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看清霜

白泽

楔子

未央城朱雀街头的重家是做买卖的，老板重明常年着一袭似血红衣，面容清隽如画。

从不见他老，也从不见他笑。

永远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恍若世间游荡的孤魂艳鬼。

重家做的是什么买卖无人知晓，寻常人根本进不得重家门，可尽管如此每日里却总有很多人不远千里赶来求着重老板做买卖。

重明大多数时间不曾理会，唯有每年冬至那日会在店门口张贴告示，收购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英雄泪、美人心、青梅怨、剑客魂、忠臣血……

传闻，若有人予重明所求之物，他便会予那人一切所求。

第一章

隆冬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而落时，重家商铺门口贴出了一张新告示，雪白的宣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收购：美人心。——重明。

此告示一出，各国美人便蜂拥而至。

艳冠京城的花魁娘子魏紫，西域第一美人朵拉，被誉为申国明珠的三公主申玥……

但不管是名声多么响亮，权势多么滔天的美人，都一一被重明拒之门外，问及原因，重明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你们是美人，但并非真正的绝色，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不是我等待的那一个，重某便不能做你们的生意。”

美人们受追捧已久，难免心高气傲，在被重明拒绝之后也不离开，索性在未央城住了下来，就为了一睹传闻中真正的绝色。

美人们不肯离开，他们的追求者和那些想要看热闹的群众也不肯离开，寒冬虽冷，一时之间未央城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街头巷尾都在猜测，究竟是何等让人惊艳的美貌才能让重老板应下这次的收购。

可任凭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半月后的清晨，重明首次接见的，居然是一个毁了样貌，看上去极为落魄不堪的年老妇人。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非议，重明都毅然将那人接进了重家。

吩咐下人多搬了几个火盆，又亲自给对方倒上了热茶暖身，待到对方冻得僵硬的身子好不容易渐渐回暖，重明这才徐徐开口道：“凌落，时隔三十年，你终于还是来了。”

凌落摩挲着精致的青花瓷茶杯，喃喃应道：“是的，我还是来了。”

她的手布满了老茧，干枯而瘦削，握着茶杯的时候还微微地发抖，她的面容也黝黑苍老，浸染着长期在外奔波的风霜之色，左脸颊还有一大块被烫伤的痕迹，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怖。

“三十年过去，我已经老了，而重老板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俊美。”看着灯火阑珊下依旧面如冠玉的红衣青年，凌落终是忍不住缓缓红了眼眶，“当年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自然是算数的。”重明优雅颔首，声音清冷，好似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带着沁人的寒意，“当初我便对你说过，终有一日你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因为自己的骄傲自负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凌落抚了抚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容颜，低声苦笑：“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惩罚，如今我命不久矣，唯一的愿望便是再见一面墨涔，我已经快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从袖中拿出一把半月形状的银色弯刀放到桌面，重明微微抬眸，墨色的瞳孔映衬着跳跃的烛火越发显得深邃：“可以，只要事成之后，你将自己的心剜给我。”

第二章

三十多年前论世间美人，辰国的凌落郡主若称第二，天下姑娘便无人敢道第一。

她爹爹汝阳王子嗣单薄，人到中年才得她一个女儿，再加上凌落模样生得极好，是以从小便受尽了家人的疼宠。在汝阳王府她说往东，没人敢往西，但凡她想要的，她爹爹便会想方设法地替她弄来，时间一久，她的性子便越发乖戾自私。但在人前因为想要拥有与长相般配的完美名声，凌落倒是时不时会去贫民窟施粥赠衣，出外游玩的时候也会顺手帮助一下有需要的百姓。

而墨涔便是她随手救下的孩子之一。

她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的家乡正遭遇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灾，他们村落和他的父母都已经被雪崩淹没。

还有口气的灾民都已经逃往了外地，可墨涔因为腿受伤又父母双亡的缘故，没有人愿意带上他这个累赘，他便一个人被留在了残破不堪的村落。

那会儿汝阳王正声名显赫，辰国天子有意让凌落跟自家太子联姻，便让太子外出安民赈灾之际也将凌落一并带上。

凌落知晓太子喜欢温柔贤淑的姑娘，是以当仆人来报说发现一个气息尚存的孩子时，她先是梨花带雨地拥着墨涔道了好几声的“可怜”，随后几日更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墨涔，喂他吃饭喝药，给他擦脸说故事。

