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16-05-19 02:50林黎
剑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鱼鸟儿小女孩

□林黎



短篇二题

□林黎

神秘小女孩

很清楚记得那是六岁多一些的时候,我在外婆的针线匣子里找到一个小铜铃铛,用一根粗毛线穿过铃铛上面的小孔,将它吊在我们家玻璃窗户里面开关的拉手上,开窗户的时候它铃铛铃铛响一两声,如果响到三声以上,我就用手去托住它。

对着我们家窗户十米外的一大株蔷薇花开了,晚饭前有很多的时间是可以站在花前消耗掉的,这些红蔷薇完全迷住了我,仰着头一朵朵盯着看,绿色叶子中间的花似乎会笑,我见过的所有的花都会笑,一朵一朵的,或者几朵在一块儿的,都会笑,我很想听它们在笑什么?就仰着头一直看着,我身边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儿,她问我:“你知道这些花从哪里来的吗?”

她和我一样个子一样年龄,扎着小马尾,也穿着布衣布裙小布鞋。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们家搬来的时候这里就有了。

小女孩对我说:“这花是从天琴座来的。”

我那时听过牛郎织女星的故事,但哪里知道什么是天琴座?我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小女孩像我一样,好认真地观察一朵朵红色的蔷薇花,她还远远地在闻,她转头对我说:“我闻得见天琴座的味道。”

我问她:“天琴座是什么味道?”

小女孩叹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家的味道。”

我的家就在身后,外婆做好了晚饭有时就会站在窗前叫我回家吃饭。

我答应者一面走回家,回家时想到小女孩,我对外婆说门口有个小孩子,外婆让我去叫小孩子来家吃饭。

我去门口看时,蔷薇花下哪里还有什么小孩子?逐渐的,天黑了下来。

睡觉的时候我问外婆:“天琴座在哪里?”

外婆想了很久,说:“你好好读书吧,多读些书就知道了。”

那时我的妈妈是学校教师,我们家就住在学校教师园里面,教师园四面是老师们的宿舍,中间一块地种着油菜花、向日葵、豆腐菜、丝瓜、花生、胡豆、金银花,还有一些花草我不认识。只有一株蔷薇花,正对着我们家窗户,我常常站在蔷薇花前面看它开花、看它花笑的样子。外婆说别看了,每年都开花的。

可是明年的花与今年的是不同的。

那个小女孩又出现在我身边,她也说:“明年开的蔷薇花与现在的真的不同。”

我问她:“为什么蔷薇花是天琴座的?天琴座远吗?”

小女孩神色黯淡下来,亮晶晶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掉下来,小女孩指了指天空:“不远,可是我回不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回不去了?你一个人来我们这里吗?”

小女孩说:“我的飞行器坏了,我回不去了。”

我问她:“你爸爸妈妈不来找你回家吗?”

小女孩摇摇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点点头,想到了很重要的一点:“你现在在哪里住呢?”

小女孩伸手指了一下,我也不知是哪里?也没有再问,想着她也是象我这样,差不多小孩子都这样,和爸爸妈妈住,有的家庭成员里面也像我们家有外婆同住着,给孩子们做饭,哄孩子们睡觉,有时候管教孩子比妈妈还厉害。

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她,直到蔷薇花快谢的日子,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小女孩忽然就出现在我身边,穿着和我一样的小布裙子,这一次她问我:“你见过飞机没有?”

