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得兰群岛极光

2016-05-14 09:04王卉子
西湖 2016年4期
关键词:王海燕

王卉子

我们看到的从很远星系来的光是在几百万年之前发出的,在我们看到的最远的物体的情况下,光是在80亿年前发出的。这样当我们看宇宙时,我们是在看它的过去。

——霍金

儿童节

如果他足够细心,在奔赴这场刑罚的路上,他不会如此果断。如果他足够细心,他会在这个清晨,用牙膏刷刷回力球鞋,这双鞋子能让他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不是每个在天文馆的人说话都像播音腔一样好听,陈李歌因此老受刘馆长得意的。那个华美的人造星空模拟厅,花费了这个小城天文馆最大的投入,仅在儿童节全天开放,一放就是一整天。

天文馆的外貌,是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球体。现代感或未来感十分强烈。它像被错误地投放到这个小城,光鲜得拒人千里。可是在这里头工作的人,很久以来已经忽略了它的模样,对待它,就像对待平凡的灰色的大楼,或是一辆刹车过度灵敏的公交车。

早早的清晨,刘馆长摩挲着放映机,叮咛的姿势像个老太太——今天孩子多,可能会吵闹,你不要心烦,小朋友,要连哄带骗,主要是得讲授知识,把国家培养你的心血,转告给新一代花朵。

“啊,是,是,知道,平时也对付孩子,开始放片子就好了,灯一关,都吓得不敢说话,等太阳系出现在银幕上,每回都能听到惊叹。”

刘馆长就好像已经听到了小朋友们的惊叹。

“你不要懈怠。”刘馆长替陈李歌把放映机换好灯。

“语速也不要太快,你讲话有时候别人听不懂。”

“啊,是,是。”

刘馆长没把这个小天文馆当作真正的宇宙的投影,他挺能接受这里的萧条。他领导着:天文爱好者陈李歌,维护放映机、也维护太空模拟飞梭的王海燕,两个打扫场地的阿姨,以及传达室大赵。

大赵是刘馆长的侄子,是全馆最威风的人物,天文馆的大门老早用上电动放行闸,按钮就在大赵传达室的桌边。

有时大赵潜入模拟厅,缠着陈李歌放一段天象影片,心里其实期待,自己不在场,怕是有人要被电动闸关着进不去或出不来。

两位打扫场地的阿姨如同兵临城下。

小学生在儿童节进入天文馆,其量级相当于春游。家长早早备好零食,饮料,花里胡哨的一次性包装袋,糖纸,瓜果壳……带队的女老师管不过来,态度不太好的,还会指点她俩劳动不够勤恳。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状况往往出在儿童节,两位阿姨携手撒泼,刘馆长也会害怕。

“刘馆长,我今天不请假,但是您得多置几个垃圾篓,还有,以后把4D剧场那洒水的功能停了吧,每回放完都是泥脚印儿,再说,谁考证过宇宙里下不下雨?”

“啊,是,是。芬姐,我把垃圾篓置上,您给规划规划,看放哪合适。”

芬姐拿到权力。

“放哪都有人乱扔!”

看刘馆长不怒也不捧,芬姐不好再顺杆爬。她跟大赵卖打折票,薅社会主义羊毛,刘馆长可能知道。

王海燕如临大敌。

太空飞梭相当于天文馆里的游乐场。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太空飞梭。因为喜欢太空飞梭,也连带着喜欢王海燕这个女人。一般孩子上了小学,就学会拉帮结派了,那些在课间锻炼出的拉拢人心的智慧,尤其是七八岁的小男孩,丝毫不吝于使用:你漂亮;你像我的语文老师;你像我妈妈的妹妹;你可能是南方人吧;你这件衣服我见到过,在特别大的商场里见到的……

这个机器,还有天文馆里所有的机器,都归她王海燕一个人管。她是学机械的。

王海燕上大学的时候,八个女孩一间寝室。空间狭促,洗脚盆摆在枕头旁,双层床的遮羞帘边,总是挂着一排等待晾干的衣物,夏天还得挂上蚊帐。王海燕从土木工程系要来做模型的木头,做了个小桌子,放在二层铺上,起居饮食,都不再下地。

她把头发编成一根辫子,沿着发际盘在头上。这是贝隆夫人的款式。回到家乡,在天文馆工作,她仍然爱穿宽松肥大的裤子,配卷起袖子的衬衫,以及有些老旧的黑色中跟皮鞋。

王海燕的父亲修手表,在百货商场支个摊,桌前挂一溜皮表带,钢表带。送来的手表,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走得慢。

父亲的手灵巧得像刀刃。它们看起来那样粗野,指甲常年光秃秃的,手指上还有黑色的油污。

少女时期,她站在父亲的修表摊边上,看父亲把零件逐个拆解。客人不留神时,他把优质手表的零件收到抽屉里,替换成廉价的。有一回是一个教师模样的男人,当场抓住父亲的小动作。

“你在干什么?你干什么?”

那教师有些瘦削,嗓音还有点娘里娘气的,却义正词严,瞪圆了眼睛,重重地指着父亲灵巧的手。王文和与王海燕在商场众目睽睽下,王文和看着来往的顾客,王海燕看着王文和。

王文和修那块手表没要钱,以后该搞小动作还是要搞。父女俩聊过这次事件,王文和愤愤不平,一个教师,装什么正直,还不是为了省五块钱修理费。修表摊旁边多了个内衣摊,艳红的蕾丝,廉价而热闹。

要不把太空飞梭的电拔了吧,王海燕盘算。盘算着就来了决心,王海燕猛一抽手,把太空飞梭的电拔了。

这样不够。王海燕心突突地跳动。

她又打开机箱,用电笔把电路给挑了,这样即使插上电,机器也无法运作了。

一会儿来天文馆的小朋友坐不了太空飞梭了。

王海燕倚着被自己毁坏的太空飞梭。

芬姐带领雷姐投入状态,垃圾篓都就位了,雷姐张罗大号毛笔,大张的纸张,泛黄的纸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大大的字体:请爱护卫生。请爱护卫生。大赵把电动闸开放,帮着张贴在墙面上。还有一个小时,儿童会带着天然的、对壮丽的宇宙的好奇,鱼贯而入。

陈李歌信步到太空飞梭跟前。王海燕问他,太空飞梭坏了,今天修不好,让小朋友看看天象模拟吧。你准备讲课了吗?让我看看你准备的文件。你真有才华,全天文馆,就属你口才好,有见解。我最欣赏你的才能。

陈李歌捏着嗓子,没用那一贯漂亮的播音腔。他佝偻着身子,像老头子一样回答:啊,是,是。

王海燕急切地表达欣赏之情。

“你真有才华,小朋友一定爱听你讲。我都爱听。”

“啊,是,是。”

陈李歌像哄又像搪塞,王海燕反倒不太紧张了。擅自把太空飞梭搞坏这件事情的愧意也少了。

本来说只是第四小学的一年级全体,结果来了两个年级,学前班也来了。带队的老师由去年的两个增加到了四个,这恐怕也不够用。小朋友的队伍像禽类与兽类混杂的集体,嘈杂,时而凶猛。这样的队伍里,偶尔也会有个别戴着像放大镜一样的远视眼镜、被放大的眼睛里透着清高的小男孩,自己对自己强调着纪律,再俯瞰集体。

陈李歌告诉王海燕别一个人独守着坏掉的太空飞梭,来听听他讲话。

王海燕又猛地一抽手,她挺想远离那个太空飞梭。

“天象厅也叫星空模拟厅,放映机和穹顶是这个厅的灵魂。跟电影院不一样,天象厅的放映机在你们落座的正中间,抬头看看,半圆形的穹顶相当于银幕。二十一世纪初咱们的这个小城,已经不太能看见星空了,星系、星座、星云,离我们十分遥远,但在每一次夜幕降临时,它们都真实地注视着我们。据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经历了百万年,才穿越宇宙,到达我们这里。被我们看到时,它的实体,极有可能已经消失在浩瀚中。星星的光芒,是它们传达给我们这些孤单人类的问候,依靠天象厅,我们得以向另外一个时空回望。”

刘馆长听到这有点起急,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的儿童,懂啥叫“回望”?还有,“实体”?

四位年轻女老师把守着天象厅的四个角落,像门神。

陈李歌从容开启了放映机。灯光黯淡下去,孩子们发出了看恐怖片时方能发出的,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的感叹。

这时在穹顶转动的,是黑底白纹的星轨,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星空,在视觉上,毫无建树。

王海燕不愿惊扰,她缓慢地推门进来。

没有灯光,王海燕找不见人。所谓星轨,看起来就像一圈圈白色的细线,投影在深黑的穹顶。一点也不让人惊奇,比山间的夜空要无趣。在山间,星辰仿佛触手可及,也没人关心它们的行迹。她听着儿童细碎的因为沉闷而产生的悄悄话,对着穹顶的白线圈愣神。

“这些是星星的轨迹,但其实导致星轨产生的,是我们的地球。小朋友们知道吗?是地球自转带来了日夜……”

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们中响起了开小食品包装袋的声音。

在场的成年人刘馆长,大赵,四位女老师,两位打扫阿姨,都觉得讲解沉闷极了。

刘馆长恨不得亲自上阵,腆着老脸来一段连哄带骗的表演。

王海燕见不得尴尬,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帮那四位门神整顿纪律。

咳嗽完,她还有冲动上前真正地维持一下秩序。小朋友不知道尊重人,他们的教养,都来自对大人的惧怕。

但孩子们马上尊重了陈李歌。

那半球状的穹顶,忽然出现了瑰丽的色彩。像极了吞噬了彩虹的云雾,从南到北,徐徐蔓延。绿的如孔雀的尾巴,还有紫红色,粉红色,夺目的天蓝色。就像没有介质的颜色倾倒在夜空,或者,反过来,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空中的颜色投射到大地,才有了自然。

“这是极光。”

陈李歌像在介绍自己的妻子。

儿童如饕餮般仰望穹顶。

“爱斯基摩人认为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原住民则视极光为神灵现身,深信快速移动的极光会发出神灵在空中踏步的声音,将取走人的灵魂,留下厄运。”

儿童发出了“真酷!”的感慨。

刘馆长赞许地一下一下点头。这就对了,小孩爱听鬼故事,寓教于乐。但四位女老师不太乐意,她们给学前班和一年级孩子教的是德智体美劳。

“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看不到极光。因为极光的产生,是太阳、地球磁场和大气层较量的结果。只有在非常靠近北极和南极的地方,才有可能观测到。”

然后他深深地看着王海燕。

“北欧能看到极光。据说观看极光,会产生巨大的空虚感。因为它极其壮丽。”

“你们读的大部分童话,以及许多神话的原型,多来自于北欧。在我们的国家,人们向往北欧人民的生活。在北欧,人们也工作、恋爱、养育后代,因为有着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病者就医容易,警察无所事事。”

“再理想的国度,人们也需面对生老病死。因此,能有相对优渥的制度,已是幸事。”

悲伤的话被陈李歌说出,却像鼓足了勇气,在承担即将到来的雀跃。

“小朋友们,极光美丽吗?”

