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豪
孔效夫回到家中,默无声息。他的母亲对他不理不睬,他的母亲自顾自地烧饭和吃饭,自顾自地出门和闲聊,自顾自地半夜回来。孔效夫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习以为常,自从父亲离世之后,母亲便有了这种毛病。在随后的几年里,这种毛病越来越严重。孔效夫对母亲既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更难以眷恋。孔效夫认为,母亲应该找个男人,这样她才会安下心来做个好女人。孔效夫有这个想法,但不敢说出口。孔效夫认为,如果要母亲找个男人,她多半是乐意的,只是她会不好意思,她肯定要半推半就才行。孔效夫知道母亲和外村光棍钱某人相好,那个光棍经常会来他们家里吃饭谈天,当然,也包括睡觉。孔效夫认为,母亲这样做是很出格的,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孔效夫认为自己应该暗示母亲,自己同意她与光棍钱某人结婚。于是,每次,钱某人来时,孔效夫都表现得很高兴,话也特别多,表示出自己对他的欢迎之意。这种情景,会让人觉得那光棍不是他妈的相好,而是他的一个忘年交朋友。这种错觉使孔效夫忽然不安起来,因为孔效夫认为,母亲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不满了。所以有时她才会借着孔效夫的小错误发火道:
“你给我滚出去!”
孔效夫听罢就会滚出去,且有意表现出一副慌不择路的狼狈相。孔效夫认为,只要自己表现得越狼狈,母亲心里便会越觉得得意。孔效夫滚出去之后,往往会觉得无处可去,所以他便往往是东溜西逛,或者选个好地方枯坐半天。
现在,孔效夫坐在一棵大樟树的枝杈间看落日。落日并未落下去,它只是在山峰与山峰间踟蹰,一些斑斓的云朵远远地包围着它。孔效夫两手紧抓两旁的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尚未落下的夕阳。他就像一幅画,一幅令人过目不忘的画。他的双眼那么有神,如两盏明灯,亮光闪闪。他的神情庄严肃穆,令人起敬。
孔效夫觉得自己应该在滚出来之前带上纸和笔,画下此时的美景。孔效夫还觉得自己在画美景的时候,可以把自己也画进去。可以把自己画成一个带着淡淡忧伤情绪的少年,也可以把自己画成一个思想者思考的样子,也可以把自己画成一个小老头的模样。孔效夫觉得自己可以成为那样一幅画的主宰者,一个君临一切的国王。孔效夫这样想着的时候,太阳就突然掉了下去,云彩也随之黯淡了。孔效夫觉得自己应该下树了,否则吃不上晚饭。
孔效夫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邻村光棍钱某人正离开。他回头观察母亲的脸色,发现午时的怒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安祥之色。孔效夫感到欣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说话时有意把声音放得很平静,缓解午时母亲发怒时的紧张气氛。正如孔效夫所料,母亲也是以极为平静的语气和他说话,招呼他吃饭。孔效夫边吃饭边和母亲说话,他说:
“孟麦子的牛又跑了,跑到林子里去了。”
母亲也说:“怎么又跑了呢?这个孟麦子,连头牛都看不住。”
孔效夫说:“那头牛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母亲“哦”了一声,不说话。孔效夫转变话题说:
“孟麦子好像突然老去了,走路说话都不行了。”
“嗯,”母亲接着说,“这个老头子也真是可怜,有儿有女的人就跟没儿没女一样。”
这事孔效夫知道,孟麦子的儿子酒后驾车撞死了人,被判刑坐牢,第二年儿媳跟人跑了;孟麦子的女儿,五年前外出打工,一直没有音信,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孟麦子如今便只和老伴相依为命,平时养牛养羊养鸡养鹅,种菜种豆种橘子种枇杷,勉强度日。
在与母亲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的时间里,孔效夫有滋有味地把饭吃完了。孔效夫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他今年十四岁了,能这样享受的时光已经不多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他能与父亲一起玩耍,在父亲的身上爬上爬下,能抓抓父亲的胳膊,捏捏父亲的腮帮。那时候他多幸福啊,可是一场车祸把一切都带走了。父亲的离世并没有马上在孔效夫的心里产生多大的影响,父亲离世的影响是在随后的几年里慢慢形成的,是随着孔效夫慢慢感受到没有父爱的痛苦后才让他体会到的。而现在,这种幸福的时光,要靠孔效夫自己去想方设法地努力才能得到。他很辛苦,但他没有办法。
