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砚
一
王小羊从承包的柜台上打烊回家时,转头对韩凤说,我出来也有这么些年了,我妈死得早,我一个人出来闯的时候,我爸还在醉醺醺地喝酒,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想回去看看。
韩凤掐指一算,可不是,她跟王小羊认识都快五年了,每到年底,别人都拖家带口、舟车劳顿地回老家过大年,王小羊却像是被一根绳子系在柜台上,光知道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居然一次也没动过回家的念头。如今年都过了,生意也淡,是该回去看看了。韩凤决意要跟他同行。王小羊不允,说,你在家守着柜台,我一个人快去快回。韩凤带着娇嗔说,柜台上不是有营业员吗?咱们一起去,拜见一下公公,也仔细看看你的老家,前几次我去进货,都是匆匆忙忙提了货就往回赶,这次回去好歹也玩两天。
王小羊沉吟不决。韩凤把自己的脸紧紧依偎在王小羊的臂弯里说,我们结婚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一起回过老家吧?如今婆婆已过世,总得让我见见公公的面吧?王小羊还想推脱,终于架不住韩凤的撒娇嗔怪,答应下来。
韩凤按捺不住兴奋,火急火燎地上商场买了一身光彩照人的套裙。王小羊只瞄了一眼便说,太显眼了,换了。韩凤不情愿地换下了套裙,拿起一只镶满亮片的发卡别在头上。王小羊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又说,太招摇了,拿掉。韩凤想往脸上化化妆,王小羊说,不用化了,本色一点,更耐看。
在王小羊的再三要求下,韩凤穿了一件在柜台上穿的灰色工作服,王小羊自己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夹克。韩凤不解地说,这是干吗呀?人家都是衣锦还乡,哪有人穿成这样灰不溜秋回老家的,就不怕亲戚笑话?王小羊说,我老家那个村很穷,咱们穿太好了,太惹眼,亲戚邻里会眼红,说什么衣锦还乡来着,咱就回去看看爸,低调一点。
王小羊算准了时间,到达老家刚好是深夜。这个山岙里的小村庄早已进入睡乡,家家户户都闭了灯,蜿蜒的山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王小羊暗喜,同时,他的心里也是忐忑的,差不多五年了,不知家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动?
王小羊出来混时,才二十岁。在二十岁以前,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王小羊。他母亲都叫他羊,或者羊儿,特别是晚饭时分,母亲做好了饭,就站在村口,在袅袅的炊烟中,执着地唤着:羊——羊儿——尾声在晚风中拖得很长。王小羊觉得很动听,就乖乖回家吃饭。可是有一天,王小羊听不到母亲甜糯的声音了,便忘记了时间,跟狐朋狗友们鬼混,直到五天后的深夜才回家。回到家,一屋子闹轰轰的人,他才知母亲去世了,死于血癌,死之前全身皮肤触之皆疼,其惨状令人不忍睹,而王小羊每天在外游荡,连母亲得了重病居然都不知。王小羊发疯似地跑到母亲床前,却再也听不到母亲唤他“羊儿”了。他那嗜酒成命的父亲,还拎着一只空酒瓶在手舞足蹈,吓得屋里的人左躲右闪。
现在,王小羊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悄悄潜入自己家,敲了几下门,没人回答。再敲几声,还是无人应答。王小羊伸出食指和中指,用这两个手指尖在门上推了一下。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一片漆黑弥漫开来,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未知的猛兽,会出其不意地扑出来吞噬他们。韩凤紧紧拉着王小羊的衣袖,轻声说,我怕。王小羊说,在自己家里,怕什么?韩凤哆哆嗦嗦地在墙壁上摸索,羊,你还记得家里的灯在哪个位置吗?
忘了。王小羊一边说,一边往父亲的床边摸去。王小羊在床上摸到了一个人,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再摸摸他的脚,还温暖着,王小羊知道,这必是他父亲无疑了。看来父亲还活着,还在酒精的浸泡里,浑浑噩噩地过着人鬼不辨的日子。父亲本来就嗜酒,如今加上中年丧偶,儿子又几年不见踪影,只剩他孤苦伶仃一人,没有醉死街头已经算不错了。想到此,王小羊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把父亲拍醒,告诉他自己过上好日子了,但他终于还是保持沉默。韩凤推了推他,好像要说什么。王小羊“嘘”了一声,随即掏出一沓事先准备好的钱塞进父亲枕头底下,拉着韩凤出了门。
当夜无语。王小羊和韩凤来到长途汽车站,登上回程的汽车。已经倒了五班车、赶了三天路的韩凤疲惫不堪,非常不解。在路上,她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倒了出来:王小羊,你这是干啥呢?是不是你讨个外地媳妇,怕被别人看不起?王小羊又赌咒又发誓,说,不是,绝对不是,我这辈子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你是不知道我那父亲,他灌了黄汤,就六亲不认,看见我就扯着我往死里打,我从小都被他打怕了。这次回来,他还是酒气熏天,要是一叫醒他,他肯定会问我这几年死哪儿去了,扯着我又会乱骂乱打,搞不好连你也一块儿受牵连。谁叫我摊上这么个酒鬼父亲呢?算了算了,等咱们以后生了孩子,抱着孩子来看他,他要是见着孙子,说不定脾气就改好了。
王小羊的父亲,村里人都唤他“酒簏伯”,大意是说他爱喝酒,而且一喝酒就犯酒疯。父亲第二天醒来时,看到了枕头底下的钱,钱里面还夹着一张电脑打印的字条:这钱给您买些补品吃,少喝酒,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酒醒后的“酒簏伯”倒是不糊涂,想了想,就明白是王小羊来过了。他没对任何人声张,就告诉了王小羊的二姨娘。王小羊一共有三个姨娘,只有二姨娘对王小羊一家最好。王小羊的母亲去世得早,后来王小羊也出门了,二姨娘经常给“酒簏伯”送点柴米油盐。这回,二姨娘得知王小羊有消息了,高兴得直抹泪:这就好,这就好,这孩子,我还以为……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钞票赚多少不要紧,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
不知为什么,父亲得知王小羊来过家里之后,喝酒倒是少了。
这一趟回老家,王小羊没有惊动任何人。但他发现,韩凤心里装着事。王小羊问,凤,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蹙着眉头。韩凤关起门来就厉声道,王小羊,你有事情瞒着我!