我点点头,小女孩摇摇头说:“不是你见过的那种飞机,”她用手指比划着:“是这样的小飞机,很小的,只能坐一个人,忽然就飞过来忽然就可以不见了的这种小飞机。”

“没见过。”我摇摇头。

小女孩看着我的眼睛:“明天中午你来操场上,我让你看。”

我点点头,小女孩离开的时候对我笑了一下,我觉得她的摸样看上去很熟悉,似乎在那里见到过。

第二天我几乎忘了这件事情,可是中午时分也不知怎么就走出教师园,来到教师园外面的操场上。中午的操场很安静,这一天是周末学校放假,操场上只有几个乒乓球台,远处是一对高低单双杠,也没有人在这里玩,我走呀走的就来到操场中间,这天中午天气不热,也看不见太阳,小女孩出现在我身边,我发现她又穿着与我一样的蓝色裙子,与我同样的蓝色手工小皮鞋。

我的左衣袖靠近大拇指处有一滴红墨水,是昨天晚上我偷偷玩妈妈的钢笔时不小心画上去的,我看看小女孩衣袖,小女孩伸过左手臂让我看,她一模一样的衣袖上也有一滴这样一模一样的红墨水痕迹。小女孩哈哈笑着,我不知她为什么笑,可是她笑起来很快乐的模样,这模样感染了我,我也笑,像她这样开心地笑。

小女孩小手背在身后,她在用耳朵倾听又像是在召唤,我看着她微微抬起的下巴。

小女孩转过头看我,对我笑笑,她说:“你看见了吗?”

我不由自主抬起头,真的看见了一个小飞机,就停在我与小女孩的头顶上方,如果我们使劲向上伸长手臂再向上跳一下子,或者我们站在乒乓台上就可以摸到这个小飞机了。

小飞机里面坐着一个开飞机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一个戴头盔的男人,他的脸露出来看着我与小女孩,后来即使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开小飞机的男人的模样与眼神我还记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飞机,它可以忽然就停在我们头顶高一点的地方。

忽然,这小飞机就不在了!

小女孩说:“他开走了!”

这也太快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瞬间就不在了,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的。

这飞机太小了,小的可以做玩具放在家里面,小得就像是忽然变出来又忽然变没了。

我看着小女孩,小女孩说:“他移动走了。”

小女孩还说:“其实天上还有这样的飞行器,不过他们喜欢伪装成白云的形状。”

我抬头看天上,看见有小鸟儿飞过去,小女孩说她要走了,我问她:“你回家去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对我笑笑,她走的时候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珠子给我戴上:“这个送给你。”

我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不过很漂亮,小女孩对我说:“记住今天我们看见的小飞机。”

我点点头,小女孩说:“不过,不要随便上这样可以伪装成白云的飞行器。”

当时我不太理解,只是看着她。

小女孩走了,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我回到家里,觉得有点困,就睡了一会儿午觉,晚上睡觉时我才想起小女孩给我戴在脖子上的珠子,我伸手摸着这串漂亮的珠子让外婆看,外婆说看什么?

我的的确确摸着珠子,可是外婆说什么也没有,我将珠子取下来让妈妈也看,妈妈也说什么都没有,她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心:“什么也没有!”

外婆伸手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又让妈妈用下巴贴在我额头上试试,后来妈妈端了杯水让我喝几口就睡觉,我将珠子再戴回脖子上,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见外婆抱怨妈妈把我管得太严格,孩子说胡话了。

在我的童年时代,这个小女孩再没有出现过。我却在偶而看见奇形白云时想到“那是飞行器伪装的吗”?

我来跳舞

12点老师们下课回家吃饭,夏季午休的话下午3点上学,其他季节下午2点半上课铃响。教师园在中午12点半之后就安静下来了,除了麻雀叫与太阳光的移动。

没有在教室里值午班的老师们会各自在家里午休。如果是暑假,整个中午与下午会漫长得如同一整天。

有时候的午睡只是做个样子给大人看,大人一忙其它的事情我就起床,隔着窗户看外面。外面什么都是流动好看的,空气是流动的,蔷薇花香在风里流动,麻雀唱歌的声音在风里流动,我们住的房子在流动里一粒沙一粒沙地变旧。我的外婆也在变旧,我也会变旧的,不知不觉的,就像教师园中央偏右的鱼塘,那里面的鱼儿,没有变旧的时候,就长生了。

