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江
三苗是上古时期活跃在长江中下游的一支实力强大的族群,属于九黎族团,史称九黎三苗。他们与黄淮以东的许多部落族群一道组成了声势浩大的东夷联盟体,其中包括生活在山东一带的商的先民。据史书所载,上古至少有两大事件与三苗有关:一为《史记·五帝本纪》所记“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二为《史记·历书》所载“九黎乱德,三苗服九黎之德”。这两件事件肇始于东夷地域,但其影响却波及到两三千里以外的古蜀,并在三星堆遗址留有深深的印迹——即三苗西迁促三苗族群进入四川,加速蚕丛氏氐族族群的形成,促使火历和琮融合于古蜀文化。
“三苗西迁”促三苗入川
《史记·五帝本纪》“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文中所指即帝尧强迫战败的“三苗”向大西北三危之地迁徙,改变那里的羌戎族群。但多年来,史界对“三危”或“危方”究竟在何处,有两种说法:
其一,“三危”在今甘肃敦煌一带。敦煌自古有三危山,是上古时期羌戎人居住核心区之一。此地距四川盆地看起来甚远,但据载,在四川西北部大山高原存在“走廊”,即依傍横断山脉南北河流的河谷通道(今称“藏羌彝走廊”)。早在新石器时代后期,就有甘青地区的人群(先羌族群)沿这条“走廊”南下。2000年下半年四川茂县营盘山考古发掘,出土了大量的非成都平原制作的彩陶和石器,证明此论属实。[1]距今五六千年前,由于多次发生世界性的气候转型,在寒冷干旱的自然环境压迫下,大批西北地区的族群陆续沿着“藏羌彝走廊”东迁和南下,至甘肃陇南平原及四川岷江流域的河谷台地平坝,甚至直达四川盆地边缘。相信这些人中有携带纯粹古羌戎文化的族群,也有携带着早已相互融合的“古羌—三苗”文化的族群。其时间或不迟于先夏时代。
其二,“三危”就在陇蜀之间,即指甘肃南部和四川北部岷山高原地带。俞伟超先生在《三星堆蜀文化与三苗文化的关系及其崇拜内容》中指出:“危方因分为上中下,故后称三危”,“甲骨文危方,根据有关资料分析推定近于岷山”,“这就可知尧舜之际,有一部分三苗部众曾被迫迁入陇蜀之间,进入四川境内。”[2]此外,陈平先生在“从‘丁公陶文谈古东夷西迁”一文中指出:“祝融族团从东夷故地迁至鄂东,再向西北方向,最后进入甘肃陇南的三危之地。”[3]而祝融族团里就有三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陇南地区发现的寺洼文化(前14—前11世纪),在出土陶器坯料中发现掺有碎陶片渣,此为长江中游三苗文化独有的制陶工艺。这便成为支持三苗盘踞陇南的实证。显然三苗入川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空间距离。
“三苗西迁”促古蜀民族大融合
蚕丛氏应是羌戎和三苗融合的产物。三苗到达陇南和岷山高原后,融合了早期的羌戎和当地其他土著,实现羌文化—三苗文化的大汇聚,促成古蜀蚕丛时代的到来。窃以为,蚕丛氏可能就是蜀山氏,即羌戎和三苗相互融合后的氐人,而氐人就是擅长农耕的“低地之羌”。几百年后的四川,正如段渝先生所言:“夏商之际,鱼凫王带领本族进入成都平原,逐渐融合蚕丛、柏濩两族,形成了早期的蜀族,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建立起强大的早期蜀王国”[4],又尊蚕丛为祖神。但不知何故在形成氐人的过程中,蚕丛氏产生了有纵目生理遗传特征的支系,如《华阳国志·蜀志》载:“有蜀侯蚕丛,其目纵”。此非传说。据今人田野调查,至今在川北及甘南交界处的民族聚居区,仍保留有“纵目”血统的族群存在。[5]
