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弟
三十三层塔屠塔当日,东角墙皮漏了一块,投进微微发亮的光。她愣愣坐在尸堆上,怀里抱了把生锈的长剑。食腐肉的黑鸦孤单地落在剑柄上,漆黑的眼四下打转。
她不知往哪儿去,便静静坐着。许久,许久之后,陌生的男子踏着一地血泥缓步行来,手中撑着把绘了蜿蜒一树梅枝的紫竹伞。
他朝她伸出手去,瓷色的肤在光下迅速蜕皮,生烟,发黑。他眯了眼唤她:“卿卿。”
她抱紧长剑仰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1
我是二层塔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仆役,整日所做不过烹茶煮酒,理一理书阁,顺带照顾一名小姑娘。我却也并非寻常仆役,因这名姑娘并不寻常。
说来那是数年前的事了。
一个风雨夜,我的主子白质远游归来,自狭长的飞叶上跳下,远远立在中庭的梅树下,手中撑着他素日最爱的红梅伞。绵密的雨穿过重重花叶打在伞盖上,响起淅淅沥沥一支曲。
我甚是惊奇,因他甚少在雨天打伞。印象中他该是十分喜欢雨,但逢雨天便会赤足漫步庭间,抑或静静立在梅树下,直至一脸滂沱,分不清是雨是泪。他抬高伞盖踏着雨行至屋内,我忙接过他早已浸湿的宽袍。
怀中露出的素白衣角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将袍子下护得严严实实的小人儿轻拉出来。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衣裳好几处沾了血,怯生生附在白质身旁。
她额心绘着朵火红木棉,于是我知晓了,她是羲和族的孩子,天生碰不得雨。这正与我们尹泞族相悖,我们喜阴恶光,但凡触到些许光芒,便会蜕皮染病。
白质敛了敛神,屋外的雨急停。他矮下身子柔声冲她道:“卿卿,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细长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恍若吹皱春水的一捧微风。
于是我屈身伏地,想为她换一身稍好些的衣服。可卿卿怕生,越往他身后躲,小小的手紧抓着他的下摆。这让我身为仆役,很是尴尬。
可我的主子白质,从未展露过笑颜的白质舒眉笑了,他蹲在她跟前,一句一句地哄,措辞言语间尽是小心翼翼。至后来,小姑娘终于被逗笑了,他便忘乎所以般将她抱在怀里,抱到窗边去看用术法幻出的翩飞纸鸢,抱到廊阁下去看纷纷飞落的淡粉花雨。
素来清冷的面庞,那夜初次笑开,竟也这般好看。身为仆役,我该为主子欢喜才是。可我又隐约觉得,这或许并非好事。白质将困极的姑娘抱去睡时,我便留在中庭里,一点点擦拭那血水混杂的脚印。
卿卿初至二层塔,白质便去一层塔祭祀凶兽放晴三日。因三十三重塔中除最底的三十三层曾有现已消亡的羲和族居住,其余三十二层塔俱是尹泞族民。放晴三日对他们而言委实是个不小的煎熬,也因此,塔中俱是怨言。
白质并不在乎。卿卿一蹦一跳绕老梅树转圈时,他便倚身在廊阁下看。天光越过伞将红影打在他脸上,他也只眯着眼笑,要我去把卿卿捉回来吃饭。
我踌躇着不敢动,他便笑了。狭长的眉目似一抹晨际霞光,刺破层层云雾,又好似早已看透人间百态,不过不拆穿而已:“你也怕光?”
