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化遗址考察小记

2016-05-14 12:06谢桃坊
文史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莫高窟敦煌

我曾应王华光先生之约写过一本《敦煌文化寻绎》,于1999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今此著即将改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修订本。在此著中我叙述了敦煌的历史,着重阐释了敦煌文献的意义,概略介绍了中国敦煌学的研究与发展。它可以作为敦煌学的入门读物。当写此著时,我尚未到过敦煌与河西走廊,仅凭历史文献的记载进行描述,这样或者可能反映它们的某些历史真实。然而未到敦煌始终是我人生的一个遗憾。2016年6月下旬,我参加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组织的敦煌文化遗址考察组亲赴实地考察,因对敦煌曾有从文献得来的印象和知识,故易于将其历史与现状加以比较,而面对文化遗址时又有深深的历史沧桑之感。我们考察组由馆长何天谷带领,有王明月、谢桃坊、覃俊儒、刘道容、冯修齐、江玉祥、何青城、屈小强、张学君、谢元鲁、何维果、华锦屏、罗曲等文史专家和书画家参加,文史处处长伍文和主任科员黎明春联系工作和安排生活,一行十五人。我们得到敦煌研究院的大力支持,考察了莫高窟、鸣沙山、榆林窟、玉门关、阳关、瓜州等处文化遗址。我谨于此作粗略的记述。

西汉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两次遣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和数万骑击败匈奴。秋,匈奴浑邪王率众四万余人降汉,汉王朝于河西走廊设置酒泉与武威两郡。元鼎六年(前111)汉王朝分酒泉与武威置张掖与敦煌二郡。唐代武德五年(622)将汉代敦煌郡改为西沙州,贞观七年(633)改为沙州,领敦煌、寿昌二县,治所在敦煌三危山。关于“敦煌”之义,东汉学者应劭解释说:“敦,大也;煌,盛也。”唐代地理学家李吉甫说:“敦,大也,以其广大西域,故以盛名。”他们的解释是符合汉武帝之意的。敦煌本是月氏故地,后又为匈奴所据,其原始地名已不可考,当是设郡后的新地名,并非月氏或匈奴语的译音。唐代于沙州设都督府。都督为地方军政长官,总揽本区军政和民政。沙州的建制宏伟:城西有州学和县学,内有先圣先师庙堂,供奉儒家圣贤,春秋二时奠祭;城南有州社稷坛,城西有县社稷坛,坛高四尺,四周各二十四步,春秋二时地方长官于此祭祀土神和谷神;城东北有西凉王李暠建造的嘉纳堂。这座城的东门名望京门,距京都长安1800公里。沙州北通西域,东连秦川,是河西通向西域的汉族政权所在地,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成为汉唐王朝在河西的重镇。从敦煌经玉门关通西域北路,经阳关通西域南路,所以它像咽喉控扼着中国与西方的陆上交通,成为丝绸之路的明珠。敦煌有良好的自然环境,祁连山的雪水资源形成水系,在此由疏勒河与党河灌溉着一大片绿洲。沙州之得名是因州南5公里处的鸣沙山。鸣沙山的南面有祁连山流出的雪水,分为若干河渠,形成灌溉系统,分为若干渠道,给这片土地带来绿色的生机。沙州为了合理地使用渠水,自古便有严格的用水管理制度。敦煌文献中即保存有《沙州敦煌县行用水细则》(P.3560),规定了干渠和支渠数百道的用水管理规则。沙州各友渠用水的农户为维护水利,分别结为渠人社,讨论具体用水问题,召集渠人开会,组织农户修河渠(S.6123)。每年立夏之后,山暖雪消,河水猛涨,甘腴而又充沛,使这片绿洲花草繁茂,瓜果飘香,五谷丰登。这里农业和畜牧业发达兴旺,有充足的物资供给过往的商队、旅行者、城市居民和屯戍的士兵。古代凡经过丝绸之路的人们都愿在此休息和给养,以便获得物资继续踏上征途。当人们走过戈壁沙漠,碛石盐泽,关垒烽燧,白草高丘,到了敦煌总不免由衷地赞叹:神奇的沙州!