面对课堂式提问,孩子们早已总结出课堂式的回答:

“美丽!”

播音腔来了。

“那么,大家想不想去美丽的北欧,观测美丽的极光?”

“想!”

“真好!很荣幸为你们献上我最真诚的想法。一起疯来一起傻,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我们一同努力好不好?”

“好!”

这一句回答索然无味,节日的小主人们感到,这个家伙虽然有星辰、宇宙、极光、北欧作为武器,但他其实跟那四位门神没两样。

陈李歌话锋忽然一转。

“你们知道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吗?”

陈李歌说罢,只能带着歉意,看看刘馆长。

刘馆长从青年的眼神判断,这家小天文馆可能要出事,或者已经出事了。但是出多大的事,或是多小的事,他还不好说。

王海燕心跳加快,陈李歌从不说重话,他们俩人,稍重一些的话都是王海燕说的。王海燕从陈李歌的“自杀”二字,突然联想到自己平素的糙话,狠话。那都是下了功夫往难听里说的。她王海燕对陈李歌这样,对陌生人也这样。当然,陈李歌不比任何一个陌生人熟悉她。可是那些她说过的糙话里的任何一个词语,都不如从陈李歌口中说出的“自杀”力度大。

这个掌握了知识的青年,正试图给她一个了解他的机会。就像你将与湖水对话,你得先踱步到湖畔,对着湖面的自己,佝偻身体。

“小朋友们,很荣幸认识你们。我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另外,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就是那个可以看到极光的北欧啊。那里可是天天儿童节!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对社会主义以及自杀社会有杰出贡献的新一代儿童!”

陈李歌大功告成,随即评价自己,告白泛着酸腐。

女教师们几乎同时跃起。

芬姐不停地念叨。

“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呢,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呢。”

陈李歌这番话语,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们还不太能理解当中的情怀寄托,但隐约地,儿童们在儿童节学习到了沟通交流中的讽刺技巧。

两周前的神农架

亚热带季风气候主要分布在南北纬22°—35°亚热带大陆东岸,它是热带海洋气团和极地大陆气团交替控制和互相角逐的地带。它主要分布在中国东部秦岭淮河以南、雷州半岛以北,以及日本南部和朝鲜半岛南部等地,是亚洲的一个专有气候。

神农架18度到28度的气温适宜跟踪。

从陈李歌他们天文馆的小城到神农架,坐火车需十三个小时,正好处于选择卧铺或硬座的尴尬区间。王海燕和吴立群、吴刚刚乘坐卧铺。车厢狭窄,为了避免跟踪被发现,陈李歌坐的硬座。

这是五月中旬,夏天还没抵达,陈李歌数着日子,距离王海燕给自己带来的灾难,已过去两周。这时陈李歌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时空上的中点,两周前他百般愁苦,两周后他杀身成仁。在当下这个正在发生的去往神农架的时间点,他仅有愤懑。

陈李歌不理解火车。他首先不理解为何在硬座车厢售卖板凳,这可能是春运的遗留产物,因此连带着,他不理解春运。他能理解那个躺在地上,把头塞到一张座椅下、脚塞到另外一张座椅下睡觉,像两个面对面座椅之间的桥梁一样的农民。但对黑西装白衬衫,黑皮鞋白袜子,掏出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向邻座兜售自己创业理念的青年,他又不理解了。

桥梁农民可能想翻个身,但座椅与地面的间隙太小,他仅是挪动一下,又将怒气发泄到脚边的座椅。没有了车厢作为掩体,到达神农架以后该怎么跟着王海燕,陈李歌烦透了。

吴立群是市足球队的教练,丧妻。他给王海燕讲过,一生结一次婚,有一个孩子,足矣。他的家乡在小兴安岭山脚边,有几个鄂伦春族朋友。吴刚刚问过王海燕,如果你当我妈,我能接着管你叫姐吗?王海燕不敢告诉吴刚刚她的疯狂的渴望,渴望与吴立群的婚姻,就像渴望与吴刚刚成为真正的家人。吴立群多伟大啊,他跟儿子的家没有女人,他给儿子做饭、洗衣服,他也没变成娘炮,他教儿子当个真正的男人,教儿子像他这个父亲年轻时一样,启程到神农架寻找野人。王海燕其实早已打定了主意。

“神农架有植物3700多种,有各类动物1060多种,其中两栖类33种,爬行类40种,兽类76种,鱼类47种,鸟类308种,昆虫560种。神农架可入药的动植物,至少有2013种。”

王海燕可是做了功课。她是学机械的,记忆力还行,要用庞大的数据震慑这个小朋友,必须让他服气自己。她生搬硬套地找了一个聊天的口子,把神农架的基本知识背诵出来。她观察着吴刚刚的反应,随时调整,声情并茂。

当父亲的似懂非懂,但能理解这是王海燕在通过给吴刚刚上课,来向自己示好。

吴立群其实不太满意这种示好。有一种女人的模样他挺满意,寡言少语,带着愁苦与忍让。女人本身不一定是高贵的,可是不认为自己高贵的女人,反倒带有高贵的气息,让他这样的粗野男人,甘于将自己缩小成少年,并尝试追求。这种女人追到了就一定要娶回家去。

王海燕就没让吴立群有娶回去的冲动,他总感觉这个女人会给自己惹来事故。王海燕总是过度表达自己,她急切的样子让吴立群常感到压力,就仿佛自己命里注定会负了她。

天晓得王海燕给吴刚刚灌了多少迷魂汤,吴刚刚提出要带上王海燕。现在吴刚刚给自己招来麻烦,王海燕就像个步步高学习机。

这时火车进入山洞,隧道里的白色灯泡被车窗棱子切断。离到达神农架还有三个小时,王海燕发现对面中铺的小姑娘总看吴刚刚。在面对晚辈爱情大事的时候,女性都有居委会大妈的觉悟。王海燕一半教育吴刚刚,一半向吴立群示好,老伎俩了。她发现了比神农架数据更为有力的武器,她让吴刚刚去跟小姑娘说说话。

王海燕一哄骗,吴刚刚小脑袋一别:她没脸没皮。

小姑娘跟奶奶还是姥姥一起坐火车,这是一老一幼在旅途上。折了老人家的面子,吴刚刚踩着了吴立群的雷区。

有王海燕在,吴立群克制着用那只教育出好几个足球健将的右脚,一脚将吴刚刚从窗前踹到地上的冲动。

吴刚刚很快反应过来父亲的愤怒,尽管他觉得这愤怒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大点个儿,缩在窗边,赶忙乖巧地对小姑娘和老太太招了招手。

吴立群不表态。

王海燕还没觉得自己需要收敛收敛。

在宜昌下火车,换乘汽车,陈李歌一路跟得紧张兮兮。到了神农架木鱼镇,住宿环境让他安心下来——隔音效果极差的宾馆房间,恨不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陈李歌能听见王海燕在张罗。

在大森林里,初夏。王海燕有点后悔,没再强硬点,盯着吴刚刚把长裤长袖穿上。森林里的蚊子都是带斑纹的,个头还很大,与他们那个小城的蚊子相比,蠢是蠢了点,却更凶残。吴刚刚的腿被咬满了大颗大颗的包,连成一片片。但吴立群和吴刚刚都很雀跃,他们发现了蜥蜴、猫头鹰。

王海燕克制不住地给吴刚刚背诵,猫头鹰的学名叫“鸮”,它们也会受情绪影响。它们平时的形貌像猫一样宽厚,遇到强大的敌人时,为了示弱,蓬松的羽毛会骤然收紧,看上去小了两号,也更像鸟类。

吴刚刚已到了懂得善意的年龄,当然他来这其实是为了找野人,运气好的话,还能跟父亲学习点燃篝火。但是听一听自然常识,他也失去不了什么。

吴立群总结,王海燕想象中的爱情就像应试教育。有一个总纲,所以有应对的技巧和细节。在火车上,王海燕已经施展了待嫁女人的关怀魅力,吴立群心知肚明,因而有些苦哈哈,倒也采纳了王海燕对吴刚刚生搬硬套的教育。

王海燕站在野外讲台上,由猫头鹰说开去。她像一个志存高远的教师,她迫不及待地发动两个听众的学习热情。她也像一个前来写生的画家,幕天席地般的气概,凭借色彩难以实现,于是她挥舞着手臂,试图用肢体表达震撼。

陈李歌带了望远镜。他望一会儿手舞足蹈的王海燕,再望一会儿森林别处。听说神农架有植物3700多种,蕨类资源是最为丰富的。

陈李歌喜欢蕨类。蕨类是世界上最早的陆生植物,论进化水平,仅比苔藓高一点点。它有着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它的体态对称而富有弧形的美感,不太像东方的美,更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用钢笔勾勒出的,尾端浓烈的曲线。

陈李歌判断王海燕这招,不灵。

吴立群打断王海燕。

他扭头告诉吴刚刚,去找只兔子或鸟,我杀死它给你看。然后,你成为男人。

王海燕家里没有男孩子,她对“家庭教育”的认识,就是隔三岔五的夜晚,王文和坐在饭桌的上座,点评时事新闻,以及点评百货商场的经理。王海燕没必要附和他,王文和并不在乎在家人面前的这点脸面,但王海燕还是附和,这是他俩的交流。

吴刚刚与吴立群的交流情况,一般是挨揍。父亲鲜少主动提议吴刚刚做些什么事情。所以虽然杀死小兔子和小鸟朋友十分残忍,但吴刚刚也愿意为了父亲,经历这场成人礼。

吴刚刚自觉地将王海燕从这场硝烟里撇清,他告诉王海燕,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他有不得不做的苦衷。王海燕苦笑,她认为吴立群在开玩笑,一只小兔子,一只小鸟,在偌大的森林里,不是一个会踢足球的小朋友就能抓到的。他可能只是想把吴刚刚支开吧。

陈李歌用望远镜望着王海燕,王海燕望着吴立群。她带了一块方格子布,铺在曲线对称而优美的蕨类的怀抱里,吴刚刚被打发走了。

这是他们难得的独处,吴立群有些心不在焉。两人只有聊到吴刚刚的时候,话题才有来有往。

王海燕说吴刚刚是个机警的家伙啊,心思都在察言观色。

吴立群心说这小家伙出成绩在后头呢。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他到野外,为了最终让它被父亲杀死而去追捕一只花栗鼠的途中,会改变形貌的猫头鹰,带着斑纹的蚊子,还有其实不会变色、但和书中变色龙十分相像的蜥蜴,都让吴刚刚隐约感到悲伤。

花栗鼠的眼神不像猫狗那样灵动,好像总带着惊恐。那种体型过小的哺乳动物典型的惊恐。这也许是它们寿命一般不太长久的原因之一。丧命于追捕,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它看起来就像松鼠,但书中松鼠的尾巴更大,这也许是为了用夸张来吸引注意力吧,吴刚刚总结。

初夏的阳光被高大的树木切割成斑驳的影子,小尾巴的花栗鼠匆匆赶往何方?

