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集

荒 草

它们哀悼

它们不会说话，束手

从古代一直到现在

它们哀悼，一样的表情

一样的残垣断壁

破了的城，碎了的庙

荒了的心

它们哀悼，束手

一样的表情

拉倒的屋，挖了的坟

绝了的命，没有改变

大厦的恢弘，堂皇的理由

黑暗的雄心，没有改变

顷刻间成为哀悼

它们被诅咒，被铲除

像上访的农民

大煞风景

它们哀悼

它们是一片片的荒草

它们不说话，束手

连落日也荒了，束手哀悼

曲曲菜

低矮的门楣

没有什么传下来

该砸的，该烧的

都已化为灰烬

只有满嘴曲曲菜苦味的清香

无法被剥夺

清寒之家

何以源远流长

白根、青绿，出自料峭春寒

这是最后的学习

曲曲菜蘸酱的口味

最后的传承

满含苦味的清香

我开口跟人说话

像母亲洗白的旧衣裳

父亲用严寒壯筋骨

谦卑，自重，魂儿都在

如房檐上的积雪

融化在家的心里

站在落日的河岸上

问一问：什么是家啊

一座老房子，一个祖上的名字

还有未出生的

天南地北算不上分别

我们的身体里

苦味的清香没有了

这个家，也就真的散了

被雷电击中的树

在乡间

如果有谁被雷电击中

那他一定是做错了

无法原谅的事

遭到天谴

在乡间，没有谁特别

趾高气扬

他们以谦卑

平衡身上的罪

所以，我在一棵遭雷击的

树上看见的

永远是自己的不安

仿佛那雷电一直

高悬在头顶

焦黑的树枝上

重新长出幼小枝叶

那是忏悔的欣喜

涅槃的欣喜

河岸上的草木

河岸上的草木

挤在一起

叫它们，它们就会分开

杏树、桃树、梨树……

叫它们，它们就会竖起耳朵

芨芨草、鹭草、燕子翼……

叫它们的名字

一遍遍大声地——叫出声

它们就会跟你来

松 树

松树不适合长在

房前屋后

它适合清寂之地

山岗或坟地

松树里的黑暗

就是流浪世间的

诗歌的黑暗

它生出禁忌

使自己保持孤零

它的信仰，谁还坚持

还有谁，像它一样

落日般述说

尘世之上的清风与品德

迎 春

季节的剧烈变化

使我找不到一个稳定的词

来抵达春天

因此，我渴望院子里

那一大蓬迎春

就是一座碉堡

那一朵朵小黄花

像细密的射击孔

一次次阻击

对春天的冲锋

仿佛只有这些庞大

而冰冷的比喻

才能击中

温暖春心

竹 子

雨水季是移栽竹子的

好时机

我们下大力气

把五杆高过院墙的翠竹

从很远的地方运回、栽下

顿时，我和整个院子

都变了

仿佛开始了另一种身份

只有被雇来干活的老田

没有什么感觉

晚饭他吃了一斤猪头肉

一只鸡和一斤白酒

他说，吃少了，撑不住

蒲公英

小时候，蒲公英的轻让我着迷

我仰着脸追它

它的虚幻

让我奔跑不止

我追着蒲公英跑出村子

跑出乡，跑出县……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

故乡春天的河山

作者简介：雪松，姓名赵雪松，1963年生于山东阳信，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学习诗歌和书法，曾与友人创办民刊《诗歌》，出版诗集（含合集）：《伤》、《雪松诗选》、《七人诗选》、《前方，就是前面的一个地方》、《黄河口诗歌群落》、《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散文随笔集《穿堂风》、《我的徒骇河》等，作品选入《谱系与典藏——中国先锋诗歌30年》、《60年代出生——中国当代诗人诗选》、《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等多种诗歌、散文选本，曾获齐鲁文学奖、《诗歌月刊》全国探索诗奖，首届全国旅游文学散文金奖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