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玉
摘要“俗字”是世俗通行用字。《说文解字》是较早注意到“俗字”现象的字书,以《说文解字》为依托,徐锴《说文解字系传》注解中标明“俗作”之俗字与正篆形成共时或历时的对应关系,具有特殊性和独立的研究价值。从正篆到俗字反映了汉字发展求简化和形声化的总趋势;同时这些俗字很好地保存了汉字理据,对考形、考音、考义,乃至汉字简化和规范都有一定启示。从中也可以窥探到徐锴的俗字观念及对俗字的态度。
关键词说文系传俗字类型成因观念价值
一、 引言
俗字研究是近年来的热点,前辈学者也取得了丰硕成果。俗字研究对于探寻字形历时演变、了解当时社会用字的状况,以及汉字规范等均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徐锴在每解说完一篆之后,多以案语的形式指出“俗作某”,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徐锴所在时代汉字的使用情况。我们有必要去探究徐锴所谓的“俗”包含的深层内涵,以及《说文解字系传》(以下简称《系传》)“俗字”的特点和价值。
张涌泉(2011: 1)指出: “所谓俗字,是区别于正字而言的一种通俗字体。”孔仲温(2000: 27)认为: “所谓‘俗字是一种具有相对性、民间性、浅近性、时代性的通行字体。”然而,依此定义并不能明确俗字的范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俗字是相对于正字而言的,严格意义上的俗字与正字之间应该是异体关系。
虽然“俗字”一词始见于唐代,但早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中就已经收录了一些当时通行的俗字异体,甚至明确标明了“俗某从某”等字样,如《说文·衣部》: “褎,袂也。从衣声。袖,俗褎从由。”《说文》长期被当作正字的楷式,影响了后世一系列正字书,如唐颜元孙《干禄字书》、梁顾野王《玉篇》、宋张有《复古编》、元曹本《续复古编》、明张自烈《正字通》等。因此,《说文》可以说是汉字正俗观念的源头,有必要对其做深入研究。今所见大小徐本《说文》“俗字”可以从两个层面来探讨: 一是《说文》本身所标明的俗字,即许慎在说解中明确指出的。已有学者就这一类俗字做了一些探讨,如顾之川《俗字与〈说文〉俗体》、吉仕梅《〈说文解字〉俗字疏证》、黄宇鸿《论〈说文〉俗字研究及其意义》、郝茂《〈说文〉所录俗字的古今传承》等。但这类俗字只有15个,很难反映当时俗字的全貌。二是大小徐在注解中以按语的形式所揭示的俗字。亦有学者对徐铉注中的俗字做了探讨,如侯尤峰《〈说文解字〉徐铉所注“俗字”浅析》、刘兴奇《〈说文解字〉徐铉所注俗字研究》、董文君《浅析大徐注〈说文解字〉中的“某,今俗作某,非是”条例》。但尚未发现对小徐本俗字俗用现象所做的专题性研究。大小徐本“俗字”亦有不同之处。笔者以为对《说文》“俗字”的研究不应仅仅集中在对大徐本的研究上,小徐本同样具有研究价值,理应引起重视。在现今俗字理论与实践研究成果颇丰的情况下,本文拟对小徐本103组“俗字”做一初步探讨与研究,抛砖引玉,希冀学人更多地了解《说文》“俗字”并引发研究的兴趣。
二、 说解形式
徐锴通常是在解说完一篆之后用“臣锴按、臣锴曰”等案语的形式注明“俗字”,间或引用徐铉之说,亦以“臣铉等曰”的形式标明。经归纳总结,共有以下八种说解形式:
1. 俗作某。这是最基本的一种说解形式。有时还会用“讹俗作某”“俗人俗作某”的形式,但数量极少,故我们将之一并归入“俗作某”。共62例。其中“俗作某”者58例。如:
薲,大萍也。从艹賔声。臣锴曰: 俗作蘋。
