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诗画中的思乡情结

2016-05-14 12:06汪毅
文史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诗画张大千思乡

汪毅

摘 要:张大千一生作画约3万张,堪称中国画坛的高产画家。然而,其画作相当部分表现的是蜀山蜀水,特别是他在海外所作的,构成了值得关注的思乡文化。本文通过张大千诗画(《资中八胜》《青城山通景屏》《长江万里图》等)的解读,揭示出张大千的乡愁情结与盼归不得归的内心痛楚。

关键词:张大千;诗画;思乡;情结

张大千自1949年12月最后一次离开四川至1983年4月于台湾病逝的34年间,萍游万里,凭借手中的笔玩转乾坤,为中国艺术在海外打天下,令世界瞩目。然而,身在异国他乡的张大千却被“归”与“无可归”的情绪萦绕着、笼罩着、纠结着、折磨着,构成了特定的思乡文化。他留下的若干诗画及信札便是客观见证,值得研究。

自1949年底离开大陆,张大千的盼归之心便与日俱增,正所谓离乡之路有多远,思乡之情便有多长。1950年12月,张大千在印度大吉岭曾致函其弟子顾福佑:“爰居印一年,不意世局遽尔大变。成都住宅亦以二十七石米为合作金库收买去矣!归亦无家,不归又不可”,传达了他的彷徨与思乡之情。1953年2月,张大千应旅美岭南画家王少陵所藏徐悲鸿《神骏图》题跋语时亦触“景”生情,发出“还乡无日,虽有奔霄腾雾之志,亦安所归耶”的感慨。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大千的思乡情绪愈加浓郁,甚至难以化解。他患“思乡病”最重的时间,应当是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期。这段时间,一是他“吾今真老矣,腰疼两眸昏”,甚至脆弱得想到“焚笔砚”而“长此息丘园”(八德园);二是他深感心力交瘁“十载投荒愿力殚”“投荒乞食十年艰”。而回归之旅却是“归计尚漫漫”“垂老可无归国日”“挂帆何日是归年”。归之无路,张大千只好在梦中拼织种种愿景图案,以寄托屡屡相思:“万里故乡频入梦”“梦中满意说乡关”“万里归迟总恋乡”“含毫和泪纪乡关”。甚至到了1965年,他在赠郭有守的《自画像》上还题诗感慨:“还乡无日恋乡深,岁岁相逢感不禁。索我尘容尘满面,多君饥饱最关心。”随着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张大千的归乡梦被彻底地碎片化了,诚如他在《收家信》诗中感慨“总说平安是家信,信来从未说平安”。

如果说诗言情,那么张大千的一封又一封信却细化了他实施“归”的“变通路线”,即让子女和亲属去看望他,甚至希冀筑起一条回乡之路。1960年,他致信女儿张心瑞“汝父今年六十二矣。既老且多病,至盼汝姊妹能来香港一晤,能与汝等见面。确知内地情形,乃可归国也。”1961年,他致函其三哥张丽诚,传达的思乡之情更迫切和直接:“老年弟兄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惨痛万分……哥手示拜读再三,哭泣不已。老年手足但求同聚不计贫苦……万望哥与三嫂申请同时来香港会晤,弟得与哥嫂见面决计回蓉(成都)。哥嫂不能同来香港,则弟决不归矣。哥嫂来港见面之后,使弟完全了解国内情形,弟即将农场汽车房屋卖了可得四五万美元,随侍哥嫂回到国内居住也……”

桑梓在张大千心中重千斤,更是情感不断攀援的藤。一方面,他作为诗人,胸腔里不时淌出浓浓的乡音:“看山须看故山青”“故乡无数佳山水”“平生梦结青城宅”“归来犹得住青城”“梦归青城不可攀”……一方面,作为性情中人,在欲归不能和“而今能画不能归”的多重心态叠压和搅拌下,在情感与理智交织的痛苦挣扎中,他的心灵始终拉锯在思乡——还乡——惧还乡的窘态中。究其原因:一是当时中国的政治之秋,二是张大千的家庭原因。据四川省文化厅文物处原处长高文讲,时重庆杂技团访巴西,曾受命文化部邀请时客居巴西的张大千回中国内地看看,而且来去自由。张大千对此感慨表述:“家里的事情难处理。”这句话,张大千对劝他回国的女儿亦多次说过。揣度其羁绊与苦衷是:他的第三夫人杨宛君尚在,中国一夫一妻制的现实既不容许他抛弃随他在巴西的夫人徐雯波,也不容许他离却在中国的夫人杨宛君。这在感情与杨宛君的去留及其子女去留的选择等一系列事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他只能让思绪驰骋在“却吹长笛过青城”的美好记忆中,把思乡的情愫源源不断地诉诸笔端,让笔下淌出的山水和生长的草木传达出他对故乡缠绵眷恋的讯息。

