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两字冰

2016-05-17 14:51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夫员外

天真无邪

任钊这一生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目的,比如迎娶钱员外独女钱敏,这项婚姻带给他最切实的好处,除了一个吃穿不愁的家庭,还有一条靠近仕途跟官场的路。钱员外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人,仅靠两只拳头搏下万贯家产,所谓官贵商贱,其间白眼心酸可想而知,便不想再让宝贝女儿钱敏再受这种轻蔑。

待钱敏及笄之后,钱员外心中便多生了一只眼去留意生意场外的读书人,几年下来所获颇丰,当中值得一顾的,非任钊莫属。

这人与敏儿年纪相仿,长相好,学识好,除了家世差些,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其他样样都好。岳丈看女婿,也是越看越满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着实英俊了些。于是寻世外高人,拿他跟敏儿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卦面六神玄武,引水青龙,是卦象中的大大吉,两人倘若配为一对,此后便是官运亨达,金山银山,妻妾成群,不在话下啊!

钱员外就在那个“啊”字断掉的刹那把脸往下一沉,妻妾成群啊你小子,我姑娘进了你家门,没图你家钱,没图你家田,还得忍气吞声替你张罗床上的生意,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

术士江湖混迹多少年,没这点眼力见儿岂敢赚这烫手的钱,哟了一声,收了卦著,防着对方恼羞成怒往自己脑门上砸:“您家这位,是姑娘啊?”

钱员外蛮不讲理把眼一横:“怎么,看我像生不出儿子?”

“怎会?您挑的这个女婿,将来要比儿子还出息。”

这句话不轻不重地按到了他最嫩的一根骨头,合了钱员外的意,大大地顺了他老人家的心。置备了最丰厚的嫁妆,找了最舌灿莲花的媒婆,轰轰烈烈地上门说亲去。任钊当然不会傻到跟天降的馅饼作对,一愣之下便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万事俱备,就差女儿钱敏这一东风。钱员外跟发妻鹣鲽情深,哪怕妻子体弱多病,只生一女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自发妻病故后便将所有爱护转移到钱敏身上,捧在手心担心她颠,含在嘴里怕她热,便是挑个皇帝的公主出来,也未必比得过她。钱员外将这任钊任公子夸得天花乱坠,也动摇不了她不嫁的心,被逼急了就一句:“您要是觉得他这么好,您就招了他上门来做兔儿爷,反正您也不愿意纳妾,我也不介意多个小爹爹。”

气得钱员外差点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这个宠女儿宠得远近驰名的爹爹败下阵来,长长叹了口气,精疲力竭地挥了挥手,道:“你要是不愿意,爹也不强求。”

连着几日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奔波的钱员外,就在弦彻底绷掉的那个晚上终于病倒,浑身滚烫,躺在床上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只朝她竖了根食指,热泪在眼中滚来滚去。钱敏亦是满眼带泪,哭倒在父亲床边,旁人不解,可做女儿的明白,娘在她七八岁的时候病逝,哀伤的父亲将懵懂的幼女抱在膝上,指着自己的食指告诉她:“你就是爹爹这根指头,爹爹有十根手指,断了其余九根都没关系,爹爹还能用这根手指拨算盘,做生意,养活你。”

钱敏终于含泪松口,应下这门婚事。

几天之后,钱员外病体康复,生龙活虎,憋足了气一头扎入嫁女儿的大业中去。

任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对这个妻子百般疼惜,呵护备至。况且钱敏也是一个值得丈夫善待的好姑娘。夫妻俩成婚之后顺顺当当搬进了钱员外给他俩置办的别院,又寻了好些奴仆伺候照顾,供这女婿念书考取功名。

这女婿确实有才华,有野心,再加上钱员外上下打点,一路秀才,举人,进士,殿试,崇政殿唱名的那一天,惊艳了整个镇江。

据说,他是国朝历代状元郎中最年轻的一位,并且,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衣锦还乡,引水不忘挖井恩,他感激钱员外的青眼相加,自然也感激妻子钱敏。待礼部定了官职,任钊便将自己在乡下寡居的老母接进镇江城中,待京城的官邸竣工完毕便携妻子老母入京述职。