嗁,号也。从口虒声。臣锴曰: 今俗人作啼。
除此之外,还有4条“某,俗作”,即将相应的“俗字”移到“俗作”之前,而其后紧跟一个反切。如:
蜙,蜙蝑,以股鸣者。从虫松声。蚣,蜙或省。臣铉等曰: 今俗作古红切,以为蜈蚣虫名。
蜮,短狐也。似鳖,三足,以气射害人。从虫或声。蝈,蜮又从国。臣铉等曰: 今俗作古获切,以为虾蟇之别名。
以上4例有一个共同点,即“俗作”之字另有音义,只有在相应的语境中“俗作”才能成立,离开特定的音义则不存在俗书俗写。如“蜙”本指蜙蝑,音松,“蜙”俗作“蚣”。而“蚣”另有音义,即蜈蚣名,音公。我们可将蜙蝑之俗“蜙”记作蚣1,将蜈蚣名之“蚣”记作蚣2,蚣1、蚣2分别记录着不同的词,可将蚣1、蚣2视为同形字。又如短狐之字本作“蜮”,俗作蝈,音于逼切,记作蝈1;“蝈”又为虾蟇之别名,音古获切,记作蝈2;则蝈1、蝈2为同形字。
2.俗某从某。前一个“某”为正篆,后一个某指“俗字”中与正篆相异的构件。共19例。如:
譀,诞也。从言敢声。臣锴曰: 诞,大言也。,俗譀从。
,髆也。从肉,象形。臣锴曰: 象肩形指示也。肩,俗肩从户。
另外,与“俗某从某”较为相似的说解形式有“俗某从某某”“俗某从某从某”“俗某从某某声”“俗或从某某”4种变体,如:
凷,墣也。从土,屈象形。臣锴曰: 指事。塊,俗凷从土鬼。
蟁,啮人飞虫。从民声。,蟁或从昬,以昬时出也。蚊,俗蟁从虫从文。
,肿血也。从血,省声。脓,俗从肉农声。
躳,身也。从身从吕。臣锴曰: 背吕也此会意。躬,俗或从弓身。
3. 俗从某(作)。“俗某从某”重在指出部首之外的不同偏旁,而“俗从某(作)”则重在指明正俗字所从部首不同。共3例。如:
,咨也。从言差声。一曰痛惜也。臣锴曰: 今俗从口作嗟。
,按也。从反印。臣锴曰: 印者,外向而印之。反印为内自抑也。会意。抑,俗从手作。
4. 某,俗某。共2例。如:
秔,稻属。从禾亢声。臣锴曰: 亢声。根横反。,俗稉。
敊,配盐幽尗也。从尗支声。臣锴曰: 幽谓造之幽暗也。豉,俗。
5. 俗用某。共1例。如:
,欲饮。从欠渴声。臣锴曰: 今俗用渴字。
6. 俗书作某。共3例。如:
樣,栩实。从木羕声。臣锴曰: 今俗书作橡。
檐,也。从木詹声。臣锴按: 《尔雅》檐谓之樀。今俗书作簷。
7. 俗别作。共7例。如:
,豕鬣如笔管者,出南郡。从高声。臣锴曰: 所谓豪猪。,籀文从豕。臣锴等曰: 今俗别作毫。非是。
,粗绪也。从纟玺声。臣铉等曰: 今俗别作絕。非是。
8. 其他。以上是较常见的七种说解形式,除此之外还有极个别的用以揭示“俗字”的形式,共4例。如:
厕,清也。从广则声。臣锴曰: 此溷厕也,古多谓之清者,以其不洁常当清除之也。清,今俗字书或作圊。
硟,以石扞缯也。从石延声。臣锴曰: 今俗所谓碾也。
笑,此字本阙。臣铉等案: 孙愐《唐韵》引《说文》云: 喜也。从竹从大,而不述其义。今俗皆从夭。
禅,衣不重。从衣单声。臣锴曰: 《汉书》“盖宽饶断其禅衣”。今俗皆借单字。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大多数的“俗字”是相对于正篆字头而言的,还有极少数是在徐锴注语中顺带提及的,如:
,斗连结纷相牵也。从鬥燹声。臣锴曰: 一作。音纷,此今俗书纷字。
上例之中正篆作“”,徐锴之意“”一作“”,“”又为“纷”字俗书。
三、 徐锴注“俗字”类型、成因及特点