于她而言，羸弱的墨涔不过是她用来增加太子印象分的砝码，就算换成其他的孩子，她也一样会这么做。

但那会儿墨涔刚失去了亲人，这世间从没有谁对他这样好过，孩童性子单纯，他又正值最脆弱之际，很容易便将看似美貌温柔的凌落当作世间唯一的救赎。

当他差不多伤好之际，太子也因要事要暂且先一步回京，已经演够了端庄仙女的凌落不愿再带上墨涔这个拖累，便让人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自行离开。

可墨涔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在他的认知中，救命之恩就应当以命相报。

大雪纷飞的天，他就这样一直在冰天雪地里跪着不肯离开，凌落一来担心有人经过会有损自己的声名，二来见墨涔性子憨直，估摸着要是调教一番日后兴许又是一个忠心听话的奴才，是以顿了顿，她便吩咐侍女替她撑了一把伞又慢慢从屋中走了出来。

“是不是只要留下，你什么都愿意做？”她缓缓蹲下身，看着他的眼，轻轻笑了笑，“那你愿意为了我去死吗？”

鹅毛大雪簌簌而落，身着碧色罗裙的少女像极了一朵清妍秀丽的白荷，当她眉眼弯弯而笑的时候，墨涔骤然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他愿意为了那样的美，那样的人，豁出他的一切。

他毫不犹豫地答：“只要郡主需要。”

只要她需要，他的命随时都可以给她。

少年的眼中写满了真诚，神色肃穆而郑重，虽容颜尚且稚嫩，但气质却已有锐利锋芒，假以时日这将是一把极其好使的刀。

凌落很满意少年的回答，她伸手点了点少年微凉的鼻尖，娇声道：“那你便去暗卫营吧，我希望你能活着来见我。”

削葱般的指，隐隐还带着馥郁的梅香，少年的脸，瞬间便红到了脖子根。

第三章

随着年龄越大，凌落本就如花的容貌越发艳丽倾城，她十五岁及笄礼的当天，已过天命之年的辰帝居然亲自出席她的及笄礼不说，竟然还当众盛赞了她的美貌，这也让凌落声名越发广为流传。

这本是好事，可随后当帝王召她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多，明里暗里都是对她的夸奖和喜爱，却始终不肯答应让她跟太子成亲时，凌落便隐约感到不妙。

能入帝王后宫，是世间很多女子求之不得之事，以她的美貌独宠后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彼时的她太过骄傲，一则她看不上已经有明显苍老之态的帝王；二则她嫁给太子便是正宫，以后太子登基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再受宠爱的妃子也终究是妾，与皇后根本就没得比。

这些年太子已经对她极是喜欢，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是以当辰帝终是忍不住亲口向她提出让她为妃，并打算让钦天监寻黄道吉日下诏时，凌落想也未想便将此事告知自己的父亲和太子。

她梨花带雨，哭声哀恸，她说：“阿落宁死不为辰帝妃。”

汝阳王本来就一直视凌落为眼珠子，太子亦舍不得将她拱手相让，再加上她一副誓死不从生无可恋的态度，两人终是咬牙决定冒死谋反。

那段时间北疆趁机进犯，没有了汝阳王府的军队在此威慑，边疆数座城池都落入了北疆之手，辰国子民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京城之内太子党和保皇党的激烈冲突也导致将士大臣伤亡惨重，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原本热闹的皇城在没有战事时静如鬼域。

