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姓名的女人
让中文系与生物系在一个楼里上课,不知是哪个天才的主意。
有一次,选修课的老师正讲课呐,就觉得抬头听课的那些同学盯着他腰部以下的地方看,边看边慢慢晃着脑袋。他就心慌了,趁着转身在黑板写字时整理一下裤门,再回过头来稳稳地讲课。过了一会儿,同学们的眼神又凝结在靠窗的墙角,他用近视镜的余光扫过墙角,就看见水桶后面,有只小白鼠正慢慢踱步。
我的一些兴趣被生物吸过去了。有时正在上课,碰巧老师讲的那门课程全都是错误的知识,听得越多损失越大,就从衣服口袋掏出七八只小蜗牛,放在前面的课桌上。
这时我有两件事情可以做。一是测量它们爬行的速度;二是把它们的动作,画在我的听课笔记上。
小心试探着,从蜗壳钻出头部,放出尾部,然后再完全伸展,它们就爬了起来。小一些的有三厘米长,大一些的四厘米,其中爬得最快的一只,一分钟能爬行十一厘米。这样算起来,九分钟它可以爬出一米远。
它的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的数学计算能力不强,算了一会儿才得出结果,如果它不停地爬行,九千分钟也就是一百五十个小时,就能爬出一公里。如果它一天休息的时候少,走在路上的时候多,半年左右可以到达六十公里之外,它这辈子没有看见过的许多事情,就全都看见了。
教学楼右侧是一片草地,小蜗牛们停在灌木的枝干上,懒懒地,一动不动。我把它们带出三百米远,到我上课的阶梯教室,这节省了它们四十多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呢,它们就可以在大学课堂上学习知识了,尽管那些知识对我而言是错误的,但对它们则未必错误,或者还很新鲜。比如说,一些用阶级斗争立场编写的所谓哲学,一些用这种立场对文学作品作的所谓分析,对于那些蜗牛们来说,可能并没有害处。
我的听课笔记上,渐渐画满了蜗牛。
它们的头部很小,表情不够丰富,但动作可爱极了。它们有时候分散行动,头部向着不同的方向,这成为富有变化的平面构成,让我着迷。还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们喜欢集体行动,几只蜗牛叠起了罗汉,蛮有趣味,生动极了,这确实是更棒的构图,很少有画家见过,也无法想象出来。
下课了,我再把它们送回灌木丛去,一只也不少。
我痛苦的时刻提前到来,也与生物系有关。如果不和生物系学生在一座楼里上课,下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一位只有二十岁的女孩死了。
她的家在农村,很穷。
她爸爸死了,肺结核病。这种病是不治之症,直到五六十年前都是,那时人类还没有发现、提纯青霉素和其他抗生素。但她爸爸是前几年死的,只因为没钱治病。对于穷人来说,许多不该死的病,都是不治之症。
她妈妈死了,也是肺结核病。
她哥哥也死了,是家里的第三个肺结核病人。
她还有个姐姐,几年前嫁了人,搬出了那个村子。
然后就是她了,也得了肺结核病,是哥哥死后不久的事情。姐姐知道了消息,哭着回到村里,一定要送她去县人民医院。一个多月后,姐姐的钱用光了,哭着走了,没再出现。
几个月后,她死了,还欠着县人民医院的医疗费。
县人民医院找不到她姐姐,就把她的遗体卖了一百元钱,相当于村里一名年轻农民一年的收入,城里一名青年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那时没有恒温的运输车辆,只能选择寒冷的冬天,把她拉到我们大学的生物系楼前。记得那一天中午,食堂开饭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我和另一个同学才急匆匆走出教学楼,到了门口,却被一位生物系老师拦住,帮他搬运解剖课上使用的尸体。
把车上的一层帘布掀开,就看见了她。
她的五官比较端庄,神态很平静,像是睡熟了,但皮肤冰冷,没有温度。她完全裸着,身材挺好,身体也完整,只是腿的内侧有一处创口。生物系老师解释说,那是主动脉的位置,必须在那里做个切口,把身体里的血液放出来。
她没有姓名。
我看见生物系老师与运尸车上的人交谈,然后他们在各自的表格上签了字。他们的表格上有她的性别、年龄,却没有姓名一栏。
无需填写。
她只是供生物系学生解剖的标本,不需要姓名。
运尸车司机下来抽烟,同时与我闲谈,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包括她的年龄只有二十岁,包括县人民医院那几年怎样为她爸爸妈妈哥哥和她治病,她爸爸妈妈哥哥死后都被家人接回去埋葬了,而她已没有家人了,没有人接她回家。还欠着医疗费呢,大约一百元钱,县人民医院就把她卖了。
我不服气,问司机一个问题:不是她自愿的,不是家人同意的,医院有权力卖掉病人的遗体?