每年总有那么一天,老师们会放干了鱼塘的水,用铁栅栏挡着,那些一点也跑不出去的鱼儿就被老师们抓起来秤了,大家你分一些我分一些,一点也听不见看不见鱼儿的表情与挣扎,还当作是鱼跃水欢。

我可不想做鱼儿,也不想做长翅膀会飞的鸟儿。

我在教师园中央的菜地边走着玩儿,也会一跳一跳用脚尖挑着地上半截的暗红色砖头去落脚。

老师们下了班各自做着晚饭,我妈妈有时候做面条,豆腐菜或者黄花晚上可以摘了来放在软香的面条里面。我坐在小板凳上吹一下再吃一根根面条的时候,就抬头看门外的蔷薇花。菜地间除了高高矮矮的植物,还有很多很多小小点点的虫子与长翅膀的小飞虫。

地球没有翅膀,可是它也在宇宙里面浮动着飞,每一颗星球都在飞,一面飞一面笑着,就像花儿一样。无论什么样的花,长在花上的花或者开在菜上的花,都是会笑的,我可以想见他们笑的样子,他们一笑,脸蛋儿周围的空气就会微笑着浮动开。

我的家四周最常看见的,除了植物就是鸟儿。

那个时候的麻雀很多,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我们家这块儿中午之后太阳就晒不着了,这些鸟儿却是喜欢晒太阳的。正午的阳光照在旁边一排房子前的水泥台阶上,这些时候就会有麻雀飞下来在台阶四周觅一下食物又飞到树上与房顶上。一些小麻雀不一定是真的觅食吧,可能是小孩子到处飞着好玩,它们的爸爸妈妈是真的一大早就出来觅食,自己吃一点,再一趟趟衔回去给雀巢里羽翼未齐的孩子们吃。

麻雀老了飞不动时,怎么办呢?我外婆说她老了没有牙齿咬不动食物时,就要我们将饭菜全部做成糊糊给她喂。外婆在我们家是极有威严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不许我们去学着野孩子抓鸟,我就不敢,就这个念头都不敢生起。

那个时候学校里面有一位成年人,却是爱抓鸟的,而且一味欺负还在巢里没办法飞的鸟儿。

学生与家长称呼他“鱼老师”,同事称呼他“老鱼”。我记不得他到底是学校上课的教师还是管理后勤的老师了,大约两件工作在兼做吧。

老鱼没有住在教师园里面,他住在校园区,好像是在小学二年级与三年级教室之间的屋子里,那屋子有半间教室大小,原先是教师办公室,后来学校修了大大的一间办公室,老师们都搬进去办公,这间就空出来,老鱼带着他的儿子住,他的夫人住在乡下。老鱼一米七多一点的个头,身量很结实的,眼睛大大的有点鼓,嘴巴也是大大的,他儿子的模样就是他缩小的少年版本。

那个时候的教室是没有做天花板的,一抬头就能看见房梁与屋瓦的阴面。教室里面因为每天有同学们进出背诵唱歌,鸟儿一般是不在教室里面的房梁间做窝的,也不在教室屋檐下做巢。

自己屋檐下有鸟儿做巢,是很有趣的事情,这样就多了几个长翅膀的朋友。我们家屋檐下没有鸟而来做巢,家里面是做了天花板的,自然鸟儿也不能来住家了。

可是老鱼住的那间屋的几根房梁交集处,就有鸟儿做巢,可能因为这间不是教室,鸟儿们觉得安静与安全吧。老鱼的孩子小鱼与我们年纪相仿,我们几个教师园的小孩子常去他家里玩,他家里的电筒、螺丝钉、扳手、装抽屉的铁合页、高木梯、五色玻璃珠子,还有一些个残损的小玩具都被小鱼玩得津津有味,连带着我们也觉得这些变得有趣起来,我们跟在他后面追随,他就笑嘻嘻的,好多次鼻涕流下来快危及嘴巴了他才警觉。