王小羊心里一跳,凤,你说这话就奇怪了,自从咱俩结婚以后,我没有一天不跟你在一起,守着柜台,做做生意,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那认识我之前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出身的吗?我在大排档当了这么多年服务员,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这次出门一趟,我可看出来了,你的眼神不踏实,老是游移不定,只有做贼的人才会这样!你说说看,是不是你以前犯了案子,才逃难逃到这里来的?
王小羊低下了头,许久没有言语。
二
自从母亲去世后,失去管束的王小羊更加嚣张了,行为无章,刁钻跋扈。村里人见了无不摇头,这哪是一只羊啊,分明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嘛。
一个下午,“兄弟会”的人喊王小羊一起出去教训一个仇家,等王小羊赶到现场时,却发现有人已经失手把对方打死了。大家慌了神,一时间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王小羊是后来赶到的,开溜得却最快。逃到家里,他想先跟父亲告个别,然后收拾一些细软跑路去。
家里,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抱着酒瓶子在胡言乱语。王小羊焦躁地站在屋子中央,环视着自己的家,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徒四壁”就是用来形容他这类人家的。王小羊看到墙角有只旧柜子,欣喜地跑过去,拉开抽屉想顺便找点什么。但是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只有母亲生前用过的两只空药瓶滚来滚去,发出哗哗声。看来不能再对这个家抱任何希望了。王小羊附在父亲的耳边悄声说,爸,爸,我要出去一趟,以后有空回来看你!
父亲的眼睛斜了一下,嘴角流下一挂口水。王小羊不能再跟父亲啰嗦了,为了留个念想,他随手拿了一只药瓶塞进口袋。在抽屉的里层,王小羊看见了自己的身份证,便下意识地把身份证塞进另一个口袋里,跃身爬上围墙,翻了出去。
王小羊首先去找住在镇上的一个表哥,想问表哥借点儿路费。运气还算好,表哥刚好在家,看见了神色慌张的王小羊,便问,小羊,找哥什么事儿啊?
王小羊也没时间跟表哥客套了,开门见山地说,哥,我想出门做点小生意去,你借我点路费行吗?
表哥拍着王小羊的肩说,羊儿啊,不是哥不借你,实在是哥近来手头紧啊!你问别家看看,行不?
表哥在镇上开了一间店铺,收入在几个表亲中算是最好的,因此王小羊第一个就想到了他。表哥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小羊也没再强求,毅然决然地出了他家的门。
还是要借盘缠,否则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但那一刻,王小羊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母亲在世时经常对王小羊说,羊儿啊,妈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善良本分,像只小羊羔那么乖,人一定要勤快才能有饭吃啊!想着想着,王小羊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含着泪,又来到二姨娘家,其实二姨娘的家境也非常拮据,但这是王小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进了二姨娘家,王小羊勾着头端坐着,飘瞥一眼四周,陈设也很简单、贫寒。二姨娘听说王小羊终于决定收起贪玩的本性,准备到外地做点小生意了,非常高兴,翻箱倒柜拿出了六百块钱,一边叮嘱他一定要学好,一边说,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姨烧碗点心给你,吃饱了好出门。王小羊再三谢过二姨娘,哪里还敢多坐,拿上了钱说,姨,等我往后赚了钱,就还您!二姨娘抹着眼角的泪花说,你妈妈去世早,姨也没有多少钱,否则帮你也是应该的呀。看着二姨娘酷似自己母亲的脸,王小羊恍惚间差点认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后来,老家的亲戚才慢慢风闻王小羊是犯了事出逃的,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大家神情各异。表哥说,幸好幸好,我没借钱给他,我就知道他是干不出半点正事的,借钱给他,难保人家不说我穿连裆裤,包庇罪犯。二姨娘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抹开了泪说,这孩子,怎么就不让人省省心的?这回逃出去,不知又要吃多少苦……也好,吃点苦,他就长记性了,希望他往后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冤生孽结了……