司机没回答,但他望着我的目光马上变冷了,甚至能穿过我的身体,看见我身后的虚空。在那种目光里,好像我现在还是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活生生的,呼吸正常,早晚也会变成一具尸体,能不能抵上一百元钱还不一定呢。
在北方寒冬,天气本来就冷,加上运尸车司机的冷酷眼神,我感觉自己被冻结了,连走开的力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司机的眼神缓和了一些,接着又开始说话,可这时我只看见他嘴唇一开一合,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就在这时,生物系老师走过来,拉了我一下,再拉了我一下,我的知觉就恢复了。尸体的交接手续办完,运尸车可以走了,但按照规定,因为搬运用于解剖的尸体,耽误了吃饭,生物系老师与学生可以去大学门前的小饭店,每人报销五角钱。
我摇摇头走开了。
我不是生物系的学生。我是中文系的学生。我不能平静地对待人的生死存亡。我心里挺难过的,今天晚饭也不想吃了。
许多年以后,我还在想着她。
一位二十岁时死去的姑娘,一个永远失去了名字的人。
对她来说,得了肺结核病没钱治疗,死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到,她的悲剧只能是她个人的悲剧,没有任何社会机构来承担责任,因为这决不是社会的疏忽。
获得诺奖的某位经济学家,好像说到穷人遇到的穷困,并非社会在管理上的无意疏忽,而是制度上的有意安排,但它同时会有许多堂皇说辞,掩盖这种安排的目的,其实是方便一小批权贵,掠夺更多的财富。
既然贫富的事情关系到社会的机密,不能多想,我还能想什么?
我想得最多的是,她应该有她个人的尊严,具体地说,是死有葬身之地,或埋入祖坟、公墓或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未经她的同意,就把她拉到生物系的解剖台上,左一刀右一刀地零碎切割。
我还想,尽管生前没有与她相识,但如果我当初有二百元钱,能不能掏出一百元买下她的遗体,再用一百元把她安葬?
这好像是不可以的。我不是她的亲属,没有这个权力。
如果我争取到这个权力,这样做行吗?
这样做本身,否认了县人民医院处置病人遗体的权力,否认了大学生物系解剖一个标本的权力,它们都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受到制度性的保护,而我与它们对抗,就成了与社会对抗的人。
这可能会遇到我不想遇到的危险。比如,我会被怀疑为什么会有人性和人权的需求,说不定会有哪个部门去查我的亲属关系,确定我是不是某种海外势力的代言,去查我的祖辈有没有历史罪行,确定我是不是想恢复某种被推翻的制度。
那么,我会不会像一只有思想的蜗牛,从课桌逃到地面,然后身体和壳都被踩碎,只发出一点微弱的回声?
公众舆论能承受真理吗
不瞒你说,我是看到法国的高中作文题后,才想到这个题目的。某年某月,法国选学经济科的高三学生遇到了一个作文题:什么是公众舆论能承受的真理?
这时,我好像成了一名高三学生,思维为此而活跃。我在评估自己写作的优势与短处,要不要在考卷上三个作文题目中选择其他。
什么是公众舆论能承受的真理?