2
近来白质出塔办事,塔里接连下了几日大雨。尹泞欢欣,卿卿却发起烧来,我为她绞了好几把毛巾,她只是迷糊地喊,喊大叔。床榻旁的侍女窃笑,我也偷偷乐:这世上能将三十三重塔塔主唤成大叔的,普世唯有这一个了。
白质便是在我们嬉笑的空当进的屋,我侧头时正巧看见他披着一身雨露自遥遥处行来,悄声在门前褪去沾雨的衣。长眉一皱,漫天的雨便骤然歇于他身后。紧跟着他踏进里屋,拾起细长发白的指抵住唇畔,仆役们会意噤声,他又空出一只手抚住她的额。
雨虽停了,却仍是阴天,可我似乎望见他修长的指尖有光影跃动。他拧了眉,道:“还有些烫。”
卿卿对于他的体温、气味的知觉异于常人,他的手落下的瞬间,她其实便醒了。明明欢喜得不得了,却硬要涨红脸埋怨:“大叔出门玩又不带我!”这四年来他笑得多了,又弯了嘴角,仆役们看在眼里只能在心内感叹,卿卿却要罚他唱曲子。
白质几番表示这个惩罚太难,她不肯,揉着眼装哭,好似下一刻便能吧嗒吧嗒掉眼泪。他终是妥协,唱了那么两句,还是羲和与尹泞一同生活在黎云荒原时的民谣。
他唱:“忍把千金筹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声音幽微沉沉,叫人心底一阵凄哀。我挥手将仆役们赶走,中庭的老梅树哗哗响,摇落一地红粉。
午后白质去一层塔祭祀凶兽求晴,卿卿身子刚好,也嚷着要去。他便将素日乘坐的飞叶收起,飞叶愈化愈小成了狭长的一道柳叶,继而就缠在他发尾。卿卿看得欢畅,他又笑着幻出一架车,有轱辘却无活物拉着,前端只由一朵云牵引。
目送两人离去后,我回到屋内,取出瞳球观看并记录下他们此后的行程。瞳球是白质两年前自二十九层取出的,是上古异兽的眼珠。取回瞳球时他周身皆是血,却淡然将尚且染血的瞳球递给我,要我时时记录他与卿卿的事。
我不明白,就胆大地问了。他垂眸擦去长剑上的血渍,着手编织给卿卿的礼物。那是一只还未完成的草蚱蜢,触角刚编好,他拨着触角道:“姑娘家一长大就容易跑远了。”
我知道,他是怕了,怕卿卿像那个姑娘一样。
那个姑娘是谁呢?我并不清楚。我只曾在白质幼时的手札中得知些微,他自幼与她相识。
瞳球熠熠,他们已行至一层塔。一层无人居住,只寄了一只凶兽。那是可掌晴雨的兽,白质早年间将它的兽丹植入体内,只需血祭凶兽,便能主控四季。
他自车中步出,挽袖割开左臂,渗出的血尽皆浸入凶兽粗黑的皮壳。凶兽吼了数声,他便连连安抚,贴着它硕大如斗的眼嘱托:“放晴三日。”又是一声长嘶,阴郁的天自正中央的光点蔓延,一点点亮了起来,至最后,大晴。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袖子卷起车帘,将卿卿唤出来。
“天晴了,”他说,“好好玩吧。”
于是十二岁的姑娘满山遍野地跑,小水洼在万丈金光下蒸腾,冒出一圈圈热气。卿卿玩得欢,白质便撑开伞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走,偶尔眯眼去看,看着看着便笑了。
卿卿玩累了,转身扑进伞下,我猜定是带着满身灼热。她仰头定定望向白质,将温热传给他,继而咧嘴笑:“大叔,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跟太阳公公和好!”伞盖压得有些低,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绝不会太开心。
晚间我去为卿卿讲就寝前的奇谈,问她想听什么。哪怕我知道她一定想听三十三重塔的由来,哪怕这个故事她已听了百遍有余。
3