这里所谓类型主要是指结构上的分类,是与正字相比较而得出的概括类。孔仲温(2000: 55)在探讨《玉篇》俗字时归纳出五种衍变生成方式——简省、增繁、递换、讹变、复生,前四种之下又分有小类。张涌泉将俗字分为“增加意符、省略意符、改换意符、改换声符、类化、简省、增繁、音近更代、变化结构、异形借用、书写变异、全体创造、合文”十三种。后人的研究也大多是在这若干种的基础上略做省改。由于各家分类所依据的标准都是结构,所以分出的类也大同小异。但这样的分类只是对现有现象的归纳概括,并不彻底。本文认为对俗字的分类除了将之与正字对比而做形体上的分类外,还应该从俗字产生的根源上分类或说明。从发生学的角度讲,俗字的产生有两个主要原因: 一是为了适应语言的发展变化,具体可从形、音、义三个方面考察;二是由于书写变异。经过仔细对比本文所据的103组正俗字,从结构上可将其分为如下8类,同时探讨各类产生的深层原因。
1. 改换意符,即同为形声字而改用不同的意符。共有24个字例。
屣甑煼蛆锷韤襪袌抱髥厀膝跛谿溪檐裳常灘豉嗟帬裠紞髧蜽魎蛧蝯猨清圊檐簷緥褓
汉字是由构件组构而成的,汉字又是表意性质的文字。汉语中在为同一个词造字时可以选取的构件是多样的,再加上有的构件所表之意具有相通之处。因此,形成的俗体、异体字也是千差万别的。意符的改换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1) 换用简单常用意符以简化字形。如煼,炒食物必用火,故该字从火作煼,不仅简化了字形,表义也更明确。又如灘,鸟、隹义近通用,但“隹”形体更简单易写。
(2) 为明确或强化意义而改换意符。随着汉字发展演变,其物象性逐渐减弱,或原来的意符表意渐趋隐晦而难明,故不得不换用同义或近义意符来代替。如跛,《系传》: “,蹇也。从尣皮声。”字从尣,“尣”小篆作,隶定作尣、作尢。《系传》: “尣,跛,曲胫也。从大,象偏曲之形。”隶变之后象形性减弱,表意隐晦,故选用与之意义密切相关且常用的“足”旁来代替。又如蛧蜽魎,《系传》: “蛧,蛧蜽,山川之精物也。淮南王说: 蛧蜽,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长耳,美发。从虫网声。《国语》曰: ‘木石之怪夔蛧蜽。”“蛧蜽”盖为使人惊骇之物,然在古人的意识里,骇人者莫过于鬼,故改为从鬼。又如蛆(孔仲温 2000: 65),俗字改意符月(肉)为虫,看似意义相差较远。《说文·肉部》: “,蝇乳肉中也。”即苍蝇在肉中所生之虫叫做。段玉裁引《风俗通》云: “肉中虫曰。”可见乃虫属,故改为从虫。又如甑,俗字改意符鬲为瓦,《系传》: “,鬵属。”“”乃古代炊具,相当于现在的锅。“鬲”为鼎属,其在古代的功用也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锅,故“”字从鬲可也。“瓦”本指用土烧制成的器具,盖古时贫民所用炊具多以瓦为之,故改为从瓦。
(3) 因词义特点演变而改换意符。语言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逐渐演变的,社会习俗等方面的变化往往可以从当时的语言窥见一斑。汉字又是记录语言的,因此语言的发展变化要求字形也做出相应的调整。如袌抱,《系传》: “袌,褱也。从衣包聲。”“袌”字从衣,义即揣在怀里,即怀抱,这与古人的服饰特点是密切相关的。后来由怀抱演变为用手抱着,故改为从手。又如谿溪,《系传》: “谿,山渎无所通者。”“谿”之本义指山中不与外界相通的沟渠,《尔雅·释山》: “山豄无所通,谿。”刑昺疏: “豄即沟渎也。山有豄而无通流者名谿。”后来“谿”又引申指山间流水,《尔雅·释水》: “水注川曰谿。”与水的意义关系密切,故改从水。
(4) 因人们认识进步而改换意符。如蝯猨,《系传》: “蝯,善援,禺属。”人们认识到蝯并非虫属,既云“禺属”,则字不当从虫。又意识到禺属之字多从犬,故类化而改为“猨”。
2. 改换声符,即同为形声字而改用不同的声符。共有26个字例。
薲蘋嗁啼蹏蹄蹀鞵鞋翳翿箸筯斿岷崝崢猵獱黱黛沾添霚霧鮺鮓蟀蜨蝶軔蜮蝈譀觵觥褎袖絁樣橡硟碾秔稉