吴刚刚学会了追踪行迹,他掏出王海燕为他准备的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撒在花栗鼠攀爬的树根。

“嘘……”

这是在提示自己,也是在提示花栗鼠。

抓不到也就罢了,抓到了是一定要带回去给父亲的。

静谧的森林,花栗鼠左顾右盼,投食的孩子已经进入作战状态。

终于它沿着树干爬下来,抬头细嗅空气,花生米的香气丝丝入扣,吴刚刚屏气凝神。

花栗鼠还没找到花生米。

吴刚刚已经一个箭步扑上去,花栗鼠惊恐地挣扎。它却不懂反抗。

为免它过度挣扎伤害到他俩,吴刚刚笨拙地把运动服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这个小动物。

挣扎从强到弱,又从弱到强,反反复复,那包裹着的口袋里,看不见殊死扭曲。

这个七岁男孩的成就,他听从了父命,学会了追捕。

吴刚刚光着上身,提溜着袋子一样的运动服,里头是惊恐的花栗鼠。吴刚刚脸上是不符合他七岁年龄的沉重,就像闯了大祸,等待审判。

王海燕没想到吴刚刚真能抓到。

“是兔子?”

“小鸟不太好抓吧?”

“放了放了。”

吴立群一脸冷静。

“你杀还是我杀?”

吴刚刚战栗着,示威似地,把袋子递给父亲。

吴立群不接。

“你来吧,像个爷们。”

花栗鼠像听懂了话,处在更加深邃的恐怖中。

“爸。”

吴立群大剌剌地岔开双腿坐在那块格子布上,欣赏自己即将成年的儿子。

吴刚刚赤裸上身,汗涔涔的肩膀冒着酸酸的气息。

“爸。”

王海燕觉得自己不得不介入了,她上前要夺过那个袋子,吴刚刚倔起来了,死命拽着不放。

这个孩子带着仇视,突然开始审视自己的父亲。

“刚刚啊,咱们把小动物放了,好不好?”

“跟你没关系!”

吴刚刚扔出这一句话,吴立群差点就要点头了。这个父亲优哉游哉,这更加激怒刚经历了搏斗的儿子。

王海燕站在父子中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母亲。

她的爱护吴刚刚的冲动,其实十分虚伪,她并不是因为血缘而疼爱他,她只不过是在试图打动他的父亲。现在吴刚刚抓来了花栗鼠让父亲杀死,他就像一个小魔鬼。这是她的总结。她也不再欣赏吴刚刚。

但吴刚刚用突然学会的凶狠的目光,仅短暂的一瞪,像要为花栗鼠报仇雪恨。随后马上被父亲平日的关怀刺痛。他说服自己高昂着头,虚弱地表达着并不真诚的鄙夷。

吴刚刚轻轻抖开了运动服。

花栗鼠诚恳地逃跑了。

吴立群几乎是雀跃地,上前踹了一脚吴刚刚的屁股。又隐忍地拍他瘦弱的肩膀,捏他的脖子,克制着疼爱。

“真爷们保护弱小!”

吴刚刚放声大哭,在哭声中,他不愿原谅自己。

王海燕长叹,像找回了头脑。

完成了教育任务的吴立群放心地放归吴刚刚,他带一头雾水、却欣欣然与王海燕漂流去了。吴刚刚被寄放在旅馆。他跑到大堂坐着,手里是一度被父亲扣押,如今也解放了的iPad。

陈李歌在吴刚刚对面坐下。

陈李歌说不上喜不喜欢这个儿童,毕竟他是自己情敌的孩子。可是用爱情里的仇恨与他交流也不合适。陈李歌决定退一步,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简单聊聊好了。

“你妈妈呢?”

“没了。”

“跟你们一起的不是妈妈?”

“那是在追求我爸的姐姐。”

“是女朋友吧,追到了吗?”

“我爸得考验考验她。”

“你爸那么牛吗?”

“其实还行,看对谁了。”

陈李歌有点愤怒。

“我看你爸也还行。”

陈李歌想想,漂流也需要跟着看看。

湍急的河流最能映照吴立群此刻的英雄感慨。刚教育完孩子的满足感,让他恨不得高歌一曲。王海燕认为这都是因为自己的崇拜所致,愈发积极地拨弄着河水。

陈李歌急赤白眼的样子像个山匪,他躲在沿河的树丛后头。这两天的雨水少,漂流不太凶险。应了陈李歌的景,他不愿王海燕在危险中投入吴立群怀里。那男的让人感觉信不过。

吴立群故意找水流急的地方划船,他心里有热情,渴望越过任何障碍。他的男子风范,更加感染了王海燕。可王海燕知道自己如果试图小鸟依人,看起来会像笨重的蠢鸟。她琢磨着,还是得怎么贴合一下吴立群,又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合格的待嫁的母亲。吴立群说他结一次婚,有一个孩子就够了,王海燕看着湍急的河流百般默念。

据说女人在恋爱时,智商最低。说这话的人一定没被女人真心爱过。一个女人一旦真正爱上了谁,会变成他的姐妹,邻居,女儿。她们公共的信念叫狡黠。

“我爸说,嫁人这回事,得随缘,开心最重要。能让我开心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吴立群觉得这不太像王海燕的背景,她看起来像吃过苦头的人。

“啊,你爸疼你,儿子和女儿不一样。”

王海燕准备好的一套关于她爸怎么疼爱她的故事,被吴立群堵住了。

王海燕又说。

“现在有种社会现象,两个人处朋友,也许不一定是处上朋友了,总得有一个人,觉得是处上了;她觉得是处上了,不一定就是处上了,因为另外一个人不一定这么想。”

吴立群被王海燕搞得特别糊涂。

“这是什么初中生的暗恋故事吧。你想要啥?咱俩是处朋友呢……吧?”

“你说是就是吧。”

这种说来就来的情绪,吴立群在上一段婚姻里也见到过。其实这是女人在示好。这个男人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王海燕继续一下一下,拨拉河水。

“你说,你不结婚你跟我处朋友干什么?”

“……你说呢?我要是不结婚,我跟你处朋友干什么?”

王海燕问不出那句“只结一次婚,只生一个孩子”的话了。

她是一个特别容易知足的人,吴立群一句心虚的反问,在她看来,就像最深刻的情话。

这个人一定问心无愧,才会用反问句式。这个世界上没有这种男人,在面对女人的乞求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得到了安抚,但狡黠还在。

“吴刚刚问我,能不能一直管我叫姐。”

“啊,你想让他管你叫啥?”

“最好别叫姐。”

“行,我教育他。”

王海燕又把敷衍听成了恭维。

陈李歌看着王海燕逐渐欣喜。他的望远镜镜头水雾弥漫,球鞋踩在泥泞里,裤腿也湿了。陈李歌有点狼狈。当然不是由于挫败感,陈李歌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可是他放弃了跟踪,踩着泥脚印回到旅馆。

应该是夜里十一点左右了,估摸吴刚刚睡了,吴立群挤到王海燕身边。两人枕着一个枕头。吴立群没碰过王海燕,这回仨人开一间房间,是王海燕要求的。吴立群现在就那么躺着,他突然回想自己答应王海燕这个要求时,面红耳赤,惟恐被她看出企图的羞赧。

陈李歌静静地躺着,等待事情发生。

半晌,他决定结束猜测。他耳朵贴着墙壁。

王海燕猛地抓起吴立群的大手。

吴立群粗糙的手心摩挲王海燕的手。他为自己在漂流船上的敷衍感到可笑,他是应该再娶一个女人的,这是实打实的幸运。

吴立群从头到脚都是个糙汉。他问王海燕。

“有措施吗?”

隔着薄薄的墙面,陈李歌听见吴立群的问句。

王海燕的低语,陈李歌没听见。但他知道王海燕会说什么,那是会刺痛真正爱她的人的话,是她自甘卑微、又交浅言深的乞求。

王海燕说了一番话,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以后,吴立群的反应,就像三伏天被扔到冰窖里。先是怀疑这事情的真实程度,待领悟了,简直对女人的道德以及脾性的底线有了深刻的认识。

吴立群简直绝望地表达:你这样我不能行。

有衣衫摩擦的声音,应该是王海燕在脱自己的衣服。

吴立群又恳求:我该让你走。

陈李歌知道,他俩结束了。

王海燕呜咽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响动。吴刚刚就在同一个房间里熟睡。

陈李歌抬抬手,把茶杯拨拉到地上,打碎茶杯的声音穿透墙面,王海燕不呜咽了。

吴立群冻僵了一般,跟王海燕在床上躺了一夜。

太阳升起一点的时候,他先带着吴刚刚离开了神农架。

王海燕见到陈李歌,是在木鱼镇开往宜昌的长途汽车上。她没什么行李,但买了很多木耳、香菇这些干货,回天文馆送给刘馆长、大赵、芬姐他们,还有陈李歌。

一路跟随的陈李歌犹豫该怎么出场好,但他必须在王海燕回到天文馆之前出场。王海燕需要他陪同自己走这一程,他也需要。

车里有一个小小的旅行团,团员们戴着小红帽。导游说着成千上万个导游说过成千上万次的关于“唱歌”的笑话。在他们行当里,上厕所叫“唱歌”。

陈李歌要来一个小红帽戴上,然后出场来,他惊讶地指着王海燕。

“跟团走多好啊,怎么一个人来?”

王海燕像见到了亲人,她笨拙地撒娇似地,依赖地靠近陈李歌。

“我跟我朋友来的,他先走了。”

王海燕多想向这个不速之客诉说委屈,她只等他问,只问一句,她便倾囊以待。父亲的卑劣,爱人的刚毅,她的勇猛,她的一次不可告人的旅途。

陈李歌挨着王海燕坐下,把小红帽戴到王海燕头上。

陈李歌只等王海燕诉说一句真相,他便用尽关怀。他知道王海燕的一切,但不是来自打探,他知道的,有一些是来自想象的填补,对这样一个朴素的女人,打探其实没有必要。

对这个刚刚受到伤害,信任他并且可能将要依赖他的女人,他有儿童般的、即将成为自己所爱女人英雄的雀跃,也有宽厚的关心。

王海燕把小红帽拉下来遮挡着脸,在帽子里无声地哭泣。

哭了一会,王海燕告诉陈李歌,她被朋友甩了,她的爱人只结一次婚,只要一个孩子。

陈李歌并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忏悔。

神农架神农坛,流传着神农尝百草之时,一日百死百生的故事。

沿途中,陈李歌恍惚地感到,自己可能正处于一个什么阶段的中点。应该是情绪。这与两周前已发生过的,和两周后即将发生的,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在当下,真切的悲伤,来自王海燕并未把自己当作可以说出真相的人。而他的心灵深处,已因着在不同地点发生的旅途,把王海燕当作最亲密的女人。

更早的两周之前

陈李歌觉得吴立群像某种自以为是的猫科动物。狮子是群居的,老虎相对独立,野猫里的雄性会在感受到外来者侵犯时,用尿液标记自己的领地。天文馆里,吴立群的痕迹到处都是——王海燕跟每一个平常问候她的人透露吴立群。他跟她明明还没怎么地啊。

