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作品里的“中国形象”及其蕴含的文化心理

2016-05-14 13:29陈蔚
文教资料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化心理中国形象毛姆

陈蔚

摘 要: 英国作家毛姆作品里有三类“中国形象”:古典中国、落后中国和田园中国。这些形象背后蕴含着复杂的文化心理,表现为对古典中国的景仰和惋惜、对落后中国的鄙视、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对田园中国的向往,以及对中国古典哲学的认同及对中国文化包容和平等交流的态度。最终毛姆实现了在中国寻找精神救助,探索人生价值的目标,同时对中西文化的理解和交流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关键词: 毛姆 中国形象 文化心理

毛姆是一个极富于东方情调的作家,一生游历了东方的很多地方,热衷于在西方文化以外的世界里寻找人生的意义。1919年底到1920年3月,毛姆到中国游历,回国后写就了游记《在中国屏风上》和以中国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面纱》,不仅描绘和论述了中国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古典哲学,还利用中国元素营造了浓郁的东方情调。毛姆在哲学、文学、伦理学、宗教、绘画、历史方面有广博的知识,对东西方文化交流史有丰富的知识和浓厚的兴趣;他深受叔本华和王尔德的影响,对中国哲学尤其是老庄哲学有较多的了解。毛姆来中国之前就有丰富的“中国知识”和浓厚的“中国情结”,他的中国书写和想象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异国形象是“在文学化的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认识的总和”,对“他者”的认识反映了认识者的自我身份定位和“他者”与自我的相互关系。以上两部作品中的“中国形象”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的内容,背后蕴含复杂的文化心理。

一、古典中国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毛姆来中国的目的之一是探寻古代文化遗迹。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心目中的长城、天坛等古迹,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还借助丰富的想象抒发对古文化的景仰之情和对逝去的古文明的惋惜之情,他的《在中国屏风上》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古典中国的画卷。看到“金碧辉煌的古铺面,精雕细镂的雕花”,毛姆感到它们呈现出一种特有的衰落的豪华,并联想到待售的各式各样的神秘莫测的东方的稀奇物品。当一辆北京轿车经过时,毛姆猜想,坐在轿子中的或是一位博洽通儒,将拜访一位朋友,“共同伤感时乎不再的唐风宋采”;或是一位歌女:“穿着花团锦簇的刺绣缎褂,青可鉴人的头发上簪着一块翠玉”,即将在宴会上演唱小曲并与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雅致地酬答。毛姆看到天坛便想象了一幕盛大的祭祀场面:“王公大臣们各安其位,恭候皇上,乐工和舞者表演着仪式性的乐舞,在巨大火炬昏黄的火光下,官员们的朝服发出暗淡的火亮。在昊天上苍的牌位前,皇帝献上馨香、玉帛、珍馐和佳酿,他虔诚地俯下身子,三跪九叩。”美丽的田园风光令他联想到古代皇帝的御花园,甚至想象一位不问国事的亡国之君与美丽的妃子游乐的情景。一片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竹林在毛姆眼中:“有一种出自名门的优雅,看去宛若大明王朝的一群倦怠的贵妇在大道边休憩。”接下来又想象这些贵妇刚从寺庙进香归来,想象她们绣花的丝绸衣服、簪着翠玉的头发、三寸金莲的小脚及一边优雅地闲谈一边莲步轻移等着上轿的场景。毛姆看到一座寺庙便联想到一座梦幻般的中国宫殿,其“富丽堂皇完全比得上阿拉伯说书人为之魂牵梦萦的那些宫殿”;一个扬鞭策马的蒙古首领引发了他的猜测,怀疑这位气宇轩昂的蒙古人“是不是在遥想当年,他的祖先便是沿着这条路进入中国,驰骋在中原肥沃的大地上,在富饶的城市中大肆劫掠”。毛姆的这类充满了历史的传奇气息的“文化中国”想象令人不禁想起18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在《忽必烈汗》里的瑰丽想象。柯勒律治复现了中世纪欧洲旅行家描绘的忽必烈汗的皇宫,他以无比宏伟的宫殿、鲜花盛开的花园、弯弯的小溪、深邃的岩洞,还有那拨动琴弦的姑娘等意象营造出了东方的奇幻意境。