对于孔效夫来说,最重要的,是能与母亲和睦相处。而要做到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亲的态度。然而孔母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快意与烦恼。在她看来,儿子已经养大,而自己还年轻,只有三十五岁,是一个完全可以再嫁再组新家的年龄。而且,孔母还认为,自己不仅年轻,而且长得也不难看,再找个男人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尽管孔效夫尽量退让,给母亲留出更多的空间,可是母亲对此似乎并不领情。孔效夫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少,除了吃饭,更多的是和母亲一起下地。但是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母亲在地里种的庄稼不多,所以下地的活其实也不是太多。
孔效夫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孔道,是上屋族叔久远的儿子,与他同龄。孔效夫经常和他一起玩,因为孔效夫的提议,他们会一起去爬树,因为村后半山腰那棵樟树太适合攀爬了。那棵樟树在不到一人高处便开始分枝,至少有两个分枝都很平,它们的坡度大概不会大于十度。而且那两个分枝在距离地面三米处又有分枝,十分适合人坐,因为人不仅可以坐着,而且还有一枝可以扶手。
两人各坐一枝,看四周的风景。孔效夫会和孔道说他和母亲的事,说母亲对自己就像后妈一样。孔道会说:
“我听人说了,说你妈妈因为没了你爸爸,所以就变了。他们说,你妈妈很难,这么年轻,这么多年。”
“我爸爸出车祸已经五六年了。”孔效夫说。
然而他并不往下说,也许是他觉得往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也许是他觉得有很多话可以说却不知道说哪些好,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想他父亲而忽然说不下去了。
孔效夫是会经常想他父亲的,可是除了照片之外,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了。孔效夫想父亲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山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襟,拂乱他的头发,他仍然只是静静地坐着。孔道在这个时候,也照例不说什么,他也只是静静地看些什么,想些什么,不打搅孔效夫。
他们坐在树上,会看见有人从几十米远的山路上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各种各样的神色走过,或匆忙,或悠闲;会看见有人和狗在更远的山林里追击猎物,听见狗疯狂的叫声或撕咬搏斗声;会看见炊烟从村子里孤独地升起和飘散,那是如今村里仅剩的唯一的炊烟。很多时光便在这样的静默中逝去。
有时他们甚至可以在树上睡一觉,坐一枝,靠一枝,似乎也没有摔落下来的担忧与危险。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远看着像两只就要飞走的鸟。那样的鸟是很古老的鸟,是会在寂寞时光里静静飞走的鸟,是会被人传说下去被人久久缅怀的鸟。那样的鸟会长出美丽的羽毛,散出明耀的光泽,会卷起一阵阵并不强烈的风,会带走一段段寂静的黄昏。
夜幕要降临时,他们就像猫一样从树上溜下来。也许这个时候家里人正满村地叫他们回家吃饭。对于孔效夫来说,听到母亲的叫唤是少有的,除非那天母亲突然心情大好。这个暑假已经过去大半,在孔效夫心里囤积起来的一些期待,没有找到既定的归宿,正要慢慢散去。它们肢解着孔效夫,带走附着在他身上的力量,那些力量曾经支撑着他跨过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无数个落雨的迷梦。孔效夫什么都抓不住,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是这样。