明陈第曾云: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在语言各要素中,语音的演变是最快的。当字音变异或受方音影响时,作为形声字的声符也被迫调整以适应这种变化。以上诸例改换声符的俗字中,有的声韵俱同,有的双声,有的叠韵,还有的声韵均异。
(1) 声韵俱同。如蘋为薲之俗字,蘋从频得声,频、薲《广韵》并符真切,中古音均为並母真韵平声,完全同音。又如橡为樣之俗字,橡从象得声,象《广韵》徐两切,中古音为邪母养韵上声;樣《集韵》似两切,中古音亦为邪母养韵上声,完全同音。
(2) 双声。如獱为猵之俗字,獱从宾得声,宾《广韵》必邻切,中古音为帮母真韵平声;猵《广韵》布玄切,中古音为帮母先韵平声,中古双声。又如添为沾之俗字,添从忝得声,忝《广韵》他玷切,中古音为透母忝韵上声;沾《广韵》他兼切,中古音为透母添韵平声,中古双声。
(3) 叠韵。如筯为箸之俗字,筯从助得声,助《广韵》牀据切,中古音为崇母御韵去声;箸《广韵》迟倨切,中古音为澄母御韵去声,中古叠韵。又如峥为崝之俗字,峥从争得声,争《广韵》侧茎切,中古音为庄母耕韵平声;崝《广韵》士耕切,中古音为崇母耕韵平声,中古叠韵。
(4) 非双声叠韵。如啼为嗁之俗字,啼从帝得声,帝《广韵》都计切,端母霁云去声;嗁《广韵》杜奚切,定母齐韵平声。声纽端定旁纽,韵霁齐相近,故可换用。又如蹀为之俗字,蹀从枼得声,枼《广韵》与涉切,中古音为以母叶韵入声;《广韵》徒协切,中古音为定母帖韵入声。以母属喻四,上古音归定,叶、帖韵近,且同为入声,故可换用。
就改换声符的原因而言,一是以简单、常用的声符代替繁复的声符以起到简化字形的目的,如嗁啼、岷、觵觥等。二是为了标音更准确,如崝峥、蜮蝈、秔稉等。
3. 添加意符,即在原字的基础上添加意符以示区别或强化表意功能而形成的俗字。共有6个字例。
莫暮埶藝雚鹳燼它蛇居踞
文字发展之初汉字较少,随着社会生活及语言的发展,语言表达准确性的要求推动了文字的分化,于是便在母字的基础上添加意符来区别不同的词,如莫暮,“莫”字甲骨文作(甲2034)、(京都278A),金文作(散盘)、(中山王壶),为日在草中之形,正如《说文》所云“从日在茻中”,以表“日且冥”之义。后“莫”字被借用为虚词,遂添加“日”旁以彰显日暮之义。又如它蛇,“它”甲金文字形本象蛇形,本义指蛇,但“它”又被频繁地借做指示代词,于是添加虫旁构成“蛇”字来分化本义。
早期文字以象形字、会意字较多,具有据义构形的特点。随着汉字的发展,其物象性降低,使得构形理据隐晦,于是在母字的基础上添加意符以获得理据重构或使理据更加明晰,如埶藝,“埶”字甲骨文作(佚369)、(前6·16·1),金文作(埶觚),字形象一个人用双手栽种植物于土壤之上。后又加“艹”旁作“蓺”。俗书又作“藝”。陆德明《释文》: “蓺,树也,本或作藝。”卢文弨云: “藝即蓺之俗。”又如雚鹳,“雚”字甲骨文作(佚292)、(甲1850),金文作(效卣)、(雚女觯),字象一种鸟形,《系传》: “雚,小爵也。从萑吅声。”爵盖即雀之借字。《玉篇》: “雚,水鸟也。”此为“雚”之本义。随着象形性的减弱和形声化的影响,遂加“鸟”旁以强化本义。
4. 另造他字,即选用不同的构件或用与正字不同的造字方法另造他字。共有29个字例。
喧篅圌籋镊簾袒绽咍涎萈羱涖螷鼂晁锹续赓冰凝蟁蚊凷塊膿鼒镃穗西棲圅肣躳躬兂簪噈頫俛抑毯纷妝粧
汉字字符具有多样性,造字方法亦有多种,因此不同的人在为同一个词造字时可能选取不同的字符、用不同的方法来造字。另造之俗字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1) 另造新的形声字,包括两种情形,一是正字本为形声字,另造俗字形声字,如“籋”从竹爾声,盖以竹为箝,故从竹,后世之钳则用金属为之,故以意符金和声符聂新造“镊”字。又如“蟁”从民声,因嫌其繁复故另造形声字“蚊”。又如喧,意符、口义近可互换,声符萈、宣同部,但“喧”形体比“”简化了。二是正字本为象形、指事等非形声字,另造俗字形声字,如“凷”字《系传》云: “从土,屈象形。”受形声化形式的影响另造形声字“塊”。又如“西”字《系传》云: “鸟在巢上。象形。”即“西”本象鸟在巢上停息之形,后又造从木妻声的形声字“棲”。
