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玺
摘要:李云麟为晚清时期一位名士,才识兼具,为左宗棠等诸名流所赏识。左宗棠督师西北后,将其调赴军营协助西征事宜,李云麟在收复新疆和办理中俄交涉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但李、左个性都较为刚烈,彼此难以含容,加之在收复新疆的战略方针和新疆建省问题上政见分歧甚大,故二人关系迅速恶化。对李、左二人关系由正常到交恶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考述,并从性格因素和政见相左两个方面分析了其交恶原因,进而揭示满、汉官员在新疆问题上的权力博弈。
关键词:李云麟;左宗棠;塔城;新疆建省;《西陲事略》
一、李云麟与左宗棠的交集
李云麟,字雨苍。道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834)生于直隶永平府卢龙县。先世为山西洪洞人,明初迁至河北永平。清初以粮差得隶内务府汉军,遂著旗籍。李云麟天性聪颖,以读书勤奋闻名乡里。除精通经史子集外,举凡兵书、战册、天文地理乃至《奇门遁甲》等也无所不览。18岁补博士第,后因“三赴秋闱不第,遂弃而从戎。”
考究李云麟与左宗棠的最早交集,应始于左宗棠主讲渌江书院之时。李云麟叔祖父之子李恩纬担任醴陵知县,与左宗棠相交甚契。通过李恩纬的关系,李云麟得以结识左宗棠并为其所用。关于左宗棠对李云麟才识的确认,《滦县文史资料》中摘录了一段其后人李树军的说法:
李云麟从军以后,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有一次出征,云麟自言自语的说:“今天打仗,一定不能取胜。”这话被一个伙夫听到了,告诫他说:“军队中不能说泄气的话,否则要杀头的。”但结果确实打了败仗。伙夫把云麟的话告诉了上司,上司又转告左宗棠。左宗棠就把李云麟找去,仔细询问:“你怎么知道这次出战要失败呢?”李云麟有条有理地分析了这一仗失败的原因。左宗棠认为很有道理,就把李云麟留到了身边。
这段文字出自李云麟后人之口,当然不是左宗棠赏识李云麟的有力证词。史籍中也没有相关佐证,故仅供参考而已。
不久,左宗棠将其举荐于湘军统帅曾国藩。李云麟“初谒国藩,适遇其子不为礼,云麟怒批之。国藩延入谢过,使独领一军。”《清稗类钞》中更是有一颇具喜剧性地描述:
“公子以李衣敝而风尘满面,有慢色。雨苍直前而殴之曰:而父以礼士闻天下,若慢士如此!公子谢之。始已,文正归,奇之,留幕下,授以一军。”
李云麟入幕湘军后,“论军略得失,将领贤否,曾公嘉纳。”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书信中评价:“李云麟气强识高,诚为伟器,微嫌辩论过易。弟可令其即日来家,与兄畅叙一切。”又说:
余生平之失,在志大而才疏,有实心而乏实力,坐是百无一成。李云麟之长短,亦颇与我相似。如将赴湖北,可先至余家一叙再往。
李云麟赴湖北前,曾国藩急切与其商讨军旅之事,足见他对李云麟的器重。
左宗棠也曾致信胡林翼:“李云麟拟即日到尊处,可与谈之,加以历练,大材也。”