陈李歌当着王海燕的面,模仿过吴立群掏口袋的样子。吴立群总穿运动服,由于长时间出汗腌渍,口袋发黄,扭结,看起来很邋遢,掏口袋里的东西,要小心翼翼地不把发黄的布料带出来。那一次,王海燕根本没看出陈李歌在模仿吴立群。陈李歌多仁爱啊,他怎么会去嘲弄别人呢?再说,吴立群家里没女人啊,一个发黄的口袋,多让人心疼。

吴立群从来没接送过王海燕上下班。原因可能有二:1、王海燕对他有好感,他知道,可是王海燕的热烈反而让他认为她廉价。2、他的时间都花在接送吴刚刚,给吴刚刚做饭上了。

当陈李歌发现那个用掏口袋的姿势,光天化日下跟在王海燕身后自渎的男人时,他想把吴立群叫到现场,指责他——看看,这是你的女人的遭遇。

那是王海燕回家必经的广场,傍晚的时候,一般有老人带着孩子看风筝。那天人也不太多,网上说,有风筝爱好者在线上沾玻璃粉,风筝线因而变得像刀刃一样,这样两个风筝较量,没擦玻璃粉的,线就被割断了。陈李歌挺想见识刀刃一样的风筝线。

王海燕穿过广场,天空三三两两的风筝,夕阳下山后,有些风筝会亮起LED灯,五彩地闪烁。陈李歌一向认为有灯的风筝很土气,夜空就该是黑蓝的底子,亮银的星辰,搞几个红绿的闪烁着的风筝点缀,特别自以为是。

他还没从吴立群在天文馆里留下的痕迹的委屈里脱身,不太情愿上前跟王海燕打招呼。他看到那个自渎的男人,感到自己一脑门子都是热气腾腾的血液。

他迅速判断,不能告诉王海燕。吴立群这个王八蛋去哪了?

陈李歌再也顾不上刀刃一样的风筝线,他果断而蹑手蹑脚地前进,男人尾随着王海燕,陈李歌尾随着男人。

那男人的神态很木讷,注意力大概都集中在口袋里。如果不是裤子布料单薄,而手的动作剧烈,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陈李歌的脑子嗡嗡作响,这感觉不像愤怒,有点像不谙世事的少年,头回领教人性的奇诡。王海燕就穿着宽大的裤子,卷起袖口的衬衫,沿着发际盘着的辫子一丝不苟。没错,她已经唤醒了陈李歌的爱情,可是这个跟踪者,他被唤醒的方式叫人想象。

在王海燕到达居所之前,男人了结了。男人索然无味地回头,对王海燕住在哪并不感兴趣。陈李歌继续尾随男人,估摸着王海燕已经到家,锁好门,陈李歌一声吼叫,磕磕绊绊地与男人扭打到了一起。

从傍晚七点到夜里十点,陈李歌和男人被放置在派出所的门厅里。陈李歌觉得这个事件的性质和力量的强度,应该由刑警来处理,可是他拿不出证据;在男人的描述中,陈李歌和他是因为一次简单的对面相逢引发的矛盾。

“我就问问他瞅我干啥,瞅啥呢,我俩就干起来了。”

男人撒谎不眨眼睛,看起来满腔委屈。

陈李歌竟然语塞,他能开口说出他看到这男人对着王海燕做的事情吗?男人的安静,让陈李歌想起了沙漠里的鬣狗。同样产自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这种动物专食腐尸,它们最大的本领,就是跟从有捕猎才能的大型肉食动物。比如狮子,猎豹。鬣狗的阴郁在于,它们从不向强者展示锋利的牙齿。它们身上带着可笑的斑点,圆形的耳朵。它们仅仅是尾随着,一边计较得失,并在真正的狩猎英雄饱餐后,狰狞地扑向残羹。

处理这事情的民警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陈李歌小四五岁的样子。可是他必须十分老成,才能做好纠纷的裁判。

“说说吧,你哪不满意他?”

民警少年拿出纸笔,示意陈李歌自己写笔录。

陈李歌必须选择不说话,他不能做一份笔录,然后把这个男人放归到大街上。

民警少年把陈李歌的沉默理解成理亏了。但他也的确不喜欢跟陈李歌发生纠纷的这个男人,他看起来有点……过于示弱,以期待警察的偏向。

“他瞅你两眼怎么了?你还挺委屈。”

少年诈男人说话,男人当然不敢多说,点头称是。他表现得像个正常人,陈李歌和警察才能把他放走呀。

陈李歌坚决僵持。

调解了一会儿,少年也没有办法了。

“你俩到大厅里坐会儿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叫我,然后按手印走人。”

男人顺从地跟着陈李歌走到大厅坐下。

“她是你女朋友吧?暗恋?”

男人知道,对付陈李歌,得直接。这个人的卑劣也正在于此,他能拿自己最深的病症,换取庇护。

陈李歌不说话。

男人索性正儿八经地讨好起来。

“你别生气,就是开开玩笑。”

陈李歌气急败坏。

“啊,我不生气。我跟你一般见识做什么。”

尽管陈李歌压着火,他想让这个男人知道这件事情的低贱。

男人听懂了。

有一种深刻的自尊心,在他的心灵深处忽然被唤起,让他理直气壮。男人忽然被一种思维方式打动:我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招谁惹谁了?我有病吧我,因为这事情我求你的原谅?

这种自圆其说结合他们两人当下的处境,势必会带来愤怒。

男人又接着想:我坐在这走不开,是谁的错?

是啊,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招谁惹谁了?

男人浅笑了一下,安静下来。

“多多谅解了。”

陈李歌心里咯噔。

男人的话,多像一句敌意的承诺。陈李歌觉得坏了。他知道有些特别凶猛的人被激怒时,并不会大吼大叫。

“差不多行了吧,你俩谁做笔录?”

小警察的出现像救场,也像搅和。

“我来吧,我俩和解了,是吧?”

陈李歌几乎乞求。

男人大度地挥一挥手。

“谁来都一样!”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陈李歌他俩遇见了一帮少年,和一个酒驾滋事的商人司机。好像因为少年里领头的富家子刮蹭了商人的车,商人借着酒意不依不饶,大家就都被带到所里来了。

商人的女人脸上带着些愁苦,看来惯常忍受他的任性。这个四十来岁男人对待女人的任性,就不是孩子的任性了,更像一种居高临下、把自己当作衣食父母的,试图在这个现代社会,单独对一个女人建立皇权的情绪。

商人借着酒意大诉委屈,女人带着愁苦,连劝也不劝。

可能忍受一会儿就能少听一些大道理。陈李歌期期艾艾地理解了女人。在这个不安静的夜晚,陈李歌埋怨自己闯了祸。他激怒了这个在口袋里自渎的男人,想到自己可能为王海燕带来的危险,陈李歌心烦意乱。

男人与陈李歌告别。翌日,王海燕上班,陈李歌在天文馆里看到了这个男人,热切地咨询着太空飞梭的原理。

面对陈李歌的关心,王海燕有些警惕地提示陈李歌,她在和吴立群处朋友。王海燕圆滑地绕过自己家庭住址的话题,随后感到自己此举多余了。陈李歌也许只是没话找话罢了,她算什么样的女人呢?

可是为了确定,王海燕还是叙述起吴立群这个人,还有他的儿子吴刚刚。王海燕说吴立群的重视是不露痕迹的,有时候是边倒水边看她一眼,有时候是提示吴刚刚要问候她,有时候是把冗长的指点化作简单的一句话。王海燕做出热切又出于礼貌而压抑热切的神态。

当天傍晚六点,陈李歌不得不开始新的旅途。那个男人静静尾随着王海燕,因此陈李歌无须与王海燕跟得太紧,他只要跟着那个男人即可。

他们仨穿过布满了风筝的广场,陈李歌悲伤地想象,此时可能有一只线上涂抹了玻璃粉的风筝,所向披靡,与它较量的其他风筝,无论形态多么优雅,最后都被割断了线。距离地面越远的地方,风力越大,那些孤傲的风筝,在高远的上空,因为线被割断,忽地失去控制,浪迹在风里。

男人并不知道陈李歌在尾随,除了跟踪这个女人本身,他暂时没有计划。是否伤害这个女人,是否在口袋里再来一发,是否堂堂正正地向敌人示威。他都没有计划。

陈李歌决定威慑一下,他上前拍拍男人,陪着笑脸。

“有火吗?你抽烟吗?”

“我没有火。”

男人发现陈李歌,竟然有种恶意的惊喜。

“你去哪?”

“和你有关系吗?”

陈李歌没讨来沟通,男人发泄了委屈一样大步向前,陈李歌期期艾艾地跟着。

一个在口袋里自渎的男人,他可能是无害的,甚至是懦弱的,他应该不会伤害王海燕。

陈李歌也存过侥幸心,可是随之而来的,一种对王海燕真诚的忏悔,让陈李歌那离开的步履直犯犹豫。

自甘卑劣地成为这个男人的伙伴,在他追踪王海燕的时候,守着王海燕,成为这个男人的影子,对手,并且带着技巧,时而出现在男人面前以警示,时而消失以开解,这个决定不是突然来的,可能有一个逐渐成形固定的过程。

陈李歌和男人,磕磕绊绊地开始相互陪伴。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工作是什么,陈李歌都不知道。

光天化日的时候,他们俩经过街角,花园;到了夜晚,属于生活的笙箫奏起,他们俩又隐忍地持续跟随王海燕,一边相互埋怨。

王海燕发现自己特别心疼吴立群,是一次市里足球队的庆功宴。吴立群带王海燕出席,其实没有确定关系,或是奖励王海燕的钟情的意思。

他们聊中国足球的未来,关于赌球,买球,就好像他们掌握着绝对正确的信息,以及不管这个事情有多大,有多小,他们这个集体在参加。

一个小城的足球队。王海燕特别不愿去判断他们。

吴立群喝了点酒,愈发愤怒。他开始逐个点评他的队员。王海燕不知道吴立群的愤怒是从哪来的,当然也可能知道一点,他丧妻,要独自抚养孩子,家里没有女人。

在场的也有女孩子,年轻的,二十岁出头,调笑。她们千篇一律,都穿着肥大的队服,可能是哪个队员的。宽大的裁剪挡不住青春身体的气息。从队服背后的号码能看出是谁的姑娘吧?王海燕仅仅好奇了一小会儿,然后想,吴立群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有姑娘穿过他的队服。

王海燕看吴立群的小腿,仍然结实。想到那些穿过吴立群队服的姑娘们,王海燕忽然夺下吴立群的酒杯,自己干了。吴立群又给王海燕倒上。他倒酒的样子,就像两人相识已久。王海燕看着那动作,那是只为了她摆出的动作。

这是模仿沿海城市、新开的一家大排档。海鲜都不新鲜了,吃个热闹。吴立群已经喝高了。

没有吴刚刚的时候,他的妻子并不想要孩子。吴立群自己评价自己挺传统,娶老婆也是为了生个孩子,练一天球后回到家里有点动静。吴刚刚像个混蛋一样折腾了他妈妈整个孕期,吴立群甚至没心疼老婆。他那时感慨,女人不太容易,希望不是个女儿。