自先民有意识起,黎云荒原上便居着两族,一唤羲和,一唤尹泞。先辈们共享这片沃野,一同流汗,一同死去,他们相互混居却并不通婚,因两族习性实在是大相径庭。羲和喜光,不见光芒便会渐渐虚弱,尹泞则喜阴雨天,但凡肌肤暴露在光下便会蜕皮溃烂。
先辈们并不因此各自疏远,相反,他们一同设计房屋,一同造出了伞。双方族民皆可在自己不适的天气躲进屋里,抑或撑伞躲避。也因此,两族人相安无事一同生活了数万年。
可逐渐地,本该晴雨交叠的气象失衡。晴日远远多过雨天,尹泞因此式微。后人没有继承先辈的和气,开始有了恃强凌弱土地吞并,有了两族血战。再后来,尹泞族的一名少年与羲和少女相爱,却不被少女的父亲接受。少女被迫嫁给同族的青年后羞愤自尽,少年便发了疯般,他在山洞中苦修,取了可控晴雨的凶兽的内丹。
他血祭凶兽,气象便一直维持在阴雨天,羲和族渐弱,最终被尹泞击败。少年又取四方奇石,于原上筑塔三十三重,最上为一层,最下为三十三,灵气自下而上汇流,废料则自上而下排出。各层皆有天地,以虹桥孔洞相连。
他将余下羲和尽数关于三十三层中,列阵结界布于层外石壁,纵然奇石碎亦无法逃出。层中只余苍穹而无曦光,羲和遗民所饮所食皆取自上方三十二层排出的废料,以示对其族人的惩戒。
遗民渐而虚弱,无法自虹桥孔洞进入其余诸层,更无法进入一层塔自塔盖上的石门逃脱。他要令羲和困于塔中生生世世,不见曦光。
早些年虽也有些灵力尚强的羲和凭借互相吞食灵气逃窜其余诸层,到底未惹出事端,后又消匿于无形,少年便不曾理会。
卿卿听完故事后常问些问题。譬如明明是她父亲不肯,为什么要惩戒那么多羲和族人?譬如两族若是通婚,生下的孩子会怎样?会不会又怕雨又怕太阳?
再譬如,天地造人为何造出截然不同的两族?可明明两族人流着相同鲜红的血,却为何不肯互相原谅?
小孩心性,问出的问题皆是古怪。于是通常时候我都无言以对。
卿卿睡着后白质又来看她,漆黑的屋内他分毫不差地抚着她额间木棉,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觑见夜深人静时,他那双分外忧伤的眼,眼中有这三十三重塔中所有的阴雨。我不敢打搅,悄悄出了屋。
月色如练,呵出的白气转瞬凝结。我猜测卿卿是否曾意识到,白质便是故事中的少年,是筑塔夺去她与族人数年光明的人,更是酒醉后屠了三十三层塔的人。
4
过几日我在书阁中整理书,将白质吩咐要看的书自重重书卷中翻出,依序摆放整齐。彼时卿卿就在我身侧玩闹,却也并不单玩闹。
她在翻阅白质读过的书,若是他写了批注,她便将批注抄下,抄进专门的小册子中。自白质教会她阅书写字时她便这样,四年光阴流转便积累了厚厚一沓,尽数奉为圭臬。
我分心去看她抄字的模样,她捏着一支舔过墨的狼毫,手肘微微抬离案堂,字迹在书页上缓慢游移。神色从容安定,与白质一模一样。
忙乱间掉了一本书,我慌张着下梯子要捡,却被卿卿捡了去。她拍拍尘土便粗略地翻阅起来,旋即拧了眉挑了油灯芯仔细地看,从第一页开始。我额前突冒厚汗,因那并非书,而是手札。
手札中以一名少年的口吻讲述了他与一名少女的相遇相识。
少年第一次遇见少女时,八岁。那时羲和与尹泞已连年征战,天公偏帮羲和,一直放晴,尹泞便连连战败。他父亲是尹泞部落的首领,日日烦恼战事极少关心他。
少年在偶有的细雨天披衣出门,在雨里行走,追逐彩虹。可走着走着他便迷了方向,雨渐渐小了,东天际有霞光徐徐升起,他猜想是要放晴了,不得已躲进附近的岩洞。洞内有些潮,他便掏出萤粉点萤火取暖。
在洞中待了许久,阳光一直很烈,他只得静静等着。迷迷糊糊听闻洞外有人喊:“谁在洞里?”他慌了,连忙将萤火踩熄。可那人还是进洞探查,他屏息躲避,却有火把亮起,脆生生的笑响在他耳畔:“嘿!我就知道有人在!你是尹泞的孩子?”