检索大千先生20世纪50年代作的《资中八胜(8幅)》《剑阁天下雄》《夔门天下险》《青城天师洞》《峨眉洗象池》《蜀江图》,60年代作的《峨眉三顶》《青城山通景屏》《蜀江图》《峨眉山月》《四天下通景屏》《长江万里图》,70年代作的《峨眉三顶》,80年代作的《入峡图》《峨眉三顶》《峨眉金顶》等一批以表现四川为主的山水画,不难连接出他的情感线。这条情感线真的好长好长,竟跨越数个年代,并艺术地穿越时空隧道而让人感怀:乡愁岂止是一枚邮票,乡愁已化作张大千寄情蜀山蜀水的一组画幅。其中,《资中八胜》《青城山通景屏》《长江万里图》,最能传达张大千的思乡情愫,又能很好地体现其艺术发展的轨迹。

《资中八胜》是张大千20世纪50年代思乡恋乡的一组代表作,1956年作于法国。此组画为册页,尺幅均为34厘米×69厘米,笔意直抵他曾生活过的地方——四川资中(古为资州,今隶属内江市)。资中八景为:“三峰毓瑞”“重龙晓霭”“倒挂琵琶”“百步云梯”“麦田云浪”“珠江夜月”“古渡春波”“滴水弹琴”。这些胜迹,是张大千心目中的胜景,让他魂牵梦绕而无法忘怀。

此组画是张大千为当时出使法国巴黎的郭有守(资中人,字子杰)所作。每幅画均有题款,特别是“倒挂琵琶”竟达129字:

丙申五月重来法京巴黎,主子杰中表家,每话故山之胜,辄为欷歔,为写资中八景,以慰羁情。大千弟爰。珠江西南岸,有石高数丈,上丰下锐,状如琵琶倒挂,因名。辛亥之春,家四兄文修,授业资中张孟筠,子亦就读其家数月,课余尝侍四兄登眺郡郊诸胜,忽忽已四十余年前事,真如隔世矣。既为子杰中表写之,装成漫复题记。弟爰。

解读一番,张大千的思乡之苦,作画之意,恋兄之谊,忆师之情,观景之趣一并袭来,让人领略到他的百感交集。然而,这种“百感交集”在画面及其寓意中,表现更强烈、更集中、更典型。画面由状似倒挂的琵琶巨石(石上有古榕树,下部盘根错节如蟠龙,上部枝叶繁茂)、簇簇墨竹、高士组成。巨石是张大千家乡的象征,亦是他顶礼膜拜的客体,更是倒挂的琵琶弹出的无数的思乡恋曲;竹是故乡的物产,是相思之物,更是张大千画作中时常表现的物象,包括他赠予西画大师毕加索的画。在张大千的眼中,竹显君子之雅,系文人之风的象征。高士既是张大千的自我写照,也是他恣肆欲表达的人文精神和品质的载体,更是他情感世界中崇高的象征。高士面石、竹的形象,把张大千的孤寂之情、欲归不得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至于“百步云梯”画中的高士与一戴有古代文吏头饰者的把晤,则系张大千与郭有守关系的自我写照。在与贤者与尊者的交往中,张大千不乏以高士面目出现,他与溥心畬合作的《松荫话旧图》便是一例。他在为郭有守所作《大千狂徒册》的题署中还不无调侃地说:“此亦大风堂登陆商标也。”张大千与郭有守在画中的晤对,既表达了他“异域见老乡,思情万里长”的欷歔,又传达出他日相逢桑梓共诉衷情的企盼。其言亲亲,其情切切,跃然画面。

如果说《资中八胜》是张大千桑梓之恋的序曲,那么《青城山通景屏》则是他怀乡恋曲的延续。

张大千的《青城山通景屏》于1962年作于巴西,开了他所创作的3幅巨制山水画(《青城山通景屏》《长江万里图》《庐山图》)的先河,具有很强的创造性,是他泼墨画风成熟的呈现,表达了他对西方抽象绘画和中国传统根性文化相容的理解所进行的具体实践,颇具代表意义。