他忽然拜托王海燕替他去参加吴刚刚的家长会。

那可是吴刚刚的家长会,吴刚刚的妈妈去世早,吴刚刚还没有过女性参加他的家长会呢吧。王海燕跟吴立群其实没熟到那份上,王海燕几乎还没成为他的谁,王海燕认为,吴立群这一笔,像是索取,但其实是追求。王海燕觉得吴立群有点这个意思——你替我儿子出席了家长会,就有人认识你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不过其实吴立群想的是,王海燕这个女人,不用追求。

王海燕参加了吴刚刚的家长会。吴刚刚的班主任有些孱弱,这并不影响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以及体贴入微的姿势。

到场的学生很少,多为家长。吴刚刚是王海燕提议带来的,这大概也是她的战术吧。她认为,没什么比家长会更像亲子时光了。吴刚刚这个小男孩,带点女孩子的狡黠,依偎着王海燕。他应该不在乎有无母亲出席,他更在乎,不能怠慢了替自己母亲出席的客人。

有特别愤怒的母亲拍案而起,质问老师,她的小孩耳朵根被撕裂,问也不说,发现了好几次,最后才说是被老师揪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

班主任应该是原来就知道这个事情。他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他体贴入微地安抚,保证查出是哪个老师,保证小孩子不再受到伤害。

班主任的从容让王海燕烦恼。这种冷漠的环境,要影响孩子的啊。王海燕又忽然察觉吴刚刚掩饰不住的兴奋。

她被吴刚刚气得脑门子直充血。

终于按捺着等到家长会结束,王海燕义正辞严地告诉吴刚刚,要学会体恤他人,要学会反抗幸灾乐祸。尤其是面对暴力的时候,要有怜悯弱者的觉悟。

吴刚刚不委屈,他其实被误解了,可这反而让他信任起这个误解他的人。这个与自己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又愿意把自己往较好的方向引导的女人,应该值得托付。

他把耳朵给王海燕亮了亮。

耳垂下方,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吴刚刚巴着王海燕的肩膀,王海燕连忙俯下身。吴刚刚悄悄告诉王海燕,老师揪人耳朵,但是没人敢说,因为,在学校挨老师批评,回家也要挨揍。吴刚刚的兴奋,是因为他的委屈被公布了。

吴刚刚耳垂下方的口子,红粉粉隐约可见,这个孩子被老师拎着耳朵扔到墙角里“反思”错误。吴刚刚告诉王海燕,班里另外一个女孩子扎着两只羊角辫,老师拽散了她的一个辫子,他俩一起站在墙角。女孩子悄悄把另外一只辫子也散开。

这种披头散发的解决方式让王海燕咋舌。

她把吴刚刚送回家,一直等着吴立群回来。她先把积压在厨房里的碗洗了,再把地擦了;吴刚刚有道数学题不会,她边擦地,边给吴刚刚辅导功课;又按照吴刚刚的指点,下厨房做了一个茄盒。她把吴刚刚的足球服绣上了“吴”字。

等吴立群回来,王海燕心里已有答案。带着这个答案,她请吴立群送自己下楼。

“刚刚的妈妈多久没了的?”

“得有四年了。”

“四年你都自己过?”

“不能给别人添乱。”

“不乱。”

“偶尔来帮帮我,就行了。我谢你。”

“我不能总来,你不会让。”

“是。”

陈李歌和男人看着吴立群明晃晃地把王海燕送到家楼下,黑漆漆的夜看不见她眼神里的光芒。如果这是白天,王海燕一定光彩照人,她散发着神圣的气质,她的心里,在与穿越了百万光年才到达地球的星辰的影子对话。

王海燕觉得自己肩负着打动世人的使命,她也许形象有些笨拙,决定也有些粗重,但并不妨碍她将幸福的人生作为礼品,送给苦命的父子。王海燕是谁呢?她是自圆其说的使女。

陈李歌和那个梦魇般的男人在黑漆漆的夜里黑漆漆地接手王海燕,一路护送她到家。

陈李歌动的是守卫的念头,这也无法掩盖他对自己跟踪狂的性质定位。他掌握的是关于宇宙的知识,人类最为高深的文化。他对这个总是过度表达自己的女人有好感,可这不构成他献上自己品德的必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眼前的不知何时能够终结,他当然有精力一直做这样的事情,直到王海燕安全。可是他是谁呢,如果自己闪开,这个男人真的会伤害王海燕吗?如果王海燕受到了伤害而自己闪开了,他要如何容忍自己?

街上没有人,男人可能有些无聊了。他和陈李歌搭话。

“你们天文馆客人太少,经营有困难。”

“我们是国企,不挣钱。”

“她叫啥名字?”

“恕我不能告诉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你跟踪她,让她知道了你就麻烦了。”

“你现在就是我的麻烦。”

“呵呵。”

这人愈发地像一个变态。

陈李歌厌恶透了。明明是陈李歌他自己跟着这男人不放,他还想对这个男人说,滚开吧,滚远一点。

陈李歌索性表达厌恶,反正他们三个已被绑在一起。

“去看看病吧。”

男人的安静,让陈李歌出了一口恶气。

翌日清晨,陈李歌感到忐忑了,因为他准时到王海燕家楼下,王海燕却没准时出来。那个男人也不在。陈李歌赶往天文馆,太空飞梭旁边空空如也。

联想昨夜男人那声诡异的笑以及停顿,陈李歌的思绪有一种一屁股坐地上的、悬空而无法解决的焦急。宇宙之大,陈李歌一直痴迷于此。今天他发现,人世间的事情,例如未知与变数,不比宇宙小,可能还要更加深远。

陈李歌上不下去班,看不下去天象,他在天文馆里踱步,从南到北。

陈李歌找芬姐闲聊。芬姐不太满意陈李歌这两天的工作状态,总徜徉什么呢?正好借这个机会教育教育他。芬姐先是开导,陈李歌觉得这样也行,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陈李歌的姿态虚心得有些夸张,反而招致了芬姐的反感,看着太像敷衍了。芬姐又转换了态度,从知心老母,变成了大姐大。芬姐不知道陈李歌经历着煎熬,她的心疼是出于本能。她从陈李歌这个年龄过来,也曾害怕麻木。可是到了一把岁数,她还是没能躲避得了不麻木。可是她也渐渐喜欢起自己的不麻木,她老了,过去她的敏感是爱情,如今她也喜爱陈李歌这样年轻有生气的男子,愿意跟他们说话,把自己的理解都传授给他们。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垂垂老者,对着年轻鲜活的异性晚辈,自惭形秽地教导。

王海燕今天其实是请假了,她早上五点空腹出发,连口水也没喝。

她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另外一座城市的医院。

两个小时的车程,物理距离得有150公里,王海燕希望车慢点,也希望车快点。车快一点,她好快些下决定呀。

那个阴沉的自渎男人,鬼使神差地早起了两个小时,鬼使神差地等上了正好出门的王海燕。总该有个了结吧,他想。他当然有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名字的人。可是我不便透露他的名字。当你得知一个人的名字,他便有了形貌。而一个考虑着暴力,并为了这个思绪,尾随王海燕穿越两座城市的人,父母给的名字提示不了他的形貌。

王海燕就坐在这个男人前两排。男人带了一把十字螺丝刀,这可能是他苍白的生活中,唯一与武器相似的东西。男人摩挲着口袋里的螺丝刀,汗涔涔的手使不上力气。

王海燕从未留意过,这男人跟着她已经好几天了,她未曾觉察。甚至现在他就离她不到一米的距离,鬣狗一样饥饿地望着她,她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平庸女人的在一万次里灵验一次的直觉,往往被当作处世的利器般供养着,王海燕没有。

王海燕此刻想的是,一会儿该怎么措辞,如果被拒绝了,她该如何争取。

一个没有直觉的王海燕在自甘赴死的途中,背后跟着一个考虑害她的男人。

虽然只隔着两个小时的路,这座城市的方言已经和他们那不太一样。应该还算是同一个系统,只是发音、吐字的方式,更囫囵。王海燕评价他们自己的方言是含着萝卜讲话,到隔壁的这个城市,萝卜长大了。

王海燕挂了号,挤在人山人海里。医院换汤不换药,哪里的医院闻起来都一样。王海燕有点恍惚,一样的医院里的味道和人群,让她感到像是没出走。

给王海燕看诊的是个女大夫,四十来岁,化了淡妆。

“咱们国家的国策鼓励晚婚晚育,计划生育,所以你这个情况,合法。”

王海燕点头不说话。

“没考虑吃避孕药吗?”

这就已经是对私生活的关心了。

王海燕摇头。她的心灵深处可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对,对生活和命运的愧意,让她不愿去反抗侵犯。无论来自谁的侵犯,如果能狠辣一些,心里会好受一点。这愧意到底是对谁的呢?王海燕那股子出身低微的奋进精神一发作,恨不得向这个化了妆的女大夫忏悔。

女大夫视而不见王海燕的踊跃。

“绝育可是大事,不过以后还能再通开。”

王海燕要做通不开的。

女大夫觉得王海燕像为了讨好男朋友,心甘情愿作践自己的不懂事少女。这也太草率了。

“你吃饭喝水了吗?要做就快点下决定,今天不做,以后我也不打算给你做了。”

颇有些下逐客令的意思。女大夫化了淡妆的脸,看着像大城市写字楼里的“白骨精”们一样冷静又精致。

王海燕告诉大夫,她没吃饭,没喝水,早上起了个大早就过来了,来之前上网查过,知道有手术并发症,有风险。她没有长期服用药物。

王海燕还说,她想做微创的,刀口越小越好。听说微创手术留下的疤痕,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

“我不要孩子,更不想因为男人的错误,以后做流产手术。遭罪。”轻描淡写地。

女大夫给王海燕开了手术单子。

王海燕躺在手术台上,慢慢理解了言情小说里刻画女主角堕胎时用的词汇。冰冷。

初夏,手术室里开着足量的冷气,可能如果出汗会影响手术效果吧。王海燕只穿着上衣,下半身已经冷得起了鸡皮。

王海燕刚上小学的时候,王文和做过一件自认为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王海燕当时六岁半,没读幼儿园,对文字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数字都认识,为了把阿拉伯数字8写得准确,也下了功夫。王文和先带着王海燕坐了一次226公共汽车,从家到学校。路上他一言不发,也不提示王海燕,指望让六岁半的王海燕专心自觉地认路。

到学校了,王文和带着王海燕到校门口转一圈,指点她:学生不能顶撞老师,但可以跟老师交流学习,你自己得有想法,不能人家说什么你答应什么。王海燕答应了,王文和再带着王海燕穿过马路,到达对面的车站,又坐了一趟回家方向的。

然后,王文和大剌剌地告诉王海燕,自己坐一个来回吧,我回家了。你别乱跑,我知道往返时间。王文和把王海燕留在车站,爸爸回家了,王海燕却几乎没害怕。

王海燕其实喜欢坐公共汽车。她家里没有汽车。汽车行驶时,楼宇经过,眼睛里一直能换新花样。那时候城市里还没有交通堵塞,汽车行驶起来是很通畅的,王海燕挑选挨着车窗的位置,认真数着汽车靠站的次数。王海燕还不认识站名。