在这些“东方情调”想象的背后,隐藏着毛姆的真实心理动机,他想在中国追寻的是那个历代西方文人传颂的有着灿烂文明的古老中国。他饶有兴致地参观内阁部长家的价值连城的瓷器、青铜器和唐代的塑像,盛赞中国画的简洁含蓄之美;他为中国建筑师因地制宜的高超设计思想折服并详细叙述了一座寺庙的设计的精妙之处;他称赞孔子的风格“是一种华美般的简洁:简明而又意味深长,它将一种令人赞叹的准确与艺术形象的雄浑结合起来,赋予想象以甜美的自由”。毛姆熟悉中国的历史典故,见到黄河便联想起张骞曾追溯黄河源头,看到银河想到织女的美丽传说;毛姆能够自如地引用庄子的典故,引用《秋水》中北海若与河伯的对话,暗讽中国学者宋春舫见识浅陋;引用《齐物论》的一段话感叹中国苦力的终日劳碌和不堪重负的生活。他怀着景仰之情拜见保守派学者辜鸿铭,辜鸿铭对西方社会、西方文明的指责和揶揄令他感到佩服。他惋惜辜鸿铭的才能,认为他“多少是一个悲哀的人物”。因为他满腹经纶,虽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没有帝王来赋予他治理国家的重任”。他不理解当时中国正在进行的文化改良运动,担忧古老文明会遭到摧毁,因此他对新派学者宋春舫改良中国戏剧的观点不以为然。

二、落后中国

曾经辉煌的古老文明似乎气数将尽,毛姆亲眼看到了一个落后、愚昧、贫穷的中国。“中国的街道常常是拥挤的,旅店是肮脏的,随处可见的苦力永远穿着破旧的蓝衣”。《在中国屏风上》描写了一个破败、贫困而又肮脏混乱到极点的山城:“与你厌烦了的人群和噪声混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恶臭。岁月和经验教会了你辨别各种不同的臭味。”这就是中国人的生存环境,连城外墓地的死人“也密集地挤在一起”,中国墓地显得极其怪异而可怕。毛姆带着猎奇心理参观了一家鸦片馆,起初,气氛诡异,留着长辫的中国人显得“冷漠而阴郁”,他期待着毛骨悚然的体验,最后却出人意料地感到这里“像家里一样,舒适而温馨”。他写到中国的弃婴塔,虽没有直接评论丢弃女婴的行为,但中国人愚昧又残忍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面纱》的主人公凯蒂到达霍乱流行的梅潭府后,发现这里弥漫着死亡肃杀之气,人们成批死去,哀号遍野,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苦力们抬着棺材匆忙走过。城里的街道很窄,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牌坊、棺材、苦力、死尸和坟场都出现在凯蒂的噩梦中,让她感到恐惧不已。不仅如此,连河里的小舢板也“在鬼魅般的光影中显得沉寂而神秘”,整个城市宛如人间地狱。修道院里的中国孤儿们“面黄肌瘦,身同侏儒,鼻子都是扁扁的,几乎没有正常人的模样,一看便令人生厌”。渡船上的中国人,“一个个眼神古怪,脸如死灰,好像这趟渡船是把他们送到阴间去似的”。

贫困落后又阴森恐怖的景象来源于作家在中国的实地观察,一方面这是真真切切的历史影像:20世纪初的中国经济落后、动荡不安、人们生活困苦,昔日帝国的繁荣强大早已宛如日落西山。另一方面毛姆有时将中国描绘成地狱一般,其夸大的描写也延续了德·昆西对鸦片帝国的东方情调想象。启蒙运动之后,中国在西方自由、进步、文明的宏大叙事中成为与西方现代性相对的停滞的、野蛮的中华帝国形象。在德·昆西的《一个鸦片吸食者的忏悔》里,中国是一个如梦魇般可怕的世界,他声称自己宁愿和疯子、毒虫、鳄鱼或毒蛇生活在一起,也不和中国人在一起。“历史在那里(中国)凝结,雄浑与伟大湮没了一切生命”。可见毛姆虽然游离于英国文化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但毕竟来自当时的英国,面对巨大的中西差距,难免会认可中国历史停滞、经济落后的观点,也会受到一些西方文化的傲慢心理的浸染。但毛姆关注的是人性,对中国底层民众发自内心感到同情。他注意到苦力们的脊背上开裂的疮疤和由于常年劳累变得畸形的身体,心情沉重,充满怜悯之情而又爱莫能助,无奈发出这样的感慨:“在中国,驼负重担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啊!”他看到纤夫们与无情的激流抗争,他们的号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揪心的呼喊”,感叹:“生活实在是太艰难,太残酷了,这是他们最后的绝望的抗议。”与此同时,毛姆对中国官员和达官贵人腐败渎职、寡廉鲜耻、不可一世予以揭露和讽刺,他指出中国沦落到这个地步,行贿受贿、搜刮钱财的内阁部长之流难辞其咎。