(2) 会意变为形声。如“鼂”字《系传》云“从黽从旦”会意,后另造从日兆声的形声字“晁”。又如“”字《系传》云: “低头也。从页,逃省。”或云逃跑时常低头,故从页从逃省会意。用省形的方式所造之字是不利于人们直观地理解词义的,故另造从人免声的形声字“俛”。
由上可知,无论是另造新的形声字还是改会意为形声,都是受到了汉字发展形声化这一规律所致。
5. 简省,包括省形和省声两种情况。共有6个字例。
(1) 省形,指省去整字的形符或形符的一部份。共有4个字例。
鬻粥嵟崔襌单渴
《系传》: “鬻,也。从米声。”“”为形符,省去该形符中间的“鬲”之后再与“米”组构而得“粥”字。《班马字类》: “鬻,《汉书·文帝纪》吏禀当受鬻者或以陈粟。之六反。与粥同。”又元李文仲《字鉴》: “粥,之六切。糜粥。《说文》作鬻,从从米。隶省作粥。旁从象气之形,非弓箭字。鬻字与此同。俗作粥。”
《系传》: “嵟,高也。从屵隹声。”“屵”为形符,省去该形符下部的“厂”之后再与声符“隹”组合而成俗字“崔”。《续复古编》云: “嵟,隶作崔。”《古俗字略》: “崔,昨囘切。崔嵬高山。”是知“崔”即“嵟”俗省。
《系传》: “襌,衣不重。从衣单声。”省去形符“衣”则成俗字“单”。《续复古编》: “襌,俗借用单。”
《系传》: “,欲饮。从欠渴声”,省略意符“欠”而成俗字“渴”。《龙龛手鉴》以“”为古文。《复古编》: “,欲饮也。从欠渴。今用渴,非。”
(2) 省声,指省去整字的声符或声符的一部份。共有2个字例。
蜙蚣蟘
“蜙”字“从虫松声”,省去声符“松”的“木”旁而后与意符“虫”组合得俗字“蚣”。《续复古编·音同字异》: “蜙蚣,蜙蝑,息恭切。”又《古俗字略》: “蜙,蟲名。蚣,并同(蜙)。”
“蟘”字“从虫从貸,貸亦声”。声符“貸”省去亻、貝后与意符“虫”组合而得俗字“”。《类篇》: “蟘,敌德切。《说文》: ‘虫食苗叶者,吏乞贷则生。引《诗》‘去其螟蟘。或作蟘、。”《复古编》: “蟘,别作。”
通过减省方式而成的俗字有可能与既有的字同形,如“蜙”省作“蚣”。但对于记录词义而言,汉字只是起标记或区别符号的作用,在不至引起表义误解的情况下,这种简省也是可以接受的,如今天我们已规定使用“单”代替“”。简省的方式不仅能够仍然记录词语,而且简化了字形,可谓一举两得。
6. 增繁,即原省形、省声构件不省而增繁。共2个字例。
潮坄垼
“”字《系传》云: “从水,朝省。”不省则为“潮”。《类篇》: “,驰遥切。《说文》水宗于海。隶作潮。”《复古编》: “,从水朝省。隶作潮。俗。”明焦竑《俗书刊误》卷七亦载“(潮)”字。
“坄”字《系传》云: “从土,役省声。”不省则为“垼”。
7. 讹变,指因形近而讹误所造成的俗字。共有2个字例。
肩笑
《系传》: “,髆也。从肉,象形。”小篆作(新安江氏藏版)、(四部叢刊本)、(文淵閣),左上角所从本为象形构件,因形近“户()”,故讹作“肩”。
或以为“笑”与“”为书写讹变所致,姑且从之。
8. 复合变生式,即采用了以上两种或两种以上方式以产生俗字。共有7个字例。
繽籨匳塗途蹤隓隳毫
《系传》: “,斗也。从鬥,賓省声。”由“”到“繽”经过了改换意符为糹、声符增繁两种方式。又《系传》: “籢,镜籢也。从竹斂声。”由“籢”到“匳”经过了改换意符为匚、声符简省两种方式。再如《系传》云: “《周礼》书塗路字如此。”《干禄字书》: “塗途,上塗泥下途路。”《正名要录》亦载“塗途”,将之列入“字形虽别,音义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之例。后例仿此,自不赘述。