到了学校门口,王海燕认真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她回想着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边穿过马路,到达对面的车站。

回家的226汽车来了,王海燕却没上去。

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气喘吁吁地踩着单车,在一辆公共汽车后头,汗流浃背地到达对面。这个不开口说爱的父亲,应该是后悔了,也可能是早有这个计划,他在守卫被自己放到街野上的女儿。

王海燕猜测父亲不愿让自己看到这样的狼狈。

王文和还是看到了王海燕在瞧着他。

又来了一路226汽车,王海燕把小脑袋一扭,用顽劣成全父亲的守卫。她细小的腿跳跃上车。沿途的风景啊,划过的楼宇,住着千家万户。

王文和只歇了一歇,喘口气,还是蹬起了脚蹬子,奋力地追赶。

女大夫轻轻告诉刚从麻药里醒来的云里雾里的王海燕,她已经是个绝育妇女了。除非奇迹发生,她这一生都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日落的时候,陈李歌在王海燕家楼下,躲藏着等候。自渎男人遥遥护送着王海燕。

男人离王海燕有一段距离,陈李歌看到王海燕平安回来,那自渎男人还是一脸的未得逞,陈李歌挺放心。

陈李歌直视男人,等待他们两人的较量。

男人远远地止步,王海燕上楼了。

男人径直向陈李歌走过去。

“我等了一个晚上。”

他竟然主动开始陈述。

“你是一个没有智慧的男人,你一直在激怒我。”

“我等了一个晚上,在等一个机会,也激怒你。你从派出所里头就在惹我生气。”

“后来你还跟踪我。我知道你心里惦记她。”

“你跟我也跟,我想让你害怕,可是我没有能力。”

“人家有男朋友,你还跟着,你多深情啊。”

“我等到清晨,她出门早,我就想着趁天还没亮,我先动手,在她到达天文馆之前。“

“然后她去长途汽车站了。”

男人有些懊恼。

“那也得跟着,离你们远点更好,我的确是想伤害她。离得远,好动手。”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没有终止一切的决心,这个男人不会这样剖析自我。这也许是好事,陈李歌暗自轻松,这个男人即将消失,以后无需把心提在手里了。陈李歌的心存侥幸有些自甘低微,但想到一块大石头就此落地,他觉得他再低微一点也没关系。他甚至想拍拍这个男人的肩膀,站在和这个男人同样低下的地位,祝贺一下他们俩。

果不其然,男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把她送回来了,以后你也别管她了,也别管我了。”

陈李歌掩饰不住欣喜。

“啊,都好好的就行。”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陈李歌又追了一句。他觉得既然是告别,可以搞得温馨一点。

男人深深地望了陈李歌一眼。这个家伙,还不知道状况。

男人那种不是演出来的、特别深沉的怜悯,让陈李歌一阵难受。

这男人好像恨不得再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他。

陈李歌的生活经验突然告诉他,如果一件事情发生得过于顺遂,它就有可能是假的。

“怎么了。”

陈李歌沉下来。

男人的情绪也很复杂,他虽然有一雪前耻的嗔恨,还想把特别大的事情说得轻巧点,但仍须彰显自己的气度。

“不分男女了。”

陈李歌没理解。

“谁不分男女了?”

“她那男朋友有个儿子。是不?你去问问她,你问问她。”

陈李歌好像有点理解了,却不愿相信。

男人看陈李歌的眼神多了点怜悯。

“你去喝点酒吧。”

男人走了。“你去喝点酒吧。”是男人的诀别。

如果陈李歌没去广场看风筝,他不会遇到这个男人。如果他遇到了,没发现男人的龌龊举动,他不会去较劲。如果较劲了,男人没被自己幼稚的挑衅激怒,他也不会一心投入地去跟踪。如果跟踪了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他好歹也会在天文馆里关注一下王海燕的心理状态。

就是因为他每天朝夕跟着王海燕,他自作多情地认为,行迹就是她的心灵。

假如他没有朝夕地跟着王海燕,他们也许会像朋友一样交谈。一万种可能性里,最不可能然而也最为微小的希望,王海燕在断送掉自己之前,会透露点痕迹给他吗?

陈李歌继而后悔今天一天都在看天象影片。那些高远的星辰,解决不了他实打实的烦恼。

如果今天他满世界地去寻找王海燕,一万种可能性里,最不可能然而也最为微小的希望,他们会在某个王海燕经过的街角偶遇,他从她的只言片语竟然得以判断她的自毁意愿,更加不可能然而也是一微小的希望,他将如鬼魂附体般地点破她的草率。

陈李歌做的是与王海燕的爱情告别的准备。爱一个人,自然想要有一个孩子。王海燕对吴立群的不是爱情,她不想占有,仅仅想要打动,这说明她只爱她自己的想象,以及一心证明自己独一无二的冲动,活该她有一天会被吴立群抛弃。

他去足球场看吴立群了。吴立群在足球场上,有些老态龙钟。哪怕王海燕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陈李歌也不愿意她跟吴立群。

如果这时有一个旁观者,无法观看他们的心绪,那么陈李歌一定是一个冷漠的、扭曲的跟踪者。他甚至被自己的骄傲阻拦了开口说爱。当我们的观看被延展,回溯到最初,那么它也许是故事,也有可能是事故。

他们相识的时候

陈李歌的形象就像知识分子。

他与刘馆长说话的时候,特别平等。不像手下对着领导说话。

王海燕比较一下自己。她对刘馆长很尊重,也比较惧怕,刘馆长慈祥地一笑,王海燕就想把太空飞梭擦一擦,上上油,让它运转如飞。陈李歌不这样,他的放映和解说,都是为了自己。

陈李歌刚到天文馆的时候还不这样。他刚来那几天,刘馆长反常地严肃,挑剔。天象厅的球幕刚建好,花了大价钱,原先只有几块展板和一个太空飞梭,特别不像天文馆。刘馆长像托付孩子一样将球幕托付给陈李歌。他特别不希望这是一个恃才傲物的后生。

王海燕觉得陈李歌没有恃才傲物的本领,陈李歌被刘馆长挤兑的时候,王海燕就帮衬他。王海燕没有弟弟,王文和喜欢男孩子,王海燕想象过自己如果有一个弟弟,他能和陈李歌相处好。如果她足够殷勤,陈李歌也许能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这个现实里不存在的弟弟。

王海燕发现陈李歌很会穿着打扮。他虽然也是从小城来的,可他说自己小时候学过画画。卡其色的休闲裤,配棕色的登山鞋,有一回还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色彩的搭配十分洋气。

陈李歌来到天文馆的第三个礼拜,他们俩也没说上几句话。王海燕却搬出了家里,租了群租房。这是从北京来的潮流,有一些别有用心的房东照搬了形式。白色的和墙体一样带着些污渍的三合板,把三室两厅隔成八室零厅。王海燕的房间仅能放下单人床。王海燕想象着,一个独立生活的女人,拥有被追求的权利。

陈李歌喜欢王海燕受过苦一样的神貌。她像这个天文馆的姐姐,屈居在太空飞梭的角落里,暗自照料大家。年纪轻轻的样子,袖子卷到上臂,看起来干练而拙朴。她把头发整齐地盘起,仅能从细碎的刘海看出轻盈的发质。应该是一头长长的秀发。

陈李歌知道王海燕懂机械,手也巧,太空飞梭像她的神驹,由她一手培养,前来参观的无数儿童领教了在宇宙中探险的奇遇。王海燕被儿童环绕的样子,更像一个识大体的姐姐。

陈李歌为了示好,对待王海燕有些卖弄的意思。王海燕到球幕底下找他说话,陈李歌友善地给她放映太阳系的运转。陈李歌像夸耀自己的成绩,告诉王海燕——现时,人们已经观测到了亿万个恒星,太阳只是无数恒星中很普通的一颗。就好像那亿万个恒星是陈李歌自己发现的。

那个有了人类文明以来,便被歌颂,被敬仰的太阳,只是无数恒星中很普通的一颗。

王海燕忘记了初中生物教的植物的光合作用,也没把由太阳而产生的月亮的光芒、地球的四季、白昼与夜晚的交替当成与陈李歌交流同样重要的事情。

刘馆长特别不屑于陈李歌拿知识泡姑娘,虽然他也同意,这几乎是男孩子博得女孩欢心的最便捷的办法。刘馆长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恨铁不成钢,指挥陈李歌帮王海燕打扫太空飞梭,“用诚意,别用脑子!”一方面,他也禁不住想看,陈李歌还能有什么伎俩。

芬姐,雷姐,大赵,都想念陈李歌没来的时光。天文馆没有球幕,就是个社区活动点,面向儿童的。王海燕只要跟儿童和太空飞梭打交道即可。陈李歌来了,王海燕突然变得好学,拥有球幕的天象厅成了主角。

为了纪念球幕建成,省里来了天文专家。王海燕和芬姐他们想象过一种天文专家的模样,戴着眼镜,配色朴素的格子衬衫扎到裤子里,谈吐都是跟哲学一样有深度的词语,说起话来,和报刊杂志上的专家语调一样。

他们没想到,来了一个吻合他们想象的专家。

陈李歌多么懂得交流啊,他虽然不如专家深奥,可是他谦虚的姿态,反而为他在专家心里赢得了务实的评价。

王海燕不敢出现在陈李歌与专家的对话里。他多美啊,陈李歌懂的没有专家多,可他竟然敢平等地调侃专家,不卑不亢。他的调侃让他更像一个年轻人,那个也许接近宇宙真理的专家,在高傲似火的青年热情面前,显得那么酸那么淡。

陈李歌却有意要逗王海燕。他引着专家,来到太空飞梭前。

太空飞梭很受孩子们喜欢,因为它不仅能像传统娱乐场里的木马一样动作,它的内部,还有一个屏幕。乘坐的客人,可以一边感受模拟出的太空船的移动方式,还能一边在屏幕里,看到飞逝的太空。这个屏幕里放映的影片,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显得有些陈旧,像九十年代科教频道放的科教片。

陈李歌请专家指点太空飞梭的影片。专家欣赏陈李歌,自然倾囊以授。王海燕一方面喜悦于新的知识,一方面自惭形秽。

陈李歌向专家介绍王海燕:这也是我们这的才女,懂机械。

专家点头的样子更像一个老者。

陈李歌又逗王海燕。

“有不懂的,关于天文的,都可以问老师。”

王海燕说不出话来,她懂个屁。

陈李歌步步为营:你应该是对天象感兴趣的呀。

两人一同回想他们拿天文知识当桥梁的伎俩。王海燕鼻尖沁出了汗。

陈李歌再逗她,她就不愿意接话了。

这个青年,原来这么轻浮。他的知识和热情,都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包装。他骨子里是个浪荡的人,他不懂真情实意。

陈李歌还以为自己的逗趣起了效果,王海燕是否因为他的达观,逐渐发展了好感,对他陷入爱情?