火光中入目的是一张稚嫩的脸,因而哪怕后来她说她有十二岁,他也是不肯信的。他孤孤单单的,胆就小了,点点头便指天,道明因放了晴暂时走不了。少女歪头笑了笑就坐在他对面,竹筒倒豆子般开了话匣子。
她问了许多问题。尹泞人喜欢多大的雨,怕不怕火,会不会拿晒太阳当刑罚……她一句一句问,他就一句一句答。许久后,她叹了一声:“明明我们有相同的样貌,相同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呢?”
这样的话很难从一个强大的族群口中说出,因此他记了许久。那天最后,少女回去拿了把伞送他,她说:“你先撑着,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跟太阳公公和好,我也会跟阴雨婆婆和好。”
她笑得灿烂,他也跟着笑。接过那把略有些大的伞一步一颠地走回去,星夜下,他将伞合起抱在怀里轻轻嗅,仿佛嗅到了洞中隐约的木棉香气。
再后来,他时常溜出来,装作被阳光困住的情境躲在洞里,明明是满心欢喜,却非要在少女来到时扮出一副偶遇的吃惊。
故事在这里断了片,手札后头撕了几页,再往后翻便是成片空白和落款小小的两字:白质。卿卿愣了,想了许久,问我:“我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姑娘,对不对?”
她说话时很是天真,一簇苍白的光越过灯罩打在她的侧脸上,浮起浅浅两个梨涡,很美。
我自羲和困于三十三层时便用尽手段侍奉在白质身旁,侍奉这位名扬黎云的塔主。我生性好奇,妄想于长久的光阴中寻得他身上哪怕分毫的破绽、缺陷。可白质本身便如一方幽深的泥泽,连岁月亦无法从中穿过。
于是只得笑笑,直言自己并不清楚。
5
那日是个阴天,空气中蔓延着丝缕水汽。恰逢四层塔中有场博卖会,主拍羲和兽兽丹,白质便带卿卿去了。仍旧是乘坐雨云牵引的车,因空气中水汽稍有些浓了,白质又给她幻出一件遮雨的薄衣。
衣服是他用避雨的桃瓣一些些缝起来的,他曾在萤火旁织了半月,一双眼都熬坏了。这些年他脾性好了许多,便有刚来的小仆役多嘴取笑一句:“塔主简直成了待嫁的女子。”
玩笑有些过头了,我慌忙请罪,将其赶出去。白质自幽幽碧光中抬眸,却并无责怪,甚至还眯了眼笑,道我还未有意中人,所以不明白制衣之情。
雨衣披在卿卿身上恰是妥帖,哪怕他事先并不曾为她测过身量。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有什么是他不清楚的呢?卿卿好奇掀起帘子一角,清风吹进,她满身轻动的红粉便如三月纷纷而落的桃瓣。
接下来的事无须赘述,瞳球中不过显出车驾越过两方孔洞,顺着两道虹桥行至四层塔,白质又牵着卿卿步至博卖馆。
羲和兽丹迟迟不出,博卖会便有些无趣,只是卿卿看得认真,他也没了倦意,偷斜着眼看她。那眸中有千山迭沓,却分辨不清情意。我又暗自揣测,幼时在那个散着隐约木棉花香的洞中,他是否也这样小心地、偷偷地望着那个姑娘?既怕她知道了,又怕她不知道。
博卖进行到一半时,卿卿忽然站起来。白质自席中仰头,我也自瞳球望去。博卖台上正在拍售几名奴隶,是羲和的遗民,四人一串,用铁链锁住脖颈,用枷锁铐住手脚,好似捆绑牲畜。他们皆垂着头,额心的木棉黯淡,只余惨淡萤光映上面庞。
因为卿卿站了起来,好些人都望过来。偌大的博卖馆,席间只有一名羲和人,席上却有四名羲和人,除此外皆是尹泞人的嬉笑和探询的目光。哪怕只从小小的瞳球里,我也看清她紧握的拳,和微微颤动的身体。