我得承认,如果选择它,一点把握也没有。在法国和一些国家,它就在人们的思考之内;拿到有些国家不行了,超出日常的思考范围。离我最近的某个国家,真理是被统治家族严密控制的,有人想一想什么是真理,可能会被告发,从此消失。一些国家稍好些,但只是表面上有了公众舆论,实际上没有。如果你很愿意思考,可能悄悄地想过了:什么是公众舆论?
什么是公众舆论能承受的真理?我想过没有?
如果没有真理,没有公众舆论,这句话只剩下一小半啦,“什么是能承受的”,这还算个问题吗?
你的年龄比我小,可能不记得1980年的中国,有份青年杂志主导了一次人生观讨论,持续了多半年。那一年我正在大学读中文系,讨论也蔓延到校园里面,以它为开端的演讲和辩论的形式,在此后数十年经久不息。
很想与人讨论、愿意说出见解、喜欢品评事物的大学时代早已过去,我渐渐变得沉稳。我现在关心的,已经不是表面或者浅层的事情,比如那次讨论,是否与真理有关,是否算得上公众舆论。
你猜对了,我关心的是那次讨论自身,什么是它能承受的,什么是它不能承受的。
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的讨论题是: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编辑部策划了这个选题,找到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工厂女工,一个是大学男生,安排两人写出对人生的真实看法,看着都不可用,就将两篇文字各取所需,再加上其他素材,由编辑部重写一遍,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发表。这种编写和仿冒读者来信的做法,在那些年里太普遍了,没有人指责。
但是,如果你知道1980年5月发生的一件事,比这个话题更让人关心,也更加重要,比如说让人关心和重要的程度要超过这个话题千百倍或千万倍,你还会觉得这个话题好吗?
那个月中旬的一天,全国停止娱乐活动,降下半旗志哀,首都最大的会场里举办前国家主席刘少奇追悼大会和国葬仪式,一万多人参加。全国各地的百姓看不到电视,只能从广播中收听追悼大会实况。他们太关心这件事了。刘少奇当国家主席,有那么一两年,让他们能吃饱饭,不饿肚子。还有,他在1969年去世,十多年后才有追悼大会和国葬仪式,够晚的啦。
刘少奇的功过、生死、毁誉、荣辱,那个全国百姓都在讨论的话题,如果也能成为公众舆论的话题,在媒体出现,就更好了。
比如在1967年8月,当时担任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受到政治迫害,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于是拿出国家宪法抗议说,“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不能保护自己。我们其实可以讨论一下:“什么情况下宪法能保障公民的人身权利?”
还有,1968年10月,北京最高层的一次重要会议决定,“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消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并继续清算刘少奇及其同伙叛党叛国的罪行。”在这个决议举手表决时,一百多名最高层官员中,只有一位姓陈的女士没有举手。我们要不要讨论一下:“个人良知为什么会与政治强权产生冲突?”
再比如,据1980年司法部门的一份统计,因刘少奇问题受株连而错判的案件有二万二千多件,错判了两万八千多人,而在正式审判之外,受批斗,被隔离、关押的更是不计其数。现在问题来了:“错案太多是由于司法不受监督还是不能独立?”
类似的问题还有许多,许多。
还有一些更深入的问题,它们有意无意地隐身,或者只提供官方浅层的解释。这让人忧虑,不允许思想界和民众经过探讨,找出答案,怎么会结束一场民族灾难?实际上,一场原生灾难,会引发无数个次生灾难,持续存在,毁掉今天也毁掉明天。
但你可以想到,青年人的那些彷徨、苦闷、迷惘和怀疑,那些沉重、幽怨、郁闷、激愤,其实来自那场刚刚经历的政治灾难。我们需要的,是对那场灾难足够的反思。
而在1980年5月,限制在人生观方面的讨论,把青年大众引向了“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是对还是错的一种虚拟争辩,是不是应该怀疑它的宗旨和意义呢?
