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大陆学者对夏氏兄弟的兴趣和了解多源于夏志清的名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二)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写作过程的信息,这对《小说史》的读者和研究者而言,自有其特殊的价值。
1951年6月8日夏志清向哥哥报告好消息,他终于得到耶鲁教授饶大卫的聘用,研究中国问题,编写《中国手册》。可以说自此夏志清走上了中国文学研究的道路。夏济安得知消息后,欢欣鼓舞,不仅为弟弟在生活上有了安顿,更为“中国文学史”终于得到一位恰当的研究者深感快慰:“由你来研究中国文学,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一记的大事。凭你对西洋文学的研究,而且有如此的Keenmind,将在中国文学里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中国文学将从此可以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了。”[1]但由于夏志清此前的兴趣和阅读主要在英美文学,中国旧文学根基尚弱,而夏济安高中时期就喜好中国文学,有深厚的国学根底,在1951年下半年之后的通信中,兄弟俩经常就中国文学交换彼此的意见。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夏济安的不同面向。谈论个人情感的夏济安,常常是一个犹豫不决不知所措的哥哥,沉湎于不彻底的自我分析和彻底的坦白之间;论及中国文学的夏济安,则是充满自信、对夏志清的学问详加指导的睿智兄长。
王洞女士在卷二的“人与事”中说,“兄弟二人对胡适、鲁迅、沈从文、老舍、茅盾、巴金、郭沫若都有微词。他们是边读边评,尚未看到这些作家的全部作品。难免失之偏颇。我认为兄弟二人信里的褒贬,只能看作是他们互相切磋,学术思想发展的心路历程”[2],所言极有分寸。事实上,初入中国文学一途的夏志清,正是在不断的自我调整当中逐渐形成了对中国新文学的清晰认知。沉浸于英美经典文学的夏志清在初读《新文学大系》后,认为五四运动时文学论争的文章都很幼稚,而对“马列思想和苏联的书”,自然也抱有相当疏离的态度。[3]既然纯以文学眼光去看中国新文学无甚可取处,夏志清初定的写作策略是“用中国近代思想史作大前提”来完成这本中国近代文学史。[4]而经过了一段对冰心、巴金、沈从文等作家的阅读,夏志清逐渐改变了原初的印象,“我目前认为中国新小说的成就要比美国bestsellinglevel高得多”。[5]而在夏氏兄弟的书信中,关于中国近代文学史的意见交换,至今值得关注的有以下两方面的问题。
一、如何评价中国新文学
夏志清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有过仔细的斟酌。1952年11月20日夏志清给夏济安的信中提到准备以“中国近代思想史作大前提”来写作中国近代文学史。而时隔一年态度就有了转变。1953年11月16号夏志清谈到宋奇的文学态度时说:“宋奇的credo中我不能全盘同意的,是他对批判中国文学、文化‘特殊标准的坚持。我受了new criticism的影响,认定审定文学的好和伟大,最后的标准是同一的。……我们讨论中国文学时,对于为什么某一时代有一种特殊的sensibility,一种特殊的idiom,可用历史背景说明,可是说到这时代作品本身,最后的标准似乎只有‘成熟‘丰富等简单的concepts。假如我们对于中国旧诗真觉得有特殊的好处,这好处只有根据诗本身而加以说明。假如我们想用特殊标准来批判中国文学,好像一开头就存了‘胆怯的心理;其实中国诗同英国抒情诗相比,《红楼梦》同欧洲最好的小说比,我相信都是无愧色的。”[6]
这里就显示了书写文学史的两种评价倾向:一则侧重“文学”恒久的评价,兼及历史氛围;此可谓永恒标准。一则以文学所发生的特定的历史背景及衍生出来的特定美学意识形态为主,兼及一般的文学标准评价。这可谓之特殊标准。在对新文学的成就毫无把握的时候,夏志清最初的选择似乎是避开一般的文学标准,而以特殊标准———中国近代思想史为大前提。他自言那一阶段对中国近代的历史有较多兴趣,恐怕这也是从当下的工作需要出发,一个相对恰当的对策。但是,随着他对新文学价值认识的转变,他的写作方向与内在理路也在调整当中。与夏济安谈起宋奇的“特殊标准”,一是对宋奇邀请他写中国文学之事的回应,更重要的,恐怕正是对自己手边工作思考进程的不自觉流露。在这个时候,我想夏志清已经改变初衷,决定不再以“中国近代思想史作大前提”来写作文学史,而是如信中所言,以新批评所认定的“好和伟大的文学”为标准。这被学界认为是《中国现代小说史》最有创新之处,当然也引发了普实克等学者的激烈讨论。
二、夏济安对《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贡献