跟着白质站了起来,宽厚的掌裹住她大约有些凉的手背,打量卿卿的尹泞人便一一收回目光。她止不住地抖,颤着声:“大叔,我不要羲和兽丹,你买下他们好不好?”她眼角飞红灼伤了他,于是他点头冲馆主示意。那日连余下的几样物事都未售出,博卖馆便匆匆闭了。
出馆后,卿卿用他教的法术劈开捆绑四人的枷锁,他们便揉揉手对望,沾了水汽的肤开始迅速溃烂。
没有致谢,没有迟疑,在他们看清卿卿的衣饰后,为首的一人便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可知羲和灭族当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可对得起羲和一族的铮铮铁骨?你若还有丝毫骄傲,就亲手杀了他!”
溃烂的手直指白质,他皱眉,继而又笑,等着卿卿的抉择。她咬着唇蓄着泪,可见她早已清楚白质昔日所为,直等下唇咬出了一整圈牙印后她才反问:“可是什么是好人坏人呢?我只知道大叔对我很好,他在成堆的尸体上抱我回去,他给了我他的家,他为我顶住四方怨言放晴,他给我织衣服,教我写字。我生病时他担心,我玩闹时他开心。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好人,这样的好换成是给你,你舍得吗?”
话落她便转身走了,白质撑开伞为她遮去凉风。羲和遗民在渐潮湿的空气中逃离,他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求我救下所有羲和遗民。”
她望向阴郁的天:“你既是对我好,我就一定不会强你所难。”
但哪怕她强他所难,他也是不会答应的,因为那是他对另一个姑娘的报复。
我关了瞳球,将自床下扫出的小纸团伸展铺平。一切,我都已知晓。
6
卿卿回来后很早就睡下,夜间白质来看她。我一骨碌从床旁爬起,为他掌了盏幽绿的萤火。他坐在床榻旁静静看她,看了许久后才伸出手去抚她的眼。她的眼颤动不止,眉心一跳一跳,他便缩回了手轻轻叹息。
我向来不怎么要命,就胆大地问了:“像吗?她们俩。”
白质偏过头来看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紧随而来的却是无边寂寞,和铺天盖地的清冷。他没有答话,赤着脚离去,吩咐我将地板擦干净。我垂首,地上是一行血水混杂的脚印。
黎云历十月初九,若书上说得不错,该是那个姑娘的祭日。姑娘是白质亲手逼死的,所以白质不曾祭拜过她,却又在小阁楼上喝得昏天黑地。每年十月初九他都这样,今夜却醉得格外久一些。三十三重塔中阴晴变幻,一时无止。
卿卿拾阶而上前去找他,我就跟在她身后。阁楼东墙嵌着一扇巨大的镂空的窗,两三枝斜开的桃花翻了进来。他倚着窗喝酒,桃花便开在他身后。醉意笼上眼,于是他将卿卿唤了过去,继而伸手一拽,卿卿便躺在他怀中,一小片花叶沾上了他的发。
白质伸手划过她的脸,轻唤:“阿芜。”
不知何时忘却的片段苏醒了,她问:“你喊的是我母亲的名字?”他眼中有那样一瞬的清明,却旋即盖上一层绯色。月色忽而皎皎,桃花一簇簇开满中庭,发上的那片花叶落到了她脸上。
他俯身,想衔去那枚突入异境的桃瓣,玄青衣袍上有阵阵花香,是为她制衣时沾上的。卿卿握着拳,终于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前一把推开了他。
7
卿卿在房里待了一夜,不许人进去。临天明时下了场小雨,白质披着云边白袍行至房门口。我伏地行礼,他难得地看了一眼,继而伸手过来,将我的衣袖翻了翻,掏出那枚揉皱的纸团。我尴尬垂首,白质已推了门进去。