青城山是张大千家乡蜀中的胜景,久负“天下幽”盛名。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张大千先后隐居青城山读书作画、韬光养晦近3年,对此幽山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充满特殊感情。此通景屏虽不是像《资中八胜》那样描述具体的景致,也不是十分具体地表现青城山的形势和刻意描述青城山景点的细微处,而是采用纯熟的水法、墨法把青城山飞动的云水、苍郁的山色、迷漫的水汽、润湿的景物以及雨势中变化莫测的诸多奇景和万千气象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画面上的水墨变化、黑白变化、明暗对比,既抽象地表现了青城山“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又传达出张大千江河汹涌、风云变幻的创作思潮;同时,凸现了他心中的那个硕大的青城山情结。该画有款,所书有两首诗,其中的“平生梦结青城宅”“自写青城旧住山”句,点睛出大千先生对青城山的一番长梦、一番乡愁、一番苦恋。由此可以说,《青城山通景屏》是张大千思乡的一组符号、一个直接的表征,那迷离的画面颇能表达他不可言状的心境,即景由心生。

《长江万里图》取意于宋代文学家苏东坡《游金山寺》诗“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句,是张大千怀乡恋曲的最强音,亦是中国古今画家展示万里长江风采的佳构。其中,相当部分画的内容是蜀山蜀水,足见张大千的胸罗万象和才情奔放。南宋画家郭熙、范宽、夏圭与元代画家王蒙虽然亦曾倾其所能描绘了他们心中的长江,并创作了《长江万里图》,但两相比较,张大千所作的《长江万里图》更完整(此得益于张大千曾两度游历长江,从重庆至上海,由上海至重庆,即顺水与逆水各一次,能正反向细致观察长江及其两岸的万千景物,感受其生态之美和因应时节的变化。而这对于古人来说,特别是囿于交通瓶颈的古代,只能是一件可梦不可即的事情),表现的技法更显多元,展示的笔意情趣更为丰富,挥洒的墨彩更加生动。正是由于张大千能博采历代山水名家水墨、青绿山水之长(包括宋人哲宗朝《江山秋色图》写实精工的宫廷山水画审美情致,以及宋人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用笔精细与青绿色彩浓艳的表现等)而施以泼墨泼彩之技,写意工笔并举,豪放工细同存,才凸现出长江山水的精神风貌,使《长江万里图》的意境走向深邃并达到空前高度,成为其传世之作而荣登中国美术史上15幅山水画名迹的排行榜,与《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等名作并肩而立。

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在1968年精心创作于巴西。此画为水墨设色,泼写兼施,尺幅为54.6厘米×1979.5厘米,实为气吞八荒、高扬大风堂大纛的史诗之作。颇为神奇的是,如此鸿篇巨制与纷繁表现,张大千竟能够一气呵成,即如他所言,“拂拭绢素,穷十日之力而成”。这的确让人匪夷所思,当属中国绘画史上不是天方夜谭的“天方夜谭”。如果说,古代画圣吴道子因“臣无粉本,并记于心”的“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传为画史佳话;那么,张大千的十日画长江万里山水就更胜一筹,无论在作画的时间上(10天),还是在表现长江山水的偌大空间上。可以说《长江万里图》是张大千挑战古人所创造的奇迹,不仅超越了徐悲鸿所说的“五百年来第一人”的范畴,而且属于溥心畬所说的“宇宙难容一大千”的范畴。难怪,1968年台北历史博物馆为此画举行特展时,十分轰动,非“好评如潮”所能囊括。馆方还应观众要求两次延长展期,以慰藉观众“月是故乡明”“看山须看故山青”的情怀。

