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四月的伦敦乍暖还寒,阳光已是灿烂非凡,河岸的风却仍然有一丝刺骨的寒冷。在这样一个典型的英伦四月天,我和徐巧越相约在泰晤士河南岸的BFI咖啡馆。徐巧越来自广州中山大学,师从黄仕宗教授,在伦敦这个文化创意产业发达、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城市,徐博士的研究虽然看似略微“落伍”——英国收藏的戏曲俗文学文献考论研究,但这却是一块对于中英戏剧文化交流研究来说,至关重要却乏人问津的死角。
一
从康熙时期开始,中国戏曲俗曲的文献典籍通过外交捐赠、传教士、战争及购书中介等多种方式传播到世界各地。英国作为一个汉学研究重镇,自然藏有许多珍贵的文献。在俗文学方面,最早开始挖掘海外文献的是郑振铎先生,他在上世纪前往法国游学时,就在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了许多珍稀的小说及戏曲俗曲藏本。此后,刘修业及柳存仁两位前辈也都在研究专著中提及英国地区所藏的中国俗文学文献,但他们大多把著录重点集中于小说方面,戏曲俗曲文献只是作为附带提起。此后,有梁培炽、李福清及笠井直美等学者来英国进行文献调查,他们大多把关注点放在了南音唱本等俗文学上。在此基础上,对戏剧有着非凡热爱的徐博士便心生想要将英藏所有戏曲俗曲文献都编撰成目录的想法。“自从我决定来英国后,我就决定毕业论文要以英国所藏的戏曲俗曲文献为主。这样,一来可以借此机会发现珍稀文献,比如《永乐大典》就是在伦敦发现的,而它的发现对于研究中国清代宫廷剧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讲到前辈学人对学界作出的贡献,徐博士的语气充满尊重,而话锋一转讲到自己热衷的话题,徐博士两眼放光,跃跃欲试:“二来我也希望我编撰的这个目录,可以让海内外的学者对英国地区所收藏的中国戏曲俗曲有更全面的了解。通过这个目录,对于中国戏曲俗曲的研究可以变得更多元,我们可以研究早期英国人对于中国戏曲俗曲的看法,西方收藏家在选择中国古籍时的偏好,甚至中英之间戏剧的关系,也是可以再一次思考的。”
二
“比如,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戏曲究竟是不是戏剧?”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道,试图进一步打开徐博士的话匣子。
“在我看来吧,二者虽然都带了个‘戏字,可是本质上还是有所区别。”果不其然,对于自己关注的问题,徐博士立马变得侃侃而谈。
徐博士认为,“戏剧”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色彩,而戏曲之所以有个“曲”字,是因为它注重音乐性、抒情性,也与曲艺说唱等其他艺术形式渊源深远。而中国的戏曲讲究唱、念、做、打,这“唱”字放在最前,也强调了其重要性,它对抒发角色的感情、推动剧情的发展和渲染气氛都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但当中国戏曲最早来到西方时,出于翻译及欧洲文化对“戏剧”固有的概念,戏曲的音乐性并没有得到保留。“你看《赵氏孤儿》,传教士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最初将它翻译成法文时,只保留了念白的部分,需要唱的部分全部被删去了。”“等于最精华的部分全都删去了。”“是啊,就像你看古希腊戏剧结果没有歌队一样。”徐博士的这个譬喻简洁明了,颇能说明问题。徐博士还告诉我,这个最早进入西方人视野的《赵氏孤儿》,直到1834年,才由法国汉学家儒莲才将该剧的曲文也进行了翻译,《赵氏孤儿》才有了完整的译本。然而由于最初的翻译并不包含带有音乐性的“唱”,导致当时西方戏剧从业者对该剧的原义主旨产生一定的理解偏差。伏尔泰就把这部具有复仇悲情色彩的剧作改编成了一部带有浓厚启蒙色彩、宣扬“文明战胜野蛮”的爱情喜剧。“如果他们想要更好地理解中国的戏曲,音乐性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借此机会,我也询问了她关于RSC(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几年前排演的英文版《赵氏孤儿》的看法。她告诉我在RSC艺术总监多兰的导演下,这部中国的复仇剧虽然没有像伏尔泰那样变成爱情喜剧,却也被渲染成了“哈姆雷特式”的复仇悲剧。“同样是复仇悲剧,赵氏孤儿和哈姆雷特也还是不同的。但是在文化宣传的时候,这种横向的比较标签也许不是坏事。虽然他们把它编成了话剧,没有保留最重要的音乐成分,但毕竟还是通过这部戏让西方观众对中国的戏剧有了一个感性的认识,这很重要。而如果没有文献的传播,之后的翻译、改编、排演就都不会有。”