屋内是长久的缄默,我猜想卿卿正在细阅那张纸团,就也自顾自忆起上面所述分毫。
那是手札被撕去的几页,少年得知了少女的名字,她叫阿芜,于是他梦里便全是这个名字。他想他是喜欢上了阿芜,他想堂堂正正地和她站在一起。少年白质吃了许多药将身子养好,忍受痛苦饲蛊练剑,取了凶兽内丹植入体内。他开始掌控晴雨,重振尹泞。尹泞靠着人为的天时与羲和作战,连连取胜。
少年想,等打到两族实力相均后便罢战言和,重归先民时的祥宁。两族将混居,也将通婚。他要站到阿芜面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他要娶她。他坚信她从前说过的话,她说爱是可以跨越族群的。可真等到那一日,他才发现阿芜早已嫁人,嫁给了同族的一名青年。他问她,求她,可她不肯回头。
白质累了,撕了盟约,败了羲和,将羲和子民尽数关入三十三层塔。他不能跟太阳和好了,那这一世,他们都不能见到太阳。他时常去三十三层偷偷看望阿芜,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卿卿,她冲孩子的父亲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一家和乐的模样,更叫他怒火中烧。
后来有一夜,他喝醉了,下到三十三层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丈夫。阿芜怔愣,她说:“白质,你什么都不懂。”言罢便咬了舌。
那夜他回到二层塔,仿若寻常归来,睡下,睡了整整一年。一年后他醒来,几乎屠尽羲和子民,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行在尸野间,直到遇见卿卿。
她同她母亲几乎一样,抱着长剑坐在尸堆上。黑鸦落在剑柄上觊觎她,她也不知晓,愣愣地看着东墙头漏进的一束光,面容娴静。他看了又看,落下泪来,好似望见那年黎云原上的阿芜。
屋内长久的静寂被打破,有小纸团落在云锦绣褥上的声响,夹杂着卿卿的问询,几乎是有些抖的:“这么多年,你当我是什么?”
良久,他说:“我当你是她的女儿。我当你是她的替身。”他曾要予阿芜的宠溺,尽数给了她的血脉。
之后是翻箱倒柜的急响,门被重重推开,吓了我一跳。卿卿背着把生锈的长剑走出,幻出飞叶跳了上去。细雨迅速侵蚀她的肤,她却不顾,深深看着他道:“可我不愿意。”
狭长的飞叶迅速消失在绵密雨帘中,他也不去追,只倚着门框朝那个方向看了许久。他细心呵护六年有余的孩子,说走就走了。
8
卿卿去了三十三层,那儿荒废许久。阴冷潮湿,暗无天日,入目皆是沟渠和污水,却还寄住着一些羲和遗民。白质对她的宠爱晓喻全塔,因而人人都唾弃她,她不得已为自己筑了个结界,却有许多人费时费力地朝结界上泼污水。
离开白质后,这天地间只有一个方寸大的结界容得下她。六年中白质宠得她连哭也不会了,于是哪怕她得知这数年宠爱不过是因另一个女人时,她也没有哭过,只是一日复一日地枯坐。
我按着白质的吩咐,一刻不停地探看瞳球。偶尔半夜睡过去,醒来时便能见到他披衣而起,静静立在瞳球旁。纤长的指骨拂过球面,好似拂过她的脸,指腹与瞳球的每一次触碰都异常小心。卿卿仍旧不哭不睡,枯坐着,一双眼通红溢血。
“你过得一点也不好。”他这样说着,赤着足离去。长风钻入他宽大的袖,衬得他愈发孤苦。