《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传》于北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记载:

(西夏国主李元昊)遣其令公苏奴儿将兵二万五千攻唃厮啰,败死略尽,苏奴儿被执。元昊自率众攻猫儿城,一月不下。既而诈约和,城开,乃大纵杀戮。又攻青唐、安仁、宗哥、带星诸城。唃厮啰部将安子罗以兵绝归路。元昊昼夜角战百余日,子罗败,遂取瓜、沙、肃三州。

唃厮罗为吐蕃残部,其势力范围在兰州及青唐(青海西部)一带。西夏国主李元昊与唃厮啰大战二百余日,取得胜利,遂乘胜由青唐地区经祁连山南麓古道西进,于北宋景祐三年(1036)兵临瓜州。瓜州刺史曹贤惠率千骑出城向西夏投降。元昊迅即进取沙州,沙州王曹贤顺率军与西夏战斗,以身殉难。河西这远离中原王朝的汉族政权遂覆亡,自此丝绸之路阻塞,中国与西方的交通贸易改行海上路线了。

我们考察组于2016年6月20日到达敦煌。敦煌已建市,是一座新兴的现代都市,未见到旧的建筑物,仿汉唐时代的古朴典雅的建筑甚多,犹能唤起人们对历史的想象。现在全市十八万人,城市人口约四万人。由市内通往各景点的道路宽阔整洁,两旁种植成排的小白杨和圆榕树,宛如绿洲。郊野则是广褒的戈壁沙漠极为平远,我们未见到农户和田园。莫高窟前的大泉河仅有细小的流水,其上游被拦截之水以供市区绿化之用。党河绕市区而过,水量较丰,可供居民饮用,但早已丧失灌溉功能。敦煌原有很多寺庙,唐代咸通四年(863)河西释门都僧统说:“敦煌管内一十六所寺及三所禅窟。”(S.1947)敦煌经卷P.2250,P.2738,S.542,S.261等题记所见寺庙有龙兴、乾元、开元、永安、金光明、大云、报恩、灵修、圣光、净土、安国、善光、灵图、莲台、兴善、大乘、三界等,足见此地佛教文化的繁盛。现在仅有鸣沙山月牙泉附近一所焕然一新的雷音寺。敦煌市西郊附郭今存一段沙土筑成的城墙,经千年的风沙剥蚀仍然屹立,标志着此地确为唐代沙州都督府之所在。我们在这座新兴的城市见不到河渠纵横,寺庙僧侣,田园瓜果,骆驼商队,但所幸的是许多汉唐文化遗址仍然存在,而且保护得很好,其中多为世界著名之文化遗址,因而西方及东方国际友人和国内游客纷纷来此访古,使敦煌的旅游事业兴旺发达,似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

市郊的文化遗址有三处值得记述。境内的鸣沙山东西长40公里,南北20公里,高约170米,由沙土积聚而成,但甚是神异。据说山中有井,黄沙从来不掩盖它,到了夏季能发出声音;人和马踏过时,它的声音可传到数十里。每年的端午,城中的士女都去攀登最高的山峰,一齐滑下来时,流沙的声音如同雷一样轰鸣,次日其山的峰峦仍旧不变。当地的先民称之为“鸣沙”或“神沙”。月牙泉在市东南5公里处,它是鸣沙山最美的一段,由金黄色的沙土积聚而成,极为峻峭,略成环状,在环形的正中山下便是月牙泉(题图)。鸣沙山转折处一条明显的由上至下的曲线特别柔美。这是鸣沙山的最高峰,许多年轻人穿着橘红色的厚布袜套登山,有似数条直线缓缓向山顶移动,亦有人不断从山上滑着黄沙下来。我们尚不知每年夏季是否有沙如雷鸣。这里的风沙最大,而鸣沙都没有被吹去或移位,月牙泉仍在环形的山脚下。自然地理于此呈现奇观,千余年来山高山形依旧,鸣沙之金黄、纯净、宏伟、优美,令人惊叹。月牙泉真如一牙新月,泉水碧绿,因其低洼,由祁连山的雪水从地下浸润所致。当地人告诉我,上世纪70年代以后月牙泉出现两次干涸,现在所见之泉水已是人工所为了。市西3公里处有一座白马塔,共九级,形如圆锥,乃中亚建筑风格。它是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所建,距今已一千六百余年。鸠摩罗什自西域往长安东传佛法,乘白马路经敦煌。白马经历艰苦,至此疲劳而死。鸠摩罗什造塔以纪念白马,故人们称之为白马塔。它成为佛教入东土的历史遗迹。市东是无际的戈壁,偶有稀疏的现代人的坟墓,围以碛石,覆以黄沙。这里地名佛爷庙,乃古代墓葬之地。1942年著名学者向达参加国立中央研究院西北史地考察团于敦煌考古,他记述:“自敦煌城至佛爷庙约十五里,由佛爷庙东南行戈壁中约十五里,上下山坡,坡尽复为戈壁,鸣沙山即在其南。”今由市区至佛爷庙实为6公里,与向达所记基本上相合。新中国成立后于此处陆续发现汉墓和晋墓,证实此确为汉以来敦煌之墓群。西晋墓葬结构为双室,顶部为覆斗形,顶中央镶嵌莲花砖壁画,有四神像、神兽、李广射虎及世俗生活等内容。这比莫高窟壁画要早一个世纪。我在戈壁中拾得手掌大的片石,乃石英、沙土之合成,且有云母熠熠闪光。它是我此次在敦煌考察之珍贵纪念物。