刘馆长这一天没敢挤兑陈李歌,他甚至开始感谢陈李歌为他的天文馆赢得了谦逊的面子。再往后的日子里,刘馆长把天象厅完整地交给了陈李歌。

王海燕那天送走专家,她的盘发头一次放下来,原来是坚韧的发质,乌黑发亮。她还穿了一条深红色的裙子,黑色高跟鞋。陈李歌觉得王海燕其实是个女人,其实与街景里知道自己风情的女儿家相似。这显得她的朴素很有力量。

王海燕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用精心打扮告诉陈李歌,她不惧怕他。王海燕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半深不浅的情绪。

陈李歌隐晦地赞美王海燕:深红色适合你。

王海燕那有些嗔怪的、试图拉开距离的礼貌,反被陈李歌以为只是羞赧。

王海燕觉得陈李歌虽然懂天文,可他也不是百事通,肯定也有他不懂的。当然,天文是十分高远的学问。就算懂得了这些知识,也不代表他可以置一个女人的自尊心于不顾。

他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青年,而她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许久。他用他华美的球幕天象厅,还有一个典型形象的专家,伤害了她的骄傲。

王海燕去了城市另一个角落的古动物馆。

如果你细细品味,古动物馆真是个诡谲而大方的场所。人们来这里观瞻残骸。天文馆有昂贵的球幕,这个古动物馆也有自己的镇馆之宝——一件不是特别完整,但是应该能保证真伪的、净高三米的恐龙骨头。

在它还生动的时候,它的主人不懂它存在着。时隔亿万年,笨重的灵魂被带走,枯木般质感的骨架子见了天日,在房顶上垂坠的钢丝线悬吊着它,让它艰难地保持姿势。

王海燕认识了吴立群。

吴立群磕磕绊绊地给吴刚刚解说:恐龙在这个世界上称王称霸的时候,咱们人类还没出现。咱们人类的先辈是猴子。当猴子学会了钻木取火,也就是使用工具,猴子被赋予了人类这个名字。

吴刚刚特别懂事地点头,不想问一些会让父亲看起来显得无知的问题。吴刚刚的母亲因为病症去世四年,他已经忘了有母亲的感觉,把心思都倾注在父亲身上。

吴立群继续露怯,他又告诉吴刚刚,恐龙也分天上飞的和海里游的。好多咱们现在能看到的动物,都是这些恐龙演化来的。原先在天上飞的恐龙没有羽毛,咱们现在能看到的鸟有羽毛,这是大自然选择的结果。海洋和江河里头,鱼有鳞也是这个道理。

吴立群一边说一边体会,他挺满意自己。他说了一阵子,吴刚刚还是过于缄默,吴立群就有点不乐意了。

他拍一下吴刚刚的后脑勺,问他,打算白来一趟吗?

吴刚刚揉着头。

我们的生活中,的确时常会遇到两难的处境。对这个七岁的儿童来说,处境的具体形态就是——是做一个父亲期望的好学的孩子,还是做一个父亲期望的懂人情味的孩子。

就在吴刚刚用力思考的时候,吴立群愈发严肃。

吴刚刚于是问了一个思考上比较高级,但是与长辈交流显得智慧低下的问题。

吴刚刚问:爸,那猴子是什么恐龙变的?

爷俩都被这个问题震慑。

吴立群很尴尬,如果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不光在吴刚刚跟前没面子,旁边还有个盘着辫子的女孩子也在看他。

王海燕不知什么时候踱步过来,细细看着吴刚刚。这个孩子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灵巧,就像两周前刚见过面一样亲切。

王海燕等着吴立群自己给自己解围,吴立群果然没让王海燕失望。

他更加粗暴地对待吴刚刚。

“自己找解答有多难?!”

王海燕没绷住,笑出声了。

吴立群的难堪,很快被“逗乐了一个女孩子”的喜悦替代。吴刚刚却焦灼于自己让父亲在异性面前出丑了。

吴刚刚赶忙替吴立群找补。

“爸,我去问问你手下的乔叔叔,要不杜叔叔也行。”

拙劣。

仅有我们这些观看的人,见证了王海燕与吴立群的相识。陈李歌对这一关系的材质的掌握,是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啊。

回到今天的儿童节

王海燕应该不会爱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吴立群比自己优越在,他粗糙而真实。这是陈李歌一路护送王海燕从神农架回到这里,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面孔,做着什么都知道的开导,间谍一般刺探到的王海燕的心绪。

王海燕在长途汽车里形容吴立群。

“他什么都懂。”

“他对儿子好,他的足球队是咱们这儿最强的。”

“我们在古动物馆认识,他带儿子去看恐龙。”

“他家连擦地的墩布,都是他带着儿子一起挑的。”

她像在说服自己,那草率的付出是值得的。

王海燕对陈李歌概括她的感情状态。

“我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今天他信步到太空飞梭跟前。王海燕问他,太空飞梭坏了,今天修不好,让小朋友看看天象模拟吧。你准备讲课了吗?让我看看你准备的文件。你真有才华,全天文馆,就属你口才好,有见解。

王海燕显然感激陈李歌一路的陪伴,陈李歌在她心目中变得更加高高在上。

王海燕每说一句对他的赞美,都要老去十岁。

陈李歌捏着嗓子,没用那一贯漂亮的播音腔。他佝偻着身子,像老头子一样回答:啊,是,是。

见陈李歌被老年人附体,逗自己,王海燕不太紧张了。擅自把太空飞梭搞坏这件事情的愧意也少了。

在奔赴这场刑罚的路上,陈李歌感到自由。他不再为了拥有这个女人而去镇压她,他决心打动她。就像她用自杀般的方式打动吴立群一样。在淡漠的人群中,交浅言深一向恐怖,最为猛烈的情感,也需要一个礼貌的包装。王海燕学不会包装,陈李歌打算用她的语言与她来往。

如果我不喜欢孩子呢?

如果我不礼貌,不体面呢?

如果我的知识,仅仅是我的卖点,而我真实的虔诚的示好,才是我本来的面貌呢?

如果我成为了众矢之的呢?

他为孩子们放映星轨。在穹顶转动的,是黑底白纹的星轨,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星空,在视觉上,毫无建树。王海燕推门进来。

没有灯光,王海燕找不见人。所谓星轨,看起来就像一圈圈白色的细线,投影在深黑的穹顶。一点也不让人惊奇。王海燕听着儿童细碎的因为沉闷而产生的悄悄话,对着穹顶的白线圈直愣神。

“这些是星星的轨迹,但其实导致星轨产生的,是我们的地球。地球自转带来了日夜……”

陈李歌一度怀疑自己为了追求王海燕,余生都要在这沉闷的黑白星轨中度过。

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们中响起了开小食品包装袋的声音。

王海燕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帮那四位门神和陈李歌整顿纪律。

这两声咳嗽忽然鼓舞了陈李歌。在他的心里,王海燕姐姐的形象再度建立。一个宽容的姐姐。

她并未责怪我的鲁莽的知识。

喜悦夹杂着哀伤。

陈李歌试探地放映极光。儿童如饕餮般仰望穹顶。陈李歌自嘲地想着,极光才是我啊。

我就留着一点点,就留一个极光吧。余下的,我全都交给你。

陈李歌几乎是咬咬牙,说出了那段大逆不道的话,渴望着王海燕的原谅。

“你们知道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吗?”

王海燕懵懂地察觉,这个掌握了知识的青年,正试图给她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小朋友们,很荣幸认识你们。我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另外,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方,就是可以看到极光的北欧啊。那里天天儿童节!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对社会主义以及自杀社会有杰出贡献的新一代儿童!”

女教师们几乎同时跃起。

陈李歌平静地等待审判。

可能是二分之一秒,也可能是百分之一秒。总之,它发生得十分迅速,几乎让人无法感受这个发生有过程。王海燕就是知道,心里明白,陈李歌在示爱。

教师群起而攻之。她们在师范学院受的教育,儿童是弱者,你要保护他们,你不可以伤害弱者。这是生而为人基本的心意。

女教师一号决定直面,她沉稳地对孩子们说,这位老师疯了。

女教师二号会意,配合。

“让刘馆长叔叔带咱们去看展板。”

女教师三号打开了天象厅的灯和大门。

有了白炽灯的照耀,球幕上的极光黯淡下去。

女教师四号怒气冲冲地看着一切,她不明白,但她也有责任。

四位女教师护送着孩子们,安静有序地离开了天象厅。

刘馆长、芬姐,都丢失了愤怒的意识。一个虽然恃才傲物,但是本分的男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陈李歌其实知道,并且在乎。当王海燕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个场合,跟女教师和儿童们一同撤离的时候,陈李歌在乎得不得了。

王海燕想的是那次在旅游客车里,陈李歌戴在她头上的小红帽,还有吴刚刚在火车上,冲着小姑娘招一招手,还有吴刚刚放走了花栗鼠却放声大哭。

短短一个月的心绪凝结,几乎是一瞬间。像曲折的通往父亲家中的道路,被一只巨大的手拧成了一个疙瘩,实实在在地放在脑海里。让人总结。

原来她对陈李歌有意的时候,他也看上自己了。

王海燕还不知道陈李歌对她行迹的照料呢。仅是一个看上她,还有这当众的告白,已经让她感激。

可是她那对交浅言深的喜好,带来了多么大的懊恼。初识另外一种爱情的面貌,她不断地回望。

隔壁城市女大夫的鄙夷,十有八九不是因为她的坚守。

陈李歌也不是什么都好,他年龄太小,两家的背景可能也不太合适。他不会像吴立群那样,陪王文和喝酒。他大概也挺招女孩子的。公车、公车站、电视广告上,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广告突然多起来。医生的巧手可以治疗先天不足,可是如果是自己折腾成了不可逆的结果,医生会同情吗?