三、田园中国

20世纪初,欧洲人经过残酷的战争,出现了信仰危机,文人学者们将目光投向中国,希望从中国找到拯救欧洲文明于衰颓的曙光。毛姆带着这一目的来到中国,他在中国的“屏风”上吃惊地发现:“心灵的眼睛使我完全盲目,以致对感官的眼睛所目睹的东西反倒视而不见。”毛姆用“感官的眼睛”观测到的中国落后破败,换之以“心灵的眼睛”观测中国,却发现中国的自然风光宁静恬淡,百姓的生活平和安详,中国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诚然,当时的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社会,自然环境尚未被现代工业破坏,保留着原始、淳朴的自然风光,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毛姆回归自然、追求美和诗意的期望,但这一形象投射毛姆对往的农业社会的眷恋和向往,这类形象出现在《面纱》里。起初,梅潭府在主人公凯蒂眼中简直是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后来凯蒂结识了在华英国人韦丁顿和他的中国公主女友,原本对中国“多少带着一些蔑视情绪”的凯蒂开始意识到东方的古老、玄异、深邃之处:“与东方的理想和信仰相比,西方人的所谓信念就显得粗陋野蛮了。”韦丁顿关于“道”的一番阐述使凯蒂开始领悟到安贫乐道的道家思想的意义所在,重新找到人生的信仰。凯蒂开始质疑西方的婚姻观,质疑西方的实用人生哲学,她主动投入修道院的工作中,走上了个性解放的道路,获得了灵魂上的救赎。她眼中的梅潭府的风景随之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返程时她再次眺望梅潭府的风景,眼前不再是阴森恐怖的景象,而是“安逸而温馨”的田园风光:“他们穿过粗陋的村落,途经人头攒动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拿围墙护起来,好像是弥撒书里面描述过的古城。”朦朦胧胧的晨光洒在整齐的稻田上,给人“恍如仙境”的感觉。辽阔的原野、明媚的晨光、整齐的稻田、辛勤劳动的农民,一派祥和之气。这段充满乌托邦“东方情调”的描写象征着凯蒂已经从爱情、婚姻和道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找到了生活的真谛。

毛姆作品中的这类出世的、审美意义上的中国形象延续了18世纪以来西方浪漫主义的“田园牧歌”中国形象的想象传统,是这一传统在20世纪初现代主义思潮中的复兴,也是在美学和哲学上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与批判。这类形象出现在同时代迪金森、希尔顿等人的作品中。在毛姆的时代,西方人对工业文明产生怀疑和失望,精神上感到十分彷徨,毛姆的主人公们往往到东方游历并在那里找到灵魂的皈依,获得心灵的平静和满足。中国普通民众持有知足常乐、宁静淡定的生活态度,与此相对照的,是在华的英国传教士、公司股东、代理人、大班、家庭主妇等内心空虚、无聊,精神极度贫乏的生活状况。通过这种对照,毛姆表达自己希望以中国和谐的自然、质朴的人性及中国传统的哲学和文化拯救深陷空虚、焦虑、恐慌的西方人的愿望。同时,毛姆在诗意的中华大地上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仿佛回到了美丽的故乡。当他看到原野上的稻田、牌坊、庙宇、竹林深处的农家和路边的小客栈,联想到莱茵河河谷的绝美景致;经过一片林地,毛姆发现“这林地的气息与你经过布莱恩森林时闻到的肯特郡肥沃的泥土芳香是如此的相似,这一瞬间你的心中已充满了乡愁”。长江上摆渡的艄公,被作家比喻成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冥河的摆渡人卡戎:“你知道他的渡客都是忧愁的亡灵。”中国的美好景色屡次使作家追忆起家乡的风光和过往的美好时光,传达了作家看待艺术和美的一种平等的态度,美是相通的,中西之间可以对话、交流、融合,并非是完全对立和相异的。

四、结语

从根本上说,异国形象是异质文化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接受、相互碰撞的结果,是不同文化之间交流和对话的一种形式。三种不同的中国形象在毛姆作品中同时出现,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文化意蕴和文化心理。辉煌华美的古文明遗迹、艺术精神满足了毛姆对古典中国的向往,日暮西山的古老文明又使他感到无限惋惜;贫困、腐败、愚昧的中国和中国人现状激起了他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的复杂情感;原始、淳朴的自然风光和民众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满足了他返璞归真、追求美和诗意的期望,也唤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和对美好的青年时代的追忆,反映了他对异域文明的一种包容的、平等交流的态度。毛姆的中国形象融合了美好与丑陋、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这恰好印证了让·马克·莫哈的观点,异域形象“异”的多样化就建立在(对本国意识形态的)整合功能和颠覆功能的“张力”之上。总体来说,毛姆带着认识中国和寻求对话的目的来到中国,将中国哲学和文化当做精神上的启蒙者,以挽救陷入精神和信仰危机的西方世界;而且丰富的东方旅行经历加上丰富的东方哲学和宗教知识,使得毛姆持有多元文化的价值观,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异域文化,因此,他作品里的中国形象虽然无法避免想象、误解甚至偏见,但依然对中西文明的交流和理解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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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是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度规划项目“二十世纪初英国现代小说中的中国形象”的研究成果之一,课题编号:WGW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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