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诗》及其魅力

2016-05-14 12:06朝彻
文史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诗教诗经孔子

朝彻

在我国历史上,孔子是第一个倡导读《诗》、用《诗》,并且身体力行最为优秀的大师级人物。尽管在春秋时期,贵族、大夫特别是他们中的外交官们几乎人人都会赋诗、用诗,在冠盖盛会的场合引以为常,但他们在我国文化史上的地位都远不及孔子,更不像孔子那样能从哲学的高度去概括《诗》三百的内涵,从人生成长的角度去指出读《诗》、用《诗》的意义。请看他在《论语》里是如何说的——

《为政》:“《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说:“不虚假。”)

《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令我受到启发的是《诗》,令我立足于社会的是周礼,令我事业有成的是音乐。)

《季氏》:“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就不会说话。)

《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年轻人为什么不学一学《诗》?《诗》,可以培养联想力,可以提高观察力,可以演练与人和谐相处的本领,可以帮助宣泄心头的哀怨情绪。就近说可以用来事奉父母,远处讲可以用来辅佐君王;同时还可以大量地认识鸟兽草木的名称。)

《阳货》:“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你研读过《周南》《召南》没有?一个人如果没有研读过《周南》《召南》,就好比正面贴墙而立,什么也看不到,一步也挪不动啊!)

……

在孔子眼里,《诗》三百完全就是一部教化人生的百科全书。孔子一生不语怪、力、乱、神,罕言利,少谈命,却孜孜不倦地追求“仁”。什么叫“仁”?孔子认为,“仁”包括恭、宽、信、敏、惠、智、勇、忠、恕、孝、弟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实践方法。

孔子还说:“仁”者,“爱人”;“仁”者,“克己复礼”。(均见《论语》)难怪今人李泽厚会感慨:“‘仁是孔学的根本范畴,是人性结构的理想……孔子通由仁而开始塑造一个文化心理结构体,如说得耸人听闻一点,也就是在制造中国人的心灵。”(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孔子高兴地发现,在春秋乱世的环境、礼崩乐坏的时候,居然还有一部《诗经》在同样执著地与他一起唱着同样内涵的歌;其间的区别仅仅在形式上——孔子唱的是哲学文本的歌,《诗经》唱的则是文学文本的歌。而文学的力量是哲学的力量所无法取代的,二者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所以,孔子要不遗余力地树立《诗经》在中国人的心灵上的权威,从而开创了中国传统社会“诗教”的先河。

何谓“诗教”?“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这意思是说,在孔子看来,每当进入一国,通过观察便可知道这个国家对国民的教育情况。而进一步观察国民的为人,凡是温柔而厚道的,就应是《诗经》教化的结果。孔颖达《礼记正义》还对“温柔敦厚”作出具体解释:“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

应该说,孔子所说(或是《礼记》借孔子之口所说)的那种温柔敦厚的“诗教”国度不仅在春秋之世不存在,即便在他认为的“郁郁乎文哉”“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的西周时代也不存在——那不过是孔子一厢情愿的理想国。而孔颖达的疏解,同我们看到的《诗经》的实际内容也不尽相符。因为即便按所谓美(对天子政德的赞歌)、刺(对天子政德之失的讽刺)说的分类法(《毛诗序》将《诗经》按美、刺内容而分作两大类)分析《诗经》,其“刺”也比“美”多出许多;更不用说在外表是“美”的背后,还隐藏着怨的愤懑、刺的怒火。钱锺书在《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里写道:“陈子龙曾引用‘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那句话,为它阐明了一下:‘我观于《诗》,虽颂皆刺也——时衰而思古之盛王。(《陈忠裕全集》卷二十一《诗论》)颂扬过去正表示对现在不满,因此,《三百篇》里有些表面上的赞歌只是骨子里的怨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诗经》并不像孔子以后的许多经学家所认识的那样仅用“美刺”之说(即所谓“诗言志”)就可以概括或包容的。因为除了“美刺”之外,作为《诗经》最为闪光者还当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宣公十五年》)的那部分诗篇。它们构成了中国诗歌甚或中国文学现实主义传统的盛大源头。与此同时,《诗经》里还生发着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汩汩清泉(至战国《楚辞》形成盛大源泉)。《诗经》里不仅有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伦理、外交、风俗、音乐、艺术、名物制度,还有天文、地理、气象、动物、植物等以及爱情、亲情、友情、乡情和爱国之情,反映了西周初期至春秋中叶500年间有声有色的历史画卷和雄阔迤逦的社会生活场景。