这老母生了状元种,按理说为人处事应当有些不同,可就是因为孀居几十年,苦了大半辈子,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享福都成了报复。进了京城,搬进了高大气派的任家府邸,住的不再是丈人家的牙余恩惠,使的下人也不是旧主前仆,从今往后都是自己儿子的财物,她便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老夫人,掌管着全府上下的生死。天长地久地,心里于是活络起了别的念头——改掉府里所有奴婢的姓氏,入了她任家的门,就是任家的人,死了也要埋入他们家的祖坟。

任钊孝子贤孙似的答应,将这命令颁布下去,钱敏自然是又气又笑,拿整件事当作笑话一桩。既然是命令自然有人不从,不从怎么办,收拾行李滚蛋,可不从的那几位都是从十几岁起就跟着钱员外卖命,风里来雨里去,最得主人倚重,因此嫁女的时候一并陪了过来。

这老夫人莫名其妙想这一出,正是要用这一招阴鸷的法子,逼走有功的前朝遗臣,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这老夫人恶形恶状探身出去,劈面一个巴掌,扇了对方个措手不及,连体面都不要了,咒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我们任家买的一条狗,改了你的姓氏又如何,哪天我儿子做了宰相,卖了你的妻嫖了你的女,叫你吠都不敢吠一声!”

那老仆怒不可遏,掩面而去,去了钱敏房中哭诉。钱敏出门讨要说法时被乳母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勉强压住心头攒动的火苗,道:“拦着我做什么,我去跟任钊说,不是他娘。”

她兴师动众地去对质,得来的不过是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我娘打的又不是你,看你跑得满头是汗的,急什么?”他心疼极了,抽出袖中白绢,离开书案上前为她拭汗。

她偏头一躲就避开,忍得连手指头都在微微地抖:“这几个叔叔伯伯从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爹爹出生入死,是我们钱家的功臣。”任钊垂下握着手绢的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这棘手的问题物归原主:“那你要怎么办?”

“暂停这个荒唐的命令。当今圣上以仁治国,对待奴仆尚且宽容敦厚,我们做臣民的居于天子脚下,理当以圣上的话为训诫,守法度,明经礼,宽以待人,若家里这些事传到圣上耳里,你从政为官如何自处?”

这些话,是让任钊感到不安的,最令他觉得不安的,是这些话会从钱敏嘴里出来。

阖府上下渐渐亮穿了这个老太太的苦出身,说话做事前言不搭后语,高兴起来抬举这个抬举那个,不高兴就打丫头骂厨子,闹得阖府不安宁,下人们避着她,跟避猫鼠儿似的,不大去她面前走动。她觉得无趣,孤单,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转移到了钱敏身上,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忽然就发现了一件隐藏在他们婚姻里至关重要的一个矛盾——钱敏的肚子。

老夫人大刀阔斧地闹将起来,起哄要给他纳妾,任钊也是不肯,成亲才多久,传出去也不好听。再怎么不肯要,老夫人也不至于怪到自己儿子身上,对外面的亲戚总是道,那位娇生惯养,悍着呢。

对这个问题,钱敏表现出来罕见的强硬,父亲之于她的宠爱也不会让她对这种局面做出任何折中的退步。她不是不肯任钊纳妾,她是不准。

老夫人更有了把柄,逢人就说媳妇不孝,自己肚子爬不出玩意儿也就罢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恨不得他们任家断子绝孙。

钱敏对这个粗鄙的婆母还保有基本的敬重,不想任钊在她们之间为难,便是听到,也装作不曾听到,可就是那些话,即便混遍了三教九流,闻之也要红一红耳朵。

任钊不敢忤逆母亲,因此心疼钱敏,只能竭力地对她好,在其他方面进行弥补。夫妻之间也能称得上同甘共苦肝胆相照。

老夫人嘴巴敞,又管不住话,稍微来家里坐坐的客人都要跟他们讲,其中有一位还是进京赶考的他昔日同窗王守义,二十刚出头,来拜见状元郎,听得面红耳赤,竭力将话题引向别处,又时时回头顾庭外,只盼有个熟悉的人经过这里,将自己从眼下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