敦煌文化自丝绸之路闭塞之后隐没了八百余年。它在近世忽然举世闻名,这乃因有存在于鸣沙山莫高窟之伟大艺术宝藏,并因窟内又神奇地保存有各种文字书写的文化内容丰富的古代卷子五万余卷。清代学者徐松曾考察西域水系,于1821年所著《西域水道记》里记述所见敦煌千佛洞的情形是:“年祀邈远,经历兵燹,沙压倾圮,梯级多断,而佛像庄严,斑斓金碧者犹粲然盈目。”他第一次考察了莫高窟的建造年代,并在著述中附载了三个碑碣的文字。1831年敦煌知县苏履吉纂修的《敦煌县志》卷一里有《莫高窟图》。1897年匈牙利地理学会会长洛克齐(L·de Loczy)到中国西北考察地质,发现了莫高窟佛教艺术,于1902年汉堡举行的国际东方学会议上作了报告。自此敦煌石窟艺术为西方和中国学者所瞩目,让千佛洞恢复了昔日佛教胜地的光荣。1907年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Stein Aurel)率领考察队于5月到莫高窟,发现敦煌卷子,带去三千余卷,在其《西域考古记》(1936年向达译为中文)里详述了敦煌文献发现之经过及其意义。1908年3月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Pellioe,Raul)带领考察队在敦煌获走数千卷汉文、藏文、梵文和回纥文写本。他的系列敦煌学论文产生了巨大的国际影响,由此形成了敦煌学。

唐末方志《敦煌录》(S.5484)记述莫高窟云:

州南有莫高窟,去州二十五里,中过沙碛带,山坡至彼陡下谷中。其东即三危山,西即鸣沙山,中有南流水,名之宕泉。古寺僧舍绝多,亦有洪钟。其谷南北两头有天王堂及神祠,壁画吐蕃赞普部从。其山西壁南北二里,并是镌凿高大沙窟,塑画佛像。每窟动计费税百万,前设楼阁数层,有大佛殿堂,其像长一百六十尺,其小龛无数,悉有虚槛通连,巡礼游览之景。

斯坦因在《西域考古记》里记述1907年所见莫高窟的情形是:

石窟距沙漠田东南约十二英里左右,凿于削壁之上,西南俯临荒谷的谷口。有一小溪从南山山脉的极西部分流下来,横截于山麓河丘中,但是现在流到石窟下面不远处便消失了……再向上去,可以见到有好几百座石窟,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像蜂房一般点缀于黑暗的岩石面上。这些惊心动魄的石窟,壁上都有壁画,有的在外面都可以看见。

向达于1950年著的《西征小记》记述于1942年所见莫高窟的情形:

敦煌千佛洞,古名莫高窟,在敦煌城东四十里。出敦煌城东门或南门,东南行,十五里佛爷庙。自此而东行戈壁中,南即鸣沙山,十五里上山坡。坡尽复为戈壁,约十里向南斗下谷中,是为千佛洞,即古之莫高窟也。窟在鸣沙山东端,峭壁削成,高达十丈,南北绵亘三里许……小河发源于南山,北流经窟前,蜿蜒北行,遂没入戈壁中;今名此水曰大泉,疑即唐人所云之宕泉。窟前白杨成行,拔地参天,盛夏浓阴四合,不见天日,几疑行韬光道中,皆二十年前道士王元箓之所植地。有上、中、下三寺。上、下二寺邻接,在最南端,大约创建于清乾隆时,中寺今犹存乾隆时雷音禅院额……隔河东望约五里,即三危山。