蚕丛氏为寻找水草肥美之地,开始沿岷江向南大迁徙,逐渐进入四川盆地,深入尚是沼泽湖泊为主的成都平原。在这里,蚕丛氏族群一定会发现他们并不是最早的开拓者,因为比他们早许多年,就有人从瞿塘峡西进至成都平原。正如俞伟超先生所言:“以三星堆北部西泉坎遗址等为代表的四川新石器晚期遗存出土了大量的灰白陶,应当是屈家岭和长江中游龙山文化向西影响的结果”,“携带这种文化的族群按古史传说,当属尧、舜、禹时期的三苗”。[6]显然经瞿塘峡西进也是三苗迁徙之路。甚或也不排除川南的陆路、水道也可能留有从湘西、黔北来的三苗、僰僚,甚至百越等族群的身影。总之,进入成都平原的所有族群部落经过血脉和文化的长期融合(包括鱼凫氏对蚕丛、柏濩两族群的大融合),最后形成了屈小强先生在《古蜀文明探源》中概括的“古羌—蜀”族团,即段渝先生所说的“早期的蜀族”和“早期蜀王国”的政治核心和文化核心。
“三苗西迁”带来“火历”
“九黎乱德”是上古一次重大的历法变革。九黎是最早开拓农耕的上古族群,成员众多,后世“黎民百姓”一词就源于此。九黎属东夷联盟体,创制了在天文史里占有重要地位的恒星年(岁)和一种恒星历法,名火历。火历以东方苍龙星座里的大火星(即心宿二,亦称大火、火,在西方天文学中属天蝎座最亮的恒星,是红巨星)在天空中周而复始的方位变化(视运动),来判定节气时令和制定年节。火历比太阳历更能准确方便地指导农业生产,深受九黎及东夷诸多部族欢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九黎乱德”。陈久金先生在《中国天文大发现》里指出,“德”指历法,“乱德”就是站在正统立场,斥责九黎废弃由黄帝西羌族团推行的太阳历,从而导致天下“废时乱日,历数失序”。“三苗服九黎之德”则是指三苗抛弃太阳历改信九黎的火历。历法本是治理天下的第一法则,象征着权利和统御力,而抛弃太阳历的三苗在尧、舜、禹时代连遭打压驱赶便不足为奇了。三苗虽被逐出故园,却将火历带到陇蜀之间,进而带到川北高原和成都平原,成为三星堆古蜀文化的一部分。
由此而言,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青铜大神树的功能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天梯,更不能把那条索状青铜龙视为天地之间可以往来的示意物。这株青铜树应为中国上古史上最富浪漫色彩并具唯一性的天文历法树。附着在青铜树上的“九鸟”是十日的象征物,对应着十日历(十月太阳历);“十二果”是十二个月亮的象征物,对应着十二月农历(或上古曾有过的太阴历);“一龙”则是东方苍龙星座的象征物,对应着东方苍龙星座、大火星和火历——这是一种曾为东夷大联盟体(包括九黎、三苗、商人先民等)共同信奉的、适合农耕生产的古历法。[7]上古时代,太阳、月亮、大火星被视为天上的“三大辰”,表示大火星曾与日、月比肩同辉。(参见庞朴著《火历钩沉:一个遗佚已久的古历之发现》)
有历法必有历算师、天文官。三星堆青铜大立人作为大巫师,职责之一就是推算时令演绎年节。据古史传说,其名曰羲和和常羲,分别是管理太阳和十日历,管理月亮和十二月农历的历算师、天文官。那管理东方苍龙星座、大火星和火历的历算师、天文官是谁?三星堆祭祀坑里有吗?答案是肯定的。据史载,其名曰“火正”或曰“火正重黎”,至今西南少数民族还有火正、重黎的传说。“火正”在上古又兼司火之神,祝融为其号,[8]而火神庙里不乏祝融塑像,今可据此反推出“火正重黎”的外貌。奇妙的是在三星堆祭祀坑里可以寻到与之相对应的青铜器物。
祝融是“人·鸟·龙”复合造型。三星堆有这类造型的青铜器,这就是笔者大胆推测的那两具均需修复的上下各剩半截身躯的青铜立像。而对接修复后的青铜立人为鸟足女身的“鸟女”,估计包括基座、帽冠在内通高1.7米左右。其外形“头戴三叉冠,举着一双琮形手,有女性的腹臀腿,一双脚为鸟爪,各踩着一条鸟龙”,符合祝融造型的基本要素。而且上半截青铜身躯头戴的三叉冠,按古人比附思维推论,代表着“心宿三星”,中间前弯的一叉系指“心宿二”,即为大火星,引申为火历。再有,此处祝融为女性,与后世火神庙里的赤膊男身造型大有异。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母系原始部落管理火的人肯定为女性。所以最早的“火正重黎”(即火神祝融)或本就是女性。她既在祭台上神秘地按照火历推演节气时令、确定年节,又要在火膛前庄重地完成祭火、取火、用火、储火的仪规。