咸丰十年(1860)夏,清廷谕令湖北巡抚胡林翼统率东征军,李云麟奉调赴鄂,任胡林翼部总兵,守松子关两路口。又随楚军克复安徽之潜山、太湖、桐城等县。曾国荃曾致书表示祝贺:
久不晤叔度,怀想日深。前于里门得手书,欣悉太湖之捷,卓著勋劳。此为吾弟发轫之始,即建懋功,将来事业必有远胜于时流将帅者,为吾弟幸,更为吾弟祝也。
左宗棠担任浙江巡抚后,因军事、吏治急需人才,上奏请将李云麟调赴浙江委用。疏称:
浙江列郡沦胥,大局糜烂,吏治、军事需才孔殷,非加意搜罗,量才器使,不足以宏济时艰,共持危局。以臣所知,汉军正白旗兵部候补主事李云麟,刚明耐苦,在湖北带勇有年,曾立战功,毫无军营习气,质地实堪造就……请敕下正白旗汉军都统、江西、湖南、安徽各抚臣,迅速催令前赴臣军,听候差委,将来即请留于浙江,按照资阶酌量委署序补。
此次李云麟赴左宗棠军营,是两人阔别已久的再次会面。李云麟赴浙后,即因增募新军,由浙赴鄂,同时为了筹集军饷、招募士兵,来往于湖南、浙江、湖北之间。曾国荃对其才干有所赞誉:
夙维阁下槃才硕画,足以宏济艰难,此次鞠旅浙中,同人无不拭目以观雄才之建树。惜王事鞅掌不及东来,鄙人未得一聆方略,为怅怅耳!……握别两年,耿耿之衷,无日无之。倘明年得会于浙杭之间,共平吴乱,天缘会合,亦快事也。
同治元年(1862),因收复湖北襄阳府有功,清廷“赏郎中李云麟、守备叶培等花翎”。并奉调任新招募的毅建五营统带。同治二年(1863)二月,湖南巡抚骆秉章以陕南军务吃紧,保举候选员外郎汉军旗李云麟督办陕南军务。三月,清廷简派江西布政使李恒接办陕南军务,李恒在长沙致书骆秉章,称三月中旬起程赴陕。骆秉章以陕南军务须人代统,复又上奏保举李云麟。疏称:
查有湖北派防郧西之郎中李云麟,曾经遍历各省军营,晓畅戎机,经臣奏调在案。近接该员来禀,自愿率所部二千八百人,再增募五百人,由兴安约会川兵而进,以剿为防。
李云麟率部抵达陕西后,与多隆阿、张集馨等人关系不睦,且因军务积劳成疾,上奏请求回籍调理。清廷下谕将其革去四品京堂。即行回旗。仍以郎中候补。
同治五年(1866)五月,李云麟署理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因伊犁将军荣全未到任,兼署伊犁将军之职。他会同乌里雅苏台将军麟兴上奏,请求设立布伦托海办事大臣。在“布伦托海适中之地,建置治事,妥为安置。”李云麟任布伦托海办事大臣。因倡捐引发布伦托海民变,被清廷革职查办,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
同治十二年(1873),赋闲在家的李云麟被左宗棠重新起用,奉旨赴甘肃军营效力。在奏疏中,左宗棠对其也是赞誉有加。他说:
前布伦托海大臣李云麟,因事获咎,臣不知其详。惟该革员实臣所深知。咸丰十一年,臣初任浙江巡抚,曾以该员刚明耐苦,质地实堪造就,列保具奏。嗣后只见过一次。迨臣入秦度陇,闻该革员前在汉中剿贼,颇有声绩,士民犹称颂之。后在乌里雅苏台被劾,臣因未悉其原委,不敢妄有论列。然其为人,实耐劳苦,性不好利,而有恤民之心,则臣至今犹敢具保。至其侈论大局,喜言奇计,有时未免视事太易,则由其阅历来深之故。就其质地言之,实亦一时罕有也。合无仰恳天恩,俯准敕下汉军正白旗都统,查明该革员现在何处,饬令速赴臣营差委,臣当加意磨砻,俾去其短而成其长,于西事冀有裨助。