但是没有人来,连本府的主人任钊也迟迟未露面。

王守义渐渐醒悟,心中略灰,告辞要走。难得有个斯斯文文的人坐在那儿,肯听她说话,老夫人竭力挽留,一把抓住王守义的膀子,回头问厅中服侍的婢女:“饭呢,怎么饭还不来,让王公子饿了这许久。”

佩环清浅相击的声音从帘后传出,在这燥热困窘的午后,仿佛一泓清亮冷淡的溪水,自山涧徐徐流过。

那女子素衣粉裳,低容敛面,从屏风后从容走出,刹那之间,他屏住呼吸,耳畔传来擂鼓似的轰鸣,目光在她移步的动作中失去了明确的落点……她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丽女子,却让王守义强烈地想起长安夜游的牡丹,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华贵安宁。

她一定被人隆重地爱过,毫无保留地珍惜过,才造就她如今这番气度。

而爱她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她的丈夫。

她双眼微红,面颊上还有残留的水珠,衬着她雪色肌肤,令她有一种清丽无匹的感觉。在奴仆的协同下将饭菜一一摆上餐桌。劳作过后老夫人没好气地让她退下,待她走后才向王守义解释此人身份。

当夜他从任府作别,带着两袖清风和没有送出手的嘉礼,回到自己暂居的破落别院,躺回床上,面向头顶破旧蚊帐以及四壁皆有缝的墙,忽然只想大哭一场。

从那开始,他无法管束自己的双耳,去收集所有关于钱敏的信息,他无法约束自己的大脑,将那女子的倩影从脑海中彻底驱逐出去。

关于是否纳妾的争论,在任钊某次酒后乱性后有了结果。他应酬同僚扶醉而归,纳了替他脱衣洗漱的婢女春儿。

这个消息对钱敏造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她当下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只是遣退所有人,将自己孤身锁在房中,整整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任钊心中愧疚,上门负荆请罪,姿态奇低,再三地赔礼道歉,求她能原谅自己一时的心猿意马。

她看着面前这个额带薄汗,面色惊恐的自己的丈夫,心就好像被一只手给攥住,捏碎,然后一把摁进了碎瓷片里去。

这可能是他一生当中最狼狈的时刻,他是爱她的,谁能否认?可他偏偏也能够与其他的女人同床共枕。

别说是纳妾,此间多的是正室主动提出为丈夫寻合意的填房丫头。

他半跪着蹲在她面前,将她的一只手合拢放在自己两掌之间,嘴里说着令她回心转意的话,间或吻她的手背一下。

她凄然一笑,只觉得万千过往历历可数,却无从言表:“任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他连声道:“敏敏,我也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就算春儿进了任府的门,她也不过是个妾,影响不了你主母的地位,你在我的心里谁都取代不了。”

到底什么是爱,可以被分享的东西都不能算。

她笑起来,还是很温柔,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从容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向他淡淡道:“任钊,让她进门,那也是我死了以后的事。”

他的脸,微不可察地一变。

与婆母矛盾最终的激化,从是否纳这个妾开始。老夫人镇日捶胸号哭,只说自己命苦,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向着外人。她就是不肯,即便传出悍妻的恶名也不答应,事情经过好事者的嘴传遍京城,很快便成了笑闻一桩。

王守义当然也知道,偶尔同窗聚在一处闲聊,提到任状元家中不肯为夫纳妾的主母,不免将她揶揄一番。王守义通常都是一言不发,端起案上饱蘸了墨汁的砚盘,狠狠砸了过去。

他是个书生,百无一用的书生,若是没遇到也就罢了,偏偏狭路相逢,在她已为人妇之后。

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拖延、争执、抗衡,父亲从一而终的爱情给了她最高贵的品性,从前优越的生活也造就了她高阔的视野,其后的半年里她以所有勇气来捍卫自己的婚姻,却在春儿被诊出有一个月身孕的时候被彻底击垮。

这也代表着,在她最绝望,最崩溃,最无助的时候,她的丈夫与这名婢女还发生过肌肤之亲,并且可能,不止一次。

钱员外被骗得好苦,玄武是卦象之中的淫乱之神,岂会是婚姻美满的好卦!