按照当事者的回忆,读者来信和人生观讨论“仿佛开启了一个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场真正的思想启蒙”,不过是一种自恋的夸大,离思想启蒙隔着尚远的距离,以及不止一个九十度拐角。
这样一个保守的讨论题,仍然是公众舆论不能承受的。
从公众舆论的角度来说,在没有民办媒体只有官方媒体、没有抽样调查只有读者来信的年月,官方媒体成了唯一的公众舆论渠道。
1980年,因为这次讨论,《中国青年》发行量猛增,接近四百万份,影响不小。几期讨论下来,收到读者来信六万封,选登了一百多封。
那时的中国,与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都不一样。
占主导地位的官方舆论认为,人生的价值、做人的权利,都是资产阶级的概念和理论,我们无产阶级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呢?那些年月,在人性、人道、人权、人的价值、人的平等、人的自由等一些问题上,人们不敢说出自己的观点。
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有官方组织插手那次讨论,维护官方舆论的正统地位,把提出非官方观点的青年人当成危险人物。有人把这次人生观讨论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还有人把一些负面信息收集起来,汇报给最高领导层,以至于从上到下,都有人把这次讨论当成那份杂志搞的一场骗局。
于是讨论在年底匆忙结束。但三年后,还有某大学向北京高层指控,说那次讨论散布了大量错误观点,是严重的精神污染。为此,那份杂志不得不向上级写了检查报告,还在自己的版面上做公开检讨。
那份杂志是级别较高的官方杂志,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但在杂志社外面,就有许多相关的人遇到了麻烦。
一个乡下女青年与读者来信中的经历相似,就被当成写信的人了,被人追到家里骚扰,还被人朝头上砍了一刀。
读者来信的原型之一、那名大学男生被学校以精神病为理由强制退学,此后还因为一件蹊跷的盗窃案住了三年监狱。还有一些在讨论中说出真实看法的读者,本来人生就很坎坷,参与讨论后就更坎坷了。
从普希金想到十二月党人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诗人的中文系学生不是好学生。”他歪着头对我说。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在阶梯教室里上自习课时,他坐在我身边,头歪一些就可以跟我说话了。他还推过来一本杂志,《俄罗斯文艺》创刊号,1980年第一期,上面有普希金的十多首诗歌,也可能是二十首。
那一年,大学里的学生,不管是大一大二,不管是文科理科,都知道普希金的一首短诗,开头一句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结尾一句是“过去的一切都变得可爱”。那是普希金年代的心灵鸡汤,一百多年里多次兑水,味道很淡了。但是生活对人们的欺骗,人们的忧郁和愤慨,都一天比一天浓重啦,普希金的汤尽管淡了,还要兑水,给大家喝。
没有几天,在我的身边,同学们谈论普希金的话题,转到了十二月党人。是普希金那首《致西伯利亚囚徒》,让他们知道十二月党人的。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身边,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我读普希金稍多点,可不大喜欢这一首。
他写诗歌的年代,老旧的俄罗斯语言正在向新的转化,适合文学表现的现代俄罗斯语言还没有形成;而我读他诗歌的中文译本时,中国语言已经被洗劫,去掉了所有适合文学表现的部分,成为清一色的政治话语,粗声大气,狂傲空洞。这时候翻译的普希金,就更难让我读进去了。
这不怪我,也不怪普希金。
我是从列宾的一幅油画知道十二月党人的。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封闭的年月。
教我画水粉的宋老师让我看一本画集,上面有列宾的《意外的归来》。
许多年后再看那幅油画,已经译为《不期而至》,其词义含混,不如先前的译名。在这许多年里,它被当成油画大师列宾为十二月党人画的不朽之作。我看到大部分写十二月党人的文章,都认定它画的是一位十二月党人流放归来进入家门的那一瞬间。
老母亲颤巍巍站起来,她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儿子;穿着黑色衣服的妻子愣住了,她以为丈夫已经在流放中死去;儿子抬起头来,嘴巴惊喜地半张着,好像要喊出一声爸爸;小女儿有些胆怯,目光不敢直视,这表明爸爸走时她还在摇篮,或者还没有出生。
列宾不愧是列宾。这幅画中,人物的目光所向、动作趋势、明暗对比、虚实衬托,都让画面焦点集中于归来的流放者身上,让整个场面处于戏剧性的高潮时刻,此前已经发生的事情,此后还要发生的事情,都在这一瞬间表现出来,令人难忘。
可是,《意外的归来》画的是十二月党人吗?那位流放者的形象真是十二月党人的形象?