老鱼一日三餐的米饭是用大饭盆子装了米与水在学校食堂大蒸格里面蒸熟的,小鱼的妈妈在乡下家里每两三天就给他们送菜来。上课期间我们也不敢胡乱串门玩,到了周末或者长一些的假期,教师园的孩子们每天都要在安静的学校里面跑来跑去地玩,老鱼维修校舍,小鱼有时带我们去看他爸爸搭梯子爬上房梁,我们四五个孩子就在下面抬头望着。老鱼爬那么高的梯子也是不用人在下面帮忙稳固梯子的。

有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午饭后去找小鱼玩,他们家屋里的小炉子上正在蒸菜,小鱼在门口蹲着一根根地捡着什么。

我们也蹲下去看问他:“你在捡什么?”

小鱼捡起黏在一起的几根湿湿的灰答答短小的羽毛,他对我们说:“这是鸟儿的毛,我爸爸拔下来的。”

有小孩子问他:“小鱼,你爸爸拔鸟儿的毛干什么?”

我也很奇怪,看着小鱼。

小鱼说:“吃啊!鸟要拔了毛才能吃。”

想了一下,小鱼补充一句:“还要破了肚子。”

那是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小鱼说:“我爸爸马上就要煮熟了。”

老鱼在屋里叫小鱼吃饭了。

因为好奇,我们几个孩子跟了过去。

老鱼从锅里端出一个半大的黄色搪瓷碗,我们凑上去围观。

黄色搪瓷碗里面齐齐躺着五六只小鸟,这些鸟儿被拔去了全身的毛并列躺成一排,脖子软软的,细小的鸟腿直挺挺,细爪子反着勾着空气,小脑袋都偏着一个方向,眼睛也弱弱地闭着。很是让人骇怕。

老鱼问我们:“你们吃了饭没有?”

我们各自点头,他用筷子在碗里夹出一只没有毛的小鸟儿,筷子夹着鸟儿的脖子,鸟儿的脑袋软答答地虚晃了晃,鸟儿的身子也在空气中虚晃,老鱼鼓鼓的眼睛环视我们:“谁要吃?”

也不知道就怎么往后面退了退,应该是骇怕!一碗死挺挺的无毛的鸟儿让我害怕极了,我在几个人身后,从缝里看见鱼叔叔的大嘴巴张开着白森森的牙齿就去咬断鸟儿小小的脖子,鸟头全部在他大嘴巴里。

因为骇怕,不敢再看,我就自己回家里,老鱼住的地方与教师园不过隔着一个小操场,因为碗里一排鸟儿死的模样太可怕了,这短短的距离让我也走得骇怕,满眼前满脑袋都是无毛的鸟儿躺在碗里的模样。

回到家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外婆正在做针线活,问我跑到哪里去玩了?

我摇摇头。

外婆就不高兴了:“我的话问丢了吗?”

张开嘴,想要说话,就想到鱼叔叔用嘴巴咬鸟儿脑袋,我就哇地吐了,把吃的午饭都吐出来了。

外婆放下针线活走过来抱起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回事?吃午饭时都是好好的,怎么就发烧了?”

我小时候那身体,打个喷嚏、多吃点饭都会发烧。外婆抱着我,叫里间的妈妈快出来,让妈妈带我去医院。妈妈用手背贴着我的额头:“怎么就滚烫了?”

外婆挥挥手:“你先背娃娃去医院,我去问一下”。

妈妈背着我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外婆收拾被我呕吐脏的屋子,我从医院回来时,外婆已经找才刚一块儿玩的小朋友问清楚我到过哪里?看了什么?吃了什么?

医生说我受了凉寒,感冒引发的发烧,打了一针包了几次药就让回家休息。

回家在里间床上睡着,听见外婆对妈妈讲她打听到的情况,还听见外婆说:“我估计是老鱼吃的一碗鸟,将娃娃吓到了!吓病了!”

妈妈问外婆:“老鱼又在抓鸟?”