她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客气地将大夫送出春儿的房间,并且周到地塞了不菲的医资,作为他出诊的费用。然后回到她的床边,在春儿挑衅的得意笑容形成之前,她扬手,干脆利落地扇了那丫头一个耳光,态度跟表情一样波澜不惊:“这是我的丈夫,我以为你们都会吸取教训。”

“住手!”身后是任钊惊恐的声音,他从大夫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但也因为愧疚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不曾引起钱敏的注意。所以春儿有意激怒钱敏,以她的凶悍来反衬自己的无辜,效果自然非常显著。她委屈动人地叫了一声姑爷,泪便晶莹楚楚地滴了下来。

任钊挡在春儿面前,阻止钱敏再有别的过激举动,沉声道:“够了!敏敏,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善妒,这样自私,这样不择手段,这样陌生。

她目中莹莹闪动,像是天上的星星,无奈而绝望地从迢迢银汉中坠落,但其实也没有哭。

他眼神疲倦,是真的累到了极点,道:“我很累,敏敏,我太累了。”

夫妻的争执冷战一点点磨尽了他对钱敏的愧疚感,由此而起的,是越烧越炽的烦闷,他的妻子,一点点脱离他预期的形象,变得妒忌,凶悍甚至沦为庸俗。

单纯的少女也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鱼目,他黯然地想。

春儿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极尽体贴之能事,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男人在妻子那里失去的温柔缱绻,她源源不断地供应。

九月之后,她第一个女儿降生,老夫人大失所望。

次年,春儿又诞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夫人连婴儿的面都没见,寒着脸回了自己房间,暗中找人算了一卦,算命的说是这家中有煞星,太过戾气,克住了他的子嗣。回去后她就怂恿儿子休了钱敏。

幸好任钊还有点良心,这能生擅养的春姑娘肚子很快又有了动静,当年年底,一鼓作气生下任钊头子。同年,任钊左迁晋为礼部侍郎从二品,是同一年所有进士中仕途最通达的一位,老夫人抱着小孙子看个不停,笑个不停,橘皮似的脸贴着婴儿柔嫩的肌肤,道:“你是咱们家的福星,冲走了那扫把星带来的晦气。”

因此更是要一力抬举春儿。那年除夕家中宴请,请了朝中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偕同而来的都是正妻主母,按理说一个妾不该入女眷的席,可是老夫人不但安排她上桌,而且排了主位。春儿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才入座,钱敏的贴身婢女便走来,不卑不亢地请她离席。春儿惶恐起立,紧了紧怀中的襁褓,嗫嚅道:“老夫人……老夫人让我……”

那婢女微微笑着低声道:“老夫人心肠软,春姑娘也就跟着糊涂了吗?自己不要脸面,也别怪别人不给你。”

春儿眼圈一红,抱着儿子含泪离席。

钱敏还未坐稳,老夫人呼天抢地地过来,不由分说要拽她离开:“姓钱的,你给我起来。”她不语不动,任由对方拍打责骂,只是淡淡道:“这是我的座位,我为何要让开?”

“放你娘的屁,你连个屁都放不出,还占着茅坑不拉屎!”

在座所有女眷系出名门,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对婆媳,似觉得无礼,便又迅速掩面转开头去。可这老夫人当年是能拿把菜刀砍到人家中讨债的女枭雄,越是多人看便越是起劲,将自己对这新妇的不满从头至尾,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地说了个痛快。

另一桌上的王守义豁然起身,垂于衣袍两侧的手掌缓缓捏拢,心中怒火翻天覆地,将要行动时被身侧安坐的老师孙太傅一把按住。

只有她一个,在这老妇恶毒的攻击中端坐。

她的丈夫闻讯而来,也听清楚了大概,径直走至钱敏跟前,殷殷低声劝道:“敏敏,你先走好不好?”