逃亡的苦,是一言难尽的。最落魄的时候,王小羊捡过垃圾筒里的东西吃。王小羊忍受了数不清的白眼和唾沫,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着。几经周折之后,王小羊躲到了云县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平静安宁,王小羊一看就喜欢上了,决定将此地作为自己的藏身之处。
为了活命,他做苦力,踩人力车,捡垃圾,吃的尽是下手饭。为了打发无法忍受的饥饿,王小羊不得不冒险到镇上找活儿干。路过一家大排档时,他看到一张摆在门口的桌子边,客人正三三两两地打着饱嗝站起来,而一只只大盘子里还剩下很多剩菜,他的脚不由自主地牢牢粘在了地上。见四下无人,王小羊涎着脸坐了下来,埋下头,风卷残云般吃起残羹剩饭来。这时,王小羊瞥见了一只拿着抹布的手,她擦着擦着就停了下来,然后收起抹布走开了。王小羊悄悄抬头一看,看到一个玲珑背影拎着水桶进了店内,好像他本来就是这儿的客人。
好人!王小羊心里充满了感激。
第二天,王小羊鬼使神差又来到那家大排档门口,一个女服务员居然笑意盈盈地向他招招手,他迈着木木的腿走了过去。那姑娘拿出一袋子东西来递给他说,这些都是干净的,客人还没怎么动筷子,你拿回去吃吧。
王小羊把那袋子吃食像宝贝一样抱在了胸前,冲她点了点头。
这个姑娘便是韩凤。起初,王小羊不敢直视韩凤。离她越近,自卑感就越强。但见面次数多了,韩凤的笑容让他慢慢打消了心里的一团阴影。即便如此,他对韩凤也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他所要的,不过是那么一点口腹之欲。后来他们渐渐熟络了,韩凤下班的时候也会过来找王小羊聊聊天,王小羊跟她聊自己老家的山水和风土、闻名全国的低压电器、活蹦乱跳的海鲜,把韩凤听得入了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小羊吃的东西不再是大排档里的剩菜残汤,而是韩凤亲手烧的。王小羊从里面吃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但他只是低下头来囫囵吞食,不敢去作多余的回味。
不料一天,韩凤突然对王小羊说,我想辞了大排档的活儿,咱们合伙开个店吧,你的老家不是低压电器之都吗,咱进些货,在这里立个柜台卖,准能赚钱!
王小羊没想到韩凤身为大排档的服务员,居然能有这种眼光,但他眼里的光芒只忽闪了一下就熄灭了。犹豫了一阵,他嗫嚅着告诉韩凤,母亲得血癌死后,家里遭了很大的变故,他现在一想起往事就心里恐慌得紧,再不想踏上那个伤心地半步了……
原来你的身世这么可怜!韩凤想了想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进货如何?
王小羊太渴望赚钱了,但他担心韩凤在两地来往,会泄露他的行踪,何况路途遥远,韩凤一个姑娘家第一次出远门,叫他怎么放心得下?但韩凤就是韩凤,她的性格是硬米和糯米各掺一半,主意打定,就一定要去做。没过几日,韩凤不声不响就拉着一大麻袋的电器产品回到王小羊身边,王小羊看了既佩服又惭愧。人家一个姑娘都能这样雷厉风行,他还有什么理由拖拖拉拉?王小羊马上在一家综合商城里租下了柜台,事无巨细地张罗起来。
开业后,来看货的客户很多,但他们看看王小羊,又看看韩凤,就是不下单。当韩凤用王小羊听不懂的方言跟他们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之后,居然就做成了第一笔生意。王小羊奇怪道,你刚才跟他们说了什么?韩凤说,我们这里的人闭塞,他们说一个外地人在这儿卖的东西不靠谱,后来知道我是本地人,才信我的。王小羊说,凤,看来咱们要一起做一辈子生意了。韩凤笑了,王小羊,我管过你的饭,以后你要管我一辈子饭。
他们这样就算结婚了,这句话,就成了结婚宣誓。王小羊说,等咱赚了钱,再补办婚礼,到时一定弄个风光、大气的,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韩凤呵呵笑,王小羊也呵呵笑。王小羊还怕韩凤会要求他去领结婚证,幸好韩凤什么也没说,王小羊才算放下了一颗心。王小羊问韩凤,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善良,肯吃苦呗,韩凤说着,像捡到了宝,呵呵笑。王小羊也呵呵笑。
可现在的韩凤却哭了。她抽泣着,拉扯着王小羊,仿佛要把自己不公的命运都归结到王小羊身上,要在这拉拉扯扯中把这一切都补偿回来似的。王小羊不分辩不挣扎,任韩凤将他扯得摇摇晃晃。韩凤发泄够了,才停止了疯狂的拉扯和伤心欲绝的哭泣,问道,你的身份证呢?
韩凤知道了王小羊的身世,王小羊反而轻松了一些;埋藏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如今第一次有了分担的人,心头的担子陡然抖落了下来。他将身份证放到了韩凤面前说,你拿着吧,你就是握着我一生命运的人了,要不要举报我,你自己看着办,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韩凤收起了身份证说,原来你叫王建海,这个我先保管着,我要考验你一辈子的!