再仔细看看,就看出了问题,从画中小女孩的年龄看,这名流放者离家还不到十年,显然在时间上错了,十二月党人中有一百二十一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离开家乡是1826年,被允许回乡是1856年。那时,十二月党人离家之前出生的孩子,至少在三十岁以上了。
还有,《意外的归来》墙上有一幅诗人舍甫琴科年轻时的肖像,与他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这告诉我们,画中流放者不像是十二月党人,像是后来被流放的民粹主义者。
还有,画中归来的流放者,脸上看不出十二月党人的高贵气质。
他们是真正的贵族,他们的精神是真正的贵族精神,他们的高贵由内而外,是任何灾难和打击都不会磨灭的。
俄罗斯旧历1825年12月14日,天亮之后,首都彼得堡的枢密院广场上,出现了三千二百人的队伍,排列成八个整齐方队。一批俄国贵族军官站在士兵的前面,他们黑红相间的军服特别醒目。那个上午,他们宣读了他们重建俄罗斯的主张:一是在俄国去除权力、金钱、地位的压迫,实现基督教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的理想;二是让更多的人享受高尚教育,成为真正的贵族;三是俄国进行变革,建立像北美洲那样先进的社会结构,比欧洲更文明和自由,富裕和高贵。
他们向枢密院宣读的那些主张,用一两个词语概括出来很难,于是因为那一天所在的月份,他们被称为十二月党人。
俄罗斯诗人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妇女》中,描写了十二月党人运动的历史画面:枢密院广场周围聚集了数万平民、官吏、牧师、商人,从上午等到下午,等着看他们与沙皇军队的一场厮杀;也有站在远处的法国游客暗自发笑,这样的革命场景在法国看得多了,都不像俄国人这样温和,这样讲究风度。
涅克拉索夫把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叫作十二月党人运动,自然有他的道理。那些军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在欧洲战场打败过拿破仑的军队,可以说没有敌手,但他们不搞暗杀,不突然袭击,也不肯先打第一枪。他们的军官佩带刀剑,士兵全副武装,好像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受到镇压也会还击。
后来,有人把12月14日的枢密院广场事件叫作十二月党人起义,这种说法渐渐固定下来,成为通用词语。
于是,有人嘲笑他们的起义方法太笨了,几乎等了整整一天,等沙皇调集了四倍于他们的兵力形成包围后才动手,这必然会失败。还有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指责他们,说他们活动的圈子太小,不懂得统一战线,不懂得发动群众,所以肯定失败。
但也有学者把这一事件描述为十二月党人发起的与沙皇帝国的决斗,这体现了他们的高贵气质。他们把俄罗斯命运之争,看成是他们与新一任沙皇之间的私人恩怨,因为他们是贵族,是殉道者,是圣徒,不想把俄罗斯民众卷入其中,不想把一场流血战争带给俄罗斯民族。
对十二月党人的审判,持续到第二年夏天,五个领导者被法庭判处分尸刑,后来按沙皇的提议改为绞刑,让这几个人体面地死去。
还有一些十二月党人被判终身苦役,流放西伯利亚。
从彼得堡到西伯利亚的苦役地,大约5800公里。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没有火车和飞机,有人坐着马车去,用了五个星期;有人徒步走去,用了一年时间。
把十二月党人流放到西伯利亚,不仅仅是因为它遥远。
早在十六世纪,沙皇征服西伯利亚后,那里就成了政治犯和刑事犯的流放之地。与世隔绝的环境,极寒的漫长冬季,野兽比人多的连绵旷野、沼泽和原始森林,让人们对它心存恐惧,对它的称呼有以下几种:被抛弃的世界、没有围墙的监狱、死亡和枷锁之乡。
一百多名十二月党人被判为终身苦役,流放去了那里。他们是新任沙皇的敌人,活着回来的概率很低。
十二年后,沙皇有一次特赦,解除他们的终身苦役,可以定居在那里,但不能公开活动。
但在那里,他们还可能无法生存。
作家契诃夫曾经穿越西伯利亚前往萨哈林岛,途中遇见了一些被流放的移民。他描述说:
他们大多经济困窘,几乎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受过实际训练,因此除了会写字(通常这对任何人都没什么用处)之外一无所能。一些人开始变卖东西,一件接着一件地出售他们的荷兰产亚麻衬衫、被单、围巾和手帕,最终在两三年后死于可怕的赤贫……
美国学者安妮·阿普尔鲍姆在《古拉格:一部历史》中写到,在1824年至1889年间,大约七十二万人被强制移民到西伯利亚。在土地贫瘠、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许多人在漫长的冬季活活饿死,或者因为无聊酗酒而死。
前文说过,那批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离开家乡是1826年,被允许回乡是1856年。
那一年活着的十二月党人,还有四十多名,都是一些意志力强大的人。
国家爱不爱你,这是个问题
“老董本名董学仁,就是在《西湖》一直连载《自传与公传》那个董学仁,”刘兴雨在他的《杂色老董》中写道,“大概入学时年纪偏大,大家就都管他叫老董。”
其实,刘兴雨和我同一年出生,他说的年纪偏大,当然是与大部分同学相比。在我们年级,年龄最小的是名女生,诗写得很好,比我小了九岁,或者十岁。
他没说到的是,中文系与我熟悉的老师,也管我叫老董,可能是他们的共同发明,这么叫显得亲切,更像师生。
刘兴雨继续写道:
我和老董相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的一次演讲会上。当时一家全国性的大报对作家白桦的剧本《苦恋》发动攻势,大有二次文革的劲头,刚从那场浩劫中逃脱的人们颇为义愤。我以《珍珠不能丢掉》为题,指责了那种棍棒式的批评方式。事先并未安排演讲的老董,接着我登台,说剧本内容也无可非议,惹得辅导员老师在台下和他辩论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那件事让我们成了朋友,志向相近,情趣相投,以后还有很多合作,挺精彩的 。
如果没有他的文字,我会不会忘了那件事情?
应该说不会,那次演讲会是学校布置下来的,是配合国家意识形态的一次政治活动。此外,批判白桦电影剧本《苦恋》并不是唯一目的,还要借助这件事,控制大学生的思想方向和尺度。所以,事先没有安排的老董,就不应该发表什么个人看法。不应该就是不应该,不管你是跳上台去,还是走上台去;不管你是慷慨激昂,还是和风细雨。
在某些地区的某些时段,关系到国家意识形态的事情,都关系到执政方式和执政年代的延续,也并非可有可无、可张可弛。现在想来,那次演讲会上,辅导员老师和我辩论是对的。她必须按照上面的要求,保证演讲内容的正确和一致,不能跑偏。那是她的工作,职责所在,不能疏忽。
我读大学那几年,思维就不在一条直线上,有时想得复杂,有时想得深入,常常跑出被人划定的界限。这样一来,总是给辅导员老师——我的大学师姐添麻烦。虽然那些事情过去几十年了,有机会我会道歉的,在她负责看管的一百二十名学生里,我是添麻烦最多的那个。
那次演讲会上,我们批判的是白桦的电影文学剧本,不是那部电影。
1980年,电影《苦恋》拍出来了,没有通过审查,不能公映。但白桦的文学剧本,已经早一年在北京的大型文学杂志发表出来,影响扩散了,需要批判。
剧本《苦恋》写一位画家,从年少到年老,他的经历由一些片断连缀而成。他小时候到处流浪,年轻时投身爱国运动,接下来去了国外,成为名画家,然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回国,一家人生活很艰难,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更难了。后来是1976年,他在北京的广场贴出了一幅画。当人们寻找画的作者,却被他认为是便衣跟踪,逃出首都,冻死在一片雪原。
我读了剧本,留下印象较深的是一些片断和片断中的对话。
有两段话,本来没有什么,却被批判者一再提起,认为是攻击革命领袖和反对爱国主义。
第一段话。画家小时候进入一位老和尚的禅房,他问长老:为什么这个佛像这么黑呀?长老深沉地说:善男信女的香火把他熏黑了。尘世间有很多事情的结果和善良的愿望往往相反。
第二段话。老画家的女儿出国定居前,对阻拦她的父亲说: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过了许多年,到了网络时代,我找这部电影看,还是找不到,就再一次读了文学剧本,觉得有的对话仍有意思。
有一处对话,因为与后面的情节挺矛盾的,让我注意到了。老画家躲在苇荡里遇到老历史学家,老历史学家到处躲藏是为了保护身上藏着的一部手稿,据说是真实的历史。