即便面对这前所未有的侮辱也不曾动摇的钱敏,就在她丈夫这一句话中彻底碎为齑粉。她如此平静镇定,以至于没有一个人会去怀疑,她的心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放声哭泣。她淡淡道:“你松手。”

“敏敏!母亲上了年纪,就顺着她一次,不过是个座位而已,让给春儿好不好?”

她很清楚地告诉他:“我不会。”

“敏敏,就算我求你,不要这么任性。”

“任钊,”她提高音调,高到让全场的人都足以耳闻,“我钱敏没有任何东西,是需要你答应后我才可以拥有。”

他的脸一寸寸沉下去,低声喝道:“无理取闹!”

花园一隅,凭借一盏高悬的明灯将其分为明暗两地,王守义在昏暗的花岗岩背后,漠然地看着湖心亭里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敏敏,你到底在争些什么,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水纹似的波光在她身上,却映不亮她原来明亮的眼眸。她摇头,似觉得多说无益:“我并没有在争什么。”

他疲倦地道:“你是我的发妻,我不会抛弃你。”

抛弃这个词,也决定了他们的关系,他对她,多少是含有轻视。

一个丈夫若是存了这样的心,便再也不会将妻子看得过分贵重。

钱敏道:“我们和离吧。”

任钊只觉得太阳穴两处嗡嗡地跳,怒极反笑:“我要是休了你,你如何自处?别人怎么看你,你的父亲怎么应对那些流言蜚语,敏敏,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你嫁过人了,将来谁还愿意娶你?”

心早已百孔千疮,再痛也滴不出血,她轻轻道:“我爱过你,你知道吗?”

他一愣,表情渐渐缓和,凝视她的目光渐趋柔和:“敏敏,我知道。”

她别开脸,眼中似有什么滚过:“所以我会过得很好,你不必操心。”

王守义仍旧站在那里,深夜的露水浸透薄衣,手中的帕子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他多么想走到她的面前,问她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当年那个流落镇江的小乞丐,找了你很多年,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家庭跟夫君,过得不太快乐。

在收到钱员外病重的消息当天上午钱敏从京城出发,日落之前已到了镇江,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任钊处理好京城的事情,快马跟来,主动承担起了钱府上下所有后事。无论如何,他是感激的,感激钱员外当年的垂青,助他踏入仕途的这一臂之力。

她看着父亲的灵位轻声道:“我错了。”

他心中一缓,连带语气也变得柔和:“知道错了就好,现在,跟我回去,就当成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钱敏自顾自地道:“父亲这一辈子一无所求,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幸福快乐,可是这一点,我都没有做到。”

任钊脸色一沉,不由得叫出声:“敏敏!”

她面色苍白,殊无笑意,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两行清泪缓缓滑下脸颊:“任钊,我曾经很爱你,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洞房那天,你揭开我的盖头,我就看到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想,这个人,从今往后就要跟我长相守。”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坠落,无止境地坠落,在她明明轻快动人的描述里,这理当是个快乐幸福的场景,却被她用这样哀伤冷清的语调提及。

她轻笑:“我真的非常爱你,任钊。”

他心头模糊地一震,仿佛有轻纱掠过心头,势不可挡地远去。

她示意一边侍候的奴婢奉上早已备好的休书跟笔墨。

任钊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她脸上,半晌,他才摇头:“敏敏,你太不知足了,我对你无所谓不好,你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是的,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有多坏。

他接过笔,饱蘸了砚台上的浓墨,落笔之前以肯定的语气判断她将来的命运:“敏敏,离开我的庇护,你不会得到幸福的。如果哪一天你后悔了,我不会等你,你知不知道?”