可尽管汝阳王跟太子来势汹汹，最终姜还是老的辣，那场叛乱，最终还是被镇压了下去，汝阳王跟太子在宫门口被就地正法。

听闻这些消息，凌落的第一反应便是逃跑，她虽悲伤，但她悲伤的却不是那两个男人的死亡，而是悲伤自己再无父辈可依靠，悲伤自己的皇后梦破碎。

她拼命逃向暗卫营，那里与世隔绝并不知晓外面的消息，她听闻这些日子她曾经送到那里去的少年墨涔已经俨然成了最强的存在，只要寻到他，她便有活路。

而最终，墨涔也并未让她失望。

她对他隐去了太子和汝阳王因她而谋反的原因，只是嘤嘤哭泣着说汝阳王府完了，墨涔看见她身后汹涌而来的追兵，想也未想，便将凌落背在身后，开始急速在林中奔逃。

因为心中有了一个想要拼命守护的人，这些年墨涔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

看到凌落仓皇来找他，他不仅没有半点被她连累的愤怒，甚至还非常高兴，她在危急关头能想起自己。

第四章

十二国中寅国与辰国的关系最为恶劣，是以墨涔便将逃亡的终点定在了寅国，按照他的想法，到达寅国之后以防万一，两人最好隐姓埋名低调一阵子再做其他考虑。

然而听闻墨涔的打算，正在小溪旁临水梳妆的凌落却极是不以为然。

水面倒映着的少女正值豆蔻韶华，比花还美，比水还柔，她应该被人锦衣玉食地娇养，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可是阿墨，我舍不得让你为了我如此委屈自己，我记得年少时你曾对我说过自己最崇拜的便是勇猛果敢的大将军卫成儒，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可如今辰国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的祖辈原本就是寅国人，我们便去寅国的都城吧。到时候你若能入军营，不管外出征战多久，我都会在京城等你归来。”

就好像当初她哄骗太子为她出头那般，她一句话都没有对太子说过要太子帮她，更不曾提过半点自己想要为后的野心。她只是对他说自己对他的喜欢，说自己不愿与他分离，已经对她情根深种的太子便以为她只是太过爱他，才不愿忍受与他的分离，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他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而如今也是这样，她想要去寅国都城，只是因为那里是寅国所有勋贵权臣的聚集地，在那里她可以利用她的聪慧和美貌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她只字不言自己的真实想法，每一字每一句看上去都是在为墨涔考虑，将善解人意扮演得淋漓尽致。

墨涔对于凌落的决定素来没有任何异议，他迟疑的是：“可是若我当真从军，郡主的安危……”

凌落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阿墨，现在已经没有汝阳王府了，我总是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会武功，不会扯你的后腿。你去从军，一来可以完成幼时的梦想，二来建立的功勋也可以让我们在寅国立足，这样一旦辰国发难，我们也不至于毫无自保之力，三来我……我想我的夫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全天下的姑娘都羡慕我能嫁给他。”

越说到后面凌落的声音便越轻，少女微微垂首，长睫轻颤，七分羞涩三分娇媚。

在此之前，墨涔纵使心仪于凌落，但从未想过要拥有她，她是他心中最纯白的信仰，只要她需要，他愿意一辈子在身旁守护她，替她挡去外界的一切危险伤害。

可如今他心爱的姑娘却对她说，她愿意等他成功，她愿意嫁给他。

那一刻，墨涔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好半晌他才颤声对她道：“好。”

别说去都城，去从军，只要有机会能与她在一起，让他重回危险重重的辰国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答应。

是以在赶到寅国都城替凌落打点好一切之后，听闻辰寅两国边境战事又起开始全国征兵的消息，墨涔想也未想，便直接去往了征兵处报到。

他从军之时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可为了能最快地积攒功勋，每每出战他都会身先士卒地拼命往前冲。他武艺高强又极重义气，就算身处极为危险的境地，他也不曾放弃任何一个同伴，而在刀光剑影中求存，难免会受伤，可不管伤得有多严重，只要上面有命令，他都会咬牙撑着上战场。

不过短短三年，墨涔便凭着实打实的功勋威望，从连战马都没有资格乘骑的小兵变成了手握数万兵马的英勇悍将。

若没有战争时，他会给她写信，然后仔细挑选出所得封赏中最珍贵的物事，让人回京都时捎带给她。

军中有人从军是为了家族声名，有人是看中了军中俸禄优厚，然而但凡和墨涔熟识之人都知晓他是为了喜欢的姑娘才那样迫切地想要功成名就。

看着墨涔年复一年地将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东西送进京中，可对方却始终不曾有半点回应，有不少身为过来人的将士都劝他道：“阿墨，如果那个姑娘当真喜欢你，就不会这么多年来都对你不闻不问，你每个月都有给她寄信，可她曾回复过只字片语？而且一个姑娘若当真喜欢一个男人，不管那男人是什么身份是皇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她都会心甘情愿地与他共度一生。”

然而任凭他人如何劝说，墨涔始终固执地坚持着为凌落而战的初心。

他甚至还替凌落找了许多的理由，比方说凌落诸事繁忙忘记回信，比方说当年辰国之事是他人的谣传，至于她希望他建功立业拥有光鲜的身份，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喜欢的姑娘在他心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尊贵郡主。

然而墨涔想了那样多，唯独没有想到，当他边境战事终于结束，大军班师回朝之日，竟当真在京都街头看到了依偎在皇子身旁嫣然而笑的凌落。

第五章

彼时他连铠甲都未来得及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来见她，结果却只见到了这锥心的一幕。

