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500多万字、10卷本的《童庆炳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终于面世了,我作为童老师的学生,既感到欣慰,却也生出了许多感慨。因为我知道,这套文集的整理与编纂并不容易,文集的主人与它失之交臂也殊为憾事。但现在回头想想,许多事情又是由不得人的。
因这套文集的“代后记”由我撰写,我对它的成型过程也就做了番调查,多了些了解。文集的编纂工作启动于2010年9月,前三年由童老师的最后四届博士生断断续续整理。但实际上,遇到的一些问题又是学生无法解决的。这样,至2014年,79岁高龄的童老师不得不亲自上手了。那个时候,他已装过两个心脏支架(2012年10月),又因心脏等问题住过一次医院(2013年3月)。加上他早已患有糖尿病,还因胃癌做过一次胃切除手术(2008年4月),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禁不起折腾了。但在2014年暑假,他又折腾开了自己的文集,直到又一次把自己折腾出毛病。
那年的8月27日,童老师的保姆小郭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谈件事情,但又觉得电话里讲不清楚,想当面说,说十分钟即可。放下电话后我有些疑惑,因为一般情况下,小郭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除非遇到比较麻烦的事情且事关童老师的时候。想到这里,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把面谈约在了第二天下午。
没想到谈了将近一个钟头。小郭说,整个暑假童老师都在跟自己的文集较劲,结果现在脑子不灵了。比如,明明打印出了书稿,童老师却忘得干干净净,便不断差遣她一趟趟去买打印纸,书稿打印了好几遍。她还举例说,童老师前几日去银行取钱也出了点事情,甚至都报了警,但实际上是童老师忘记取了多少钱,他以为钱被别人取走了。凡此种种,都意味着童老师出现了新情况。要是这么发展下去可怎么办?而且,童老师还惦记着要写两三篇有关《文心雕龙》的文章。你们能否劝劝童老师停下手头的事情?或者你们能否帮着童老师完成那几篇文章?说到最后,在童老师家当了15年保姆的小郭把她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我开始向童老师的老搭档程正民老师求援。30日晚,程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说去看过童老师了,发现他状态果然很差,今天甚至手、脚、腿都肿了,这可不是好兆头。程老师说,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再折腾下去了,得赶快给他减负:一、去找社科处,帮他辞掉“马工程”审书稿的事情;二、你和姚爱斌帮他整理下最后两卷文集,爱斌负责《文心雕龙》卷,你来负责另一卷论文集;三、找个学生给他做学术秘书。就这样,程老师干脆利索地给我布置了任务。
31日下午,我约姚爱斌老师准备去看望童老师,但电话打过去,听他说话有气无力,声音低了两个八度。童老师说,今天状态实在是不好,你们就不要过来了。两天之后,童老师打来电话,他说,以前老以为是心脏的毛病,今天去医院查了查,才发现出了新问题,医生怀疑是老年性痴呆。他还说,你和爱斌就不要管我的文集了,你们都很忙,只要派两个学生帮帮我就成,那十卷本的文集,我自己老也弄不好。放下电话,我立刻上网查老年性痴呆的症状,心中顿时一片黯然。
我在文集的“代后记”中写道:“2014年秋冬之际,很可能是童老师平生状态最差的时期。那一阵子,他的脑子确实出了点问题———张嘴忘词,提笔忘字,思维迟钝,语速更慢。他也跑了几趟医院,让医生帮其诊断病因。”[1]但这一处我并没有说透。那一阵子,可能是因为身体影响了情绪,童老师像变了个人似的———着急,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说话也不再温柔敦厚,而是小胡同赶猪,直眉愣眼,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任何情面。许多人都见识了童老师的这种状态,但他们并不知道,做过脑核磁后,医院已给出诊断结果:海马轻度萎缩。
对于这个新毛病,童老师也并不怎么忌讳。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反复跟我说“百年痴呆症”怎样,“百年痴呆症”如何,我只好纠正说,是“老年”,不是“百年”。他说,你说得对,是叫老年痴呆症。你看看,我连个病名都记不住了。那这个病名呢,我准备每天背诵它好几遍,要把它记下来,以免别人问起时我说不清楚。但一转眼,他又忘到爪哇国了,说,现在得了这个百年痴呆,也是件好事情。这样的话,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可以借此推掉了,我也就自由了,因为进入痴呆状态就是进入到了自由状态。我说,童老师,您这么跟人念叨时会把人吓一跳的。您说自己痴呆,但说出来的话又这么哲学,还不把人吓死?童老师就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童老师又一次开始读书、思考、写作了。他确实是想补写两三篇文章,这样,才能使《〈文心雕龙〉三十说》(第七卷)圆满。至2015年春节前后,他觉得已把十卷书稿理顺了,也把“三十说”补齐了,便给出版社提交了电子版。但当他去世之后责编进入编辑环节时,他们才发现死活找不够这“三十说”。我们在网上查,童老师的儿子在电脑里找,也依然没找出任何结果。责任编辑在“本卷说明”中写道:“本卷卷题‘《文心雕龙》三十说,但实际收录29篇。皆因此卷成于作者二竖为烈之时。”“二竖为烈”者,疾病缠身之谓也。责编描述童老师彼时状态时用词古雅,亦要借此表达种种遗憾,我则从这里读出了一种悲壮。