由于徐锴之《系传》是以《说文》为蓝本而作的,因此其注中所提及的俗字有着独特的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理据显豁。早期的一些学者认为俗字是不合六书条例的。的确,不合六书条例的俗字是存在的,但不能一概而论。《说文》小篆比较好地保存了汉字的构形理据,因此徐锴在指出正篆的时候也比较注重俗字构形理据的清晰度,102个俗字的构形理据无一例外地是明确的。
2. 形体简化。上文锴注俗字的类型有“添加意符”和“增繁”两类,看似字形繁化了,但其实未然。一方面添加意符和增繁而产生的俗字只占少数;另一方面添加意符和增繁是为了适应汉字理据清晰和语言记录准确性的要求。总体的趋势是简化的。如: 毫、嵟崔、渴。
3. 形声化。“”俗皆借“单”字、“”之俗字作“肩”“笑”字俗字作“”,除此3例外其他均为形声字。这是受汉字形声化规律的影响所致。
四、 徐锴的“俗字”观念及价值
综观上述情形,我们发现徐锴所谓“俗字”并非现代意义上的俗字,这对于我们今天探讨和研究俗字具有一定启示,也有助于我们准确地把握徐锴的“俗字”观。在《说文》俗字研究还很薄弱的今天,这一点更应起学界重视。
第一,俗字是在使用中逐渐产生的,离开社会环境便无所谓俗字。徐锴侧重于从社会习俗用字的角度探讨俗字,即注重于实际使用,从其说解形式“俗用”“俗书”便可窥得一斑。这一点是很值得我们借鉴的。研究俗字应该结合典籍,从实际使用出发,不应盲目轻信字书记载,更不应恪守“是否合于六书的”的律条。然而,正如上文所言,小徐所谓的俗字有其特殊性。经过调查,得知小徐注所言俗字在《宋本玉篇》中并不言“俗”。换言之,徐锴所指出的俗用、俗作是与正篆相对而言的,而《宋本玉篇》则尊重俗字已被社会接受这一事实。
第二,小徐本中的“俗字”并非现代意义上纯粹的俗字,其中包含着异体、通假、分化三种字际关系,其中以异体关系较为普遍。
1. 异体关系。即正字与“俗字”构成异体字。如埶藝、躳躬、褎袖、甑、翳翿等。兹不赘述。
2. 通假关系。即正字与“俗字”仅在某个意义上同音借用。如徐锴在说解时亦有“俗借”或“借也”等字眼,如《系传》: “,临也。从立从隶。臣锴曰: 《春秋左传》如齐涖盟。俗作涖。借也。”又《系传》卷三十九云: “有本字湮没,假借独行。若《春秋》蒞盟。本宜作,今则为蒞省者是也。”
3. 分化关系。即“俗字”为分化正字的某个音义而造。如“莫”之本义即为日暮,由于“莫”常被借为虚词,且久借不还,故添加“日”旁以分化本义。又如“”本义指衣不重也,即今所谓单衣。或以为盖古者皆借“单”字为之,后加衣旁造“”字以分化假借义。
如前文所说,严格意义上的俗字与正字之间为异体关系。由此可见,徐锴尚未有严格意义上的俗字观念。一般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俗字始于唐代颜元孙《干禄字书》。通假字、分化字与正字之间的关系虽然与异体关系迥别,但由于徐锴是从字的实际使用出发,亦即从记录同一个词的角度来说的,通假字、分化字的功用是相同的,因此也可称之为俗用之字。张涌泉“音近更代”、孔仲温“假借换形”及曾良“同音通用”即指的这种类型的俗字。
第三,徐锴不排斥所谓的俗字,但也不赞成俗字过于泛滥。按照说解体例,一般情况下徐锴指出“俗作某”之后便给出反切;然而有时还用“非是”二字表明态度,如:
,粗绪也。从纟璽声。臣铉等曰: 今俗别作絶。非是。
韤,足衣也。从韦蔑声。臣铉等曰今俗作襪。非是。[4]