三
老家传来消息,父亲病危,王小羊才惊觉自己又有五年没回家了。其实这五年他与二姨娘一直都通着音讯,但由于那个无法启齿的原因,他从不敢动回家探亲的念头。
在这五年里,韩凤为王小羊生了一儿一女,都将户口登记到了韩凤亲戚的名下。王小羊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开起了连锁专营店,日进斗金,买房买车,当然这些消息都是通过层层消息网之后,口耳相传,传达到老家的各位亲朋耳朵里的。众亲戚们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替他高兴的有之,其中表情最怪异的要数王小羊的表哥,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等气儿终于顺畅了,才恨恨地说,没想到他还真出息了,这风水轮流转,人还真不可貌相啊,谁知道他会有这一天呢?二姨娘是真心替王小羊高兴的,说,鱼争上水人争气,这孩子,以前不懂事,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终于苦尽甘来了,老婆娶得好,生意做得好,可要惜福啊!
王小羊对二姨娘自然很记情,他把对母亲的思念,全部转化到了二姨娘身上。他曾经托人带了礼物给二姨娘:一万元现金,一只玉手镯。那一万元,就当是还当初向二姨娘借的六百块钱,玉手镯是送给她的礼物,如今外甥出息了,姨娘苦了一辈子,也得让姨娘打扮得贵气些。二姨娘将钱收了起来,准备等王小羊回来就还给他。手镯她也收了起来,她说我一个粗人,哪用得着戴这么贵重的东西?留着等娶媳妇的时候用吧!二姨娘美滋滋地享了一回外甥的福。王小羊知道了,又托人带口信过来,说让二姨娘尽管戴,她娶媳妇的时候,他再送。
眼下,王小羊在打点行装,让韩凤赶快去订机票。韩凤磨蹭了一下问道,是坐飞机回去么?
那还怎样回去?
坐飞机的话,不是要身份证才能买票的么……
王小羊搓起了手。王小羊在云县办了个名叫“王小羊”的身份证,公司里一切的名字全都写了韩凤的,随着时光流逝,老家那边似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而且这几年随着生意风生水起,王小羊在圈子里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几乎认为自己完全就是王小羊了。如今韩凤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小羊才惊觉那件事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如一颗彗星,在他心头掠过一丝阴影。为这事,韩凤一直眼巴巴地望着王小羊的脸,等着他做一个决定。王小羊说,委屈你了,凤,原来这些年你的压力比我更大,我太自私了,还以为现在吃穿用度不愁,终于让你过上好日子了。这样吧,咱们就买张机票回去,要是我被列入网上逃犯了,一订机票没回成家先被公安抓了,也认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啊。你要有心理准备,万一我真被抓进去了,你打理好公司里的一切,照顾好孩子就是,至于等不等我回来,我都没怨言。要是,要是没事,那最好。
韩凤凄凄地扯住王小羊的手说,不管多少年,我都等,我不担心自己,就怕你吃苦,你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如今终于过上点好日子了,可不能再生变故啊!
王小羊拍拍韩凤的肩说,走吧,记得把家里那盒哈士蟆和长白山人参带上,我要去看看二姨娘。
王小羊用“王建海”的身份证买了机票,并且顺利回到老家。
父亲得的是严重的肺结核,一直没有正式治疗过,如今情况很糟糕,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没有了。王小羊到了老家以后,手一挥,马上送到医院去治!在医院待了没几天,父亲的病每下愈况,身体越来越瘦,最后瘦成了一根竹竿似的,大咯血而死。父亲的死,又勾起了王小羊对母亲的回忆,联想到这十几年的人生际遇,他想嚎啕大哭一回。但风一吹,揉揉眼角,泪水就没了。这些年,泪水仿佛在梦里悄悄流失了。
王小羊父亲住的那间被村人称为“轩耳朵”的破房子,都差点被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挤破了。丧事自然是热闹的,一切用度都往好处使。表哥见了王小羊,有些讪讪的,说,真可惜了姑丈他老人家呀,如今儿子这么出息了,却享不了几天福。
二姨娘正在水龙头下使劲地洗着像土堆一样高的丧事上要用的碗碟。王小羊瞧见了,赶紧走到二姨娘身边,姨,这些洗洗涮涮的事让佣人做去,您是长辈,哪能叫您做这些活儿呢?您看看,您的手都冻红了,快,擦擦手,屋里暖着去。
姨不冷,来,进屋来,姨有话跟你说。二姨娘将王小羊拉进里屋,关上门说,真好,你现在都长这么壮实了,娶的老婆好啊!你出去的时候,身体单薄,身边又没几个钱,你不知道姨操了多少心。十年了,只有后几年才断断续续有点音讯,姨每听到一回,都替你高兴好几天。如今你虽然有了点钱,但也要省着点花,不要赌不要嫖,也不要挂念姨,这些补品姨也吃不惯,以后别带过来了啊。二姨娘的声音里有一部分母亲的声音,王小羊听着,点着头,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他的母亲了。
哎,羊儿,二姨娘看了一眼屋外,将头凑近王小羊的耳朵,压低声音说,你这次回来没事?
王小羊瞄了一眼周围,警惕地说,好像没事,姨,等父亲一出门,我马上就回云县了。
羊儿啊,姨现在就担心这个事,要是能把这件事给抹平了,该多好!这么多年的纠结,真不知再这样躲闪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啊!