出乎意料地,白质亲自去了一趟三十三层,阴渠暗道间他撑着艳色红梅伞缓步行出,羲和遗民纷纷避让,于是他到了她跟前。如她八岁时那般伸出一双秀色的手,轻轻喊她卿卿。她迟疑了,可许久后还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我知道,她太过贪恋这份有些虚假的温暖了。从稚童时代伊始,白质于她一直便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哪怕她知晓他杀她双亲,屠她全族。世上本无绝对的对错,何况他待她那样好。他曾在她不能适应萤火时,忍着灼痛点上烛火,握着她的手熬到天明,一握便是一年。
卿卿回来后,我仍是指去照顾她,却闭口不提这小半个月来的事,这成了二层塔中的禁忌。日子一如往常,却似死水微澜。
晚间用膳时,卿卿将一支筷子弄到地上,声音有些响,于是她朝白质道了句歉。一句最轻巧的对不起,说完便伤了人。他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却过早地吃饱了。
后半夜值夜时,白质摁下要起身的我,轻轻坐到床榻上。他将她摇醒,取出袖间的一枚药,问她愿不愿意永远长不大,永远待在他身边做阿芜的替身。
有风吹得烛火一晃,她拂袖将药丸扫到地上。他也不生气,弯了腰捡起就出去了。她颓然倒进被褥里,终于轻轻哭出了声。
第二日白质带她去博卖会竞买剑穗,回来时却只身一人。我小心询问卿卿下落,只得到他云淡风轻的一句答:“卖了。”
他将她卖给了觊觎羲和美色的尹泞人。原来无论阿芜还是卿卿,一旦跑远了,他便会让她再也跑不动。瞳球坏了一段时间,我至此失去她的下落。只听闻她在一夜杀了买主逃出。
买主的亲属特意上二层塔请示白质是否能将她缉拿回去,不论死活。那时他正在老梅树下下棋,棋盘上的黑子有些寂寥,于是他摁下一颗白子:“随意。”
9
白质不再过问瞳球的事,我又好奇得很,便花了半生积蓄托朋友修好它。瞳球复而熠熠时,卿卿已在三十三层中生活了些许时日,情境却好许多。尹泞族人四处抓捕她,羲和遗民便以为她是潜在白质身旁的刺客。
羲和遗民开始默许她的存在,纷纷来安抚她。好心人给她送来干净些的水,胆大的孩童也拉着她要她说故事。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族的温暖,是孤雁回到雁群不再被排斥的安心感,是一种归属感。而这些,白质无法给她。
她在三十三层中生活多日,游走在阴渠暗沟中。没有草木花树,没有蓝天白云,所有的食物源自其上三十二层的废料流入。她见到垂死的羲和老人,病危的妇女,五岁的孩童皮肤已尽数腐烂。
她见了许多疾苦,甚至开始怨恨从前枕金寝玉的生活,她将这些当成白质对她母亲的报复。
她开始怨恨白质。
暗夜里有人前去找她,是当年第一批逃出三十三层的几名羲和人。他们混迹尹泞十数年,可用灵气短时间遮掩自身体质,暗地里养了许多兵士,便连尹泞人从三十三层起调的奴隶,亦被控制大半。他们分布在各层各处,组成了庞大的信息网,这些勇士都愿意为羲和的未来献出所有。
他们还说她在白质身旁待了那些年,会了解所有他的弱点,只要她能够杀了白质控制凶兽,他们便能愤而揭竿,将养尊处优数年的尹泞一举推翻。
他们说,摧毁三十三重塔,让四季更替雨露有序。
卿卿握着拳将他们送走,继而瘫坐在草坯房中。我亦是满头大汗,抱着瞳球等了又等,等她的抉择。
