开口,抱着你那支书丈人的大腿去吧!”
后来力文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秀琴成了村里那个有名的“大酒鬼”老光棍康三的老婆。后来,力文也成了支书的女婿。
好像是老天有意处罚康力文,叫他一辈子受到良心上的谴责。秀琴自打和康三成家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康三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有钱就喝酒,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又得了小儿麻痹症,没钱治,就落下了个残废。康力文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想帮帮她,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罪过。
记得准备办竹编厂时,村委会决定出钱选送两个人出去学习学习,回来当技术员,他把一个名额给了秀琴的那个残废丫头春华,可秀琴却捎来话:“不稀罕!”
康力文知道,秀琴是不会给他机会,让他的心灵得到片刻安慰的,她是在对他进行报复,让他永远在愧疚和痛苦中生活,女人的心往往比男人的还要硬。
康力文没想到今天秀琴会自己上门来求他,这多少让他得到慰藉,尽管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他对秀琴的感情,并未完全消散,只是他从不敢承认罢了。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他,那么留恋过去,那么珍惜他和秀琴在一个家里,以兄妹和未婚夫妻的双重身份生活的那两年时光,他有些激动了,禁不住仔细打量起她。刚刚四十岁的秀琴,十足是个老太婆,岁月已无情地在她脸上刻满了沧桑,当年的风采,荡然无存。康力文一阵悲凉,他低下头转声说:“你回去吧,两三天后我给你个准信儿。”“谢了,康书记。”
这是一个秋雨凄迷的早晨,康力文正在观赏雨中的故乡小村。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还未等他喊“进”,一个年轻小伙子已闯进门来。“康——康书记!张二娃和李小妹喝农药死了!”
“啥,两人都死了?!”康力文瞪大了眼睛。“为啥呀?他俩不是快订婚了吗?”
“就是为这事死的。前天,张二娃他爹请人给他俩看生辰八字,说是他俩命中‘相磕’,要是成夫妻,日后会有大难。可二娃和小妹很要好,舍不得分开,就使这着了。”
“傻瓜!傻瓜!”康力文一拳砸到桌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了,一时间,整个山村变得黯淡起来,仿佛置身于浓雾里,那么寂寥,那么郁闷。
康力文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时,他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他的耳边总回响着那凄惨的哭声。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秀琴,心里一阵颤栗。两条人命,这可是两条人命呀!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他这个支书的不称职。康力文的心里一阵烦乱……
刚进门,正在做晚饭的老婆淑芬对他神秘地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咋才回来?人家可等你小半天了。”说着往屋里丢了一眼。康力文并未察觉妻子的怪异,直进里屋。
“康书记!”秀琴抢过话头,“我今天来不是问那个事的,是来看你的。这点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春华的事,你就多费心,我不会亏了你。”
“你!”康力文仿佛是受了天大的耻辱,只觉血往上涌,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指门,“走,你给我拿走!告诉你,你看错我康力文了,我不是买卖人,不是!明告诉你吧,那个事,你别想了,团书记有人了,你走!”
秀琴呆呆地望着疯了一般的康力文,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猛回身,拿起东西向外就走,险些和正在向屋里张望的淑芬撞个满怀。
淑芬望了望秀琴的背影走进屋,对着还在喘着粗气的力文说:“你咋发这么大的火?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看你把你那干妹妹、老情人吓的,你就不心疼?”
“放你娘的屁!”康力文冲着淑芬一瞪睛,“不会说人话就别说!”淑芬自知理亏,一边嘟哝着,一边往外走,“你跟我吵吵啥?真是的。”康力文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生了半天的闷气,火消了,气也没了,剩下的只有自责,自己这是咋了?跟两个女人家耍威风。他起身走到外屋,对正忙活着的妻子说:“淑芬,这阵子,我也不知咋了,心里乱糟糟的。”
“唉,你呀!”淑芬无可奈何地望了他一眼,“刚才,你真不该那样对秀琴。哎,我说,那团书记真有人了?”
“嗯。”力文点点头。
“谁?”
“李小可!”力文说完走回屋。
“谁?你说谁?!”淑芬紧跟着进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
“李大成的弟弟李小可!”力文有意加重了语气。
“啊?!”淑芬手里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一步窜到他面前大声吼道:“全村人都死光了是不是?你为啥非选他?你忘了,忘了他哥那个挨千刀万剐的,忘了咱大女儿?呜呜,我那可怜的孩子呀!”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康力文的心也被这哭声带来的巨大痛苦啃啮着。他怎么能忘,怎么能忘那个流血的日子呢?
那是包产到户,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头一年秋天。那是李小可的哥哥,那个好吃懒做,无所不为的“地痞无赖”李大成,借着酒劲,活活把他刚刚八岁的女儿打死了,原因只有一个,村里不再给他分粮……
尽管李大成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康力文的恨也并未随着那一粒子弹而消散。
几天前,当他收到李小可的那封自荐信时,他感到很可笑,笑李小可的不知趣。他果断地,毫无余地在心里“枪毙”了他。尽管康力文心里明白,只有李小可才是他希望找到的人选,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又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只有他能把文明带进来。可康力文宁可用只有五年文化的春华,谁让他是李大成的弟弟呢?
不过现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淑芬哭得正伤心,康力文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肩,柔声说:“李小可是李小可,他毕竟不是他哥,咱不能因为他哥一个人,就恨他祖宗八代吧?再说,大闺女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今个,可是两条人命呀!为啥?就因为愚昧,就因为咱村缺少像李小可那样的人,度量大点吧!”
“我没你那么大的度量!也没你那么会做人!这么多年了,我跟着你风里雨里受了多少罪,人家当官都有人送礼,可咱家,庄稼被人祸害,玻璃窗被砸坏,连大闺女也……你能忍我忍不了,跟上你我算倒血霉了!呜呜……”
“你还有完没完?”康力文不耐烦了,“女人家少管官家的事,后悔你走哇?找个好的去!”
“走就走!非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呀!”淑芬抹了一把泪,把围裙解下来往力文怀里一摔,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哭哭啼啼回娘家了。康力文双手抱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也走出房门。
他顺着那条山间小路缓缓来到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坡上,在一堆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土丘前停下脚步,他单腿跪在地上,细心地拔去土丘上面的荒草,又轻轻地抚摸着那片荒土地,眼里噙满了泪水。
“大闺女是在这死的吧?”
“嗯。”力文下意识地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头,是秀琴!她手里仍拎着那包东西,看样子,她被力文撵出后,就一直没走,刚才的事她都听见了。力文没说话,慢慢站起身,声音沙哑,“你走吧,就当从来不认识我!”
“力文哥!”秀琴柔柔地望着他。“我不后悔那二年和你的爱,也不怪现在的你。”
力文很意外地转过头,久久地望着她,嘴唇颤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他望着远方说:“让春华到竹编厂上班吧!”
“放放再说吧,你先把淑芬嫂子接回来,你还不懂当娘的心呀!”
力文默默点点头。
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缓缓地正在隐去着轮廓,四野苍茫一片。一阵秋山从山坡上掠过,远远近近的枯草发出阵阵低语,像一首无字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