此外,左宗棠还在书信中流露出了对李云麟的急切悬盼之心:
台从西来,正慰遐想。西事渐转,如饷粮足资敷衍,尚可措手。弟自闽浙移节,即人窘乡,各省关积欠协款已至二千七八百万,任是掀天揭地手段,亦何所施。阁下曾经布伦托海,当已饱尝况味。书来,顾盼伟然,固征烈士壮心,亦可谓不择地而蹈矣。闻旧部将弃多愿从行,行至西安,则从人益众,嘱致粮台设法接济。
此时的左宗棠,对李云麟的优点比较看重。“实耐劳苦,性不好利,有恤民之心”的特质对于向有实干精神的左宗棠而言,无疑是其选拔官员最注重的一点。至于“侈论大局、喜言奇计”的缺点在左宗棠当时看来,仅是阅历不深而已,无关大碍。故对其存有包容之心,欲用所长而磨其所短,力图培养成自己的得力助手。
光绪元年(1875)李云麟丁忧期满后,由北京赶赴左宗棠军营。此时,左宗棠亲自驻守肃州,已做好了用兵新疆的准备。刘锦棠出关前,为了发挥李云麟的特长,左宗棠派其协助刘锦棠作战。李云麟果然不负厚望,配合刘锦棠西征大军“侦查贼情,诹稽地利,一切资其赞划。”为收复新疆北路作出了贡献。
北路底定后,西征的军事重心移至新疆南路。左宗棠虑及军事和地方政务均须料理,上奏请求开复李云麟已革副都统职衔,仍试图将其刻意雕琢成一位能干的边疆大吏。他在奏折中说:
现在新疆北路肃清,规复南路,不但军务需才,以后经理地方,亦正需指臂之助。李云麟质地实堪造就,早经陈明。合无仰恳天恩,准将李云麟开复副都统衔,并赏还翎枝,由臣加意磨砻,消其躁志矜情,归于稳实,随时差委,冀可成一人才,于西事不无裨益。
可见,左宗棠西征期间,因军务乏人,李云麟作为左宗棠以前的部属,才干素著,故颇受左宗棠所看重,曾先后三次上奏举荐,俩人关系处于正常状态。
二、李云麟与左宗棠的交恶
李云麟与左宗棠关系的恶化,始于其二次入疆之时。
西北地区历来贫瘠,而且兵多饷少。自清初以来即依赖东南各省协饷解决军费。李云麟人疆前,曾致信左宗棠,言及招募勇丁出关之事。左宗棠曾就兵饷问题提示过李云麟,劝其勿带勇丁。信中说:
窃维西事之坏,由于勇丁太多实饷太少,弟度陇后,费尽心力,裁汰归并,乃稍有眉目,而前任杨、穆两公未完之件,始稍了妥。办贼之功无可言,潜销勇患之功窃足自许。阁下曾尝带勇之苦,从前汉中欠饷未清,兹复各处张罗为带勇计,何耶?克庵帮办军务,弟请其募带亲军一千,渠固辞不允。此时想已行抵西安,闻其驺从幕客不过百人,此外则两哨耳。各省肃清,方以去兵节饷为事,即陕甘亦然,阁下乃从新招集耶?@
而且,左宗棠认为现在招募的士兵,大半成为游手。一旦入伍,遣散不易。所以向李云麟明示:“总以不带勇丁为是,如随从太多,可速资遣。此间无饷发也。”
尽管左宗棠业已致信加以提醒,但李云麟并未听其劝告,依然带勇行进。对此,左宗棠深表不满,曾致书沈吉田:
近日连接李雨苍信,知已西来。此公本旧雨也,弟前此曾荐过两次。其勤明耐苦,本为难得,然举动轻率,实所不免。来书拟带勇丁度陇时,弟已飞信止之,恐从者如云,又添一累。过西安时,如需盘费,可由尊处给之,若在陕招募,则断不可耳。
在这件事上,左宗棠对李云麟的做法比较反感,成为两人关系恶化的先奏。
李云麟入疆后,左宗棠派其办理了一件事关中俄交涉的案件。
光绪二年(1876)四月,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英廉拿获一名骑马行劫的哈萨克人绰兰。经过审讯后,准备立予正法。俄国驻京使臣布策及翻译官柏百福闻讯后赴总理衙门辩论,声称该哈萨克人为俄国所属,中方无权惩办。清廷因关系中外交涉,需经查证后,方能制定应对之术。遂令左宗棠等人查实办理:
此案哈萨克是否中国所属,私投俄国?抑系分归俄境之人?亟须查有实据,毋稍欺饰,方足以资辩论。着左宗棠、金顺、英廉即行确切查明,会同核议,据实覆奏。仍即查照约章,设法区处,就近行知俄官,妥筹办结,以弥衅端。
左宗棠选派李云麟和候补直隶州知州刘详汇赴玛纳斯、塔尔巴哈台一带调查。临行前,叮嘱李云麟等人将各案情节查访确实:
凡有地址、时日可考、有数目可据、证辅可凭者,均逐一详细稽查,务得实在证据,以资辩论,不必预存成见,径下断语。盖委查之件与承审不同,若着论断,便于体制不同,且虑因而失实,致事理不得其平,转贻口实也。
李云麟一行于光绪三年(1877)九月十六日抵达塔城,传唤额鲁特旗总管孟可吉勒嘎尔和佐领以下官员,询问行劫之哈萨克人绰兰一案。问及绰兰投俄的确切时间及是否原为塔城所属?之后自投俄国诸细节。额鲁特官员据实回复:
塔城所属之哈萨克,旧有三种:其一、阿吉公所部之哈萨克,分十二柯类,素称良善,现经随地分归俄国者三柯类办,其八柯类半现属塔城;其一、黑宰哈萨克,旧有中国所设头领,年远无考;其一、为拜吉格特哈萨克,即绰坦汗所属者。此两者人数众多,各以数万计。自塔城变乱时,即投俄国。同治十一年塔城分界后,随人与地俱归俄国,而此两种人时常越境滋事。其拜吉格特哈萨克,曾勾结汉回,攻陷塔城,尤为不法。前经呼图克图棍噶札拉参带兵剿办,稍为敛迹。近日恃俄国之庇,复益猖獗。正法之绰兰一名,实系拜吉格特哈萨克部内之人,于同治三、四年间塔城变乱时,自投俄国者也。
李云麟等获取确凿证据后,总理衙门将左宗棠所列凭据呈送俄国使臣,俄方无词以应,此事方才了结。
此次俄方借英廉正法哈萨克人绰兰越境抢劫一事,向中方发难。意在拖延交还伊犁,左宗棠对此诡谋早已洞悉。事后,他在给总理衙门的函件中力主对俄采取强硬态度。他说:
俄人屡次无理取闹,令人憎厌,无非为迟还伊犁作势,早在洞鉴之中。李云麟等取有凭证,彼欲挑拔,无从置喙,亦在意中。过于含容,恐无以戢其贪心,仍然不夺不餍。所喜尚知顾惜体面,啖之以利,或借此定其界画,可斩断葛藤,免致重烦唇舌也。
李云麟赴塔城调查之行,尽管取得了预期结果,但左宗棠对其颇有意见。
首先,李云麟和刘详汇于光绪三年(1877)十一月十七日调查取证完毕后,途径乌鲁木齐时,将复查公文先行呈送左宗棠。李云麟归途中因风寒感冒,沿途调治,并滞留关外。刘详汇只好一人赶赴肃州,向左宗棠面陈调查情况。李云麟却以生病为由,迟不出关,令左宗棠大为不满。他说:
李雨苍好发议论,狂而不直,举动离奇,弟屡加训诫,望其有成,毫无悛改。前委赴塔城查中外交涉各案,谆嘱其论而不断,伊并自言案而不断,乃回程逗留不进,两次信来,议论风生,荒谬颇甚。闻近在古城,不遽入关,不知有何意见?昨次檄行古局令刘详汇先入关回销,可即伤催,不准违延。李雨苍则暂置不理可也。
其实,左宗棠派李云麟赴塔城调查,是有其考虑的。一者,李云麟为汉军旗人,通蒙古语,此次访查者为额鲁特旗蒙古官兵,李云麟较为合宜;其二,李云麟有新疆从政的经历,担任过布伦托海办事大臣,熟悉边疆情形。尽管如此,左宗棠仍对其心存疑虑,故派刘详汇与其同行。调查行程中,李云麟和刘详汇因意见不合时有龃龉。对此,左宗棠在给金顺的信函中流露出了对李云麟的嗟怨之声:
李雨苍之为人,麾下所知也。弟念其性气伉爽,潦倒半生,颇思有以振之。近复因其熟悉边塞情形,委赴塔尔巴哈台查办事件,恐其未能周密详慎,或有率忽粗疏,以致蹉跌,故复委刘牧祥汇与之同行,可资裨赞,亦实所以爱之。雨苍未能体会,出关以后,闻即分道扬镳,大有同役而不同心之意,殊所不解。
其次,李云麟赴塔城调查途中,曾致书曾国荃,论及光绪二年左宗棠向山西催饷一事。时任山西布政使林寿图曾因境内旱灾严重,协饷未能如数按时运解新疆。左宗棠曾上奏参劾其紊乱饷章,请求予以处置。清廷下旨:
山西布政使林寿图不遵照户部奏定饷章,蒙混具详,非寻常贻误军饷可比,著交部议处。前山西巡抚鲍源深仅据林寿图详请具奏,不将历届成案详为查核,亦有不合,鲍源深著一并交部议处。
左宗棠参劾林寿图的奏疏曾给李云麟阅看,李亦未表示不同意见。但李云麟赴塔城调查时,途经嘉峪关,由嵩武军委员送信于曾国荃,书中言及“晋省旱既太甚,何堪当此虐政?愿阁下弃曲从直,早为地步,此间兵事秋冬之交必有变动,以天时人事均未协也。”信至肃州时,因封函并未粘固,左宗棠得以阅知书信内容,一笑置之,并随手焚烧。尽管此信未至曾国荃之手即毁于左宗棠,但在左宗棠看来,李云麟有意挑拨其与曾国荃的关系。他给刘典的信中说:
沅浦与弟本无龃龉,昨因饷事似不免芥蒂,盖由雨苍造语有以致之,沅浦尚未觉其诈忠耳。
还有,李云麟奉命赴塔城调查期间,左宗棠派其与刘详汇同行,而且明定刘详汇皆为派员,并非随员。但李云麟出关后,为自己刻制了一个“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营务处李”的衔条,知行各处,结果所到之处,都呼为钦差。此事连伊犁将军金顺也得以蒙混,对其敬畏有加。李俨然以钦差自居,随行刘详汇居然成了委员。左宗棠认为李云麟不无招摇撞骗、越权行事之嫌。
可见,李云麟二次人疆之初,即与左宗棠之间已产生了裂隙。而李云麟的塔城之行则加剧了二人关系恶化的进程。
三、从《西陲事略》透视李、左关系
李云麟办理完塔城事宜后,与左宗棠的关系已经恶化,他亦深感难以在左宗棠手下从事,故于光绪四年(1878)二月称病辞职。左宗棠向清廷上奏:
查该员自光绪二年四月来肃,臣引居营幕,朝夕晤对,加以箴砭,冀其稍有成就,以备器使。上年六月,因其熟悉北边情形,委赴塔城查事,并委候补直隶州刘详汇与之偕行,幸无违误。然察看李云麟言语举动,已成心疾,不仅寒暑之为灾也。兹既因病请假,应即资遣回旗。
李云麟卸任后,于光绪四年(1878)九月著成《西陲事略》,呈递清廷。分为《论往七则》、《述今十二则》、《察来六则》三卷。书中纵论晚清新疆史事、人物功过、新疆局势等。其中对左宗棠督师西北的功过则论述尤为详细。
《论往七则》中有一篇《相臣功过》,系李云麟专对左宗棠的评价。书中说:
今东阁大学士湘阴左公,以积功致高位,其勋名著于当时,无须赘言。其性情人品,暇瑜互见。其遇事也,坚韧强毅,独任艰巨,是其所长。而能伸独断不能集众思,又好是己非人,以致人言不进,是其所短。不辞劳瘁,巨细躬亲,是其所长,而疑忌性成,决不肯以事权假人,每每顾此失彼,举近忽远,是其所短。
这一点评,指明了左宗棠为人行事的优缺点,还算是较为中肯之语。左宗棠喜欢遇事独断的特点,从其书信中亦可见一斑。他曾给胡林翼的信中说过:“办贼非有大权不办,使我以数千人独挡一路,何尝不可有成?”