《长江万里图》长卷启笔于“我家”的都江堰索桥,终于长江口的崇明岛。其间,万里长江的种种风情:远山、近水、屋舍、点点舟帆、袅袅烟岚、茫茫雾霭……无不跃然画面,令人目不暇接,心旌摇曳。画卷透过惊鬼泣神的布局所呈现的春蚕吐丝般的动势与时空结合的展示,以及张大千综合数十年所实践的绘画理念与风格技法(包括泼墨泼彩、笔墨皴写、晕湿点染、重垒乾加等),使画面水汽湿润、青绿浓艳、华丽深邃、气韵生动,艺术地表现了长江的壮美——“论景是千山万壑,气势雄伟”;同时,让读者感慨张大千奔放的激情,驰骋的畅意,连绵的情愫在长江中永恒流淌。由此感言:《长江万里图》不仅展现了气势磅礴、风光无限的长江,也体现了以张大千艺术为代表的中国艺术的精神。可以说,《长江万里图》是中国文人的代表张大千临风高吟的《赤壁怀古》和高亢的《长江之歌》!我们还将感谢的是,张大千留给后世的是一条艺术美的长江、未曾污染的长江,孕育了巴蜀文化、楚文化、吴越文化的长江。而现实长江沿岸的生态环境却令人深深不安,并迷乱神经!

如果说,成功的巨幅画作是衡量画家艺术创作格局深广的重要标尺——因为巨幅画作绝非是把一幅小画按比例放大,更不是让累赘杂乱的绘画语言无序地把画面涂满,而是画家气度、才情、驾驭能力和绘画结构能力的综合体现——那么,则可以作出结论:《长江万里图》巨制是张大千挑战艺术相对极限并超越自我的表现。张大千创作《长江万里图》绝非偶然,绝对是厚积薄发。一方面,张大千于1916年与1948年曾分别顺流、逆流游过长江(重庆至上海),并搜集奇峰打草稿,故他心有长江,情系长江。那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青山,碧绿的江水,连绵的群峰,丰茂的森林,犬牙交错的险滩等万千景象无不使张大千充满表现它的激情和亢奋;另一方面,纵观其山水画,张大千曾作《巫峡清秋》《蜀山秦树图卷》《蜀江图(上下卷)》《长江山水连作(8帧)》《蜀楚胜迹(12开册页)》《蜀中四天下》等相关题材的画。这些画从一定意义上讲是《长江万里图》的局部演练、铺垫,特别是《长江山水连作(8帧)》,包括“巴渝两江”“峨眉三顶”“金焦北固”“吴淞晓色”“大姑小姑”“巫峡云帆”“导江玉垒关”“赤壁”以及《蜀楚胜迹》所包括的“导江索桥”“平羌峡”“峨眉三顶”“珠江夜月”“圣水晓钟”“浮图二江”“石宝寨”“瞿塘滟滪”“巫峡云帆”“夷陵三游洞”“坡仙赤壁”“坡翁后赤壁”等景观。而《长江万里图》则是它们从形到神的铺展、延伸、集中、完整、升华,故能够深深感动我们,感动中国山水画史,感动时代!

长江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当然,象征中华民族的还有长城、黄河。然而,张大千为何不挑战长城、黄河的巨构,却以子规啼血般的声音高唱他的恋乡曲——挑战表现万里长江的这个重大题材——这个一般画家既不敢想更不可即的题材呢?答案是他的恋情所致、恋乡所致,要努力传递一份浓郁的乡情所致。就为情而言,此画作是张大千贺赠老乡、挚友张群80华诞的。这一点,对于张大千之所以取材万里长江而奋力创作《长江万里图》十分关键;因为他要努力传递一份特殊的乡情。当时,张大千旅居巴西,张群客居台北。“二张”情深意笃,既有“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的情伤,又饱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思念。就恋乡而言,长江是张大千生命中的摇篮,有他生命中最熟悉的环境和气息。他依恋长江,依恋这个精神的憩园,目的是为了回归“我家”。要不然,他怎么会在画卷上题写所仰止的老乡苏东坡的诗句:“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呢?(在巴西期间,张大千常以“今之东坡”自居,多年坚持戴东坡帽。此处借用苏东坡诗句,这大概亦是他的“东坡意识”“东坡情结”在主事吧?)可见,萍踪万里的张大千十分渴望漂泊海外30年的生命之舟能摇进长江,摇进他朝思暮想的“江水初发源”的“我家”。“我家”既是张大千的情结,亦是他的深深依恋,更是《长江万里图》创作动机与画眼!张大千正是通过“我家”,寻觅到挑战《长江万里图》的感觉和创作的亢奋点,使此画作达到空前的艺术高度;同时,此画作也大大提升了张大千的艺术成就,展示了他雄浑开阔的艺术张力,体现了他艺术创造的高值,圆满了他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和情感的升华。

“蜀江水碧蜀山青”。故乡四川在张大千的诗中和画笔下永远是那么魅力十足,而美丽的家乡永远是他心中顶礼膜拜的圣地和创作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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