因此,《诗经》与其说是一部人生教化的百科全书(严格地讲,这是拿儒学的标准、封建道德的标准去评判的),不如说是一部关于西周至春秋500年间各种人文与自然情况的百科全书。但是,指出这一点并不等于要去全盘否定孔子对《诗经》与《诗》学内涵的开拓之功。孔子慧眼独具地首次从理论的层面认识到文学作品反映社会、又服务于社会的重大功能,并在实践上为我们留下不少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这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诗经》的语言艺术,在中国诗歌史上也显示出多项开创之举,如比、兴、赋的发明,如四言诗的首创,如重章叠唱、叠字(即重言)、叠句和双声叠韵的滥觞。1949年12月,苏联汉学家尼·费德林曾在毛泽东前往莫斯科的专列上,聆听到毛泽东对《诗经》语言艺术及其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所作出的评价。这里特将尼·费德林的回忆文章(《毛泽东谈文学:〈诗经〉屈原……》,载《光明日报》,1996年2月11日)的相关段落转录如下,以飨读者:

毛泽东说:“《诗经》是中国诗歌的精萃。它来源于民间创作,都是无名作者。创作的年代已经无法查考。这本文献把过去那个久远的年代同我们拉近了。《诗经》代表了中国早年的美学,这种诗感情真切,深入浅出,语言很精练。”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几百年来《诗经》一直是中国诗人模仿的样本呢?”我问。

“是的,可以说《诗经》中的诗歌对后来每个有思想的诗人都产生过影响。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这些古代的民间创作。这是问题的实质。对于那些不理解或者曲解了的人我们就不必说了。我们可以回顾一下那些不仅理解,而且试图模仿这种古代诗学的人。他们模仿的不仅是它的修辞特点,而且继承了《诗经》中民间创作的内容实质。”

“您指的是在追随无名前辈的创作方面最有成就的诗人吧?”

“是的啰。可以说,这是语言艺术和诗歌形象发展中最有价值的内容。古代无名作者的天赋是把自己的思想意念变成简练的诗歌和歌谣。”

正是由于《诗经》所海纳的极为广博的百科全书似的内容和内涵,所开创的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所展现的个性鲜明、极富首创精神的语言艺术形式及特点,从而才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部典范文本和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座奇崛高峰。

鉴于《诗经》最早被列入儒家经典之一,名冠“五经”之首,且在“五经”中以最为亲切与形象的方式贴近中国人的心灵,直接参与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文化精神、行为规范和审美情趣的熔铸锤炼,对3000年间的中国政治伦理、中国思想文化以及中国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故可以说是这期间的包括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各个方面的民众在内的全体中国人的共有的精神财富、共同的文化宝典。但是,也正是这个缘故,对于这样的一笔巨大财富、这样的一份丰厚宝典,3000年间,特别是孔子以来的2500年间,各个阶级、阶层,各个方面,各个历史时期的人们都有着不同的解读,以致造成以《诗经》为中心的层层文化浓雾、重重历史迷云。而这样的文化浓雾、历史迷云的本身,也构成《诗经》文化之趣,是《诗经》文化的一个魅力或吸引力之所在。今天的中国人特别是今天中国的年轻人在认识与继承《诗经》这份内容与内涵都堪称洋洋大观的文化遗产时,也自会迷恋或沉醉于这种文化与历史的云雾里——尽管它们有如山重水复、海市蜃楼,但倘若畅泳其间,以至若有体悟,其美妙与快感,是无以言传的。

末了,特恭录《诗》学前辈郭沫若在1922年于沪上完成的《卷耳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里的一段话,与读者诸君共勉——

我对于各诗的解释,是很大胆的。所有一切古代的传统解释,除略供参考之外,我是纯依我一人的直观,直接在各诗中去追求它的生命。我不要摆渡的船,我仅凭我的力所能及,在这诗海中游泳;我在此戏逐波澜,我自己感受着无限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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