“郡主……”

在听到墨涔声音的瞬间，凌落嘴角完美的微笑有过一丝凝固。

她根本就没想到，墨涔会回来。

当初她让墨涔去从军，便以为他一定会死在战场。

墨涔的感情太过炽热，性子却又极为耿直，她很担心他留在京都会破坏她重回顶级勋贵之列的梦想。

可如今墨涔不仅回来了，还一跃成了手握实权的正二品骠骑将军，着实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但眼下她身旁的男子是寅国最有希望问鼎至尊之位的三皇子，凌落耗费了很多功夫才傍上这棵大树，如今自是不能因墨涔而破坏。

是以当三皇子略有深意地问她是否认识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边关大将时，她只漠然看了墨涔一眼，便继续笑靥如花道：“兴许是认错人了吧。”

离开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墨涔眉目如画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知道那句话肯定伤得他极重，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墨涔究竟有多爱她，眼下她得先哄好三皇子，晚上再去寻墨涔说几句软话，那个一心把她当仙女一样的少年肯定又会重新对他死心塌地。

而结果也不出凌落的意料，当天夜里当她寻到了沉默守候在她屋外的少年，只泪眼婆娑地拥着他说了一句话，少年原本静如死水的眼眸便又泛起了粼粼波光。

她说：“阿墨，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你不在京城的日子我真的很害怕，那些勋贵要来痴缠于我，我本是不愿，可我害怕他们会为难在军中的你，所以只能耐着性子与他们周全。阿墨，如今的凌落已经脏了，能看到你平安回来，我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彼时因为他们隔得极近的关系，墨涔能清楚地看见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还有那许多氤氲眼底的痛苦和悲伤。

尽管越接近寅国的京都他听闻跟她有关的传闻便更加不堪，但最终他却还是选择相信了她的眼泪，相信他一直爱着的姑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捕捉到他眼底那抹熟悉的信任后，凌落总算暂且放下心来，她依偎进他怀里，小声啜泣着，声音故意充满了不安：“阿墨，就算世间所有人都误会我责备我看轻我，你也一定要相信我好不好？”

墨涔指尖微颤，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那般，小心回拥住了她：“只要郡主需要，我就一直会在郡主身边。如果郡主想要离开，我随时愿听候差遣。”

纵使现在泼天富贵唾手可得，纵使许多寅国的勋贵都上赶着想跟他结亲，但在墨涔心中，那所有的一切，依旧比不上凌落的微微一笑。

然而对于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凌落却咬着嘴唇，含泪摇了摇头：“阿墨，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不能那样自私地让你为我放下一切，以后，我一定会小心应付那些勋贵，等到他们腻烦，我便可以自由了。”

没有任何男人，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对别人眉眼含笑曲意逢迎。

特别是当凌落说自己一切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他，墨涔更加心如刀割。

他死死地攥紧了双拳，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现在太过势单力薄，如果我能拥有当年王爷那样的权势，便没有任何人敢轻你欺你。郡主，再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为你讨回一个公道，让世人从此再不敢对你胡言乱语半分。”

第六章

自打说服了墨涔之后，凌落便越发肆无忌惮地周旋于勋贵之间，就在几天之前三皇子亦承诺要去退掉寅帝给他自小定好的亲事，转而娶她为正室。

凌落极是高兴，本想着可以继续她的皇后梦，谁知那三皇子的未婚妻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三皇子要娶她为正室的消息，竟带了一干仆妇前来寻她的麻烦。

这些年因为那些勋贵公子们的奉承巴结，凌落的脾气比起在辰国只大不小，是以当下在察觉情况不对后，便让下人去唤了三皇子前来替她撑腰。

那女子也是个极为烈性的主，见三皇子一心护她，竟直接拔剑刺入了三皇子的腹部，而后见三皇子倒下，又拔出了那还在滴血的剑刎上了自己的脖颈。

她倒下的时候，没有再看凌落，只是用最后的力气爬到了三皇子身边，用极轻的声音对他道：“三哥哥，你说等我长大会来娶我，我一直记得，为什么你却忘记了……死了也好，你死了，我就陪着你一起死，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曾经有很多时候，凌落也对许多人说过生死相许的话，但她一直以为那样炽热决绝的感情不过是传说罢了。