外婆说:“哪里是抓?!他是搭了梯子上房梁,把一窝子鸟都整死了!造孽!”

妈妈说:“不让我们家娃娃去他们家,也不要与小鱼玩。免得孩子跟着学坏了。”

外婆说:“晓得了。”

小时候我一直跟着外婆睡觉,平常时间睡在另一头,我生病时就与外婆睡一个枕头。枕头上的牵牛花是外婆绣的,我用手指扣着枕头上的花蔓,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

晚上大人做了粥让我穿好衣服出来吃饭,坐在桌子前看着碗,想到老鱼弄死的那一碗没有毛死挺挺的鸟儿,那些鸟儿脑袋都歪在一个方向。

我摇摇头不想吃。

妈妈想了想说:“那饿一下也好,明天就有胃口了。”

外婆对我说:“以后不准到老鱼家里去!也不准找小鱼玩!”

外婆一直是家里最威严的,她说什么我不用想只管点头就是了。

我点着头。

外婆说:“也不准爬梯子,也不准掏鸟窝,不准用竹筛子小木棍给鸟下套!”

我点着头。

外婆接着又说了很多日常这不准那不准的,还说即使夏天很热,也不能一天吃三根冰棍,不能超过两根。我迟疑了一下,外婆瞪了我一眼:“怎么不回答?我是为我好吗?!”

听我回答:“是为我好”后,外婆才笑了一下。

我们这里的鸟儿多,树枝间的鸟巢也多,我有时候仰着看得脖子疼,我很羡慕会飞。鸟儿有翅膀就可以飞,飞起来是怎么样的一种自在的心情。风吹着小裙子就可以飞起来,飞起来看见的树,颜色与我们在地上看见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大树顶往下看,全是新绿嫩嫩的长出来翻新下去,树越长就越是新鲜,越是年青。

虽然羡慕有翅膀可以飞,可是我不想变成鸟儿,即使可以飞,我也希望就是人的模样,也不用长翅膀,就飞起来,就这样就飞起来了,整个身体还有我的心,都一块儿飞起来,是多好。

外婆针线匣子里有一本线装书,她说这本书比她的年龄还大很多,里面的字是竖排从右向左的的,刚开始我只认得几个字,后来外婆让我念给她听,我说“认不得这些字”,外婆就会拍着板凳骂我:“你是个木头人吗?不认得不知道去问?!亏我们家还住在学校里!”还说再不认得就要打我屁股。

我就拿着书去问妈妈,那些年我们这里市面上也没有几本繁体字书籍,妈妈见我一面哭一面拿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就拿四角号码字典帮我翻,好长一段时间,初夏快到秋末了,我才认得书上的字,我怕一时间忘记了怎么读会被外婆打屁股,就用了铅笔在字的旁边注上拼音。

可是会认得这些字了,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外婆说:“这个我去问,我问明白了就回来教你。”

例如这句“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这“橐龠”两个字,我用铅笔写了几十遍才记住,外婆生火做饭的时候将我写的字用来引火了,我在厨房灶台前眼巴巴看着外婆一张纸一张纸烧得很痛快,外婆瞄了我一眼:“你不要舍不得,字是要你记在心里。”

我对外婆说:“这纸的背面还可以画画。等我画完了您再烧吧。”

灶里的柴草引燃了,外婆放下火钳起身炒菜烧汤,一面对我说:“娃娃,你妈妈说了你多少回,你多认几个字再画画什么画吧!试考不好,你跪着挨骂挨打的,我看着心里就不难受了?你看看你画的什么画,一张一张全是些跳舞的娃娃,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娃娃就只跳舞不学习了?不学习怎么有出息?!”