王小羊点着头,姨,我什么都知道。
把父亲的骨灰送归墓地之后,王小羊按照老家风俗大宴宾客。席上,王小羊举起酒杯说,我来敬敬大家。第一杯,敬在场的左邻右舍,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父亲在世时,多亏了众位邻居帮忙照顾,晚景才不至于太凄凉,我在此一并谢过大家。第二杯,敬我的二姨娘,除了韩凤以外,她现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二姨娘高兴得话都说不利落了,羊,你忘了姨不会喝酒吗?好,姨喝,姨喝。王小羊又接着说,第三杯,敬各位血脉相连的亲眷们,我们都是一根枝蔓上延伸下来的人,血浓于水。王小羊特意举着酒杯来到表哥面前,哥,来,碰一杯,谢谢你在我危难关头给我的帮助。言下之意,表哥是听懂了,他凑过来笑着说,小羊,你是个肯吃苦的年轻人,哥佩服。在老家亲戚眼里,王小羊俨然是衣锦还乡了,只有表哥心里仍是醋溜溜的。这一点,王小羊是感觉得出来的。
四亲六眷都散去了,王小羊和韩凤坐在空落落的屋里散散淡淡地聊了起来。王小羊说了各位亲戚的旧事,韩凤问,你敬酒时干吗对表哥说那番话,那不是给表哥心里挑刺吗?王小羊说,我过去是恨他袖手旁观,特别恨,现在想想还真应该感谢他,当年就是因为他看不起我,我才拼命想混出个人样给大家看。以前,表哥是我的心牢,现在这个牢房终于打开了。
“心牢”、“牢房”,令王小羊和韩凤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另外一层含义,他们便都沉默了。只有从老房残破的木壁缝里透进来的清冷星光。王小羊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枯站了好一会儿。他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来来去去。韩凤心里不安地翻涌起来,怯怯地问王小羊怎么啦?王小羊说要找以前家里的一个旧柜子,不知还在不在?后来他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蛛网密布、尘埃厚重的柜子,欣喜地拉开抽屉一看,母亲当年用过的另一只药瓶居然还在!只是上面的标签已经发霉成一团黑渍了。王小羊紧紧地把药瓶握在了手心里。睡吧,王小羊了然若释,和衣躺了下来,枕着被子,侧过身去。韩凤也不敢再说话,跟王小羊背对背地躺下了。
当年王小羊跑路出去的时候,曾经带了一只药瓶在身边,后来有一次韩凤整理家务,不小心把王小羊视若珍宝的空药瓶给扔掉了,王小羊唯一一次对韩凤发了脾气。对他来说,这只空药瓶就是母亲的化身,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当他烦恼的时候,无助的时候,他总喜欢握着空药瓶想一会儿,在心里与母亲对一会儿话。药瓶子被韩凤扔掉了,母亲这一点不算遗物的遗物遗失了,怎不令他懊恼?
王小羊感觉自己的手越来越暖,像被谁紧紧握住了一样。是母亲,抑或是二姨娘?有两张熟识的脸在他眼前浮起,飘开,又慢慢重叠在一起。羊——羊儿——母亲长长的尾声透过云端清晰地传来,是母亲喊他回家吃晚饭了吧?王小羊正想张嘴答应,羊儿啊,姨现在就担心这个事啊……二姨娘站在母亲身后,露出半张脸,但仅凭这半张脸,也能让人一眼看出她们是亲姐妹。王小羊不知该先答应谁了,只得应了一声“我在这里”。时间到了,起来,我们走吧!突然,有人在推王小羊。王小羊的倦意浓得像一坨胶水,把他整个人都糊住了,他不想起来,顺势让自己继续睡去。紧接着,他的双手手背一凉,这一凉跟起先的温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禁伸出手去,交互触摸自己的手腕。王小羊摸到了一对生硬冰冷的东西,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词语钻进了脑海,他厌恶地想把戴在手上的东西甩掉,却怎么也甩不掉。这时,有个穿黑衣黑裤的人飞奔过来,二话不说用长剑一下子劈开了手铐,叫道:王小羊快跑!王小羊挣脱开来,一边拼命往前奔,一边回过头来问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答道,我叫王建海……王建海?王建海?王小羊一激灵,惊醒了,发觉药瓶子滚到了一边。羊,时间到了,起来,我们走吧!韩凤来到他身旁,轻声说。王小羊看看窗外,天空已经慢慢褪去黑色的外衣,四下里清亮起来。羊,他模仿韩凤的口吻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突然笑了起来。
在飞机上,疲惫和迷糊让王小羊坠入越来越深的云端里,王小羊,王建海,两个名字、两个身影,不断地在脑海里交织浮沉,他们俨然是同一个人,又俨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甚至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王小羊,还是王建海,还是两者都是,抑或两者都不是。
王小羊和韩凤下了飞机,司机已经候在机场了。王小羊坐在车上,感觉还像在飞机上。就在这样的迷糊中,王小羊听到了救命声。他侧耳一辨,声音是从东塘湖方向传来的。东塘湖是个人工湖,景致宜人,据传湖底有两尺厚淤泥,因此人掉进湖里,若非水性高的人相助,必定命殁一旦。王小羊,救我!王小羊隐约感觉耳际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王小羊孩提时日夜泡在荷塘里,可在淤泥上健步行走。求救声一声紧似一声,在王小羊耳边嗡嗡响着。当这声音渐渐消失时,王小羊已经从东塘湖里捞起了两个孩子。救人是大好事,救两条命更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但是韩凤心里急啊,她挥着手对围观的群众说,不要拍照,大家不要拍照!这时,从人群中冒出一个自称记者的,一定要采访王小羊,韩凤更急了,脸一沉,急急忙忙拉着王小羊钻进车里走了。
回到家,王小羊进浴室洗澡换衣服,韩凤听着哗哗的水声,还是心有余悸,不断埋怨王小羊不该去救人。王小羊洗完澡出来说,上天待我不薄,给我一次机会却能救两条人命,值了。韩凤又问,那你救了两条命,是不是就可以把那事抵销了呢,将功赎罪行不?王小羊呵呵笑起来说,这又不是封建社会的皇家规矩,不是皇帝金口一开,想赦谁就赦谁的,不过我也算戴罪立功了,应该可以罪减一等吧?听得韩凤差点急出泪来。
第二天,电视上、报纸上都在不厌其烦地大肆报道不留姓名的救人英雄。韩凤打开这个电视频道,看到的是王小羊的巨幅照片;翻开那张报纸,看到的还是王小羊的照片。韩凤一上商场,左邻右舍都跑过来说,韩凤,你老公成救人英雄啦!