可如今直到他们两人的鲜血都洒在了她的裙裾上，她方才明白，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之间的差距，她有些羡慕那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亦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然而下一刻，当她想到三皇子乃当今寅国国君最宠爱的儿子，那姑娘的身后是寅国的第一世家时，第一念头便是完了，第二念头便是要寻墨涔，让他带她离开。

这一次也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因为那姑娘的行为刺激了她，她没有再对墨涔说谎，而是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结果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她颤声问他：“阿墨，现在怎么办，再留在寅国，我一定会死的。”

她虽没杀伯仁，伯仁却是因她而死，三皇子和世家女的亡故，她脱不了干系，而他们身后的势力更不会轻易放过她。

若是其他的男人，权力与美人之间，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毕竟这个世间没有美人可以永远风华正茂，但却永远不缺风华正茂的美人，只要有权力财富，这世间绝色大多唾手可得。

可墨涔想也未想，只拿过一些必要的金银细软，便带着凌落翻身上马远走高飞。

四周的景物在飞快往身后倒退，她被他有力的臂弯揽在身前，只微微侧头，便能看见少年坚毅的侧脸。

凌落记得，她初见墨涔的当年，他还只是一个羸弱瘦削的孩子，可如今他却成长为足够让世间女子心动的英俊少年，他于战场顶天立地，对人对事坦坦荡荡从来无愧于心，他与她从来便是全然不同的极端。

有那么一瞬间，凌落想，能被墨涔这样好的男人爱着，兴许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如果他们能够平安逃离寅国，她愿意试一试，一心一意地待在这个男人身边。

第七章

因为辰国和寅国都是十二国中实力最强的国家之一，当这两个国家都在通缉他们时，连带着许多国家也不敢再接纳他们，最后墨涔只好带凌落去了距离这两国十分遥远的亥国暂且隐居。

起初一段时间，因为从未在山林间生活过，凌落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倒还并没有那样难以忍受。可随着时间地推移，就算墨涔依旧疼她如初，她也仍觉得日子寡淡无味，她开始怀念曾经的锦衣玉食，怀念京都的醉生梦死。

也就当她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墨涔救回了一个身着锦衣腰围玉带一看便知身份极是不凡的男子。

在看见那男子的瞬间，凌落便知晓自己重归繁华浮世的机会来了。

她几步上前从墨涔手中接过了绢帕，眉眼弯弯地笑道：“阿墨，你忙了一天已是极为劳累了，这里我先照看着，你先去吃点东西休息吧。”

在抵达亥国的当晚，墨涔便在凌落的提议下和她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是那样相信凌落，他根本就没想过他的妻子直到现在都依旧贪恋荣华富贵。

亥国终年被大雪覆盖，墨涔想要给凌落衣食无忧的生活，是以每天天不亮便要进入山林中去寻找珍贵的药材和猎物，去城中换了钱粮之后，他还要去一个镖局当教头，每日归家之时都已是日落黄昏。

也正是因为如此，凌落便利用他不在家的机会，利用他给予的信任，安心与那名为楚沐风的亥国贵族勾搭了起来。

如今已经双十年华的凌落，褪去了年幼的稚嫩，越显风华绝代，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无不心折于她的美貌。

楚沐风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此番他之所以受伤便是跟一个江湖帮派的帮主夫人有了首尾，奸情被偶然撞破了之后，才会遭到对方凶残地追杀。

凌落的样貌比起那帮主夫人更娇艳千百倍，楚沐风自然不会放过此等美人。

待楚沐风快要彻底伤好的那日，他给了凌落一支巧夺天工的红宝石发钗，他嘴角微勾，对她丰神俊朗地笑道：“如此佳人，应该金屋藏之，锦绣加身，山珍海味地娇养着，你觉得呢？”

凌落看了看手中华丽的红宝石发钗，又拔下了发间墨涔亲手给她雕刻的桃木发钗，仅犹豫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丢掉了桃木发钗。

纵使墨涔对她再真心可又有什么用呢？他总归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也就是在她跟着楚沐风决定去跟墨涔摊牌之际，她遇到了偶然途经此地的重明。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他出现的时候，世间万物居然都统统静止了，他步步生莲地走向她，用无喜无悲的声音问她：“如果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愿意心甘情愿地将你的心挖给我吗？我需要一颗美人心。”

凌落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宫廷那一摊浑水她已经蹚够了，她想要的一切跟着楚沐风便可以拥有，更何况，实现了愿望却要挖心给他，那人都死了，就算愿望实现了又能如何？