近世自莫高窟艺术和敦煌文献发现以来,石窟艺术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敦煌文献遭到大量的盗窃散落。1942年中央研究院组织西北史地考察团在敦煌考察后,向达论及千佛洞的管理与研究问题,次年史学家贺昌群主张将千佛洞收归国有。1944年中国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新中国建立之后于20世纪60年代对莫高窟进行了全面的维修和保护。

现在莫高窟在敦煌市东南25公里处,在鸣沙最东的山麓。我们远远可望见暗土黄色的鸣沙山和深灰黑色的三危山像一条长带出现于地平线上,两山之东端于此呈弧形,近处则在莫高窟可望见对面的三危山。莫高窟前仍有大泉河,高大的白杨树乃王道士所植,蜂房式的石窟保存着上世纪60年代的原貌。这与唐人、斯坦因和向达所见的情形大略相似,仅无近世之破败景象了。自北魏以来的北周、隋、唐、宋、西夏所造之石窟基本上完好,壁画之色泽鲜艳,仅北魏与北周之佛像面部颜色变黑而已。我们得到敦煌研究院的大力支持,参观了第248窟北魏之菩萨像,第42窟西魏之佛像,第285窟西魏之五百强盗成佛故事壁画,第428窟北周之佛祖说法壁画,第418窟西壁隋代之彩塑,第328窟西壁龛内初唐之菩萨像,第112窟南壁中唐之乐舞壁画,第194窟西壁盛唐之菩萨像,第217窟南壁盛唐之华法经变化城壁画,第45窟盛唐之阿难像,第14窟南壁晚唐之观音壁画,第409窟之西夏王供养像,第148窟盛唐之一百六十尺之卧佛。我尤其感兴趣的是见到了唐代大中五年(851)宣宗皇帝封授之沙州归义军统管沙、甘、瓜、肃、鄯、伊、西、河、兰、岷、廓十一州节度使张义潮之出行巡游的宏大场面的壁画,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与夫人回纥公主之供养像,以及一些壁画的题记。它们均是中国中原王朝汉族政权在敦煌边陲存在的历史见证。在莫高窟附近于1984年成立的敦煌研究院,距市区25公里。此院规模宏大,负责莫高窟及敦煌地区的文物管理与维护,同时是敦煌艺术和敦煌文献的研究机构,创办了《敦煌研究》学术杂志,建立了敦煌学信息研究中心。在敦煌学信息研究中心主任夏生平先生的引领下我参观了资料室和特藏书库。夏先生赠送了我该院的《中国敦煌学论著总目》的巨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敦煌学研究勃兴,在甘肃省内不仅成立了敦煌研究院,还在兰州大学、西北师范学院和甘肃社会科学院有专门的研究机构;此外在北京图书馆成立了敦煌吐鲁番学资料中心,北京大学、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大学、浙江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和中山大学等高校分别设置了敦煌学课程,出现了大量的高水平的学术论著。自此,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了。2016年6月21日晚上,我在敦煌宾馆写下赋敦煌莫高窟的《八声甘州》,以记下我的感受:

访仙岩遗迹古沙州,仍旧有沙鸣。想河渠绿水,田园瓜果,骆驼铃声。尚见三危翠麓,千佛梦中身。戈壁夏云远,高窟如屏。 回首悠悠岁月,剩飞天飘逸,府主巡行。释迦卧睡,岂可渡苍生。只丹青、画师妙笔,把人间、百态尽传神。神奇处、历经劫后,真谛犹寻。

唐代甘州(张掖)为河西节度使所在地,《甘州》乃唐代教坊曲。《八声甘州》即《甘州曲》之一,北宋初年依唐代乐曲所制之新调。今乐曲早佚,然此调之句式及声韵犹可体现原曲之特殊声情。