要是陈李歌没拿那个衣冠楚楚的专家逗她,她会看上吴立群吗?大概也会的。单独一个吴立群没什么力道,加上吴刚刚,这个组合天然地招惹怜悯。

王文和还不知道她闯了这么大的祸,王海燕突然领悟到。

王海燕回家,没给王文和买酒。既然要挨训,索性猛烈些吧。是个灾难,爸爸估计也没有喝酒的心情了。

王文和看到女儿,生出了苍老的欣喜。这个女儿啊,过于朴素。他没能给她一个光鲜的来头,她总也不回来,可以原谅。

所以王海燕低微地说出自己不再是一个女人后,王文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烧旺了父亲的心火。

王文和忘了自己处于老年,也忘了训斥这个混蛋女儿。他一跃而起,拉着王海燕冲出家门。

“咱得再听听医生的。”

“你还年轻。身体好。”

“老爸年轻的时候也犯错误,有些错误可以犯。”

王文和带着王海燕闯入医院妇产科,王海燕的姿势就像被老师拽散了一个辫子,在墙角里安静地拆开另外一个辫子的女孩。在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困境中,努力让它看起来体面点。

“先照个B超看看。”

“我们医院都不给做通不开的绝育手术。”

“你那手术谁做的,你可以找对方算账。”

“你男朋友不太爱护你吧,你要学会自爱啊。”

也是一个淡妆的女大夫,大概是看出王文和的焦虑,没把他打发到诊室外,跟那些焦虑的男人聚堆。

人性的恶意,王海燕头回体会。女人与女人之间不仅不存在友情,仿佛先天的,一定是敌对与伤害。王海燕哀切地总结。

王文和不怨天尤人,他甚至想开导女儿,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从未想过绑架女儿,给自己生个外孙。敢梦不敢想。他几乎确定自己是个好外公,因为他已到了慈爱的年龄。他仍然不忿受过的不公,不平于他人的富贵,可是人们各有各的福气,女儿只要一直忙叨,她就不会轻易受到伤害。

父女俩心情不一样,感慨是一样的——听天由命吧。

陈李歌被独自抛在天象厅以后,他整理了心情。王海燕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必会忆起他的惦念。陈李歌猜测,王海燕逃离,是因为那个草率的决定。陈李歌沉着地计划,怎么能让王海燕鼓起勇气,与自己直面这个问题。来日方长,即便最后不结婚,他也能照顾得了她的。

B超大夫十分轻描淡写:你这个是可以通开的。

王文和老泪纵横。

隔壁城市的女大夫今天突然感伤。初夏的时候,树叶已是浓厚的绿颜色,家中儿子幼儿园毕业,已经学会了英文字母。她想教会他不鄙夷,不干涉。女孩子会早熟一点,可是男孩子应该早些担当。看着儿子对女性小伙伴卖弄英语,她想再添一个女儿,盼望着有一天这个女儿能遇到贵人,给她女人的天赋。

王海燕明白过来。突然懂得了诙谐。

陈李歌总结王海燕以策划追求她: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往往招惹特立独行的男人。当然男人都认为自己是独特的,其实他们天生粗野。这个“天生粗野”的观点是陈李歌给自己的追求姿态的定位,他不认为自己是粗野的,可是如果王海燕需要他粗野,他也可以做到。王海燕可能希望她自己看起来是细腻的,也可能是奔放的,总之是有情的。她犯了奔放的错误,他还没准备好原谅她,或者原谅自己的坏运气。

附章:如果完美结识

陈李歌是个民警,处理着大小纠纷,他已经变得很黯淡了,倒有些不太真诚的老练。他隐约感到,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事情。他应该有一个更加高尚的职业。

他有一个女朋友,是个女学生。

王文和扭打着一个男人,和他的女儿王海燕被带到了派出所。王文和挺大岁数,糙话张口就来,那个男人与他打着撕着,却不发一言,有些看起来十分阴暗的隐忍。

那男人出手像女人一样泼辣,王文和脸上被挠出了血道子。

陈李歌还没见过这么拼命的中老年人,王文和很瘦,脸上除了血道子,还有沟壑。

陈李歌害怕这件案子要花费一些关怀,他刚来所里的时候,也乐于关怀辖区居民。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如何将心比心地调节,家庭纠纷和邻里纠纷都处理不完。

王海燕表情木木的。

她其实想反抗父亲,不领父亲的这个情。她不是不心疼父亲,王文和要与这个男人拼命,为了这个男人做的一件羞于启齿、而她并不认为是多大的事情的事情。

王文和很着急,但是没人相信他。陈李歌发现这是一个出身草莽的父亲,素质甚至比他处理的纠纷里那些自以为是的男性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一些。王文和用着不堪入耳的词语形容这个男人对自己女儿做的事情。他着急地掏着自己的口袋,比划着那个男人的口袋。

那个男人一脸的期待,他是否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十分期待警察的公允。

陈李歌其实并没有多少热情去处理,也不太乐意相信王文和的判断。那是一个很朴素的女人,几乎没有什么魅力。如果今天把这个事情迅速解决了,明天还会有别的事情。王文和他们仨在派出所外厅一直被关到夜里十点,也没能达成和解。

陈李歌决定动用经验。他还年轻,可已经跟同事们学会了理直气壮。与他那些仅有模仿、没有总结的同事们不同,陈李歌是有理论的——人有反思自己的本能,当你的架势更大,你的道理就更大。

他先是把那个男人训斥一番,衣貌,以及坐在长椅上的姿势。

男人脸上对公允的期待果然小了许多,变成了相对老实的等待。

王文和感到被关照,他反而更加委屈。你看看,看看,大家都知道这事不对。

所以当陈李歌再掉头教育他,王文和忽然就恼羞成怒了。原来你不信我啊。你真是一个不真诚的后生,你也愧对你的职业。

王文和才不管派出所民警在维护治安上的难处。陈李歌指出他没有证据,他愤怒地跳将起来,大叫。

你让他把口袋掏出来!看看!

陈李歌也不打算让男人掏口袋。虽然掏口袋只是很小的事情,可是陈李歌认为,如果这个男人是无辜的,这个细小的动作会伤害他最大的尊严。

王文和急红了眼。

王海燕假装不知道男人对着她自渎这个事情。她不承认,好像承认了,自己就有勾引的嫌疑与能力。

王海燕哀求道:

“爸。”

王文和愁苦地看着女儿。

这不过是一个小警察,他不知道人性有多么深不可测。往往在漫不经心的时候,奇异或是灾难性的决定忽然浮现,再也挥之不去。非要让人把它实现了不可。小警察陈李歌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相信王文和的描述。多离奇呀。

王文和判断,这个小警察不打算为他伸张正义。并且,再僵持下去,还有个女儿的面子和贞洁问题。他带着一肚子怒火,在和解书上按下了手印,并且当着陈李歌的面,用唾沫把手指上的印泥洗去。

陈李歌视而不见王文和深深的委屈。

他们又在神农架偶遇,是在从宜昌去往木鱼镇的长途汽车上。王文和,王海燕,陈李歌和他的女学生朋友,参加了同一个旅行团。

王文和见到陈李歌,愤怒地把小红帽摘下。他不满这个青年,跃跃欲试地想要找他的麻烦。两家子入住宾馆,被分配到了相邻的两个房间,隔着薄薄的墙壁。

隔着墙壁,薄薄的墙壁,王海燕能听到陈李歌对女朋友温柔地絮叨。衣服要挂到衣橱里,这里没有熨烫。王文和没想到这墙皮这么薄,如果对着墙壁骂街,不光自己看起来愚蠢,还有可能让王海燕难堪。王文和打算忍气吞声地过这两天。

两个房间都不同寻常地安静。

在被蕨类环绕的绿林里,陈李歌和女学生遇见了一对父子。吴立群兴冲冲地给吴刚刚演示他与鄂伦春族朋友打猎的盛况。吴立群告诉吴刚刚,枪支是男人的好朋友,但仅仅是懂得保护弱小的男人的好朋友。你要成为比你爸更有心胸的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吴刚刚似懂非懂,但必须做出十分懂得的自信模样。吴刚刚以后会成为一个擅长掩盖自己情绪的男人,坚忍而含蓄。

吴立群蛮看不起陈李歌和女学生这对组合。吴立群的妻子一般不爱出游,这次他带着儿子出来,是认真向太太申请过了的。吴立群的妻子很有自己的主意,家里大小事都是她做主,有时候吴立群胡乱教育吴刚刚,他太太也要用发火才能制约住。

吴立群觉得这个女学生没有主意,陈李歌又像是太有主意。

再回到小城的时候,时值风筝节。漫天的五彩风筝,垂下细细的风筝线,连接天空与大地。参加节庆的多为老人,在家便精心缠好千米长线,把风筝的骨架拆下包好,等到了广场上,当着老竞争对手的面组装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风筝就出来了。

陈李歌还没看过这么多风筝同时在天空出现,太阳光芒刺眼,让陈李歌想起自己走到哪都要打着阳伞的女学生。

他看见那个被自己放归到街野上的男人,尾随着王海燕。男人的神貌看不出忍受,他的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无耻地动作。

陈李歌几乎是怒吼一声,跳将过去,与男人扭打到了一起。

自渎男人从未想过伤害王海燕,这是他自己口袋里的事情,如果不是王海燕,也可能会是一个身着连衣裙、看得出风情的女人。他被陈李歌扭送到了派出所,陈李歌命令王海燕写下经过。

可如果没有陈李歌跳将过去,她王海燕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情呀。现在知道了,怪吓人的。

王海燕对陈李歌还是有一些感谢的,她觉得这个事情值得告诉父亲。王海燕献宝般地,把陈李歌的这个事儿告诉了王文和。

王海燕的描述挺平实的,她有意扣下了陈李歌的英勇,陈李歌命令她写下笔录时的毋庸置疑,还有陈李歌不穿警察制服的模样。

王文和忙着招待从隔壁城市来的妹妹和她的儿子。这个妹妹是抱养的,比老王家的基因优秀,正在市里的医院做医生。

王文和巴结这个妹妹,好让她为王海燕找个好婆家。

陈李歌觉得今天的事情办得好。那个朴素的女人,被这样一个男人跟着,自己却浑然不知。当她看见自己与男人扭打在一起,惊恐万分。陈李歌有些后悔自己让她写笔录的态度太生硬,不过生硬也是好事,让她学会提防。派出所处理的都是家庭纠纷、邻里纠纷为多,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真正的病人。

派出所的人走空了,就剩下他与那个男人。陈李歌有些陪着男人蹲牢房的意思,男人心里十分委屈,我自己口袋里的事情,招谁惹谁了?他想说点什么伤害陈李歌,又怕他不放自己出去。

吴立群的太太坚持要带孩子去天文馆,吴立群只得从命。他的太太坚定地相信,知识比体魄重要,再说,足球教练的儿子不会踢足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恰好说明了教育应该听从兴趣。吴立群不愿意带吴刚刚去天文馆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在儿子面前显得很无知。但这个原因他也不打算说。

好学的图书管理员王海燕也去了天文馆。

扫地的芬姐正和刘馆长争执着4D影厅里的喷水设备。据芬姐的观点,每次散场以后的泥脚印子,可远比瓜子壳难收拾多了。

刘馆长答应芬姐,再看看情况,他还可以在影厅门口贴个告示,请大家尽量注意卫生。

刘馆长给今天的客人放映天象影片。刘馆长上来就先放了极光。刘馆长介绍,与高远的宇宙不同,极光就发生在咱们自己的地球。是实打实的美景。

在遥远的过去,人们对极光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其中有一种说法,爱斯基摩人认为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然而,原住民则视极光为神灵现身,深信快速移动的极光会发出神灵在空中踏步的声音,将取走人的灵魂,留下厄运。

刘馆长特意恳请大家,瓜子壳不要扔到地上,如果一定要扔到地上,不要扔得满地都是,可集中在一个小区域扔。

芬姐趾高气扬,刘馆长领导着这个天文馆,可她的工作,能代表这个天文馆。

王海燕被这个工作环境打动,放映结束后,她没压制住交浅言深的愿望,上前恭维了芬姐和刘馆长。一个陌生年轻女性晚辈的示好,虽然有些不太像我们这个冷漠的现实世界里的动作,可它真切地在这个故事里发生了,带着在我们心里留下辙迹的愿景。

告别的时候,他们产生了不知能否再见的哀伤。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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