是以见重明没有恶意，凌落想也未想便摇头拒绝：“不用了，我现在还不想要那么早死。”

重明倒也没有过多规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若是现在回头，你还可拥有这世间最难得的真心。若你仍执迷不悟，有朝一日必当自食其果苦不堪言。不过，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未央城朱雀街头的重家商铺寻我。”

重明在说这话的时候，凌落也有过一丝迟疑，但当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的红宝石发钗，便统统将那些让她窒息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她年轻貌美，从来不缺真心的爱慕者，可她想要的从来便只有夜夜笙歌奢靡红尘罢了。

第八章

对于她的离开，墨涔并没有责怪她半句，明明难过得眼眶泛红，可最终却仍旧微笑着对她说：“阿落，往后不要太过任性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你。”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看她为难，放手给了她自由。

然而让凌落没有想到的是，楚沐风的内里有着和他光风霁月的外表极为不相称的自私凉薄，起初他对她是千依百顺，可待到腻味之后，恰逢有世家勋贵看中了凌落，他便毫不犹豫地准备将凌落拱手送人。

她不甘心想要逃跑之际，是墨涔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替她挺身而出。

也直到那时，凌落才知晓，原来当初她离开之后，墨涔因听说楚沐风人品败坏很是担心她，这些日子便一直在京都安静守候她。

也直到那时，凌落才明白，基于容貌的爱慕迟早会因时间而褪色，唯有墨涔才是唯一不管她好也罢坏也罢，都会视她如命。

然而楚沐风早就料到了墨涔兴许会来，那天护送凌落的皆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就算墨涔拼了命地想将她带出包围圈，最终仍是被那些铺天盖地的毒箭射中。

他死之前，最后的一个动作，是将她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了那些从四面射来的箭矢。

“阿落，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一直一直最喜欢你了……”

那是性子木讷的少年，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对她说喜欢。

他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裳，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冷。

胸口处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从未有过一刻，她会这样害怕一个人的死亡。

这一次的眼泪再不是作秀，她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颤声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求求你不要死，我们回边境，我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抬手吃力地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后，方才轻轻笑了笑。

“阿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

而后，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直到箭矢停止，那些护卫靠近，任凭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他都再未睁开眼看她。

在她终于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便也彻底失去了今生的挚爱。

明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她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她向楚沐风要了一副最好的棺材，亲手将墨涔埋在了他们当年的家门口，而这要回墨涔尸身的代价便是老实接受她被当作货物赠送的安排，否则他随时可以让墨涔尸骨无存。

那些年她被辗转送给了许多的达官贵人，直到后来一个官员家的正妻嫉妒心极重，用烙铁烫伤了她的脸，楚沐风见她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这才放过了她。

若是以前但凡容貌有半点残损，对她而言都无异于天塌地陷，可此时她却只觉得，那都是她应得的报应。

而后那些年她走过了许多墨涔曾提到过的地方，替他看遍了他曾经说过想要看的风景，最后在弥留之际，她来到了未央城寻到了重明。

她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墨涔的模样。

当年她在墨涔坟墓旁种下的红枫，归来之际已亭亭如盖。

重明点燃了犀角香，滴了三滴他的鲜血在香炉之内，片刻后，便有眉目如画的少年从坟墓缓缓走了出来。

“阿落，你来了。”

谁若先离开，奈何桥上等卿来。

诚然他生前被她辜负了一生，可最后他的魂魄也依旧记得他们当初成亲时的誓言。

那一刻凌落泪如雨下，她将重明给她的弯刀毫不犹豫地没入了胸口，然后用最后的力气向少年伸出了手：“阿墨，我来了。”

所有欠你的一切，她会用以后生生世世来归还。

尾声

将还有温度的鲜红人心麻利地放入空间指环内，再命人将他们二人安葬在一起之后，重明便起身回到了车中。

大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将那新堆的坟冢彻底掩埋。

赶车的家臣有些不解地问：“家主，为何一定非那妇人的心不可？”

“美人心易得，可蛇蝎美人的心却难得，而她身负那么多条人命，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家臣似有所悟，顿了顿，又问：“那她和那个等她的少年，当真便有来世吗？”

重明饮了一口红泥小炉刚温好的酒，淡声道：“或许有吧。只不过这一世她作孽太多，接下来就算投胎也会沦为畜生道，还清了孽债，方有再世为人的可能。”

因果循环，善恶有道，谁也避不开，谁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