夏志清何以能够改变对新小说的态度,我以为夏济安的影响是一个核心要素。夏志清曾请夏济安将自己以前看过的中国书评述一下,“哪几本觉得比较有价值读的,也可以做我写书的根据”。[7]于是在夏济安的回信里,我们看到了他对中国新文学的精彩发言。夏济安主要向夏志清传达了自己对新文学以下几层意思:一、中国新小说有好几派,是以在写作之初就要心中有数,虽然左派声势很大,但不能把左派看得太重要。二、除了左派以外,应该尚有两派,即京派和海派,并且大体比较了一下两派的不同。三、京海两派都敌不过左派,跟他们对于人生态度是否严肃有关系。左派不管他们背后哲学是什么,他们显得都关心人生、民生疾苦、时代的变迁等问题,迎合了那个时候读者的需求,虽然他们终究只成了政治的工具。可是京派海派的“high seriousness”都不够,一种是洋场才子,一种是用文艺来怡情自娱的学究。他们的文学比较personal,而且他们的“personal”还只是在“aesthetic”的方面,不是“moral”的一方面。我认为中国近代缺乏一种“不以society为中心,而以individual为中心的moralserious的文学”。以“individual”为中心当然仍旧可以“impersonal”。[8]
如果说第一、二层意思显示出夏济安对新文学的宏观把握,第三层则显出夏济安批评眼光的精微老到:特别是“中国近代缺乏一种不以society为中心,而以individual为中心的moralserious的文学”的观点。由此不妨指出,夏氏昆仲的“纯文学观”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始终有别。夏济安的弟子李欧梵将夏志清的批评观称之为“道德新批评”。何谓道德新批评?李先生解释说,“新批评之注重文本本身的艺术价值,不管它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道德批评认为一个小说之为好,一定要有道德深度,而且这道德深度不是政治说教”。[9]其实,这里可能还要略作补充,夏志清确实对政治说教的文学痛加贬斥,但是,一如他的纯文学观并不一般地反对社会关怀的艺术作品,他其实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强调道德乃至政治关怀。他反对的,只是以体制化和组织化的形式出现的以这种名义的写作和批评。而对于不熟悉道德视角的读者而言,则需要对道德一词的含义进一步辨明:道德并非简单地扬善惩恶,而是以非凡的眼光考察寻常生活中的道德复杂性。譬如夏济安“黑暗的闸门”里谈到的“黑暗的势力”,并不是来自政治,“而是在助人为善、仁义礼智信等传统文化阳光的一面背后,内心挣扎的不为人所注意的另一面”。[10]夏氏兄弟的道德批评和李欧梵的解说,都有助于在道德说教的文化传统里生活的读者们以新的方式领受道德关怀的含义。
熟悉《小说史》的读者们也会注意到,由于夏济安的指点,夏志清果然为我们挖掘出一批“littleknownauthors,littleread books”的优秀作品:这就是后来为我们津津乐道的“文坛四家”了。因此,我们要重新评定夏济安对《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贡献。此前研究《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学者因为未曾看到这样的一手材料,只是顺带提到夏济安对《小说史》的影响———如我们早已知道他帮助夏志清注意到张爱玲这样的重要作家。而现今我们看到,夏济安对夏志清的启发,不仅仅为夏志清发掘了个别非左翼作家,他的洞见更在于呈现了有别于左翼文学为主要格局的中国现代文学多元结构。在此结构中,少数的、边缘的作家获得了破土而出的文学评价空间。应该说,这要归功于夏济安的睿识。
当然,兄弟俩在许多具体作家乃至左翼文学的评价上各有看法,这也成就了兄弟俩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不同特色。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对读一下《黑暗的闸门》与《中国现代小说史》相关篇章。相比较而言,夏济安对左翼文学的态度敏锐而不失同情。或许由于身为兄长的夏济安本身亦承受传统文化的压力,他也一直要与内心黑暗的一面做持久的斗争,因而他的笔下往往充盈着对左翼作家的同情与了解,他自身的姿态亦演化为悲剧性的“JamesianHero”;[11]而夏志清则可以更为爽快地将他对文学的看法落实于小说批评中,实现了为中国近代小说勾勒“伟大传统”的庄严使命。
(该文为南京晓庄学院重点项目“夏氏兄弟与中国文学批评”阶段成果,项目编号:2015NXY01。)
注释
[1]王洞主编,季进编注:《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二:1950—1955),香港中文大学2015年版,第68页。
[2]同[1],第xxiii页。
[3]同[1],第149页。
[4]同[1],第154页。
[5]同[1],第179页。
[6]同[1],第200页。
[7]同[1],第159页。
[8]同[1],第162—163页。
[9]陈芳等:《专访李欧梵先生》,《明月》2015年11月号,第38页。
[10]同[9],第37页。
[11]笔者另有一文专谈夏济安“JamesianHero”的悲剧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