我因为考试挨过一次打,那是小学二年级上半期期中考试,那次考试老师没有发试卷,就将考题全部写在黑板上,我们用小本子一题一题抄下来做。我记得那次考试黑板上的第一题是给偏旁写朋友,老师在黑板上依次写了十多个偏旁,我们要给这每一个偏旁平均写上六个朋友。短头发的语文老师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得得得不断将考题写出来,写完了她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做。

其他小朋友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自己用了整个考试的时间来完成第一大题,”给十多个偏旁添写正确的朋友让它们成为一个完整的字”。这个题做完了,考试的时间也就结束了,我只得了“27分”,这是一个我解释不清楚的分数,妈妈怎么问,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差?后来妈妈就让我跪下来自己反省,还挨了一顿打,我跪着一直哭,哭得没有力气了就抽噎,外婆也不敢劝,也不敢说让我跪在棉垫子上,就看我跪在家里水泥地上,从下午放学回家一直跪到晚上8点多,见妈妈消了一些气,外婆才将我拉起来悄悄让我去洗手好吃晚饭了。

我抽噎着站起身摇头说不想吃饭,妈妈说“不想吃饭就去看书学习!”她要守晚自习就没再理会我。外婆倒了多半盆热水给我洗脸洗手,又加了热水让我洗脚,哄着我吃一点饭,我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吃饭也不想看书学习,外婆叹口气,说那就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要好好学习用心学,下次考好就不会挨打了。

听见这些话我又开始哭,越哭声音越大,声嘶力竭,我不是全为了考得不好哭,还因为一些什么缘故加在一起才这么要哭要伤心,到底是什么缘故我也讲不清楚,但是这些讲不清楚的缘故却是认真从我的心底里显现出来,让我伤心伤到灵魂里。

挨打那天晚上外婆让我和她睡一个枕头,她担心我挨了打半夜会生病发烧。那天晚上倒是没有发烧,只是梦里醒来忍不住哇地吐了,吐脏了外婆绣的牵牛花枕套,还吐脏了外婆的头发。因为怕吵醒第二天还要上班的妈妈,外婆探究竟我没有发烧只是吐,就起身拿了一个枕头换上,让我继续睡觉。

在小学低段我们每年要考的就是语文数学两科,怎么在教室里面听老师讲课怎么回家一天一天地做作业的情形我记得一点也不清楚,可是怎么去河边玩,周末怎么在操场上翻双杠,怎么幻想着天上水里的生灵,什么时间做了一个十分神奇的梦,对这些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些对我是很重要的。还有很重要的就是外婆做的凉拌小葱,外婆拿回家让我认了字再教会她的书籍。

有些时候妈妈骂我,骂完后她就忙着上班,外婆见我妈妈去得远了,就赶紧给我擦干眼泪,还找些理由表扬我。

有一天外婆在厨房做饭,我在一旁看着,外婆想到一件事就问我:“娃娃,我那本书,你会背诵了吗?”

我点点头,几个月了还不会背诵?

外婆说你背诵给我听,背诵好了我让你妈妈表扬你,给你买画画的书和蜡笔。

外婆让我坐在灶台前背给她听,我一会儿看着我们家厨房屋顶,橱柜,看看外婆穿淡蓝色衣衫的模样,一会儿拽拽她的衣襟一会儿摸摸瓷碗,一会儿背诵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在背诵至:“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时,我问外婆,这是什么意思呢?外婆你不是去问了吗?

外婆想了想对我说:“娃娃,我去找了几次没看见人,也就没有问成,你先背着,背熟了再说。”

我问外婆:“到底问谁呢?怎么不问妈妈,不问这里面的老师?”

外婆说:“你妈妈他们一天到晚地忙。”想了想,她担心我老是揪着这个事情,就用手中炒菜的铲子轻轻拍了铁锅一下:“娃娃,是不是不懂这几个字你就不学这本书了?!”