表明“非是”的共有13处,有的还顺带指出“非是”的原因,如: “袌,褱也。从衣包声。臣铉等曰: 今俗作抱,非是。抱与捊同。”徐锴认为“袌”之俗字不当为“抱”,因为“抱与捊同”,同形则容易引起误解。据侯尤峰(1995: 2)研究,徐铉所注明的俗字共146个,其中127字注明了“非是”字样加以否定。由此可见,与大徐相比,小徐对“俗字”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系传》注中所指出的俗字具有特殊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是俗字是与正篆相对应而存在,而小篆是秦及以前文字的结晶,徐锴注俗字则大多是秦汉以后所产生的,即正篆与对应的俗字具有历时关系;二是汉魏六朝至徐锴所处的南唐是汉字大变化的时期,期间产生了大量俗体,而徐锴并未一一列出正篆所对应的俗字,盖与俗字的规范化有关。总而言之,徐锴所注俗字在文字学上的价值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观照。首先,有助于探寻汉字形体演变的总体规律和个体轨迹。上文已论述,从正篆到俗字,形体发展的总体规律是简化和形声化,兹不赘述。就个体字例而言,正篆在汉隶之前,而俗字在汉隶及以后,正篆与俗字对应也有助于贯通形体流变的轨迹。如“它”甲骨文作(佚866),金文作(齐侯盘)、包山简作、睡虎地秦简作,大约在汉代时出现了“蛇”字,汉帛书作《老子》、《五十二病方》。由于“它”常借用为代词,于是加虫旁分化出“蛇”字。第二,有助于寻绎语音演变的轨迹。如“鮺”俗作“鲊”反应了歌铎部通转,“譀”俗作“”反映了谈阳部旁转。第三,有助于探求本字本义。俗字具有浅近性的特点,因此俗字能帮助我们更深刻、准确地理解篆文之本义,比如“”训肿血也,单从“”之字形难以看出其为什么训肿血;而其俗字“脓”则从肉农声,从农声得声之字多有厚义。[5]可见“脓”字之理解比“”更为直接浅显。第四,可作为汉字规范的借鉴。通过上文分析徐锴所注俗字,我们注意到这些俗字的两个显著特点: 一是简化字形的同时又良好地保持了理据;二是这些俗字大多沿用至今。由此可见,符合理据而又简便易写的汉字是极具生命力的,所以才能传之久远。
附注
“籢俗作匳”共出现了2次,实际上为102组,我们以小徐本实际出现次数为准。
按新安江氏藏版、回部丛刊本、回库本《系传》,均作“俗以肉农声”,显有误,今正。
本文所列字组中前者为正字,后者为俗字。
[4]按,回库本《系传》作“今俗作韤”,于义不通,当为“今俗作襪”,新安江氏藏本无误。
[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襛”字注云: “凡农声之字皆训厚。醲,酒厚也。浓,露多也。襛,衣厚皃也。引伸为凡多厚之偁。”
参考文献
1. 陈第撰,康瑞琮点校.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北京: 中华书局,2011.
2. 段玉裁(清).说文解字注.北京: 中华书局,2009.
3. 侯尤峰.《说文解字》徐铉所注“俗字”浅析.古汉语研究,1995(2).
4. 孔仲温.《玉篇》俗字研究.台北: 台湾学生书局,2000.
5. 石云孙.论俗字.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00(1).
6. 徐锴(南唐).说文解字系传.北京: 中华书局,2004.
7. 许慎(东汉).说文解字.北京: 中华书局,2004.
8. 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
9. 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