文献传播并不是什么冷门生僻的学科。就中国戏曲俗曲的文献而言,它是炙手可热的“戏剧文化交流”的先决条件,是后者坚实的地基与堡垒。《牡丹亭》目前最著名的英译本是白芝(Cyril Birch)先生的译本,他的译本在美国本科教育的东亚文学、中国文学系上使用最为广泛,而如果没有文献的流传与扩散,无论是翻译还是改编,都会成为无稽之谈。在多媒体与网络讯息愈发方便快捷的今天,我们似乎切不可忘记,文献传播本身绝非只是书本这一“介质”的传播,它也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资产阶级的对“遥远东方”的猎奇心而催生出的产物。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十七、十八世纪,文献的购买、流传与传播本身就是文化交流。在当时,西方的学者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中国戏曲,并且由于语言的障碍、研究资料的匮乏,他们只能通过故事情节或者是道德风尚来理解中国戏曲。由于当年没有录像资料,对于中国戏曲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这些早期的学者、传教士都是无能为力的。笔者自己的研究方向偏向于戏曲与西方戏剧、尤其是英国早期现代戏剧的跨文化对话与交流,深知即使在今天,不同文化根基造成彼此对戏剧、戏曲的误解,仍然根深蒂固难以撼动。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徐博士的研究才显得格外有意义。回到文本,正本清源,去追溯探求戏曲,在西方的本来面目。
三
不顾已经冷掉的咖啡,徐博士还兴致勃勃地与我分享了一些基于文献传播研究的成果,在英国进行戏剧实践的先例。比如,上世纪30年代,熊式一先生在英伦深造期间,就曾将京剧《红鬃烈马》中王宝钏的故事改编成剧作Lady Precious Stream,在英国莎士比亚专家聂可尔(A.Nicoll)教授、诗人剧作家亚柏康贝(L.Abercrombie)教授的帮助下出版,这在中英戏剧界都传为佳话。不久后,在1934年的冬天,熊式一先生更是自编自导让Lady Precious Stream成功在伦敦西区舞台上演,隔年更去了百老汇。“他一边在努力保持中国戏曲的一些特色,一边尽量让自己的改编符合英国人的观剧审美。”徐博士一边说一边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给我看当时的一些舞台演出照片:“你看,它虽然在伦敦演,但是它的场面,头面,还有戏服,还是保留了很多戏曲的元素。你看这个剧照,场面非常像中国戏曲传统的‘瓦舍勾栏,乍一看你可能会真的以为是在中国演的。熊老师排演的这个英语王宝钏,你说尽善尽美吧,肯定不可能,但是他真的是很努力去找这么一个平衡点,这是很不容易的。”
徐博士这番话真诚恳切,个中似乎又透露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执拗。我无言地点了点头,趁着太阳还未下山,冰冷刺骨的夜晚还未完全降临之际,结束了这次对谈。在回去的路上,徐博士对我说,自从她决定来英国访学后,她就决定毕业论文要以英国所藏的戏曲俗曲文献为主。通过地毯式搜查英国地区各大藏书机构所收藏的戏曲俗曲文献,将这些文件进行调查和收集并编撰系统目录,最后再从重点版本比较、文献传播、中英戏剧及文化比较几个切入点进行深入的研究。
“然而这些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说,在来英这半年多时间里,有一半她都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每天早上出发去牛津、剑桥等大学访书,再当天傍晚回到伦敦。一些特藏本或是珍贵的微缩胶卷更是需要提前预约,与图书馆管理员交流斡旋。其间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戏剧文化交流、让世界其他地方更多了解中国戏剧戏曲这一文化瑰宝,是许多研究热爱戏曲的学者的共同心愿。在这些学者中,年轻的徐巧越就像一个为了自己所爱义无反顾的可敬的利他主义者,用自己的方式,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在21世纪,诠释戏剧与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