韩凤的心里慌得像擂鼓一样,比她刚得知王小羊身负命案的一刹那还要惊慌。这人怕出名猪怕壮,风头霉头两隔壁,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救人英雄、身负命案的逃犯,这两个词在韩凤脑海里像过山车一般晃过来晃过去,她的神情恍惚得像烈日下的镜子,好几次顾客来谈生意,不是报错了价格就是说错了型号。她神经质般地每隔两小时就要打一个电话给王小羊,以证实王小羊还没有被抓走。王小羊为了让韩凤安心,不论何时何地,皆以接韩凤的电话为首要任务。如此坚持了一个月,有一天,魂不守舍的韩凤下班回家时被汽车剐伤了脚踝。王小羊心疼极了,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要不,我去自首?韩凤连忙按住了王小羊的肩膀说,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第二晚,韩凤正在给受伤的脚踝敷药膏,王小羊在旁边浏览报纸。看着看着,王小羊的视线停止了移动,良久,他抬头说,我们去资助十个贫困孩子吧,我尝过贫穷的苦,尝过没文化的苦,更尝过想读书家里却无力供养的苦。现在我只要一年少在外头吃几顿饭,就能让孩子们读上书,太值了。韩凤往王小羊手里的报纸上一瞟,“关于敦促在逃犯自首的通告”几个斗大的黑字触目惊心,她心头一跳,连忙点头说,行,行,不过咱要匿名捐款。
四
王小羊和几个朋友投资了一家五星级酒店,他一人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工程开工后,王小羊通过中介公司请了个叫吴明满的工程监理。吴明满果然勤快,跟农民望田水似地,常跑工地,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小羊为人豪爽,喜欢广交各路英雄豪杰,他看中了吴明满这股子干劲,便说,明满哥,你有资金不?要不入个小股?
吴明满赧颜说自己这些年拼死拼活,身边只存了二十万,入股五星酒店,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不料王小羊却很显豁地说,就拿这二十万入股,他再给添一些,算吴明满百分之五的股份,把吴明满感动得拍着王小羊的肩说,王总,大哥,往后要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明满工作起来更加卖力了,当然,现在他身处的位置不一样了,酒店也是他的事业了,他认真工作也是理所应当的。当酒店顺利结顶的时候,王小羊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喜上眉梢。吴明满对王小羊说,王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现在是大老板了,凡事讲个气派,您是不是该去求个吉名呢?如今取名馆多了去了,两百块钱,什么易经、五行,包您取一个大吉大利、响当当的大名来。
王小羊说,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有什么要紧的?叫阿猫阿狗,照样赚钱。
吴明满呵呵笑着说,王总真爱说笑。王总,您的人生可算是十全十美了,事业有成,家有贤妻,儿女双全。走,喝杯酒庆祝庆祝去!
韩凤一听说王小羊要在外头喝酒,急得什么似地,她怕王小羊遗传了父亲的秉性,一喝酒就犯迷糊,万一酒后吐了不该吐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她使了个小心眼,猜着王小羊应该酒过三巡了,就打电话给王小羊,撒着娇,说自己肚子疼,让王小羊赶快回来。
吴明满打着哈哈说,嫂子想你了,哈,赶紧回去安慰安慰吧。
王小羊回到家,韩凤还在床上啊哟啊哟。王小羊说,得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这点小九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凤,晚上跟吴明满喝酒时,他向我吹大牛,说有个朋友在白道黑道上都很吃得开,那些犯了事的,只要不是死罪,使点钱,他都能给摆平,要不咱试试?
韩凤总觉得这吴明满来历不明,恐怕他是骗钱来的,所以无论如何不答应。但王小羊说吴明满现在是酒店的股东之一了,不算来历不明,何况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准备着拿点钱打水漂,让他试试。
韩凤说,钱打水漂还是小事,就怕是打草惊蛇啊!会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主犯笃笃地在牢里蹲着,你当时又只是个跟班的,人家公安早把这事儿给忘了呢?现在大案子多了去了,人家还会有心思管你这点小事?你现在去拨弄拨弄这档子事,不是反而把公安的胃口给勾起来了?