“三苗西迁”带来“琮”
火历在历法科学上先进地位的确立,意味着东夷和九黎、三苗已站在天文学科的前沿,更意味着他们在如何构建“天圆地方”宇宙模型方面具有观念上的先进性。“琮”,作为远古的一种宇宙模型诞生在他们手中是顺理成章之事。考古发掘证明了这一推论,华夏最早的琮实物,果然出土于属于东夷地域距今5100年的良渚文化遗址。
尽管“天圆地方”观念,在不同地域的智慧原始初民脑海里很可能早就形成了,但将这一观念创造性地最早用琮表达出来者,如前所述当良渚文化莫属。可以肯定是三苗将琮和琮观念带进“古羌—蜀”族团。三星堆古蜀人的贡献则在于让青铜大立人(即大巫师)的双手变成琮形巨手,或双手就是琮。这种不受琮经典造型(矩形体包裹贯通的中空圆柱体)约束的设计,似乎显现着古蜀发展到鱼凫氏时代,仍保留着早期琮造型观念的含混和任性;而这一富有想象力的造型甚至影响到西周初期的陕西宝鸡市茹家庄国琮的造型。伯墓里的两个青铜小立人的双手也是与手臂比例极不相称的大琮形。这两双琮形巨手是大小巫师与天地神灵对话的窗口,神圣而又神秘。与国墓差不多同时或稍早的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大量玉琮、石琮,其形制则中规中矩,表现出琮造型的规制化及泛俗化,但所显示的琮理念里经典的“虚空和圆”却与三星堆、国墓的琮形巨手相呼应,充盈着古老东方永恒的哲学魅力。
有哲人曰:纵观历史,所有伟大的文明,无不例外都会极目苍穹,仰望星空,探索宇宙的真谛和大自然的奥秘,以激发大脑的智慧和潜能。距今三四千年的古蜀人正是这样,从构建阴阳观和宇宙模型,到创立天文学和制定历法规制,一步步走向文明的大舞台;只是在伟大的古蜀智慧的耀眼处,总让人想起由三苗带来的那尚嫌朦胧的理性之光。
注释:
[1]《四川日报》2000年11月9日8版记者尹凌报道:记者从成都市考古队获悉“最近在岷江上游茂县凤仪镇的营盘山上取得重大考古发现。可以判定,岷江上游河谷地带曾是古成都平原联系西北地区的文化走廊”。“出土大量彩陶和石器,并非成都平原所产,系西北地区特有,而另一些出土陶器其外型又与成都史前遗存中发现的陶器极为相似”。
[2][6]俞伟超:《三星堆蜀文化与三苗文化的关系及其崇拜内容》,《文物》1997年第5期。
[3]陈平:《从“丁公陶文”谈古东夷西迁》,《考古》1993年第4期。
[4]段渝先生在《三星堆文明》中说:“三代蜀王中第一位叫蚕丛,蚕丛氏是氐族的一支,兴起于岷山上游河谷,起初定居在岷山石室中,地处今天四川茂县北境的叠溪”。“鱼凫氏也是氐族的一支,兴起于岷江上游。在夏商之际,鱼凫王带领本族进入成都平原,逐渐融合蚕丛、柏濩两族,形成了早期的蜀族,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建立起强大的早期蜀王国”。
[5]董仁威等几年前在蚕丛氏的活动区域,即甘川相交的四川平武、九寨沟及甘肃文县一带开展田野人类学调查,结论是:“现在在上述地域世代居住的古氐族白马人双眼的‘纵目形态明显”。(董仁威、董晶:《三星堆青铜人面像“纵目”研究》,《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7]参见《三星堆青铜神树“一龙、九鸟、十二果”析》,《文史杂志》2011年第1期。
[8]参见袁珂:《中国神话大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282页。袁珂又引郭璞《山海经·大荒西经》注,祝融“即重黎也,高辛氏火正,号曰祝融也。”(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