李云麟认为,左宗棠在湖南人幕期间和担任浙江巡抚期间功多过少,督办陕甘军务时功过参半,而办理新疆军务则过多功少。他指出:
至于办理陕甘军务,则功过相半,何也?左相承杨、刘诸人办理失当后,驱南军用之北方,风气未宜而能驱任策力,殄除强寇,其调兵遣将、筹划布置俱有可称。卒清疆圉还之职方,是其功也。而乱平后安插降众,未能协宜。终贻后患,其过犹小。西北大患在兵丁,额饷仰给南方,匮则生乱。
李云麟认为左宗棠督办陕甘军务有两大失误,一是镇压回民起义后,将楚军客勇分防两省境内,导致他人难以接手。“外乱虽平而客兵不能撤,本兵不能复。”另一失误即是军饷艰难:
甘肃境内专恃外省协拨,有兵无饷即是为乱根。及大乱初平,诸务草创,正可兴利除弊,改弦易张,使境内能养兵,无需尽赖协款,建经久不易之谋,乃不次之务,而惟竭海内之力供支楚军,日不暇及,饥匮时虞。
李云麟对左宗棠在新疆的军事及善后活动非议更大。主要集中于三方面:
一是坐失兵机。首先,收复新疆的占线过长,而左宗棠却远在肃州遥度,贻误军情;排挤金顺,不许帮办金顺节制湘军和蜀、豫各军,导致西征军漫无统属。攻打古牧地、玛纳斯和乌鲁木齐的战役中湘军与金顺部争功,导致金顺部队久困玛纳斯城下。复调湘军,又因号令不一,久攻不下。攻克后滥杀降卒,损威失重;收复吐鲁番后,白彦虎与阿古柏部队弃城向西逃窜,本应一鼓聚歼。但湘军因争粮争功,以致白彦虎继续逃窜;帕夏自尽后南八城内乱,未能及时进兵,丧失了迅速收复南疆的机会;进剿南路时,欲使湘军独占全功。未能抓住战机。清军抵达阿克苏后,伯克胡里求献白彦虎之时,因前方将领不敢决断,导致首逆窜逃俄国,失去了获得全功的机会。
二是虚靡帑项。左宗棠用人喜谀而恶直,举近而忽远。所设粮台、转运各局,东自上海起,西至关外南北两路止,东西长达一万多里,防勇从潼关到新疆,东西将近万里。后勤、战线之长,非左宗棠一人所能周详,但不肯他人与闻其事,故而百弊丛生。李云麟列举了其中六条:一曰局员之侵渔也;一曰运脚之浩繁也;一曰楚军之虚耗也;一曰湘军之浮滥也。李云麟认为收复新疆只需实饷一千多万两即可著有成效,但左宗棠办理四年之久耗费兵饷三千多万两,而且“根本之图,丝毫未立,中外皆为之困。是否虚靡,至明且显,受任责成,咎将谁归欤?”
三是筹划乖方。李云麟认为关内外虚空凋敝,收复乌鲁木齐后关外藩篱已固,即应罢兵,以休养生息为重。但左宗棠“不卹人言,竞以地不可弃,兵不可停,且议建行省,设郡县,此皆铺张扬厉之谋,当务美观,不求实济。”而且认为:“乌垣守备不固,则伊犁虽得难守,南疆虽得必失,与其堕成功而启后患,莫如慎终于始。”
除枚举左宗棠新疆军事活动中的以上失误外,李云麟还是新疆建省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在《西陲事略》中,他提出了八条新疆不可改建行省的理由:
1.新疆建省,窒碍难行。宜郡县者,惟内地迁居之民。今关外数千里,所余户民,不及五千户,合计不抵内地一县。郡县之制,以民为本,现在郡县根株已绝,而言建省适得其反。
2.旧设有两州、六县、三厅。经此大乱后,已苦官多民少,无可为治,更无添设之必要。
3.欲徙民实边,则中隔大戈壁,皆横亘千余里,水草缺乏,难以举办。
4.南路缠回,非郡县所能治。
5.北路旗盟各部,亦非郡县所能治。
6.旷日持久,致北路善后事宜,延搁不能举办。
7.南路八城,留兵少则备多力分,不足弹压,留兵多则耗饷难支。
8.回疆虽多饶沃,然无堪建为重镇者,就地取资,则断断难行。
综观李云麟抨击左宗棠的数条失误,姑且不论是否全部属实,仅就当时西北边疆的局势而言,收复新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沦为异域的国土,左宗棠的功绩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皆少有非议。而且,李云麟所列失误中,所谓湘军不许金顺节制而欲独占全功之类的论调,可能反映了部分事实。但如果反观新疆变乱后历任满人将领景廉、荣全、成禄、金顺等均未能遏制新疆糜烂之局的情形后,恐怕很难认同李云麟的观点。其次,虚耗帑项之说,也值得推敲。作为一支庞大的西征军队,倘无充足的后勤和饷源,实在难以支撑。即或如李云麟所列举的数端情况,清政府的八旗和绿营兵中又何尝没有侵渔、浮滥之状?