历史学家说,我这本书在近百年内是拿不出去的,可能要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和世人见面。那时候考古学家把我这把骨头从地底下掘出来,发现了这部手稿,我只希望他们看完这部手稿说:啊!公元1976年能够出现这么一个诚实的老头子!奇迹!
可是在剧本稍后一些里,那部书很快就出版了。这样看来,那还不是一部真实的历史,没有太大价值。从那时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如果是真实的历史,仍不见得能出版。
还有一些对话,语言空洞和概念化,不像是电影对白,像是新闻用语。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独有的标志。
比如剧本中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位老知识分子和妻子想带着年轻画家出国:“祖国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画家的回答是:“不!我和你们的看法恰恰相反,祖国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大有希望。”
还比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历史学家对老画家说:“啊!我们的祖国,如此之美丽,人民如此之善良,为你吃天大的苦,为你死!值得!”
这在电影里出现,可能让人发笑。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即便是搞文学的人,要找到真正的文学语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觉得《苦恋》怎样好,但把它当成反对爱国主义的政治错误来批判,太过火了。
那次演讲会上,我就从它的内容去分析,讲了我的看法,这实际上是一部表现文化人对自己国家单恋的电影。
文化人的爱国情感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屈原,他们对国家的单恋太强烈了,像电影里引用的屈原的话,九死而未悔。白桦带着诗意的、温和的批评方式,碰触到这个国家很久很久以来的一个痛点:并不爱惜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如果看到刚刚过去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人的巨大伤害,就知道白桦是足够温和的了。
可是,我们碰触到这个国家的痛点,也就碰触到某些人的痛点。中国几千年里,搞不清爱国与爱政府的区别,搞不清爱国与爱统治者的区别,大部分时候混在一起,不能分开。
我们爱不爱这个国家,这是个问题。这个国家爱不爱我们,也是个问题。
既然国家、政府和统治者都混在一起了,既然我们必须爱这个国家,我们为什么不能要求国家也爱我们、政府也爱我们、统治者也爱我们?如果它们不爱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让它们必须爱我们??
有个叫罗斯福的人,在大洋彼岸当了总统。他想的事情是,先让国家爱每一个人,再让每一个人爱国家。他说:
衡量我们进步的标准,不是看我们给富人们带来了什么,而要看是否给那些一无所有的穷人提供了基本保障。当有一天我们的父母被推进医院,即使身无分文也能得到悉心医疗,我们的孩子能进学校,不管这些孩子来自哪里,能得到一样的对待。我会说,这才是我的祖国!
但在那次即兴演讲时,我还不知道罗斯福的这段名言。就像我在即兴演讲之后很久,才知道白桦和《苦恋》电影的主创人员,拍摄那部电影前大都受到伤害。编剧白桦在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和军籍,留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当钳工,1979年才平反。这部电影的导演的父亲,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坐过牢。一位男主角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后来被驱赶到新疆。一位女主角在前几年被抄家,只因为爷爷在上个朝代是个资本家。
(责任编辑:李璐)