王小羊将这事定下了,韩凤无奈,只得陪他一起在茶楼宴请吴明满。看看吴明满喝得心满意足了,王小羊小心翼翼地将要托之事说了出来——老家一个亲戚犯了事,在逃十多年了,希望吴明满能帮忙摆平,并说老家的亲戚许诺了,愿出一笔可观的打点费。
吴明满舌头打着卷说,王总,您这不是不拿我当兄弟吗,这点屁大的事,小弟这就给您打电话去,我那个朋友啊,三头六臂的……
电话打通了,吴明满按了免提键,对方说,这才多大点事?就是蹲了死牢的,我也能把他捞出来!吴明满说明天即刻起程,跟那个哥们一起回王小羊的老家,斡旋此事。王小羊马上拿出一捆备好的现金递给吴明满说,这是我亲戚送来的十万,先给你当个路费茶水费,只要你平安顺利地办成此事,他定当再付二十万。
吴明满推脱了一下说,那好,这十万是用来打通关节的,小弟定当力促此事,至于我本人,绝对不会拿你们半点好处,我还仰仗您将生意做得更大,跟您混口饭吃呢。王总,您亲戚叫什么名字?
王建海,王小羊说。
吴明满走了,韩凤还在惴惴不安,看这个吴明满喝酒的样子,我就觉得他不像个正经办事的人。王小羊呵呵笑着,你还在用你当饭店服务员积累起来的直觉来看人呀?不是说人不可貌相吗,而且也只有酒肉朋友才肯办这种事嘛。你放心吧,我就当拿这十万块当个试金石。韩凤说,我十多岁就上饭店端盘子,后来又当了十多年老板娘,这双眼睛生来就是看人的,这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去了,哪回看走眼过。你不是已经看走眼了吗,看上我这个不清不白的人?王小羊揶揄道。韩凤无话可说了。
吴明满从工地上消失了一段时间,半个月后,他回来了,给王小羊带来了好消息,说事情进展顺利,让王小羊耐心等消息,还退还了王小羊八千块钱,说有多就还,兄弟绝不会赚兄弟一分钱。王小羊在暗暗欣喜之余,也颇怀疑吴明满的话中真伪,但是这些本身就见不得光的事情,阴暗加上龌龊,他能怎么去查证呢?也就姑且在朦胧中,相信吴明满一次吧。
终于有一天,吴明满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交给王小羊,说那事了结了,判两年,缓刑两年,虽然这个污点是去不掉的,但是当事人免了牢狱之灾,外人也不会知道,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的名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份卷宗复印件和几张照片,说这是给当事人立此存照的。
照片上能清楚看出的确是年代久远、颜色泛黄的卷宗,上面公章、封签和经办人印鉴一应俱全。吴明满说,现在您那亲戚可以高枕无忧了吧!王小羊神情淡然地将档案袋放到一边,自然也没忘掉自己许下的“太平愿”,当即就给吴明满二十万现金。吴明满推脱一阵后,也就收下了钱,出门时,他没忘了拍胸脯说几句豪言壮语。
放下了这笔陈年旧账,王小羊的心房陡然亮堂了。韩凤兴奋地说,现在我们再不用担惊受怕了!自从第一次跟你回老家被我瞧出端倪以后,我还怨过自己命苦,后来想想浪子回头金不换,这也算是我的福气吧。羊,咱们去领个结婚证吧?
王小羊犹豫了一下说,好,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王小羊和韩凤就揣着各种证件,到云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理结婚证。两颗阴暗了十几年的心,第一次正式拿出来晒太阳,还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们像走关卡,每过一关,就庆幸地对视一眼。当他们捧着红本本晕乎乎地走出民政局,走上大街时,王小羊忽然把结婚证往天空抛去,又跳起来,一把接住。韩凤望着那个结婚证说,以前没有这个红本本,我们的日子照样过;现在有了这红本本,也不晓得心里是否更踏实了。
酒店装修完毕后,法人代表证书上,写的还是韩凤的名字,个中原因,王小羊知道,韩凤也知道。开业大典上,王小羊西装革履满面春风,致辞铿锵有力。他左边站着韩凤,右边站着吴明满,犹如左膀右臂。
酒店运转得也算顺利,可是生活就是不让王小羊安生片刻,不久,酒店就查出了账目上的漏洞,而这些漏洞的来源竟然都是吴明满。王小羊长叹了一口气,用自己的资金将公司账目轧平后,请吴明满吃饭,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通话,意思就是让吴明满绝不可以再发生类似事情了。吴明满连连点头说,惭愧惭愧,王总,我近来是赌输了钱,手头紧了些,往后再不会了。
王小羊没有将吴明满的事跟韩凤说,怕她徒增烦恼。其实他自己也有些难以启齿的烦恼,他现在发现,以不光明的手段来弥补不光明的事情,只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再怎么粉饰太平,总有一面墙是补不住的。王小羊明白,类似的事情很可能还会时不时地出现,他的心头又像堵上了一座山,可是他拿他的烦恼向谁诉说呢?
事隔一天,王小羊的办公室里送来了一个快递包裹。拆开层层包装之后,竟露出一张薄薄的光盘。向来来历不明的光盘都是不祥之物,王小羊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清点了一下自己的行迹,没有艳遇,不贪污,不受贿,难道还是跟那事有关?王小羊心一横,将光盘插入电脑光驱,短暂的混乱过后,屏幕上出现了吴明满红得像猪肝一样的脸,他正跟一群人豪赌,桌子上放着成捆的现金。
满哥,玩这么大啊,傍上富婆了?片中一个男子问道。
不是富婆,是款爷,是座金山银山,来来来,出牌出牌!