敦煌地区除莫高窟之外的文化遗址玉门关、阳关、榆林窟和瓜州,皆是荒凉苦寒之地,一般游人不愿去或难去的。我们此次在敦煌研究院的帮助下,得以前去考察。

玉门关在敦煌市西北102公里处。我们自敦煌出发,一路仅见戈壁黄沙,右边远处一条白山绵延起伏直至玉关。20世纪50年代颇负盛名的玉门油田,已开采殆尽,早已关闭。西汉太初三年(前103)贰师将军李广利奉汉武帝之命第二次征伐大宛,军正任文屯兵玉门关。汉代之玉门关在玉门县,1942年向达考察时记述:“自大方盘南循戈壁西行四十里是为小方盘城,汉玉门关之故址也。城周垣犹存,而西一门、北垣一门已堵塞。巴黎藏石室本残《沙州图经》亦有玉门关,谓城周一百三十步,高三丈,今犹如此,知尚是唐代之旧……自小方盘城西行三十里……汉代长城尚有存者,自小方盘城迤逦以迄于西湖东沿,高处往往达三公尺,版筑而成,每层之间铺以芦苇,错互相交。十里之内辄有一墩,成六棱形,墩下列有小方室丈许,隔成四间。”我们到达玉门关是上午11时左右,沿途戈壁中偶有一些绿色丛生的骆驼草,其叶成针刺状,甚耐干旱。这里风自西面吹来,约是五级风,骄阳如火,但大风吹来甚感凉爽。我们见到小方盘城,见到唐代玉关遗址,再到大方盘附近见到汉代粮仓遗迹和一段较完好的汉代长城。四周甚为荒凉,夐不见人,草木难以生存,早已不宜人们居住。遗址仍如向达所述,而且地形地貌皆如原状,保护完好。我们可以想象汉代李广利和李陵出兵玉关远击匈奴和唐代李靖率大军追逐吐谷浑的情景。唐代诗人李颀《古从军》有云:“野营万里是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这一带无任何现代建筑,我们真如进入古代的边塞和沙场,产生汉唐历史风云之感。当晚我在敦煌宾馆写下一首《氐州第一》:

戈壁无垠,黄沙弥望,薰风猎猎尘土。誓扫匈奴,唐军汉将,当日气吞骄虏。逶迤白山,曾惯听、胡笳声苦。废垒残垣,玉关何在,战云千古。 不怨春风不度。旌节在、国威长驻。美酒葡萄,丝绸梵呗,都护安西路。想胡姬、唱胡曲,琵琶起、胡旋狂舞。边塞豪情,到而今,诗人应赋。

氐州治氐池,古县名,汉代置,位于今甘肃山丹县西南。氐为古代少数民族。《氐州第一》乃从唐代大曲中摘出者,乐曲早佚,其声韵句式或可见唐代之遗响。

阳关在敦煌市西南76公里处。此处地势较低,祁连山之雪水从地下涌出,至今犹可灌溉一大片土地,形成一块较大的绿洲。我们行进阳关附近可见路旁小渠之绿水充盈流动,给沙漠带来旺盛的生机。这里盛产葡萄和红枣,果园鳞次,青绿满眼,枝上已挂有成串的青青葡萄。新开发的农家乐(餐饮店)甚多,游人亦众,景象犹如江南。我们驱车行驶约两百公里,于中午13时到达阳关,在一家最好的农家乐就餐。餐桌设在葡萄架下,绿阴匝地,凉爽宜人。店主端上本地特产的紫葡萄干和红枣,它们特别地甜美;又端上大盘鸡块和各种新鲜时蔬。这使我们感到沙漠绿洲的物产丰饶,想象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古人惜别之情。阳关故址即在附近。敦煌文献《沙州图经》记载阳关云:“右在县(寿昌)西四十里,今见毁坏,其迹见存。西通石门磵□□□□,在玉门关南,因号阳关。”向达认为西寿昌城即是古代阳关故城,他记述:“今自此出红山口,西北行过水尾入碛,一百四十里至小方盘城,是为汉代玉门关故址;西行经安南坝诸地以至于婼羌,则汉唐以来之南道也。红山口两山中合,一水北流,往来于两关者,在此必经。阳关适在口内,可以控扼西北两路。口西山峰上一汉墩翼然空耸,自敦煌赴南湖未至四十里即是此墩。阳关设于口内,而以此墩为其眼目,盖可想而知也。”红山口乃是两山之隘口,地势较高而险,阳关即在山口。现在红山口建有一条长廊,内有古今名人碑刻,廊下即是古阳关道,一段赭红色的平直宽阔大道犹存,可并行战马十六骑,故名阳关大道。道旁高处保存汉代土墩,宛似堡垒,可供瞭望之用,或为烽燧。红山口下新建有阳关纪念馆,似反而破坏古阳关遗址之风貌,不如玉门关给人以登临怀古之丰富想象。