我也想起,《〈文心雕龙〉三十说》其实是童老师生前反复念叨过的一个书名。也就是说,他早就定下这个书名,其实也是要给自己制定一个目标。大概唯其如此,他才可以把他研究《文心雕龙》20年的成果汇集成书,了却自己的最后一桩心愿。但为什么他在“二竖为烈”时也不降低一下目标呢?莫非他是追求完美的处女座?写到此处,我疑窦丛生,又因我的一位学生刚刚给我普及过处女座知识,我就开始浮想联翩,活学活用了。为了搞清楚童老师的星座,我立马又向这位学生请教。学生说,童老师是摩羯座,三个一等星座中就有它。此座进取心巨大,忍耐力超强,外冷内热,踏实稳健,事业第一,家庭第二,稳定有余,浪漫不足。土星是它的主宰星,桑塔格写本雅明,题目就叫《在土星的标志下》。我说好吧,既然桑女侠敢这么用,我就把她老人家的这个题目偷过来。
于是,我打开桑塔格为本雅明著作《单向街及其他》(犗狀犲犠犪狔犛狋狉犲犲狋犪狀犱犗狋犺犲狉犠狉犻狋犻狀犵狊)写下的导言,重温多年前读过的这篇美文。本雅明说:“我出生在土星的标志下———一个运转最慢的星球,一颗迂回拖延的行星。”[2]桑塔格解读道:“由于土星气质的特征是慢,倾向于犹豫不决,有时他不得不用刀杀出一条血路,有时他则反过来一刀,以此终结自己。”[3]她又说:“把意志薄弱归咎于意志的本性,是土星气质的典型特征。因坚信自己意志软弱,忧郁者便会加倍努力,培育意志。倘若这些努力获得成功,过于膨胀的意志便常常会强迫自己忘我工作。”[4]看到这番描述,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也是对童老师性格特征的一种描画吗?我在“代后记”中写道,整理自己的文集时,童老师常常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甚满意,于是他述往事,思来者,让我们引以为鉴。我没写出来的是,他也常常拿自己的拖与慢说事。“关于《文心雕龙》的好多想法我早就有了,为什么没抓紧时间把它写出来呢?”———这是童老师的自责之词。他本来一直就是个工作狂,最后这一年半载更是拼了老命。程正民老师曾经回忆道,童老师“纯朴、勤劳,像一个老农一样一年到头辛苦耕耘,从不懈怠,从不停步,把工作当作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曾说如果让我什么也不干,或者每天遛狗,还不如让我去死”。[5]而在我的心目中,童老师也确实是劳作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当他最终倒在金山岭长城的时候,土星气质的幽灵是不是在他上空徘徊?他是不是反过来给了自己一刀?
在我们与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下,印刷厂终于在2015年12月25日赶印出100套《童庆炳文集》,现在让我们瞧一瞧它的强大阵容:《文学审美特征论集》(第一卷)、《文学活动的美学阐释》(第二卷)、《精神之鼎与诗意家园》(第三卷)、《文体与文体的创造》(第四卷)、《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第五卷)、《文学创作问题六章》(第六卷)、《〈文心雕龙〉三十说》(第七卷)、《中国古代诗学与美学》(第八卷)、《现代视野中的中华古代文论系统》(第九卷)、《文化诗学的理论与实践》第十卷。那天下午,望着这排书的架势,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在想,如果童老师依然健在,他又会怎样检阅这支队伍呢?
第二天上午,来自全国各地的100多位学者和10多家媒体齐聚北师大英东学术会堂演讲厅。四套《童庆炳文集》整齐地码放在正方形会议桌的四角。主席台背后的墙上挂着大幅喷绘背景,左下角有童老师的大头像,他正笑盈盈地注视着我们;右上角是这套文集的立体书影,中间三行大字,概括和阐释着童老师为师、为学和为人的风貌,兼及会议主题:“师者精神,春风化雨,桃李成林———弘扬其教育理念;学者本色,有待乎内,无期乎外———继述其治学思想;仁者风范,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缅怀其为人品格”。两边是屏幕,上面滚动播放着童老师与亲人、友人和众弟子不同时期的影像,俄罗斯民歌《小路》的伴奏曲舒缓悠扬,如泣如诉,那是我让PPT制作者特意选用的背景音乐。8时40分许,嘉宾们已各就各位,我开始主持开幕式,说:“尊敬的各位前辈、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上午好!今天我们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举行一次特别的会议———童庆炳先生学术思想座谈会暨《童庆炳文集》首发式……”
注释
[1]《童庆炳文集·文学审美特征论·代后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50页。
[2]SusanSontag,“Introduction,”in WalterBenjamin,犗狀犲犠犪狔犛狋狉犲犲狋犪狀犱犗狋犺犲狉犠狉犻狋犻狀犵狊,trans.EdmundJephcottandKingsley,London:Verso,1992,p.8.
[3]同上,pp.13—14。
[4]同上,p.22。
[5]程正民:《他用整个生命投入自己心爱的事业———怀念六十年相识相知的老朋友童庆炳》,收入《木铎千里童心永在:童庆炳先生追思录》一书中,即将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