她徐徐一笑,将那薄薄两页纸往他面前一推:“我知道。”

结发夫妻,相濡以沫,在他考取功名时她陪着自己受苦,悉心照料他的起居,红颜在流年间一点点消磨,也在这几笔之间恩断义绝。

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对不起她,谁都不能责怪我无情无义。

他离开镇江回到京城,已无牵挂。

半个月后,任钊京城的门被同僚王守义叩开,这一届进士中的翘楚,连当今圣上也曾赞他钟灵毓秀,人与文章一样秀美。

他的眼中有不同寻常的狂热:“她没有回来?”

任钊敏感地注意到,他用的代词含混不清,并不直指对象,他看了王守义一眼,隐约觉得他这人今天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他皱起眉头,又冷淡严厉地瞥了他一眼。

当天夜里,这个十五岁与人相遇,十年之后才有缘再遇的年轻人租了一匹最快的马,在天亮起来之前出现在钱家别院前,心潮澎湃地叩门,五内俱焚地等待,他说,他有事要见钱姑娘一面。

其后的十年,是上苍宽待王守义的十年,他的仕途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波澜,一路由延尉、光禄大夫迁至太常、司马,贵人的提携使他恰如其分地避免了一场场政治旋涡,平步青云。他稳定而又出众的表现引起任钊等人的注意,有人试图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对此他一笑表示:“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因此在结党意义过于明显的休沐群筵上,他第一个离席,众人一再挽留,他简单解释:“家中有事。”坐他下首的上官大人关心地询问:“什么事?”

他只是微笑,却与他以往所有笑容大不相同,嘴角弧度舒心地上扬,点亮了眼中一道温柔的光芒:“娘子怕黑,我要去陪她。”

待他走后,上官大人小声与旁嘀咕:“怎么都没听说他成亲了?”

他昔日同窗孙大人倒是笑得很明朗:“他啊,几年前早定了亲,是在老家镇江办的,他娘子也是几日前才进京来探视。”

镇江。这两个字对任钊的意义非凡,他光明的仕途就是从那里起航,而且那里还有个女子,持杯的手一顿,他凝神细听,孙大人道:“……他娘子是镇江的大户,仿佛姓钱,是家中独女,家世颇丰,可惜父亲过世后也就败落了……”

上官大人取笑他:“你怎对人家的闺阁之事了如指掌?”

孙大人摇头:“你以为很容易,王兄对这妻子极是疼爱有加,鲜少出来让她见客,只可惜,膝下一直无子。”

任钊望着堂中跃动的明烛,由心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在这个四面明灯高悬的空间,他终于无力躲避那烛火洒落的阴影,任由它们鬼魅一样侵入心底。

王守义掀帘下车,疾步入院,夜风凉如水,拂过他鬓发长袍,以及嘴角浮起的微笑。他意外自己原来这样钟爱这带来光明的烛火,当他的夫人出现在那光明的中央。他加快脚步,走至她跟前,低声问:“怎么还不睡?”

她语调清亮安详:“我想见一见你。”

“我要是晚上不回来了呢?”

“你会回来的。”她微笑,眼角眉梢处已有岁月的痕迹,而说话的神情仍稚雅天真。十年前,王守义从京城连夜赶到镇江,进行一段二十多年前就应进行的告白。钱敏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人疯了,他没有多加解释,满头大汗地走了。之后一年中他频繁奔波于镇江跟京城之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替她摆平一切麻烦,帮她解除所有危机,最后是她看不下去,如实地同他交代:“父亲走了,钱家已经败落,徒有其形,不过是坐吃山空。”

他掉头就走,隔日重来,带了他这些年所有俸禄给她,钱敏叹道:“你这是何苦?”