榆林窟位于敦煌市东北140公里处之踏实。向达记述:“安西之万佛峡古名榆林窟,位于安西南一百四十里之山中,适当踏实河两岸。出安西西门,西南行逾十工山(即三危山)七十里破城子,南行过戈壁四十里水峡口……由踏实然后取道水峡口以至万佛峡为程亦七十里,万佛峡有窟约四十。”踏实河又名榆林河,为鸣沙山之最西一段。榆林窟在榆林河两岸。榆林河水清澈丰盈,峡内古榆树森然。此处地理偏僻,人迹罕至,今石窟计四十五窟,保存甚完好。东岸十余窟今已开放。石窟之建造约略与莫高窟同时,其中第十七窟有北周之佛祖讲法壁画甚完整,第25窟有中唐之老人入墓壁画。我们参观了西夏于唐人石窟重建之佛像与壁画,亦见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夫妇之供奉像。此时正是夏季,室外温度甚高,入窟内则觉寒气逼人,气温极低。西夏诸窟之佛像与壁画,色泽鲜明完好,乃是研究西夏文化艺术之重要原始资料。

瓜州,唐代武德五年(622)置,治所晋昌,位于敦煌市东北117公里处,西距安西60公里。此地海拔1350米,比敦煌高出百余米,雨水亦较敦煌多些。此地盛产中药材锁阳,似肉苁蓉从沙碛中冒出,故又名锁阳城。唐代瓜州故址在桥子乡南7公里的沙碛上。城址南北长470米,东西430米,墙高10米,夯土筑成。北外有土堡两座,曾作关押战俘之用。我们从敦煌往东北行驶,三危山亦向北绵延。其山高者百余米,低者数十米,乃由灰黑色之古老岩石构成,小峰众多,直立而不锐,经风沙剥蚀,形状狰狞可怖,光秃不生寸草。此山直趋瓜州而终。在将至瓜州时,沿途碛石渐多,形状古怪,戈壁呈灰白色,骆驼草渐渐茂密,时有锁阳伸出地表,状如男性性器官。我们当是下午14时许到达此地,时值七级大风,风卷细沙自西狂扑而来,使人不能睁目。沙土细粒黏附面部和头发,大风吹得人站立不住。汉唐时代的烽燧和城垣残迹随处可见。此城建于西晋,盛于唐代,原有疏勒河与榆林河及其渠道提供水源,数百年前河流改道,遂失生机,成为人们不能生息之荒漠。故城址西北角之土墩高百余米,乃夯土筑成之瞭望墩,高出城墙8米,巍然屹立。墩下铺有木板为小道,可斜行而上,但风沙之猛烈使人上去甚难,而上去者迅即下来,不敢远眺久留。古城遗迹呈土黄色,断断续续,时出于灰白色的沙碛之中,这与繁茂的骆驼草之青绿色相间,使遗址之景观丰富多彩,苍茫开阔,极为壮美。塔尔寺遗址在故城之东1公里处,唐代高僧玄奘西行求经路过此处曾说法月余,旧有唐代断碑。今残存大塔一座,实土夯成圆形,高14.5米,寺庙之残砖破瓦随处可见。瓜州之长官及民众曾在此进行宗教活动。此塔历史久远,历经沧桑,犹然独存,当是佛教文化之奇迹。在故城下面新建有供游人休息之处,可购买有关图书和特产锁阳。锁阳每市斤500元。

我们在敦煌、阳关、玉门关和瓜州遗址,可以想象汉唐时代众多的将军和兵士以及文人,在王朝政治开明,经济繁荣,国势强盛的历史背景下,均有从军绝域,直斩楼阑,名勒燕然的建功立业的宏伟壮志。虽然匈奴、突厥、吐谷浑、回纥、吐蕃等西北民族有着强健的身体,熟悉地理的优势,长于骑射的战斗经验,然而汉军却可以不畏艰苦疲劳,勇敢无畏地开通丝绸之路。北宋王朝为消除藩镇势力,文臣知军,将兵分离,再加上社会政治经济的诸多因素而致积贫积弱,当面对西夏侵扰时只能采取守势。元丰四年(1081)宋军与西夏灵州之战和元丰五年(1082)永乐城之战,宋军大败,将兵死难者六十余万人。宋王朝再也无力维持丝绸之路了。此历史经验均值得我们深思。现在丝绸之路又在中国繁荣富强的新历史时期再度开通,预示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时代的来临。

现代生活节奏加快,加上交通便利,我们的考察为时甚短,谈不上深入。我写的这篇粗略的小记自然有遗漏、不实和错误之处,敬祈我组同仁、敦煌研究院学者以及学界师友不吝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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