这天,光棍钱某也在。饭桌上多了几道平常没有的菜,一个是牛肚丝(菜场买来的熟食),一个是猪脚,一个是鸭子。这些东西适合下酒,所以孔效夫认为它们是钱某买的。没错,它们就是钱某买的。母亲说了,今天是她的生日,钱叔叔来一起和她过生日,还带来几个菜。不过没有蛋糕,孔效夫猜测是因为母亲不喜欢蛋糕,或者因为钱某忘记了买。总而言之,虽说是过生日,可是看上去并没有过生日的气氛。孔效夫听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局促起来。他看着满桌的菜,瞟一眼母亲和钱某,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想到外面去吼叫几声。但他终究还是默默地吃饭,终究还是喝下两碗啤酒,然后醉醺醺地毫无所觉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后,他又会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而不知所措。又是崭新的一天,又是无所适从的一天。窗外的阳光竟像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住孔效夫,使他胸中一口气始终喘不出来。孔效夫用双掌狠狠地抹自己的脸,直到整个面庞发烫,直到觉得驱散了昨晚的酒意。
近来母亲很会喝水,她总是说自己口渴,而且渴得厉害。家里有自制的茶,她现在也经常泡一壶茶,不时倒一杯喝,一壶茶半天就能喝完。孔母有时也对自己口渴的事产生不小的疑虑,觉得是自己得了什么毛病。由于水喝得多,所以她小便的次数也明显增加,她也颇有些不胜其烦。某天她和人闲谈起自己的情况,那人便劝她去医院查一查,说可能是糖尿病。孔母是听过糖尿病的,在她的心里,糖尿病是一种遥远而且可怕的毛病。不过那人又说:
“糖尿病是有钱人得的病,他们整天吃肉,喝酒,才会得这种毛病。”
“是啊,我平常不过吃些青菜豆腐,怎么会得这种毛病呢?”
“不过身体不好,查还是要查。”
孔母认为那人说话有理,第二天便丢下手头的事去医院检查。
尿检一出,结论就是糖尿病,而且血糖高达20毫摩尔/升。孔母问医生怎么样,医生说这种病会引起肾脏、心脏、脑及各处神经的病变,要及早治疗,细心调养。这事让孔母很吃惊,她心里非常慌乱,因为医生还说这种病是很难根治的。孔母问医生:
“听说这种病是老人才会得的,我才三十五岁……”
“别说你三十五岁了,就是二十岁照样会得糖尿病。现在得这种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真是……”医生很感叹。
孔母突然感到手脚发冷,头晕目眩。她用双手扶在桌上,勉强撑住身子,缓过劲来,才按照医生的吩咐慢慢走到一楼大厅付钱取药,然后摇摇晃晃地去等车坐车,精神恍惚地回到家里。
孔效夫问她怎么样,她就有气无力地说是糖尿病。孔效夫问糖尿病怎么样,她就说糖尿病很难治。孔效夫说很难治是什么意思,她就说很难治是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的意思。孔效夫得到这个回答后就一声不吭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个叫作糖尿病的东西究竟会给母亲带来怎样的苦痛,他看着母亲阴郁的脸,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母亲的脸始终是那样阴郁着,似乎在告诉孔效夫,这次怕是麻烦了。后来孔效夫就跑进自己的房间,趴在桌子上,直到母亲叫他吃晚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母亲戒了酒,一日三餐也都遵照医生嘱咐定时定量。然而她常常头晕,常常全身乏力,做不了事情。所以她烧饭做菜都要事前蓄势,然后才能强撑起来,下地更是如此。甚而至于有一次她挑水浇菜,差点摔进水沟。所幸她情急中右脚踩住了外侧一块石头,人才往旁边摔去,连同两个水桶一起倒在别人刚刚种上菜苗的地上。水桶翻了,桶里的水全都洒在地里。孔母挪了几步坐在田埂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着粗气,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一些长得不长的草,却不停地抖动着。她在田埂上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将暗,才站起来往回走。孔效夫看到她身上都是泥巴和泥粉,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没说,却只是不尽地叹气。