“我要让你相信我娶你并不是为了你的家产,只是你这个人。”

“可我已经拿不出最好的一面跟你交换。”

他笑:“我不要你最好的一面,我要你的一切,我要你对我笑,对我发脾气、撒娇,钱敏,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疑惑在任钊心中滋生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连等待都变成了一场酷刑。某天他的马车经过王家府邸,他状似无意,望向被风吹起的卷帘的缝隙,王守义小心地扶着一女子下车。

除了感觉荒唐,再无其他。

那个女子,那个快要消失在记忆中,只在心底属于愧疚的领域偶尔浮起的妻子,他偶尔会想起,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在他美妾陪伴的枕边,他会想起她孤苦伶仃无所依傍的下半生,心口随之翻涌起点滴的潮痛,钱敏是他的责任,是他获得今时今日地位应该承担的义务。他抛弃了她。

她过得痛苦绝望,她在某个遥远的地点恨着他,想着他……

为什么不是这样?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

如果硬要挑剔这段婚姻,除了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钱敏忧心如焚,王守义便趁休沐那天来庙里陪她上香,进门时恰与出门的任钊母子狭路相逢。前尘已有十年之久,钱敏不过掠了他一眼,已被王守义拉向其他地方。

他选择用抱紧她作为回答问题的方式。

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豁然睁大眼睛,惊声道:“是她!”

是她……

万般滋味齐齐浮上任钊的心头,是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依旧安之若素,勇敢如初,可以用生命来捍卫婚姻的幸福。

但这一次她不会受伤,因为这个人,他懂她。

老夫人叹气:“我说儿啊,咱们当初就是失算了,晚些休了她,说不定还能分些她爹的家产,看她旁边那官人的打扮,不知道从中捞了多少好处……”

他似乎听见耳后血液汹涌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窘迫一路冒至耳垂处,他近乎狼狈地低声道:“母亲,够了!”

她不解:“你又没对不起她,就算她爹助你考取功名,咱们家也是锦衣玉食供着她,她却连个妾都容不下去,这种女人,如何要得?”

他凄然一笑:“因为她爱我。”

这十年里,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现任夫人是当朝的宰相千金,大度包容他所有妾室,以及她们诞下的孩子,她会在晚归的每一个夜晚挑灯等待他归来,然后温和地建议,今晚他该去谁的住所,安抚哪一颗心。

他们只是夫妻,不需要爱这种东西。

他只觉得荒诞,这默契到几乎冷漠的家庭,她们竟然能如此和睦地相处。

她们爱过他吗?

许多经年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蒙眬的泪眼,她一点点崩溃的心智,她在这个家庭所遭遇的凌辱,还有他的轻视……她的爱情是荒凉的森林,其中是嫉妒,像强盗一样。她的手里只有一把剑,是绝望,每一刺都是残酷的死亡。

他忽然问他的妻子:“你爱我吗?”

她一愣,模糊地笑了:“夫君,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离开寺庙之前,他遇见了王守义,擦肩而过的瞬间,是他叫住了他:“为什么?”

王守义原本不欲跟他交谈,不知为何还是停住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其实很辛苦,她太辛苦了,我不想她再这样,要有一个人来爱她。”

任钊长久地站在那里,风吹过,柳絮翻飞处,回首已是百年身。

上苍多情又残忍,她跟王守义生活美满,举案齐眉,却迟迟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那一年冬至,大雪过早地临幸京城,扯棉丢絮地下了一天一夜,王家出城的马车途径御街,停在街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乞丐面前,一女子探身从帘内出来,递给他财物若干,小乞丐讶异地仰起头,露出清秀瘦弱的脸庞。

她在问那孩子的姓名。

“我姓赵,赵必君。”他口齿清晰地回答。

她由衷地夸赞他的名字寓意深刻,小男孩苍白的脸也因这赞美泛起红光,她态度友善,说出一句令身后马车上的任钊觉得熟悉的句子,那时候他不懂真心的可贵,于是从今往后,他只能在很远的地方默然注视。

“小兄弟,你可以通过努力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不用低声下气,经过任何人准许。”

身侧与她同坐的王守义温柔地凝视着她,微微笑起来。

任钊坐在车内。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一齐想起了从前。

元宵佳节,十几岁的少女随父亲外出赏花灯,王守义饿着肚子守在饭馆门口,等待食客酒足饭饱后的怜悯,她将手中的糖人递过去,打量中最多的也只是好奇,她问他:“你怎么不回家,等在这里做什么?”

他等了又等,就为了跟她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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