李云麟所说办理新疆事务仅需一千多万两白银即可,左宗棠却耗费了三千多万两。即便情况真如所说,退一万步讲,用两千万两白银换回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也无可厚非。况且西征将士在疆场上浴血奋战,战死者、伤亡者又何止数百上千,其爱国之情又岂能用金钱折算。至于李云麟所言筹划乖方,更是令人费解其用心。收复乌鲁木齐后即刻罢兵,置广阔南疆地域和百姓于不顾,任由阿古柏匪帮及其势力践踏和蹂躏,新疆一分为二,西北关内屏障全失,其后果何堪设想;新疆建省之议,众所周知,左宗棠是力倡者,李鸿章是反对者之一,但李鸿章的意见大多是在给同僚们的信函中表示的,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见解。其影响度尚属有限。而李云麟反对新疆建省的意见是直接上奏给清政府的,其重要出发点是认为建省会限制甚至大大减少八旗官兵的某些特权,并以“历来西陲用兵,皆以旗员为帅”为由对左宗棠及一批汉族将领的任用表示异议。其观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影响了清廷的决策,使清政府在新疆建省问题上举棋不定。关于新疆建省的可行性及左宗棠决策的正确与否,学术界成果甚多,早有定论,本文不再赘言。
总之,《西陲事略》中李云麟对左宗棠个人的评判及其纵论新疆史事,可知,两人关系已经急剧恶化,而且其恩怨已经上升到事关国家和民族利益的高度了。《西陲事略》作于光绪四年九月,是在李云麟和左宗棠分道扬镳之后,故其书中对左宗棠所持成见在此已是暴露无遗了。
四、李云麟与左宗棠交恶原因
李云麟与左宗棠二人交恶,具体原因前已述之。但若仔细考究,主要在于性格因素和政见不同所致。
就性格方面而言,李云麟性格狂荡且浮论甚多,为湘军诸人所深知。李云麟赴湖北前,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书信中说:
李雨苍于十七日起行赴鄂。渠长处在精力坚强,聪明过人。短处在举止轻佻,言语伤易,恐咏公亦未能十分垂青。
王闽运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有狂友李雨苍手书,谆谆约闽运游河北。”左宗棠也曾多次谈及李云麟的狂荡之性。他给总理衙门的上书中说:
“至李云麟为人,宗棠本亦知之,因其质地尚堪造就,意在加意训勉,俾有所成。近观其举动轻浮,语言诞妄,较前尤甚,实为废材。
在给谭钟麟的书信中也说:
李云麟为人,弟素所知,不图近日语言、举动尤多出人意表。因其请假,准请放归。……弟素以丰镐旧族不耐劳苦为忧,故于旗员之能扫除结习者冀其有所成就,稍备器使。李云麟开复副都统衔花翎,亦欲奖掖成人,或犹可晚盖,乃竞至大谬不然,私心殊难自释@。
日人沃丘仲子也曾论曰:
云麟居转兵间,艰苦卓绝,而好先事计利害,自明远识,竟以是败。
与李云麟性情相似的是,左宗棠也是志大言大。“自小有夸大狂。每写成一片文章,必自鸣得意,夸示同学。”“喜为壮语惊众,名在公卿间。尝以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左宗棠不仅以诸葛亮自许,还大言“今亮或胜于古亮。”
左宗棠秉性率直和狂傲,而狂傲尤为显著。他曾自夸日:“当今善章奏者三人,我第一。”这种性格直到晚年亦复如是。据秦翰才在《左文襄公在西北》一书中的叙述:
文襄公从陕甘回来,每和人家谈话,还是总要夸张他经营西北的功业。这一点很使人家不喜欢。相传文襄公新到军机处,恭亲王把一个海防的折子请教他,文襄公每看一页,因海防而说到塞防,表白他在西北的措施之妙,看了几天,还没看完。又有一位绅士间文襄公于两江总督任上,要谈公事,见了三次,没有谈成。因为一见,文襄公就自己谈他西北的事,使人无法插嘴。
左宗棠除性格狂傲外,个性刚烈和遇事专断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郭嵩焘日记》记载了咸丰八年(1858)十二月初三日咸丰皇帝和郭嵩焘的一番对话:
上曰:“汝可识左宗棠?”曰:“自小相识。”上曰:“自然有书信来往。”曰:“有信来往。”上曰:“汝寄书左宗棠,可以吾意谕知,当出为我办事。左宗棠所以不肯出,系何原故?想系功名心淡。”曰:“左宗棠自度赋性刚直,不能与世合,所以不肯出。”
正因为左宗棠的刚烈个性,和诸多时人关系均不偕洽。曾国藩、郭嵩焘等皆与之嫌隙甚大。即便与其最信任的老友刘典、下属刘锦棠之间也曾一度几至分手。此外,左宗棠遇事喜欢独断,事必躬亲,不许旁人插手。入幕张亮基和骆秉章期间,“先后专任之。”郭嵩焘也说:“季高才气横绝一世,而用人专持意见。”
由上可见,李云麟和左宗棠在性格方面都有狂狷和刚直之处,但二人也有不同点。李云麟在有关军国重事上多是浮论,很多不切实际,有些言论甚至足以误国。左宗棠虽然狂傲,但存有实干之心,其战略构想亦能切中时弊。性格上有共通之处,彼此若能包容,尚可求同存异,共谋国是。但不幸的是,左宗棠以惜其才、铸其才的目的两次起用李云麟,而李云麟却未能深悉左宗棠的一片良苦用心,在新疆期间,依然我行我素,举动、言语离奇,最终导致双方关系破裂。
李云麟和左宗棠交恶原因中,除上述性格因素外,二人的政见分歧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方面。
首先,政见分歧体现在收复新疆的战略方针上。
早在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之前,李云麟曾在《挽回西北大局》的奏疏中已经陈明了自己对新疆事务的意见,也就是他一贯主张的收复乌鲁木齐后缓图南疆的计划。他说:
现今三路之兵,果能会剿,则乌鲁木齐必能克复。既复之后,延议必将分兵剿办,用兵太多,力有不及。若仅有二三万人分剿,各路所得之城,又须分兵防守,兵力单薄,终必因一路之坏诸路皆坏。是徒务剿办之虚名,而失致胜之实。臣以为当乌鲁木齐克复,即置重兵居守,修备粮储,然后拣练马步精锐万数千人,合成一军,审度贼势之强弱虚实,相机雕剿,务使我之力聚,贼之势散,此股既平,续剿彼股,声威益妆,剿抚兼施,则南北两路可望次第削平,如是则用兵之纲领得。
李云麟的这种战略计划和左宗棠的收复新疆的方针大相径庭。左宗棠收复新疆的战略方针是“先北后南”。收复北疆后,即迅速移师攻取南疆。李云麟却力主巩固北疆城池,然后徐图南疆。赴塔城调查取证完毕归途中,李云麟曾致函左宗棠,认为乌鲁木齐城守空虚,与其“以数百万饷打南城,不如以重兵巨饷注乌鲁木齐。”李云麟到达乌鲁木齐后,刘锦棠在一月内连续克复新疆东四城。对于这一重大胜利,李云麟仍持非议,左宗棠未予理睬。但在给谭钟麟的信中流露出了对李云麟极大不满:
上年克复乌垣时,弟于当食,正接捷书,满座均欢,独李云麟一人神色沮丧,殊不可解,盖忌嫉之心所迫致然。宜此次南疆克复,非所乐闻,而预为缓南急北之说,妄思阻挠也。
其次,新疆建省问题上的意见相左。左宗棠鉴于有清一代治理新疆的得失,力主放弃原有的治边之策,收复新疆后改建行省,使其与内地的行政机构接轨。这一主张对于新疆的稳定和发展,无疑是当时切实可行的治边方略。但李云麟却激烈反对新疆建省,并提出了八条新疆不可建省的原因,更多考虑的是新疆建省后满族将领权力的缩减。作为反对新疆建省的主要代表,其观点完全是从私利出发,而置国家和民族利益于不顾。
综观李云麟和左宗棠的关系,可以发现,左宗棠由赏识李云麟之才,到最后两人交恶,在很大程度上由于李云麟的缺失所致。左宗棠作为李云麟故交,深悉其才,但亦对其缺点早有洞察。用兵西北期间,因军务乏人而起用李云麟,本想将其多加历练、磨砺,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李云麟复出后,在收复新疆的战斗中亦曾用心筹划,并积极办理中俄交涉的调查,也取得了圆满结果。但因天性使然,其狂狷之气未改,时常浮论新疆时势,侈言新疆战事。尤其是关于新疆军事计划的论述和阻挠新疆建省之议,不仅没有大局观,而且还存有私心;这就不是性格方面的缺失所能解释的了。总之,李、左关系由正常到交恶的过程,明显地反映出了晚清时期满、汉官员在新疆问题上的芥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权力博弈。
(责任编校:文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