这夜三十三层中下了极大的一场雨,哭声一片连绵过她的耳畔。临天亮时,卿卿自房中走出,入目愁云惨淡,像极了白质踏着一地鲜血来接她那日,而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声碾成她毕生梦魇的卿卿。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口里不停喃喃:“四时更替,雨露有序。”
她依赖了那样久的人,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他。用他手把手教的剑法,按他毫无隐瞒透露的弱点。
10
羲和遗民举事那日是个阴天,中庭里连开十年的老梅树一夜枯败,棋盘上白质与自己厮杀了半日的黑白子也终有些寂寥。
叛军攻塔速度极快,一层又一层。因无虑无忧的尹泞人从未想过气数已尽的羲和人会奋起反抗,又因白质从未想过自己亲手养大教大的姑娘有一日要毁了他苦心孤诣筑起的塔。
他跃上飞叶直奔一层塔而去,他还想血祭凶兽下场大雨,让所有羲和人溃烂发霉,让忤逆他的姑娘这一辈子都不开心。
可他到的时候,卿卿早已仗剑独立,一身鲜血。她手中提着一颗鲜红发亮的兽首,脚边躺着死去多时的凶兽,看见他时还轻轻甩开细碎的额发,露出妖冶癫狂的笑。
隔了那么久,她又喊了一声大叔。
白质敛了眉,长剑出袖剑气凌厉,好几次都险些割破她细嫩的脖颈。卿卿单手握剑,有一招没一招地解开他的剑,却一直垂着头。
白质早些年血祭凶兽,气力早已不足,饶是卿卿无心恋战,他却也已精疲力竭,撑着剑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咯着血。
卿卿一直没动,执着剑看他,像要永永远远地记住他。他开始恍惚,又伸出手去,却喊了阿芜。于是她终于崩断了那根弦,她颤颤巍巍地过去,朝他的腹部递去一剑,让他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她是白质亲手教出来的,她原本就同白质一模一样。无论多爱,都不会为了对方折损自己的模样。如若对方不愿意爱自己,那就宁愿毁了。
余下诸层塔俱已得胜,于是她一只手搂着白质,另一只手执剑指天,剑气捅破塔盖,一块块碎石滚了下来。那日若不用术法控制,该是个晴天。于是万丈金光泻了下来,他仰面躺在她膝上,瓷色的肤分分寸寸俱被灼伤,一点点炭化。
她将他揉进肩头,贴着他的脸问:“大叔,你跟太阳公公和好了吗?”
他闭着眼不回答,于是她又问:“这么多年,你当我是什么?”
他说:“我当你是阿芜的女儿,阿芜的替身。”
她终于怅然笑着抛下他离去,三十三重塔开始分崩离析。我关了瞳球幻出飞叶行进一层塔,此时的白质沐浴在阳光下,满面安详,我亦时隔十数年复又沐浴在光下。
我将那枚记录了一切的瞳球放在他胸前,尽一个仆役最后的职责:“都在这儿了。”
我抬手擦去额心脂粉,露出红艳木棉。
11
三十三重塔崩塌后,羲和族在卿卿的调解下并未对尹泞族赶尽杀绝,两族罢兵戈修盟约,黎云荒原上一度恢复了先民时的繁荣。
我不知晓卿卿是否了解,白质的身子自他抱回她那一日便已亏虚。她是否明白白质死后自己的立场,她将不被羲和与尹泞任何一族接纳。她又是否知道,白质为何明知我是羲和人却留了我这样久,明知羲和遗民迟早生事端却不永除后患。
他怕她太孤单了。
他一直说他当她是阿芜的女儿,阿芜的替身。可这么多年来,我目之所见只有四字——情深至斯。
后来我唯一知晓的是,卿卿还是那样孤单,她一日日翻着快散了的批注册子,常常看着看着便愣了。最傻的是她曾在高烧时喊了一句:“大叔出门又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