满哥哪里发的财?也带兄弟一把嘛。赌友们眼红地起哄道。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我就靠一个名字发的财,只要我知道亲戚就是他,他就是亲戚,这样就够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轻轻松松就会有人送钱上门来……
王小羊使劲一按光驱的按钮,将光盘退了出来,甩到桌子上。还真被韩凤说中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王小羊再能干,还是犯了一个由低级智商向高级智商过渡的人普遍都会犯的错误。这张光盘到底是谁送过来的?王小羊挠着头,思索了半天。
第二天,王小羊对韩凤说,他要到外地去谈一宗大生意,因为这笔生意很重要,说不定要陪客户到各地考察一段时间,顺便观光旅游,具体回程还不确定,但是会随时跟韩凤保持联系的。王小羊前脚刚走,当天下午,公司里就再也找不到吴明满了。韩凤打王小羊的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打给吴明满,又说无法接通。虽然他们不是同一个时间段出去的,但韩凤心里隐隐觉得他们此次同时失联是为了某件事情,某件她不敢想象的事情。
连续五天都没有王小羊的消息,越来越强烈的焦虑和恐惧袭击了韩凤。会不会是遭遇了不测?韩凤无比后悔自己寄了那张光盘给王小羊。绑架、谋杀……想到这里,韩凤一下子弹跳起来,得马上选择报警?自从知道王小羊的真实身份之后,“报警”这个词就跟韩凤绝缘了,她甚至认为报警就是自毁生路,即使在吴明满口口声声说已经帮忙摆平了此事之后,这种浓重的阴影还是不曾消散。
正当韩凤还在“盼望奇迹出现”和“报警”两者之间举棋不定时,王小羊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只是回来后倒头就睡,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王小羊这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后,他喝着白米粥,一字一顿地说,从此以后,你们都叫我王建海。
韩凤眼皮直跳,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将手放在王小羊的额头试试温度,又问,你哪不舒服?头疼不疼?
王小羊说,我本来就叫王建海。
那是,不过……你不是从来都没这样叫吗?
那事不是了结了吗?为什么我还不能叫王建海呢?
那事?了结?不是了结了有一段时间了吗?啊,吴明满也失踪了,王小羊,难道你将吴明满给杀了?韩凤惊得凤眼圆瞪,连连后退。
王小羊哈哈笑着说,傻凤儿,吴明满只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反正不可能再回咱这儿来了。不管酒店给他拿走了多少钱,就当是送他的,我不追究了。凤,我觉得今天的粥特别好喝,生活真好。
韩凤看着王小羊,像看个陌生人。她总觉得今天的王小羊脸上有股特别舒展的况味,皮肤像是缺水的枝叶吸足了雨水,欣欣然伸展开来,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王小羊放下碗,让韩凤帮他从公文包里拿个剃须刀。韩凤在包里东翻西找,没有找到剃刀,却掏出了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刑事判决书来。她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被告人王建海……韩凤大惊失色,判决书滑到了地上,她一把抱住王小羊说,那个吴明满呢,我要找他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小羊说,与其去找吴明满,不如听我讲个笑话吧。这几天我回了趟老家,自首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办案的民警找出案卷一查,翻遍了整个案卷,居然没有找到我的名字。那个民警又找到了当年经办此案的民警,他现在已经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了。他过来一看说,由于当年参与械斗的人多,而对方只有一个人,已被当场打死,死无对证,又没有目击证人,抓住了几个主犯以后,也不知到底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否。主犯判了重刑,这个案子已经算结了……
韩凤如释重负,两颗心悬了十几年,原来只是自己给自己摆了个乌龙阵啊!不过她更糊涂了,那这个判决书又是怎么回事?王小羊很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凤,问你个问题,如果我的案子可判可不判,甚至没人愿意给我判,你说我该坚持让他们判我个刑吗?韩凤急了,你傻啊?这种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天底下哪有人自愿把头伸进去的?王小羊说,人生的刑罚有三种,一种是肢体的刑罚,包括毁损肉体、钱财和声誉等;另一种是心灵的刑罚;还有一种是肢体和心灵双重的刑罚。这十多年来,我的内心时常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爬出来逼迫着我,让我一直无法消停。这次我是自己主动要求他们给我定个罪的,事隔多年,这事处理起来很麻烦,我还是请了老家最好的律师,才将此事尽快完结的。说来也怪,肢体的刑期一定,心灵的刑期自然就结束了。
韩凤展开判决书一看,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跟当初吴明满“摆平”的结果一样。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王小羊说。韩凤抱着王小羊晃晃悠悠地撒了一会儿娇,又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自首的?王小羊说,老婆大人,这不是你的功劳吗?那个光盘,不是你叫快递公司送来的吗?韩凤说,吴明满挪用公款去赌博,我早就知道了。我这样做,本来是想叫你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趁早离开公司得了,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自首。
王小羊说,吓他有什么用,这十多年我们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其实没有人是真正被别人吓倒的,能吓倒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记住,以后叫我王建海。
这样说着,他走到镜子前,重复了一遍:王建海。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