外婆当年让我背诵的这《道德经》后来成为我热衷天文学的最大起因。

好些年之后,我看了NASA的众多资料,看了许多天文书籍,渐渐地与我国这部伟大的《道德经》联系起来,就如“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就可以有几种理解。

按照NASA解释,在1943年尼古拉·特斯拉逝世后开始着手太空计划,除了与苏联一同登月与登火星,更成功抛出太空船前往太阳系边缘探测,直到三十年后终于确认“太阳系有防护罩。”

公元2005年,无人太空船首次证实太阳系的内圈皮壳至少有九十亿公里,且至少有五层。在距离三十亿到一百亿公里,任何物质都有可能突然进入某种不确定的轨道而突然减速度;在到达二百亿公里的地方,一切物质都会突然开始减速度,直到被摧毁为止。太阳风也会被阻挡在此处,这一个壳的厚度是七十亿公里。

在看了这些资料之后,我对“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的理解又多了这一些内容。很多年之后就该我来给外婆稍微解释一点我的读书心得。

可是我外婆却不这么想:“人走不出太阳系?”

还未及回答,外婆又问我:“太阳系外面还有多大?”

我回答:“无限大。”

外婆说:“我知道!”想了想她又说:“像我们看见的这个太阳与月亮还有很多是不是?”

我想了想,理解了外婆这话:宇宙很大,像我们这样的太阳系还有很多。

外婆又说:“如果这个都出不去,变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外婆笑。我的外婆不认识字,但是不妨碍她好学,也不妨碍她鼓励我学习,外婆在85岁时,还拿了一本书放在我手上:“娃娃,你先学,学会了就教我。”

我翻开其中一页看,见里面的字百分之九十五都带着一个又瘦又长的“口”字旁,我说:“这个我不认识。”

外婆拿了手里的拐杖敲着地面:“你是个木头人吗?不认得不知道去问?!亏得你还在学校里面上班!”

我笑着,橡皮糖一样地粘在外婆肩上,用一只手抚摸着外婆温暖的下巴:“我去学,学了我就教你。”

外婆笑眯眯的:“这就对了,这本书可是关系着我的将来。”

外婆在暮年是很关心自己的“将来”,就是她的生命将怎么走,走向哪里?

她拿回来的这本佛经我先学,先学会认带“口”字旁的好些字。再逐字逐句念给外婆听,这本书里面需要背诵的梵文有84句,外婆三四天学一句下死功夫背会这一句,接下来的三四天再学一句,加上前面的就会背诵2句了,背诵至后来,有一些梵语读音的句子是有重复的,在教外婆这些重复的句子时,刻苦耐心的外婆一听就知道是前面背诵过的,这些句子就变得容易了,再往后背,外婆的信心越发强大了,还在外面熟悉的人之间夸我孝顺她,什么都肯教她学,又有耐心。

现在回过来想,哪里是我在教老人?分明是老人以身作则在教会我做事学事要有信心与刻苦的劲儿。

在外婆心里:神仙都是凡人做的,凡人自己还愚昧着分什么条件?认真去做就行,只要不伤生害理就行。

那位老爱搭梯子上房掏鸟窝的鱼叔叔,后来在40多岁时因为上房掏鸟窝失足跌了下来伤了内脏,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花了不少钱还是死了。这个消息是外婆对我说的,我听了倒一点不觉得可惜。他的孩子小鱼这十多二十年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不遇见是最好的。

外婆在世时还很喜欢看我画的画,只是我不知道外婆有一天会死去这个道理,她在时我没有尽心孝顺她,很多时候还惹她生气费心。早知这些,我就该每一日都对她细声悦色,什么事情都顺着她,她做什么饭菜我都开心吃,说什么话我一点儿也不顶嘴,她去哪儿只要我不上班的时间我都愿跟在她身边帮她握着拐杖,她让我背什么书我都背都背都背。

可是,时不待我,世间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可以花多少钱去买得到。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我愿意笑着面对自己的生命,就像在作业本背面画的那些跳舞的娃娃,开开心心,在什么事情未来临之前战战兢兢做好自己内在修养,什么事情来临之时就开开心心面对。不开心是一世,开心也是一世,我就开心吧,开心在世上喜怒哀乐,开心在梦里跳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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