那天夜里,孔效夫听见了母亲的哭泣声。
孔效夫承担了很多家务活,里里外外地打点这个家。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做家务是如此累人。开始一段时间,常常忙得直不起腰来。时间长了,才慢慢地适应过来。
孔效夫忽然想起,光棍钱某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了。而母亲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她只是时常失神地坐在门口望门外。孔效夫觉得她什么都没看,只是那样地消磨时间。
这段时间孔效夫很少去找孔道,他常常一个人待着。有时孔道来找他,去爬树,或者去游泳,他都拒绝了。暑假快要结束了,可是孔效夫认为自己已不必像往常那样为此烦恼,因为他决定让这个暑假成为自己的最后一个暑假。当他的同学们随着九月的到来再次踏进那气派的校门的时候,他应该走向另一个方向,去挣钱,养活自己和母亲,并尽可能多地省下钱给母亲治病。
孔效夫开始拾荒。就像那些一手提着蛇皮袋一手拿着木柄铁钩的拾荒者一样,看见一个矿泉水瓶他会跑过去,看见一只纸板箱他也会跑过去,看见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他更会跑过去,并且在那里待上好一阵子。那些平时看着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在他眼里都成了宝贝。那些矿泉水瓶沾染了黑黑的泥巴或其他污物,他捡;那些硬纸板被污水浸泡得发黑发臭,他也捡。他知道一个瓶子可以给他带来一毛钱的收益,一个纸板箱则有四五毛。有时他看见有人喝饮料,会眼巴巴地看着那人喝。他只是希望他喝得快些,然后把瓶子扔到地上去,他便可以悄悄地过去将它捡起来,丢进自己的蛇皮袋。
然而孔效夫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当然其中还间杂一些笑的声音。那些笑的声音在孔效夫听来极为刺耳,因为他不能确定他们的笑是不是针对他,是不是有嘲讽的意味。在笑的声音之外,还有窃窃私语,那些窃窃私语中显然有不少与他相关的内容。那些在空中飘来荡去的窃窃私语,更使孔效夫的脸上产生灼烧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脸很可能已经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了,这使他感到害怕,使他想逃开。所以在开始拾荒的一段时间里,孔效夫总是行色匆匆,总是慌慌张张地从人前逃离开。有时即便看见一个瓶子,却因为它掉落在人群旁而不去捡拾。他怕他们说,小伙子,那里还有一个,或者说我家里也有几个,你等一下我拿给你。他也怕他们只是拿眼睛看他,却什么都不说,那样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扎得他浑身疼痛。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症状都消失了。他不会再脸红,不会再为别人的窃窃私语而感到任何的不自在,不再为去捡那些肮脏的东西而有任何的畏惧。孔效夫知道,那些东西是他和母亲生存的依靠,是使他们能够在晚霞下享受白天的末尾的保证,是决不可以轻易放弃的。
有时候,孔效夫站在门下,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身上也长出很多力气来。这些力气足以使他跟那些叔叔伯伯并肩而立,虽然他的个头还不够高。想起古时关于光耀门楣的说法。光耀门楣,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词语!可是对于孔效夫来说,那也许有些遥不可及吧。
只是当他这样站着的时候,胸中总是会汹涌起一些不可名状的激情。
孔道有时来找他,说要跟孔效夫一起去拾荒,体会体会拾荒的滋味。孔效夫说你跟我抢生意吗?孔道说,我会把我捡来的都给你。
九月,孔效夫早上醒来,太阳已经爬得老高老高了。他看见阳光像很多年前一样经由窗子照射进来,心里就觉得暖暖的。他记得那时候母亲已经在屋外喌喌地唤鸡,他可以想象出屋外一只母鸡带领着一群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小鸡们围着母鸡团团转的情形。那时的阳光特别明亮,照在房间里古旧的柜子上,似乎都有一种特别安逸的味道。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